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这个电话是期待中的:它响第一声,古锋的身子就往上一耸,急忙接听。他的脸色急遽地变化着。他咬着林厂长的耳朵说了两句,匆匆离开会场。
电话是宋词的同事唐雨施打来的。唐雨施说:宋词恐怕要出事,她去过袁曲那里,一些事刺激了她。她现在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这就是不安的原因!他慌急急地下楼,走向他的公爵王,边走边拨宋词手机。她的手机已关。又往家里打电话,无人接听。他打袁曲电话,倒是通了。
你跟她说了什么?啊?他的声音差不多是吼出来的。
你凶什么凶,我什么也没说。她到我这儿来,看到你留下的东西,就这样。
看到东西?什么东西?你这是故意的吧?
对,我就是故意的。你心痛了?
你呀,不出事不心甘!她去哪啦?
我怎么晓得,我又不是她脚上的鞋子,你也没请我看住她!
你……
她已经挂机。她唯恐天下不乱。她咄咄逼人而且理直气壮。他气恼地启动引擎,车子旋风般从停车位倒出来,急速开出厂门。驶上环线后,心里一阵发虚:她会去哪里呢?
宋词看到床时还没什么联想,只是心中嘀咕一句:鬼妹子,弄个一模一样的。见到床上的小方镜时,她隐约被什么击中:它跟古锋带回来的同一个款式。视线颤抖着移动,她看见一套熟悉的内衣裤和一双袜子在床上叠得整整齐齐。当初古锋对她说是拉在宾馆里,那次出去三天,说是外出考察。后面看到的不过是这间房屋的主人怕她还猜不出这个谜语的可怕补注:床头柜上一本男人喜欢看的卡耐基著作,一个和家里一样牌子的剃须刀。床这个时候就给了她非常明确的指代了。
宋词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这间阔气的房子瞬间变成寒冷恐怖的冰窟;它的寒气凝成千百根冰针,直刺她心里。她抛下手中那片同样冰冷的钥匙,逃也似地奔出来。她没在紧闭的电梯门前停留,而是直接从楼梯口连爬带滚下来的。宋词一脸惨白衣衫不整跌跌撞撞从王伯面前经过,王伯惊讶得合不拢嘴,不知上面出了什么事。
宋词尽力地挪动着她的双脚,从里到外都麻木了,潜意识里只晓得离开这里越远越好。在小区出口处她绊了一下,右脚踝关节处一阵锐痛。这痛让她的速度慢下来,也让麻木的身体恢复了知觉:肺部抽得像只风箱,压迫着痛;周身冰冷却又虚汗淋漓;足部的痛楚马上被胸口的疼痛代替。疼痛让她的胃不住地翻腾。她终于在路边蹲下来,胃里的东西倾巢而出。不能停息的呕吐让她抽搐不已。
小区保安走过来,问她要不要紧。呕吐终于止歇,她挣扎着站起,眼前金星乱冒,身体几近虚脱。保安一把扶住,她攀住保安的手,喘息一会,朝他凄然一笑,仿佛是感激又像是道歉,然后离去。
一直上了滨江路,宋词才从坤包里掏出手机(坤包居然还在手上),拨打那个不能理解的电话:
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那个人沉默着。耳筒里传来呼呼风声。
回答我,为什么?
他喜欢我,又舍不得你,所以只好由我来告诉你。我们已经很久了。你不知道吧,他先追求的是我!
