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束为小说散文集-齐鲁硬汉晋地魂——追忆战友李束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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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谦

    我和李束为相识于一九三八年六月。他是由抗日学生游击队编入我们政卫旅前锋剧社戏剧分队的。我是分队长,当然得探问一下他的身世,他是山东东平县人,老家朱家管村紧挨着东平湖。家里只有二亩祖坟地,很穷。小学毕业了,想务农,地不够种;想打鱼,家里又没渔船。没办法,只得投亲靠友到济南一家小店铺里当了学徒。不久,店铺倒闭,他的铺盖和路费又被小偷盗走,在万般无奈中,只好跟着阎锡山招兵站的人来山西“吃粮当兵”。他当兵一年,就给阎锡山修了十二个月弹药库。“七七”抗日战争爆发,八月间,他毅然逃出军营,参加了山西抗日新军。初来剧社,他不会画画,不会吹弹乐器,也没登台演过戏,只是个不大被人注意的普通社员。

    这年冬天,剧社决定排练话剧《花姑娘》。它的故事情节大致是:姑娘被日军追逐着逃回家来,老父亲让女儿从暗门逃走了。日军进来拷打老头要“花姑娘”。临走把老头打昏在地,并说夜里还要再来“玩”花姑娘。游击队解救了老头,决定打一场“无声的战斗”,让村警“邀”日军到别处吃肉喝酒,趁其不备消灭之;队长乔装成“花姑娘”留在这里,用匕首捅死日寇小队长。

    我是这个戏的导演。因为李束为个子比较高,“国语”也比我们大家说得好,我决定让他扮演游击队长。没想到,李束为却不敢上阵,他怕把戏演砸,情愿去挂幕布、搬道具。我动员他:谁也不是天生的演员,干革命,只能在干中学、学中干,挂幕布是革命需要,当演员也是革命需要。李束为接了剧本后,便不声不响地研读起来——他不只背熟了游击队长的台词儿,连整个剧本都能熟读如流。一进入排练场,他便全身心地投入了角色,既能听从导演的舞台调度,又能有所发挥,特别在排练刺杀日寇的高难度动作时,他抽刀如闪电,收刀如流星——这时候,我才发现李束为是个被埋没了的天才演员。

    《花姑娘》是在汾西县山云镇首演的。第一、二幕的剧场效果极佳,想不到演到第三幕时,却发生了意外——

    我曾发表过一篇回忆录,现将有关演出《花姑娘》的情况抄下:“戏剧进入高潮:日本兵要强奸‘花姑娘’,却被‘花姑娘’按倒在地,向他头上狠狠地捅了一刀!按导演的吩咐,举刀时要让刀光闪闪,戳下时要让匕首藏在肘后;但李束为(那时他叫束学理)忘了导演的吩咐,把唐靖山的鬓角戳了个血口!台下的观众看到‘痛快’处,又拍手又叫好,台上却连喊着:‘拉幕!拉幕!’事后,政卫旅宣传科要严办这件‘舞台事故’,想不到唐靖山却说:‘这算什么‘事故’?束学理和我无仇无冤,都是同志,他怎能存心杀我?他初次演戏,怕是得了晕台病;也许是演得动了真情,忘了是在演戏。——没事儿,我明天照样儿登台。’”

    但是,谁都不会料到:在“文革”中,当年那场小小的“舞台事故”,竟会变成李束为的一桩“反革命罪行”!

    工宣队进驻文联后,李束为、马烽和我相继被“专了政”,关进牛棚,失去了自由,不准参加会议,不准看大字报,只准挨批挨斗。事后才听说,就在那时,有人贴出大字报,把“舞台事故”升格为“政治事件”,说李束为是利用演戏搞“阶级报复”,听到这一情况后,我大惑不解;在文联,只有我、李束为、马烽了解“舞台事故”的详情,而我们三个全被关进牛棚,不可能去贴大字报,也不会提供什么“阶级报复”的材料依据。那么,是什么人提供的“材料”依据呢?

    原来,“文革”中时兴“外调”。好些“革命群众”组织要审查我的入党情况,便往西安第四医院找到了唐靖山。唐靖山既有“慈悲心肠”,又有“老妇式”的爱叨叨毛病。正事谈完,他便叨叨起了如何组织前锋剧社,如何演出《花姑娘》。真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不知是哪位外调者竟把“舞台事故”剪接成为“政治事件”,而且把李束为“上纲上线”为搞“阶级报复”。

