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秘鲁移民。”
“我来自农村。”
“我是阿拉伯后裔。”
“我为女权奋斗了大半辈子。”
“我是女同。”
“我是著名主持人。”
“我是剩女。”
“我既不是智利人,也不是阿根廷人和玻利维亚人,我是阿塔卡玛人。”
“我是流浪的犹太人。”
“……”
“我们都有同样的故事要讲!”
当你聆听她们讲述自己沉痛的过去、如何面对恐惧和错误、接受现实、放下过去、更好地生活时,你也会渴望挣脱读者的身份,渴望听到自己的声音,你也希望诉说你的伤与痛,你愿和她们一样,掌握自己的生命,找到战胜困难的勇气。这就是小说中的心理治疗师娜塔莎为她的患者们开的一剂良方,她坚信不再沉默是治疗伤痛的良药,并且她们永远都不是独自在战斗。
闷闷不乐、沮丧、焦虑、不安、忧郁、恐惧,也许我们觉得这些都是出去走走、吃顿大餐或者大采购就能解决的小问题,然而《十个女人》中每一位患者讲述的故事似乎在告诉我们,情绪病已经严重威胁到现代社会的每一个人。正如作品中的好几位患者都发现,在智利,抑郁症患者非常多,只是人们不愿意承认,或者误诊。作者马塞拉·塞拉诺便以女性为中心,给读者展现了一个南美洲国家现代的、真实的女性社会生活和心理状态,满足了读者了解那片神秘土地的愿望,那里的人们原来和我们一样,在喧嚣的城市里寻找着自我,坚守自己的那份执念。
“定义为女性主义就是定义为人”的马塞拉·塞拉诺是当代拉丁美洲女性主义最具代表性的作家。她的作品围绕女性问题,用尖锐的语言思考20世纪末女性的生活状态,展现她们的抱负、渴望,以及为了争取平等所付出的不懈努力,这些已足以让她成为西班牙《世界报》所评价的“拉丁美洲最突出的女作家之一”和“西班牙最畅销的女作家之一”。
20世纪60年代,欧美掀起第二次女性主义运动,而在拉丁美洲的广袤土地上,男性作家正大行其道,即拉丁美洲的“文学爆炸”时期。随着《第二性》(西蒙·德·波伏娃,1949),《女性的奥秘》(贝蒂·弗里丹,1963),《性政治》(凯特·米莱特,1970)等女性主义理论著作在拉美也掀起了波澜,女性作家便作为一支新兴力量登上了拉丁美洲文学的舞台,甚至走向了世界,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作品有《幽灵之家》(阿连德,智利,1982),该作品常被拿来与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相对比。然而,女性作家的“边缘化”地位使她们的作品独具特点,她们把文学创作与女性解放运动结合在一起,传达拉丁美洲女性作家的声音,其中就包括《十个女人》的作者马塞拉·塞拉诺。她1951年生于智利首都圣地亚哥,出身文学世家,父亲奥拉西奥·塞拉诺是一位散文家,母亲埃莉萨·佩雷斯·瓦尔特是一位小说家。1973年,智利发生军事政变,她流亡到意大利罗马。1983年毕业于智利天主教大学美术专业,之后从事视觉艺术,特别是装置艺术和行为艺术,比如人体艺术。后来她放弃了专业,开始投身于文学创作。虽然她很早就开始写作,但直到1991年才出版了处女作《我们如此相爱》,并崭露头角,摘得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地区西班牙语女性文学奖“修女胡安娜·伊内斯·德·拉·克鲁兹文学奖”和墨西哥瓜达拉哈拉书展“西班牙语美洲最佳女作家小说”。二十年后,其姊妹篇《十个女人》问世,并广受欢迎。据作者称,她在第一本书中提出:我们女性,无论以何种方式,都有同样的故事要讲述。后来,《十个女人》完成了对这一观点的论证。她说:“我想证明世界进步了多少,我们女性又进步了多少,男女不平等到底有没有得到改善……结果发现,我在二十年前说得没错。”
