D城还算漂亮。我不得不从我满眼的疑惑中发现它的一点价值。这里的水很清,树很绿,风很柔,太阳也不那么恶毒,对于一个刚从火炉一样的南方城市远道而来的人来讲,D城确实还算可以,但我走在大街上仍旧一脸迷茫,我会在这个城市里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我又将在这个城市里生活多久呢?一切都是个未知数。那一刻,我强烈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孤独。突然间,我很想念刚刚去世的母亲,很想赖在她的怀里,半天不起来;很想在她做好饭以后,还要经由她三番五次地催促才来到桌前,再挑剔地甩给她一句,一点都不好吃。那一天,我肯定是哭了,满大街的人都看见了,我的眼泪就滴在D城的大街上,大理石的地面可以作证。
然而,既然是毕业了,既然没有奢望跑到北京上海过一番大都市的生活,那么,D城,我还是认了你吧,只要你对我足够的好,只要你能容忍我的坏脾气。
随后发生的事情让我找到了一丝平衡,这一丝平衡来源于一种叫做幸灾乐祸或者又叫同病相怜的东西。在单位的传达室里,我见到了十一个和我一样刚刚毕业的小男生,一样的迷茫表情,一样的孤独与忧郁,我看到他们几乎每个人都将双手插在裤兜里,在传达室里来回地踱着步,小小的传达室在宁静中透出一丝躁动和不安。在那个沉闷的空间里,我突然听到某位仁兄不小心发出了一声叹息——哎!那表情,那气势,怎么看怎么像个落魄的诗人。我隐隐一笑,心里说,狗屁,生活会让每一个诗人变成俗人,不信你等着瞧。
我突然间便找到了自己的快乐。当每个诗人都在自己的理想与现实中挣扎徘徊时,我却一眼就看到了结局,这何尝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呢?接着,各个小单位都派人来,按照统一分配的名单,把我们像领阿猫阿狗一样的领走。
领我的人也来了,他到传达室时,里面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朝他笑了笑,以表示我还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可他没有理我,不单不理我,还从鼻孔里硬挤出一个字,走!
我立刻拖着自己的箱子走在他的后面,也许是太累了的缘故,我走得很慢,而且拖箱很不争气,居然在这个时候脱了一个轮子,我只得用手提着。
那个领路的人在前头有些不耐烦了,又从鼻孔里挤出两个字,快点。
我说同志哥,我实在是累了,两天没合眼,双脚都在发抖呢。
那人放慢了脚步,很不情愿地望了我两眼。当时我真的很期待他能接过我手中的箱子,我发誓,如果他此刻接过我的箱子,我今后交定这个朋友了。然而,他没有,这也就注定我们今后没有办法成为朋友了。
接我的人叫阿黄,机关的干事,负责把我移交到基层去,这是我后来和他同处一个办公室才知道的。很不错的一个名字,很容易就让人想起某条不是纯种却深得主人喜欢的宠物狗狗。
我得承认,我是个适应能力很强又毫不认输的人,当其他一同来的十一个兄弟还在基层辛辛苦苦地摸爬滚打时,我却在很短的时间里,一头扎进了机关,成为一张报纸一杯茶就能过上一天的机关干部。
办公室的条件可真好啊,现代化设备一样不缺,最可人的就是那宽靠背的大转椅,它像一张大床一样舒适温暖,我一屁股坐上去,就再也不想起来。我两脚离地,甩了一圈,又甩了一圈,感觉自己像要飞起来。
