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海观澜

    铜第一次见到阁的时候，阁的两只手还好好的。阁那时候一点也不知道她的两只手会毁在铜身上。铜是一个没有名气的木匠，是个头顶上敲一下，脚底板响的人。本来铜能学一手好活儿，可铜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

    阁说：“铜，你天生是个不守本分的人。”

    铜说：“守不守要你管？炸油条的，一个破炸油条的。”

    阁就咬牙。阁就跺脚。阁说：“人要脸树要皮呀。你看看左邻右舍人家都盖楼，咱为什么就不能盖楼？”

    铜说：“盖楼可不是炸油条，三拧两弄就成。”

    阁说：“你是手艺人呀铜。”

    铜就撇嘴。

    铜说：“盖哪门子楼？女人家。”

    阁当时嫁给铜，就是因为喜欢铜有手艺。那时候她和奶奶在集市上炸油条，生意很红火。铜站在一旁看了老半天，他把阁扔到木匣子里的钱估了个七七八八。铜吃了一惊。他先前并没把炸油条的阁放在眼里。铜到家就瞅着院里的斧子凿子锯子都不顺眼。铜想自己累死累活干一天，还不如一个炸油条的挣得多。院里堆着解好的木头，铜没动一手指头。铜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天上的白云；看树上的绿叶；看自己家颓废的院墙。直到临赶集的前一天晚上，铜喝了半瓶白酒后，就把电灯扯到院子里，叮叮当当，做了一个大面板子。第二天铜对阁说：“你这面板子该换了，看这裂缝有二指宽。”铜说完就给阁换上了新面板子。阁打量一眼铜，说：“手艺人真好。艺不压身，一辈子都端着金饭碗。”这时候阁的奶奶拍了一下铜的肩膀，说：“俺孙女阁就喜欢手艺人。”

    阁后来就做了铜的媳妇。

    阁刚做新媳妇没几天就赶上了收麦。阁对铜说：“咱家的地不用收割机。”

    钢就不高兴。铜说：“谁割？热辣辣的毒日头。”

    阁说：“我们干吗不能割？咱自己割，能多落些麦秆子，留着炸油条点炉子用。

    铜说：“一把麦秆子值几个破钱？”

    阁说：“咱不是想盖楼吗？”

    铜说：“女人家。”

    阁就和铜挥舞着镰刀泡在了毒辣辣的日头里。一垅垅的麦总也割不到头。嚓嚓嚓，嚓嚓嚓，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麦香和汗腥味儿。割完，把麦运到场院，却停了电，收割机停止了转动。电工说过晌才能来电。场院里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和一垛又一垛的麦个子。阁说：“铜，回家扛铡刀去。”

    铜说：“阁你不要命了？”

    阁说：“咱俩铡，比割麦子轻快多了，能省下不少电钱、机子钱。”铜只好把铡刀扛到场院里。两人开始铡麦。铜握铡，阁往铡里续麦子。铜额上的汗滴滴答答落在阁的手上脸上。铜听见阁嚎了一嗓子，把铜吓的一头栽倒在地。阁的右手少了三个手指头。阁倒在铡刀旁，摸索了一阵，就昏了过去。大伙儿七手八脚把阁抬到运麦子的拖拉机上。就有人喊：“快送医院。”“快找手指头，大医院里能给接上。”好多人帮着铜在麦垛里找手指头，过筛子般滤了一遍，也没找着。

    大伙儿说：“铜，这下你媳妇的手没救了。一辈子落个残手。”

    铜就蹲在白灿灿的日头里号啕大哭。

    阁出院的时候对铜说：“铜你别难过，又不是伤在脸上。铡下来的手指头早叫我扔到医院的垃圾箱里去了。接手指头钱少了可不成，咱存下的钱还留着盖楼用哩。”

    铜说：“手都残了，还盖哪门子楼？”

    阁说：“为几个手指头就去作践一栋楼，值吗？”

    阁回家后就把沙袋吊在树上，吃完饭就戴上手套捶沙袋。练了好多天，阁的手上磨出了血，把手套染红了，后来连沙袋也染红了。阁的奶奶就过来劝，阁说：“我现在就靠这只好手了，不练，行吗？”

    铜现在已经不于木匠活了，院落里的木头横七竖八地堆在那里。一连数天家里人都摸不着铜的影子。后来阁发现箱子里的存折不见了，铜的身份证也不见了。铜拿着阁炸油条存下的钱跑了。那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是阁在娘家炸油条时存下的钱。铜一走就是一年，杳元音信。阁没想到铜会对她如此薄情。阁就找了村长，阁说我要和铜离婚，我不能一辈子都毁在铜身上。就在阁要离婚的时候，铜却被人送了回来。铜从家里带着钱一个人跑到了南方后，想做服装生意，想发大财，结果给人涮了。铜不光是把钱赔进去了，还被人打成了瘫子。铜瘫在床上，吃喝都要人伺候。阁的奶奶就一把一把地抹眼泪，总也抹不完。

    铜说：“阁你从嫁过来就没享过一天福，我已经成了废人，咱还是离吧。”

    阁一声不吭。阁后来对村长说：“铜现在这个样子，我扔下不管，就是往死路上推他。做人不能光为自己着想。”

    阁又重新开始捶沙袋。沙袋上印满了血印子。惨白的月光拥抱着荡来荡去的沙袋，直到阁嘤嘤哭着累瘫在树底下。

    后来，人们发现有一个残手的女人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在集市上炸油条。她们的油条从不用秤称，生意却极好。就有人问，残手女人说：“人心不就是一杆上好的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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