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剧社是在“晋西事变”以后,于一九四〇年的三月组建的,只有半年历史。说是个剧社,也演戏、唱歌,但更像个政治宣传队。比如:在大部队出发的时候,我们提前行动,在半路的山坡上,山头上,或者在河边,三三五五组成拉拉队,敲锣打鼓,高呼口号,为行军中的战士们加油鼓劲。我们也唱歌: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各界的同胞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我们是倾注全部的思想感情,仰起头来,向着天空,放开喉咙高唱。多么令人激动啊,行军中的战士们扛着步枪,抬着机枪,赶着驮炮的骡马,向我们招手,和我们一齐高唱:
前边有抗日的义勇军,
后边有全国的老百姓。
精神抖擞,一切疲劳困顿都被驱散了。
我们也到部队去教唱歌,写标语,帮助战士办墙报,排活报剧,教写字。我们毫不考虑那些工作是不是艺术。那时,只有一个心眼,就是争取胜利,哪怕是血泊中的胜利。当然,只要有条件,我们也演戏。水平不高,甚至可以说很幼稚,但是并不可笑。我们这个剧社的八十多人当中,有一半是只有十四五岁的男女少年儿童,演老婆婆的小女孩连童声还没有变过,脸上胡乱抹些锅灰就上了戏台。有一次,一个扮演农民老汉的少年演员,在戏台上把羊毛胡子甩掉了,台下的观众高喊:“小伙子,贴上,贴上,往下演。”没有胶水,胡子掉了,群众表示谅解,但是,我们总是感到内疚,想提高,可怎样提高呢?
不久,纵队司令员韩钧和政治委员张文昂路过方山县城,给我们留下一批书,几十本残缺不全的万有文库,世界文库和《彷徨》《呐喊》等小说。我请政治部的宣传科长余平若介绍剧本《哈姆雷特》。他说,这个剧本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英国伟大的戏剧家莎士比亚的名作,值得一读。于是,我找来了万有文库中的这个剧本,三十二开的灰色漆布封面的本子,很精致。当我打开《哈姆雷特》时,不禁大失所望,它是用文言翻译的剧本,且不说我这个小学程度的读者看不懂,满篇“之乎者也矣焉哉”,如何搬上舞台?世界名著啊,硬着头皮看了一遍,还是不知所云,只好去看鲁迅的毛边书《彷徨》和《呐喊》。那确实有点意思,虽然不能领会其全部精神,但文字好懂,有故事,有人物,那也算是不小的收获吧。此后几十天,我狼吞虎咽地看书,看得懂的要看,看不懂也要一目十行,囫囵吞枣,看它一遍。我要力争在冬季反“扫荡”之前,把首长送来的书看完。到了十月底,部队和地方已经着手准备冬季反“扫荡”工作,我的看书计划还没有完成。突然——战争时期总是有许多的突然,上级下达了命令,派我们剧社的全体人员到延安学习。战争时期,前方正需要人,这怎么可能呢。然而命令就是命令,那是不容怀疑的。在极度兴奋和无限感激的心情之下,我们做长途行军的准备工作。上级考虑到延安的物质条件很差,特为我们每人发了一套全新的蓝色的棉军服,两双军鞋,还有一块雪白的毛巾。这在晋西北根据地非常困难的条件下,给我们如此优厚的待遇,真是有些近于奢侈了。我们再三地向党表决心,一定好好学习,一定回前方来,不辜负领导对我们的关怀。我们是穿着崭新的棉军服出发的。战地初冬的寒风陪伴着我们,三川河的淙淙流水为我们送行。再会吧,方山!
我们的领队是余平若,队长是苗波,指导员是赵哲民。我任党支部书记,马烽为副书记,考虑到我们这支队伍中妇女儿童较多,还有病号,行军是从容不迫的,每天走六七十里,有时只走四五十里。一路全是山地。在临县的克虎寨渡口过黄河,大约经过十多天的行军,到达延安。啊,延安,革命圣地,抗日战争的中枢,党中央和毛主席居住的地方,向往已久的延安就在眼前,一种幸福之感油然而生。我们到了桥儿沟村——鲁迅艺术文学院和部队艺术学校的所在地,在一家旅店住下。办完手续之后,八路军总政留守处分配我们到鲁艺和部艺学习,由于年龄的关系,大部分小同志到了部艺,我和另外几个同志分配到鲁艺。当时鲁艺的院长是吴玉章,我们尊称他吴老,实际主持工作的是周扬副院长,总支书记是宋侃夫老师。我到院部报到,办公室负责人王一夫问我学习什么业务,我说我在剧团工作,要学习戏剧。我拿上他开的介绍信到戏剧系报到,系主任张庚老师问我学什么专业,我说前方剧团剧本缺,组织上要我学习编剧。于是,我被分配在剧作组。组长名叫韦若,是晋西北根据地四纵队派来学习的一位老成持重、颇重修饰的老大姐,写得一手极漂亮的钢笔字。在学习过程中,她对我帮助很大。我们的剧作老师名叫姚时晓,据同学们说,他是工人出身自学成才的左联剧作家,他在上海写的话剧剧本《棋局未终》曾轰动一时。他很少给我们上课,大部分时间是阅读他介绍的剧本和小说,旁听文学系的名著选读课。有一次,他要我看《哈姆雷特》,我说看过了,那是文言剧本,看不懂。他笑笑说:“那是严复的译本,是不好懂,要看朱生豪的译本,那是看得懂的。”我从图书馆借来白话译本,引起我很大兴趣,接着把莎翁的剧本,能够借到的都看了一遍,文字看得懂,只是由于时代较远,又是异国情调吧,总是不如看《雷雨》《日出》得劲。
鲁艺有一个规模很大、管理有方的图书馆,周扬副院长兼馆长。一般的书可以借走,但必须按期归还,不然就挂牌通报。贵重一些的书,不易买到的书,从毛主席藏书室转借来的书,只能坐在阅览室阅读,不准带走。一天看不完,第二天可以接着看。书籍的编制是把某一位作家的作品和有关这位作家的传记、评论,不同版本或译本,编出索引,学生可以连续地集中地研究某一作家、艺术家。这对我这个眼界不宽的学生太方便了,至今我还怀念、感激那座图书馆。阅览室就在图书馆的旁边,是许多孔土窑洞。桌子是用土坯垒起的,上边糊了报纸;座位是用土坯垒起的沙发,上面铺了干草和老羊皮。这里离我们宿舍较远,还要爬山,一些同学为了多读一些书,常带午饭上东山阅览室。我们边吃饭边看书,乐在其中矣!