就在我转到不知第多少圈,有点晕头转向的时候,我一抬头看见了推门而来的阿黄。阿黄的手里捧着一撂报纸,迎面一张是某某领导挥手致意的大幅照片,我再看阿黄,他对我挤出的笑容竟然与报纸上领导的表情惊人地相似,那种笑容摆在阿黄的脸上,让我浑身透过一股凉意,马上就有了上厕所的冲动,我忙不迭地拿起暖瓶,飞也似的往水房跑。
回来的时候,我那亲爱的转椅竟然坐在了阿黄的屁股下,他用一大张报纸挡住了脸和上半身,装作与整个世界,至少是与我完全隔绝开来的样子,但我坚信,那张报纸后的两只眼睛肯定透过什么地方在观测着我,因为我的桌子前变戏法似的摆上了一条四条腿的方凳,我确信这条没有旋转功能和靠背功能的方凳是在我刚进到办公室的时候绝对没有见过的。
阿黄报纸后的眼睛定然是在看一个头回进城的乡巴佬。事实上,从基层上来,狗屁不懂的我,也确实就是一个乡巴佬。这一点,在以后的事情中,统统得到了验证。这些事也让我彻头彻脑地相信,我不仅是一个狗屁不懂的乡巴佬,还是一个蠢得无可救药的乡巴佬,一个被人卖了还屁颠儿屁颠儿地替人家数钱的乡巴佬。
我站起来,站得很直,腰板往上顶,以表示我对前辈的恭敬,然后说,老黄,刚进机关,什么也不懂,请多指教啊。
我之所以不叫阿黄而叫老黄,实在是担心叫完阿黄后会做出亲昵的诸如摸摸他的脑袋或拍拍他的屁股之类的蠢事,但心底里,我还是认他叫阿黄的,他本来就是叫阿黄嘛。
阿黄从报纸后探出头来,我又看到了那张让我尿意顿生的笑脸。他说,你,挺好的,听说你很有才,好好干,大有前途。
冲着这句话,叫他一声老黄,他是绝对够格的。
随后,阿黄便站起身来,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档案袋,里面有一大堆账本和花名册。
阿黄说,刚来这里,属于适应阶段,主任也不会给你安排什么活,我这阵子实在太忙,脱不了身,你就算帮个忙,帮我整理一下这些自考和函授的事情吧。
我很乐意阿黄能给我安排点活干,在没有具体指派业务分管时,能做点事情,总比天天扫地、打水、发报纸要强。于是我便轻松地接下了阿黄给我的活,接过来一看,我才发现,这个社会的人可都是积极向上、勤于学习的呀,一千多人的单位,竟然有三四百人在读不同层次的自考和函授,中专水平的在读大专,大专水平的又在读本科,有了本科的还在上在职研究生进修班。这项工作既可以看出这个单位大有前途,又可以看出阿黄手握大权,俨然就是一个教育局长,只不过,现在他心甘情愿地把局长的位子让给了我。
我很快就把所有的自考和函授分门别类,归档入口,工作干得井然有序。我还发现,大部分的考生们,都只交了少量的报名费和书本费,学费压根就没交。
这就是我找你帮忙的原因了,我老是出差,不在办公室,钱一时间收不上来。阿黄说。
那还不好说,我列个清单,发通知下去,替你收上来就行了。
那可太好了,忙完这一遭我一定请你吃饭。阿黄眉飞色舞地拥抱了我一下,然后还把文件柜也让出一层来,以便于我开展工作。
我大刀阔斧地开展了收款这项工作。其实这项工作并不难,许多人都早已将钱准备好,干等着没有地方交,因为他们也清楚,不交清钱款,那张证明他水平又上升了一个台阶的红色证书,是永远拿不到手的。我纳闷这么轻松的一项工作,阿黄自己怎么会不去做。
钱收上来了,阿黄却并不急于接手,而是将我领到了主任办公室。主任的笑脸与阿黄的笑脸相映成趣,我看到主任的阳台上,一盆太阳花儿开得灿烂无比。
主任,他真的很能干。阿黄说。
他把我一年都没干好的工作干完了,我很内疚呀,不能不服,和他比,我的能力确实有差距呀。阿黄又说。
哪天把学费汇总一下,账别搞错了。主任说。
钱收拢了,好几十万,一沓沓的好漂亮。我把钱存进了银行,然后将存折和账本拿到了主任办公室。
主任看了看账目,拿出计算器算了一算,说,提出十万来,其它的跟学校联系一下,交过去吧。
我说,那十万呢?
