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韵-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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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了。

    乡亲们送他到村头。

    乡亲们送他过田垅。

    一声声叮嘱,一片片深情。

    挥手,再挥手,却又再回头。

    这弯弯曲曲的小路,恰如九曲回肠;这曲曲弯弯的阡陌,恰如柔柔绸带,一头系着思恋,一头系着别离。

    一步一步,缓缓离去。

    冬生、黑柱和新竹都还要再送一程。再送一程,终于走进河道。

    这上不见源头下不见去处的河道哟!

    这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你记载着山区人的多少辛酸、多少渴盼?

    是河,为什么不见汩汩清流,不见粼粼细浪?山村的父老乡亲们几百年几千年的泪水早该流成一条滔滔长河了呀!

    记得二十年前,这河是四季不枯的。虽然也有枯水季与旺水季之分,但即使是枯水的冬春之际,那清澈见底的河水也能没及脚面,过河的人得从露出水面的石块上一步一步地跳跃而去。一旦进入五月,这河便渐渐饱满,并且改变了颜色,逐渐浑浊起来,要想过河而不湿衣,便只有求助撑排人将你渡过河去了。初夏,正是秧苗茁壮的季节,忽然一夜人们从梦中惊醒,山里的洪水已经咆哮着汹涌而下,吞没了两岸的田地和低洼处的住家,卷起泥沙碎石、死猪活狗、残竹断树,一路浩荡奔腾而去,直逼长江。此时,纵是胆大如斗的船夫也决不敢摇起他那猪腰小船载渡行人了。要想过河,得三天两天之后,等洪水渐渐消退,等水中不再有急流旋涡和盆大的石块……

    而如今,那水却不见了踪影。

    难道水已流尽,恰如人的眼泪已被生活的苦难烤干?

    那为什么去年七月,一场洪水又自天而降,淹没了山庄,吞食了农田,冲毁了人们用血与汗建筑起来的希望——那一座山里人千百年来早也盼晚也盼终于盼来了的水泥大桥?

    哦,洪水,你为何那般荼毒!

    哦,水泥大桥,你为何那般纤弱!

    为了看一眼这水泥大桥的残骸,他往上游绕行了二公里。

    二十年前,作为插队知青,他曾参加过架桥的工作。

    那是架设简易的人行木桥。

    人们扛着木桩,扛着圆木和毛竹来到河边。

    天气已经渐渐寒冷,飕飕的西北风把人咬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人们却唱着山歌跳进齐腰深的水中,抡圆了大锤,将那木桩打进河底,再将圆木毛竹架在木桩上,用藤条扎牢。桥便这样地架成了,走上去颤颤悠悠,提心吊胆。但是架桥人的心里却很欢畅。因为新年在即,山里人去镇上卖掉狐皮兔肉,换回油盐鞭炮,买来欢歌笑语,用不着脱衣趟水了。

    山里人并不指望那桥牢固长久。山里人知道,凭自己的力量,凭山上的树木竹藤,不可能抵抗明年夏季洪水的冲击。他们架桥,只是为了一个祥和欢乐的春节,一曲明朗跳跃的山歌……所以他们几乎年年架桥。架了冲,冲了架。架桥人从不灰心,洪水也从不留情。日月就这么顽皮这么无奈地过着。

    终于从山外传来幸福的召唤。

    山里人忽然明白,要想走进天堂,走进城里人过着的那种神仙般的日月,没有一座牢固的永久的能镇住山洪抗住狂风的大桥,是不可能的。政府也没有忘记山里的土特产和勤劳善良却生活酸苦的父老乡亲。于是做出决定:集资建桥。

    谁不盼着阳光照进自家宅院呢!

    山区沸腾了。河两岸的人们更是激动不已,纷纷解囊,终于购买了堆成山一般的水泥和钢筋,终于架成了一座很宽很长的水泥大桥。

    几代人的梦实现了。

    笑容填平了人们脸上的沟壑,春风吹走了人们眉间的忧虑。

    “大桥造得可气派!”人们争着告诉他。

    “几十丈长,二、三丈宽,汽车在上头来来回回的跑,喇叭响得可得意!”人们回忆着,满脸光芒。

    本以为人定胜天了,本以为肆虐了几辈子的洪水终于驯服了,本以为一座大桥沟通了山里山外,本以为幸福的日月就要从大桥上喜气洋洋地走进深山丛林了。却不料去年那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一夜之间又将大桥冲得东倒西歪,顿成废墟……

    山里人的希望化作了泡影,山里人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钱又被洪水悄没声息地吞吃了。山里人的命为什么这般苦?山里人欲哭无泪。