声音冷静、决绝,遥远而陌生!居然没有一点点难为情,没有对以往种种丝毫背叛的味道。他喜欢她!她说他居然喜欢她!想再让她说明白点,对方已经挂机,不能等待她免不了的惊愕与难以置信。她还布置得不清楚说得不明白吗?你还想了解什么才能明白自己的愚蠢!宋词的胃再一次痉挛起来,差一点又要呕吐。
手在坤包里找纸巾时,触到那面小方镜。别致的方镜有莹白的边框,背面的兰草飘逸而幽雅。她猛然觉得它咬手,那些兰草成为游动的蛇。幻觉中的毒蛇被摔到地上,碎成一片片。我真是一个大笨蛋啊,傻到了家的大笨蛋!宋词痛苦地嚎了一声。
她想起第一次给她介绍对象,袁曲当时神情很古怪,后来又说,她已经有男友。她这个好姐妹马上替她高兴,忙问:哪里的?让我见见。袁曲的神情更古怪了,言辞也变得含糊闪烁:别,不怎么认真的,大家玩玩而已。再说,人家是……有妇之夫。
那怎么可以,赶快跟他断掉,要不让他离婚娶你。她当时就是这么天真地跟她说的。袁曲喃喃道,是吗?脸上漫着一层暧昧的惊慌,像小时候她们在省军区后面的山上贪玩,一次一缕暮霭突然飘过来裹住她,让宋词看到她模糊而惊恐的脸。
握着手机的手犹豫着。那个人的电话是不必打的,他不配!但握在手里的手机成为一种诱惑,终于还是让她拨出一个号码。让人嘲笑自己做人的失败吧,这倒是理应受到的伤害。伤害到了头,一切就可以没有亏欠地了结。
淑女,救苦救难吗?唐雨施熟悉的声音钻进耳膜。此刻我真的惨哦:左边是孤独,右边是孤独,前面是孤独,后面是孤独,唐某人在孤独中央。
听着唐雨施的油腔滑调,宋词忽然哇地一声哭了,泪水滂沱而下,汪满一脸。她哭声越来越大,引得行人纷纷侧目。唐雨施在那头慌了,连声问:淑女,你怎么了,你说话呀!
他们是真的,他们……宋词抽泣着断断续续道。
他们,谁?袁曲?古锋?
他们是真的,我去过她那里了,都看见了。他们为什么这样啊,他们……
别哭,淑女,别哭。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在哪里,告诉我,千万别走开。你听到吗?你说话呀?也许你看错了,并不是真的……
宋词关机了,她不想再听他的开导与安慰。这个电话打过后,她就有些后悔。孤独,他唐雨施哪里是孤独,她才真的是前后左右都孤独,她在孤独的正中央!
滨江路真长啊!路长才好,正可以让她不停走下去。似乎不停地奔走才能稀释她心中的疼痛,才能明晰她心中的决断。她走得越来越慢,疲惫似铅在身上层层加码。
一艘轮船拉响了汽笛。她已经走到城边了,滨江路到这里突然断去。路已经不给她路走,又仿佛是要她停下歇息。她移动呆滞的目光,一条通往江边的石级在脚下延伸。她好像庆幸自己终于找到新的路,蹒跚着一步步踏下去。清新的江风让她轻松了一下,宽阔的湘江在阳光下波光鳞集,倾金堆银。路又没有了,被汪洋的江水截去。她的目光降落于水中一块巨石。它半淹在江水中,光洁的顶部如一张平展的书桌。她从浅水中趟过去,艰难地攀到石上。她坐下来,暂时的这个归宿也挺好。
盯着透湿的皮鞋和裙边,她想起多年前,他在他的家乡湘西背她上溪中一块石头的情景。那次两人在石头上吟成的诗还有两句记得:夕阳无语上轻衣,贪看清流坐钓矶。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刚这样想,他的影子便趁势往心里面挤,一点点地挤进。就像他老家娶亲时挤新娘家门的风俗,门一线线地被挤开,最后哐啷一声全敞开了,他整个儿就拥了进来,还有他们之间那许许多多的恩爱。他才是她心中真正的痛啊!因此她一直不愿想,不敢想。现在好像是不能不想,还有儿子。唉,儿子,竟然是最后想到你!疼痛再一次在心底汹涌,痛得她差点摔进水里。
她就这样坐着,坐成八百多年前的易安居士。夕阳一点点从她衣裙上褪去,阔大的江水由脚下铺开,苍茫而昏蒙,正如此刻她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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