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矮桩-结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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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年前,现在的白主席与遛着肇同在一个单位——方亭酿造厂。只不过白主席当时还不是县政协主席,是酿造厂的厂长。遛着肇是一车间的工人。他这个工人可不是一般的工人,不论厂里厂外,会上会下,还是车间里筛料泡豆晒油勾兑,样样都行。行就不说了,却偏要与车间主任或劳动先进比高低,而且是涎笑着,与你开玩笑似的,搞得你在众人面前面红耳赤,还不好发火。久了,大家就叫他遛着肇,而不叫他的本名柳正发。肇是肇皮,普通话即丢脸面。遛,在川话里是逮着不放。遛着肇就是没完没了与你过不去,肇你的皮了。那时市场经济刚萌芽,全县只有一个酿造厂,是国营的。两三百号人的大厂就是厂长副厂长也未必都认得完,而说起遛着肇却没有谁不认识的。但是遛着肇与厂里的大小头头过不去不是完全没道理,就是因为有一点点道理才拿他没办法。比方说,一次白厂长陪着上面的下来视察,那阵儿的视察就是下来吃欺头。吃欺头在川人口中即白吃白喝之意。不像现在盛行节俭之风,那阵有句俗话叫放心地吃,小心地拿。伸手必抓,只有管不住自己的手才出了问题的;没有管不住自己好吃的嘴而出了问题的。多年来形成的诟病,不光是机关企事业单位,多则个把月,少则一两周,都是要打着检查工作的幌子,到直管或相关的单位去吃吃喝喝一两顿的。遛着肇平时就看不惯这些,看不惯也就看不惯吧!只要没发生正面冲突,白厂长也不会把他平时与车间主任的鸡毛蒜皮当回事,工人嘛!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没必要较真。可是这天白厂长陪着商业局的领导恰恰就走进了一车间,恰恰遛着肇正和工人正抬着抬筛筛豆。发车皮回来的豆子不甚干净,都要经过抬筛过滤。三个人一组,一个人用铁铲把豆子往大竹筛里铲,两个人站着,戴着白口罩,拽动腰身抖擞胳膊簸动抬筛,大抬筛里的金黄豆粒纷扬,宛如万千个金黄的小人儿在舞台上翻跟头。灰尘和杂质或飞扬出抬筛,或从抬筛的篾眼里漏下。抬抬筛的两人不仅要配合默契,把豆子铲入抬筛里的人也需要默契配合,相当于北方大晒坝里的秋收扬谷,在豆子从铁铲上飞向抬筛的过程,也是杂质灰尘飞扬脱落的过程。上面的人之所以要到一车间,也就是这个场面很鲜活,很能生动地体现产品干净的一个环节,再冲洗再浸泡进入发酵,可以说老百姓完全可以放心了。这次进这个车间还有个原因,是有县电视台的记者跟着,这样的场面也很上镜头。白厂长陪着上面的进到车间,看着三个人一组的抬筛场面整齐排开,抬筛晃动,豆粒纷扬,很是壮观。可是,唯独一个光膀子让白厂长很不顺眼。一问车间主任咋搞的,光膀子怎么能上镜头呢,这不是有损产品形象,肇厂里的皮吗?这人正是遛着肇。车间主任脸青一阵红一阵,说我搞忘给他说了,今天要穿着整齐。这是车间主任自己在承担责任,实际上他一上班就在车间里吼了的,哪晓得都听招呼的,偏偏遛着肇装怪。

    按理说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大热天的扬铲抬筛汗长淌,穿着衣服裹着恼火。最多完了给电视台摄像记者说下把这个镜头剪了就行了。偏偏白厂长大声训斥车间主任遛着肇听见了。听见了如果不作声也就过去了。偏偏遛着肇却出了声,而且是大声武气地出了声。他原本也想不出声,是因为他听见了白厂长口里说出了他的外号。白厂长说,他就是遛着肇啰!硬是名不虚传哪。他把手中的铁铲一放,大声武气,遛着肇咋啦?把你姐儿妹子肇了?猪有名狗有姓,篾条编的喊个笆笆,堂堂一个厂长喊人喊外号,那是你一个大厂长喊的吗?他这一大声武气真就把大家整来没有话说,虽然那句“把你姐儿妹子肇了”很是伤害了白主席的自尊,使白主席下不了台,但当着上级领导的面再下不了台,也不好与他口角是非。白厂长后来想,要是自己不说他的外号,或者不当着这个场合说他的外号,或者对方就不会骂出那样难听的话。据说,就是因为这一次,使遛着肇的名声大振,再没有人称呼他的本名柳正发了。