    “瞎折腾钱财哟!”终于有人哭诉。

    “我早就说了不行嘛,挖了几丈深也还是淤沙,硬是扎不住根基,还能不被大水冲塌了去!”有人做事后诸葛。

    ……

    来到大桥废墟前,他站住了,黑柱、新竹和冬生也站住了。河道还是那么荒凉,那么宽阔。河道两边的沙滩上,几丛山茅草在微风中摇曳,摇出许多的凄惶和无奈。

    一座水泥大桥瘫痪在宽阔的河床中间,桥梁两端的引桥一端歪斜,一端倾倒,与桥身截然分开;河道中间的两座桥墩像瘸了腿,半蹲半跪,勉强支撑着行将塌陷的桥身。

    他看一看冬生,看一看黑柱,看一看新竹。

    三双眼中都在默默流淌着悲伤。

    “那一年修这桥,吃了几多苦……”

    “我屋里生娃,坐月子,听说修桥了,没命的往河道里跑来了……”

    “我那头猪,正长着膘呢,卖了,捐钱呀!……”

    他黯然神伤。他知道每个山里人的心都在流血。肆虐的洪水冲毁的不是桥,是山里人的希望,山里人的憧憬,山里人的血和汗!

    他从桥头断裂处十分艰难地攀上桥身。他想无论如何得在这桥上走一遭。

    他发现了一个人。

    一个骷髅般的老人,蹲在桥身中间,戴一顶黑旧的破草帽,似睡似醒;岁月的风刀霜剑在老人脸上刻下一道道皱痕。

    好面熟!他想上前仔细认一认,冬生拉住了他。

    “是山叔。”新竹说。

    “山叔?”他忽然想起那年插队时,山叔是队里的支部书记。那时的山叔好健壮。有次割稻,有人打赌,说谁能挑走四箩筐稻谷,就请他吃两根油条。没人敢试,山叔却敢。山叔一下子挑起四箩筐稻谷,从田里到稻场足有一里多路,山叔一肩就挑到了。山叔赢了两根油条。山叔将两根油条全让宝林吃了。宝林是山叔的命根子。

    今天的山叔怎么会这样憔悴,这样枯萎?

    点燃一支烟,他们告诉他;那年修桥,山叔的娃子宝林死了。宝林是在挖桥墩时,让石头砸着了脑壳。宝林死的时候,山叔没有哭。桥修好了,山叔天天都来桥上走一遭,遇人就说:“我宝娃死得不亏!”“我宝娃死得不亏!”去年那场大水把桥冲毁了,山叔一下子就哭了。山叔站在河边对着滔滔大水哭得吼天动地,哭一声喊一声;“宝娃!”哭一声喊一声:“宝娃!”哪个见了不心酸,哪个听了不落泪j那轰轰大水也被山叔哭得没了声息。后来山叔大病了几个月。病好了人就痴了,天天守在这破桥上,不说,不哭,不动,什么人也劝不走……

    他听了,心里好酸好苦。于是他想起了宝林。宝林那时刚八岁,却总是天不亮就去放牛。宝林骑在牛背上一颠一颤,一颠一颤;两条浓浓的鼻涕挂下来,忽然一吸又缩进鼻腔。宝林却会唱山歌:“高高山上一捆柴,叽叽呀呀滚下来……”

    宝林忽然就在这世上消失了……

    一股山风扑来,河滩上的山茅草瑟瑟有声,似男人们低沉喑哑的哭泣。天空有浓浓的云块徘徊。

    他慢慢走过去,蹲在山叔面前,久久地,久久地端详着这六十多岁的孤独的老人。老人脸上那一道道皱纹,纵横交错,深不可测,犹如深山大峡,填写着多少悲伤和失望;填写着多少磨难和沧桑;填写着多少坚韧,多少风霜,多少深情,多少厚望……他凝望着山叔的脸,觉得是在读一部历史。读了四十年没有读懂的历史,这两天,这一刻,忽然就读懂了。他的喉间有些哽塞。他轻轻喊了一声:“山叔!”

    “山叔!”他大喊一声,紧紧抱住老人。

    他终于走了。

    他不敢回头。他不忍回头。

    他想喊一声:父老乡亲,我那勤劳善良的父老乡亲!

    他没有喊。他在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地为山里人祝福,为山里人祈祷。

    黑柱、冬生和新竹把他送到镇上,送上了汽车。

    他从车窗伸出手来,挥动着,一遍又一遍。泪眼婆娑中,他向条儿沟方向望去。

    条儿沟依旧躺在深山丛中,像一部积满尘埃的历史书。村前村后的树木在风中摇动,仿佛要抖掉身上的尘封,迎接已经走来的春阳。

    毕竟是三月!

    汽车在山路上颠簸。渐行渐远了,看不见条儿沟的人,看不见条儿沟的屋,看不见条儿沟的树。条儿沟深深锈镌刻在他的记忆中。

    他从手提箱中拿出从老龙洞带来的方解石。他凝望着这块沉重的废石。

    春风扑进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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