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韵-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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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年饿不死手艺。”这是新竹与他见面说的第一句话。

    条儿沟现今的树木不多了。但二十年前树木很多。树木很多的条儿沟,木匠偏不多。

    新竹是在二十年前学的手艺。那时他刚来插队,所以知道。

    木匠分大木匠和细木匠两种。大木匠专管盖房上梁做棺材。细木匠什么杂活都做;不过是打衣箱做饭桌之类。以前细木匠最讲究雕龙刻凤,不雕龙不刻凤算不得真正的细木匠。但是山里人讲实惠,衣箱里只要能放进几件破衣裳,饭桌上只要能摆稳几只饭菜碗,就成。不图好看图结实,自个儿弄棵小树几块薄板,锯一锯,刨一刨,钉一钉,敲一敲,凑合着能用,谁还花闲钱请什么木匠!

    新竹学的是细木匠,拜枫树墩的张兴贵为师。

    张兴贵的细木活闻名百十里,最拿手的是做太师椅。那是一种古老的摆设,不仅有很高的后背,而且两边有扶手;四条腿或龙头或虎爪,已经古雅,后背和扶手却又雕刻着各种花式图案,或双龙戏珠,或百鸟朝凤,或富贵牡丹,或凌寒兰竹,千姿百态,不一而足。图案上,有那讲究的还要镂上金丝嵌入银线,再以紫红漆一刷,立即显示出许多的富贵庄重来。这种太师椅不仅结实耐用,能代代相传,而且简直就是很高雅的艺术品了。听说县府里的八张太师椅就是张兴贵的爷爷制做的。这类家具当然不是普通百姓所能拥有的,所以自打解放以后张兴贵的这项手艺几乎闲置无用了。

    可惜学了不到一年,张兴贵死了,新竹就独自闯天下了。

    新竹帮人做活不讲究吃喝,三碗饭、一碟菜就成,腌萝卜、臭咸菜都不计较。有钱就给,没钱也行,一刀咸肉、几斤鸡蛋就能打发。

    新竹得了咸肉鸡蛋,回来总是很炫耀地拿给人看。有人说:“这蛋真大,这肉真肥!”他就扬一扬手,得意地说:“拿点回去给娃吃。”

    新竹不抽烟,怕呛;新竹不喝酒,嫌辣。

    细木匠的生活并不多。找不到生活做的日子,新竹也犁田,也栽秧,也割稻。所以新竹当了二十年木匠,手艺却一般。

    这几年山上的树木日渐稀少了。碗口粗的,被砍倒了直接卖给了树贩子;细的,砍来烧炭变成了钱;连埋在土里的树根竹鞭,都被城里来的人挖得差不多了,说是做盆景,做根雕,做什么什么玩艺去骗阔佬和公家的钱了。所以山穷了。

    山穷了,细木匠忽然吃香了,都争着请。

    原来是地分了,田分了,山也分了。春荒头上再没人四处找野菜采榆树叶儿了,家家仓里都有了几担稻谷玉米,菜碗也悄悄多起来了。做了几件新衣服,就得有只好木箱存放;饭碗满了菜碗多了,就得有张八仙桌摆放;做活累了也想有张太师椅躺一躺靠一靠,享受享受了;至于娶媳妇嫁姑娘,更少不了一套新崭崭的家具了。这时就嫌自己敲敲打打的手艺不够用了,敲打出来的东西缺乏美观了,就要请细木匠做大立橱、樟木箱了。

    于是就有人来请新竹。

    新竹的手艺虽然不精,做活却极认真。他一锯一锯地锯,一斧一斧地砍,一刨一刨地刨,一凿一凿地挖,丝毫不苟。他白天做,夜晚接着做。先是没有电,点汽灯;后来有了电,明晃晃的大灯泡照着,就更方便了。

    不想有一天忽然来了两个扛着很古怪的工具的人,自称是木匠,能做各种木器活。既是木匠,为么事不见斧凿锯刨呢?那两人就说:有的。有电锯电刨。下料、刨平、凿眼,一切活儿全用电。有人请了来家一试,果然把生活做得时间又快质量又好,料下得那个直,刨得那个平,榫头合得那个严,啧啧,简直无可挑剔,而且还用什么木胶乳胶之类,凸榫对凹榫往起一合,就像长成的一般,用多大气力也掰不开。一传十,十传百,都请外来木匠了。

    新竹的饭碗砸了。新竹忿忿不平,气又不知往哪里发。只好扛着家伙进城了。

    城里的生活更不好做。城里人臭讲究,一会儿是镜框式,一会儿是德国式,一会儿是组合式。最恼火的是一些人自己画了图纸,让你照着他的图纸做,因为城里人的住房小,就按各自的愿望去设计。新竹不识字,看不懂图纸。新竹的手艺本不精,城里人又最挑剔。于是打道回府,败兴而归。归来了,却又不好意思诉说归来的原因。有人问,新竹就说:“城里人,嘁,城里人太寒碜,买菜一分钱都还价!”

    “城里人吃肉放糖,吃鱼放葱,怪味道,嘁!”

    “城里人门对门都不认得,嘁,嘁!”

    有人就笑起来,说:“你做你的手艺,管人家做么事?”

    新竹佯恼:“我瞧不顺眼!”

    新竹终于没有太多的生活可做了,就犁田,就插秧,就割稻。农闲了,听着外来木匠那“吱——吱——”的电锯电刨声,新竹就很委曲很苦恼很孤独。

    偶尔有人请新竹,比如做几只小凳,比如修一修门窗。

    新竹到人家做生活依然不抽烟,有菜没菜还是不计较,但工钱却一定要付,不再收咸肉鸡蛋。

    实在没活做的时候,新竹打麻将。

    新竹打麻将输赢不大,超过十块钱他就不干。他只“小来来”。

    新竹牌技很精,一张牌捏在手里,微昂着头,微眯着眼,微张着嘴,半天不出牌。人催:“出呀,出牌!”新竹这才浅浅一笑,轻轻放下手中那张牌,缓缓推倒面前的牌,淡淡地说:“自摸!”赢了,新竹不喜;输了,新竹不恼。始终浅浅地笑。所以人们都不愿跟新竹打牌——新竹缺乏味。

    新竹终于下决心进城买了台电刨,有事没事就在家里学着刨旧木板。那嘹亮的“吱——吱——”的声响一阵阵地撞击着条儿沟两边的大山,引出一串一串的回音。

    新竹又竭力回忆起二十年前师傅张兴贵的手艺来,找几根木头几块旧板,用小凿一刀一刀地刻,刻龙头,刻凤爪,刻春兰秋菊,再弄来细铜丝细钢丝,用很小的尖头锤往花纹图案里敲,居然也有点像模像样了。

    新竹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小周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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