主任没说话,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便将计算器收了起来,我听见主任关抽屉的声音很重,啪地一声,像是踩了个二踢脚。
我照主任说的做了,奇怪的是提走十万后,那批学费不多不少,刚好核上学校的账目……
很快,机关楼里传来一个消息,主任升了,并且调到了另一座城市,也许不再当主任,但至少比主任要高一级。满楼都在庆贺主任的升迁,满楼的同事们都对主任表示出了极度依依不舍的革命感情,在道别的晚宴上,我还看到阿黄搂着主任,流下了眼泪。
几天后,满楼里又换了另外一种氛围,那便是热烈欢迎新主任走马上任。欢迎新主任的仪式比欢送老主任的仪式更隆重,楼层里连打字员都出席了,据说那天值班室是由一个清洁工临时替的岗,所有的人都跑到酒店里为新主任接风。
新主任来了,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会烧点什么呢?当人们在酒店里喝得稀泥烂醉的时候,我却在想这样一个问题。
新主任在大会上大谈全处的福利政策改革,他说绝不能让辛苦干活的同志吃亏。主任还劝大家不要点灯熬油地干,没有什么着急的事情,下班了就得回家,要回去陪老婆哄孩子,男子汉大丈夫,只有养得好小家,才能干得成大事。主任的讲话引来了暴风雨般的掌声。
几天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大伙又照常上班,看报纸、出差、甩扑克、开会、写材料,下班的时候,主任的车没有走,即使再晚,也不见一个人主动离开。
随后,主任便开始找全处的同志熟悉情况,一个个的谈心,一个个的问寒问暖。
轮到我了,一进门,我便说,主任,我家里挺好的,家人都支持我这个工作,思想上也没有什么负担,您放心吧,我一定把工作干好,不辜负您的期望。
我看见主任笑得很灿烂,比老主任在时笑得灿烂多了。但我看到主任窗台上那盆太阳花竟然枯萎了,才几天的工夫,一盆鲜嫩水灵的花草居然就消失了。人走茶凉呀,我想。
听说你和老主任关系不错。主任说。
还……还行吧,主要是领导想锻炼我,我是新来的。
你是老主任挑选上来的吧。主任问,言语中透着关切。
是的,老主任给了我一个新的机遇,但我会把能量在您的旗下发挥到极致。
听说咱单位自考和函授搞得不错?
是不错,光学费就收了好几十万,大伙都较着劲地学习,主要是这个时代给了大伙压力和动力嘛。我说。
是嘛?可我听说学费上好像还能有点回馈,这可是我的,哦,不,是大伙不小的一笔福利呀。
主任,您说,返回款吗?我犹如晴天听到一声炸雷,眼睛里亮晶晶的有好多星星在闪呀闪。老主任,他……提走了。我说。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走出主任房间的,至少我发现,自打说完最后一句话以后,主任都是用背对着我。
出来的时候,我看到阿黄在门口一闪而过,进到屋里,却又看到他用一张报纸把脸捂得严严实实。
我对阿黄说,老黄,你还欠我一顿饭呢。
阿黄慌乱地从报纸里探过头来,一脸无辜地说,是么,有这回事吗?
两个月后,一次非常体面的机关干部下基层代职锻炼的机会,我又得以拖着一只孤独的行李箱,回到了刚开始分配到的地方。
那一天好像起了风,秋天刚过,冬天快来了,我在寒风中打着摆子,突然想起该穿件毛衣了。
那个当初在传达室里像诗人一样叹气的兄弟接待了我,他很关心地打探说,上次主任说要来考察我们单位的,怎么没有动静了呢?
我打了个喷嚏,唾沫溅了他一脸,说,天冷了,该穿毛衣了,主任有没有毛衣呢?
那兄弟说,主任有毛衣,我上次送他一件,花了三千多呢。
我不想再说话,躲进房间里,打开拖箱,开始寻找我的毛衣,却怎么也找不着。我想,这个冬天,我该挨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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