    如果只是一次口角,也没什么,过了也就过了,同在一个厂低头不见抬头见,打个招呼笑一下也就没事了,白厂长也不会放在心上的,可是不久又发生的一次口角,两个人就有些气鼓气胀的了。

    这次是领加班费的事。虽是县属国营企业,但体制正在改革中打破,乡办、村办、个体企业雨后春笋般兴起,一些企业因还不起银行贷款而纷纷破产倒闭。酿造厂的日子也不好过,既减产又减员,“十一”的加班费本该当月底发,十二月底没发大家就有些急。车间主任找过分管的副厂长,副厂长说莫慌,再等等。这几天白厂长正在高升,忙着呢!他一签字我就通知你们去财务领。实际上这是副厂长的忽悠话,遛着肇他们听说是财务上莫有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副厂长不说白厂长要升任商业局长还好,工人们也就再等等;车间主任一说白厂长升任商业局长,就把遛着肇的牛脾性子给惹着了,你白厂长倒升官发财吃香的喝辣的,我们工人连加班费都领不到。几个工人鸡一嘴鸭一嘴冲卵起火,都推选遛着肇去找找白厂长。他也想过与白厂长犯过口角,想回避下,可几个工人几句话把他抽到墙上巴起了,意思是还非他去出这个头不可了。

    他硬着头皮去了。他没给白厂长好脸色,白厂长对他却和颜悦色。他说,白大厂长你倒是赵匡胤打鼻血红登了,厂长当了又要当局长了,我们这些出臭汗的可是等着工资揭锅盖,望着加班费买粮菜。要是往天,白厂长说不定就给遛着肇毛起了。可今天白厂长脸上稳着笑,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放一小撮茶叶,提起温水瓶泡上说,柳师傅先喝水,工资的事,加班费的事你回去转达大家,绝不会水,本周之内一定发。一肚子的火被白厂长温吞的茶水和着几句温吞的话就泡蔫了。遛着肇甩了下门走了,心里想,你白厂长说话不算话我们再聊斋。第二天,财务上就通知各个车间主任去领工资和加班费了。大家把这功劳归在了遛着肇头上,认为是他去找了白厂长才兑现得这么快的。实际上遛着肇去找白厂长的前一天,白厂长已经通过农村基金会借贷到了一笔钱,他比工人还急。发完工资和加班费,他就去商业局上任了,却把还账留给了新一届厂长。而工人们的传言却一句也没有感谢白厂长的,全都是向着遛着肇的,这就使白厂长很不是滋味,心里自然也就对这个人有些嫉恨了。他心里想的是大人不记小人过,但愿你今后没事犯在我手上。

    是没事犯在他手上,但遛着肇却有事求到他手上,而且还非他不可。

    在市场经济的大浪潮下,酿造厂很快就经营不起了,被蓝剑集团兼并改为百味轩。原来的工人被几千到两三万元买断工龄全部下岗,优秀技术人员由改制后的百味轩选聘。遛着肇想自己也上不了几年班了,何不趁这个机会把自己刚刚高中毕业的女儿弄进厂里当工人,也算了却件心事。找谁呢?当然是先找现任的百味轩伍厂长,伍厂长没见着,人事科的见着了,说找伍厂长和我们都没用,青工正需要,正要选聘一批青工去江油中坝酱油厂培训新工艺。但是选聘青工由转制改革委员会主任说了算,主任就是现在的商业局白局长。本打算打退堂鼓,可遛着肇已经与老婆和女儿说了这事,自己下不了台不说,还会扫了一家人的兴。遛着肇外面的人都不怕,唯独怕自己的老婆,凡是老婆说的,他都不敢不奉为最高指示。这次老婆就说过,遛着肇你这辈子都没做过啥令我娘儿俩高兴的事,这回算是做对了。遛着肇趁着老婆难得的高兴也说,你就看我遛着肇的。言下之意就是立下了军令状,女儿进不了百味轩,他就要遛着肇。你说他要去向当初有隔阂的白厂长现在的白局长下矮桩,他愿去么?可不愿去也得去,母女俩在后面顶着,他不得不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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