我们的学习除了本系的专业课,还有全体学员共同的课程,叫作上大课。一门是政治课,由宋侃夫书记讲“党的建设”,一门是由周扬副院长讲“艺术概论”,每周或双周一课,一课是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我是每课必到,而且做笔记,从不请假,坚持两年,受益匪浅。然而,最使我受益的,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给我们上的那一课。那是一九四二年五月底的一个上午,毛主席应我们学校的邀请,前来做“反对党八股”的报告。据我们所知,不久前,毛主席曾以这个题目在一次干部会上做过长篇讲话,但不了解讲话的内容。那一天我去得早,坐在大操场最前排的小板凳上,静候毛主席的光临。来了,就是他,和画像、照片上的他一样:修长的身材,消瘦的面庞,炯炯有神的眼睛,两个膝盖上的两块大补丁,足有一尺多长,他就是我们的伟大领袖毛泽东,艰苦朴素,慈祥真诚,一口湖南话,娓娓动听。这不像是做报告,不像是上课,而是在和朋友们谈心。在讲到党八股的罪状之一“装腔作势,借以吓人”的时候,还举“黔驴技穷”的故事为例,他弯下腰去,瞪起眼睛,模仿老虎吃那头毛驴的动作,幽默生动,煞是有趣,也非常深刻,发人深省。
不久前,我们的几位老师应邀参加毛主席召集的文艺座谈会。在那次座谈会上,毛主席发表了讲话,也就是后来发表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我们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座谈会刚刚结束,周扬、张庚老师就向我们做了传达。那是多么明确、深刻的字眼啊:工农兵方向,工农兵道路,为工农兵服务,向工农兵学习,和工农兵结合。“工农兵”三个大字响彻耳际,活跃于心中。如果做一个通俗化的形容,那就是我们文艺工作者的主心骨。在鲁艺,我学到了很多有关文艺的知识,自以为有了点本事。只是在听了毛主席的《讲话》以后,才感觉到,我们所学到的那些具体的基础知识,突然生出了灵魂。《讲话》好比一条红线,把它们串联起来,引向一个明确的方向。在当时,由于水平所限,对于《讲话》的理解是很肤浅的,但是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方向则是明确的。这就是我在延安两年的最大收获了。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我们接到返回晋西北的通知,可是,人员不全了。一部分同志留在延安,一部分同志调到一二〇师的战斗剧社。其余四十多人,由我和马烽领队,于一九四三年一月初回到晋西北的兴县,和我同时去延安学习的孙谦、西戎、胡正等也一齐回来,分配到晋西北文联。当时的文联主任是亚马,我们刚刚报到,他就组织我们再次学习《讲话》,并且要我们立即下去,还要担任具体的工作,我们在文联所在地西坪村住了不到五天,就分头出发了。马烽留在兴县,到工厂去,胡正到静乐县农会,孙谦、西戎到保德县农会,我被分配到河曲县三区农会当干事,到曲峪村蹲点,搞减租减息和民兵工作。到农村去,我是求之不得的,我生在农村,热爱农村,每逢闻到耕地时发出的泥土芳香,就由衷得高兴,但是,到河曲的农村却有很大的困难,我是山东人,语言不通,风俗习惯不懂,也吃不惯当地的糜米酸捞饭。我要感谢我的房东王成老大爷和那位年轻的支部书记王福喜,以及当地的干部和群众,我是在他们的热情的帮助和鼓舞下,坐在老房东的炕头上写出了我的第一篇小说的,他们是我的老师和朋友。
在这一时期,我在报刊上,先后看到马烽、西戎、孙谦和胡正的新作,那是多么令人兴奋啊。当我们在一九四四年参加整风学习,回顾走过的道路时,大伙异口同声说:没有党的教导,没有毛泽东文艺思想的哺育和人民群众的栽培,是不可能走出这一步的。对于我个人,从走上文艺阵地直到如今,毛泽东文艺思想犹如阳光的照耀和温暖,雨露的滋润和浇灌。我常常暗自得意:我是个幸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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