    李束为是把演戏当作革命工作对待的。特别是在他一九三九年入党后,他更自觉地认为:党把他指派到哪里,他便在哪里发光。

    一九三九年冬天,山西的顽固派头子阎锡山发动了“晋西事变”,调动了两个军和十多个师,向决死二纵队和政卫旅围来,妄图一举歼灭这两支山西新军。在危急关头,新军反顽指挥部从前锋剧社挑出“十八条好汉”,组成并扩大为决死二纵队司令部警卫排。我任排长,李束为是第一班班长。这是一场极为艰苦的战斗,冲出了大包围圈,又陷进了小包围圈,反反复复,不分昼夜地强行军,渴了,抓把雪吞;饿了,嚼口炒莜麦;困了,边行军边睡。李束为曾写过篇描述这场战斗经历的散文,题名曰《吕梁小夜曲》。文章写得好,绘影传神,使人难忘。三川河并不太深,前卫部队已打掉了日寇的碉堡,并为我们“司直”部队用门板搭好了便桥——我们只要过了河,冲过汾离公路,便可与驻在晋西北的暂一师、二卫旅、决死四纵队会师。我领着警卫排踏上了便桥,却不料,正走到河当心,忽然碰到了日寇的迎头堵击。枪声一响,走在最前边的骑兵排先乱了套,勒马回头,马蹄踢翻便桥,致使我们警卫排的战士纷纷跌入水中。当时,我并不知道“汾阳日寇向军渡增援”,只看到敌人的火力太强,好几辆汽车的前灯直直地照射着,步枪、轻机枪、重机枪吐着火舌,掷弹筒、迫击炮的炮弹在河中爆炸。在这样的态势下,我只顾领着警卫排扭头向小山庄奔跑,而忘了我们排的职责,保卫首长的安全。跑到半路,李束为忽然轻推了我一下,低声说道:“咱们得向首长靠拢!”一句话提醒了我。我向着全排战士一挥手,大家便跟着我向韩钧司令员疾跑而去。这个细节,在李束为的散文中没有描绘,我估计他是不愿意宣扬自己。

    一九七〇年七月,“中办学习班”在石家庄结束后,我和李束为、马烽、西戎等人,又被押送到了忻定学习班。入班不到两月,连长叫我去谈话。他问:“你是什么问题?”我答:“文艺黑线。”他说:“我们不管什么文艺黑线,这里只解决政治历史问题,你写个检查,等结论吧。”之后不久,连里指派我和马烽烧茶炉,派西戎当理发员。惟有李束为没“任务”。一九七一年春天,我、马烽、西戎的“没问题”结论都批下来了,还是只有李束为仍得在学习班待着。临别前,我约李束为谈话。我问:“你到底有什么问题?”他说:“你说我有什么问题?”一句反问,噎得我出不上气来——是啊,我们相处三十多年,我从来没听说过李束为有什么“政治历史”问题,沉默了一阵。李束为先开了口:“别为我担心。放放心心地去插队劳动吧。这里有吃有喝、不打不骂,我相信能等出个好结果来的。历史的教训太惨重了,我们都经历过‘抢救’运动……”

    那场运动是因康生的文章《抢救失足者》引起的。运动一来,便逼人去搞假“坦白”,制造了许多冤假错案。后来,毛主席发现下令停止“抢救”。李束为写过一篇题为《平地风浪》的散文,对那场运动做了十分详尽的描绘。文章写得幽默诙谐、妙趣横生,读后使人哭笑不得。我们虽参加了运动,正如李束为文中所说:“这个新建的小组顽固到底,竟无一人坦白交代。”

    但是,我们小组虽“顽固到底”了,却没想到康生主持的社会部竟把延安的“坦白”材料,转送到了晋绥边区的组织部门,给李束为的“干部档案”里放了一颗“定时炸弹”!——事后得知:李束为当年住鲁艺戏剧系的一位同学,在“坦白”中把他给“咬”了出来,而那位同学却又改了名字!找啊,寻啊,查啊,负责审查李束为的专案组不知道跑了多少地方,总算找到了那位同学。唉,原来他在延安已经经过甄别:他“坦白”的“特务关系”全是假的!他既是假坦白,李束为能有什么“政治历史”问题呢?

    李束为的人生道路是苦难的、艰辛的、坎坷的,也是坚定的、持久的、奋斗不止的。我们相处多年,在工作中,难免会产生一些矛盾和摩擦,但革命的友谊之树是常青的。在我的心目中,他始终是山西文联的“掌舵人”。正因为他时刻都注视着“行船”方向,便不可能全身心地投入文学创作。李束为是很有文学天分的,特别在语言方面,他是下过苦功的,是有鲜明特色的。马烽说过:“老李的创作起点高,咱们几个都是在《解放日报》上发表第一篇小说的,依我看,老李的《租佃之间》最有水平;在晋绥,他又写了《第一次收获》《红契》《卖鸡》,这一批短篇,在当时都是拔尖儿的。”马烽的话很实在,也很公允。但我还得补充几句:李束为在五六十年代写的《好人田木瓜》《老长工》《于得水的饭碗》等作品,实乃“山药蛋派”中的“优良品种”。李束为的晚年仍被繁重的文艺领导工作缠身,他抽出有限的时间写了一批散文,他的散文语言精练而畅达,意境优美而深远,写景如明月穿云,抒情如溪水潺湲,读之,令人神往。在他患病期间,他还对我说:“还有一些散文,题目都拟好了,只要再能爬得起来,我还是要把它写出来的。”怎奈病魔肆虐,呜呼!故人长逝,使我心碎!

    心拟一挽联,录之以奠:

    出鲁来晋,由武入文,花开笔下,壮志未已;

    滚滚黄河,巍巍吕梁,埋骨青山,后人仰止。

    李束为同志千古!

    一九九四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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