如今,女性主义似乎成了一个过时的话题,已经掀不起什么“浪潮”了,然而,在另一片土地上,女性依然属于“少数”人群,在社会和家庭中受到这样或那样的歧视。在21世纪,这位智利作家再一次站出来,用犀利的目光审视当下的男女社会关系,细致地展现女性的心理状态。当有人问马塞拉·塞拉诺是不是专为女性写作时,她否定说不针对任何人,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她只是在写。她有五个亲姐妹,自己又有两个女儿,她的文字就源于现实。“为女性书写”在她看来本身就是一种性别歧视的观点,即认为文学只属于男性,而把女性写作视为次等的。
西班牙著名作家阿图罗·佩雷斯-雷维特评价说:“读马塞拉·塞拉诺的书,仿佛看到了全世界的女性。”
《我们如此相爱》大获成功之后,马塞拉·塞拉诺连续出版多部作品,《为了让你不忘记我》(1993)荣登拉丁美洲畅销小说榜单,于1994年获得“圣地亚哥市文学奖”。1995年第三部小说《安提瓜岛,我的生活》问世,并由阿根廷导演埃克托尔·奥利维拉拍成同名电影。之后还有《伤心女人的旅馆》(1997)、侦探小说《我们孤独的女士》(1999)、短篇小说集《奇怪的世界》(2000)、《我的心事》(2001,荣获“行星小说”奖提名奖)、《直到永远,女孩儿们》(2004)、《哭泣的女人》(2008)、《十个女人》(2011)、短篇小说集《我可爱的敌人》(2013)和小说《第九个女人》(2016)。
拉美文学大师、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评价她是《一千零一夜》中“山鲁佐德的继承者”,因为有她这样的作家,“生活永远不会完结”。
《十个女人》以智利首都圣地亚哥为故事的发生地,讲述了十种不同的人生经历,横向跨越了亚洲、欧洲和美洲,纵向涉及半个多世纪的历史,其丰富性不言而喻。娜塔莎是一名心理治疗师,她坚信不再沉默是治疗伤痛的良药,她把九名接受治疗的女性患者聚在一起讲述自己沉痛的过去,所有人只能倾听,不能用自己的想法影响讲话者,这是一段自我治愈的过程。作者创作的基础是:人既能彼此拥有,又相互独立,我们不属于任何群体,我们属于自己。正如小说中的患者莱拉所说:“很奇怪,在全球化的环境下,强调个人身份也是一种趋势,你总要被这个社会边缘化,比如同性恋、种族,或者残疾人。令人震惊的是,大家竟如此强烈地拥护自己的群体,为了证明和其他群体不一样,我们不断强调群体间的不同。”按照这种歧视性的分类方法,小说中的九名患者除了都是女性,她们没有什么相同点,从十九岁到七十五岁不等,不同的种族、社会阶层、教育经历、出身、性取向和职业。而每个人生命中最深刻最沉重的记忆:孤独、踌躇、不安、害怕和痛苦,正是来源于这种歧视,从而产生了老年群体、女同性恋、贫困、移民、母亲角色、性暴力、虐待等社会问题。
小说共十章,一个人物一章,前九章是九名患者的自我讲述,第十章是心理医生的故事,由她的助理讲述,大家围坐在一起,相互倾听,共同完成她们的最后一次治疗。这些人物我们不会在现实中一一对应地找到,但可以看得出,作者为了真实全面地展现女性的社会地位,这些人物的每一个特点都具有典型性。她们不仅集合了智利女性的典型特点,而且很多方面跨越了国界,使读者也能在自己的环境中找到她们的影子。这正是马塞拉·塞拉诺在很多作品中想要表达的主题。
第一,女性现状的反思、女性的力量和团结的力量。小说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女性如何生活、如何思考、如何自我保护,她们不仅仅为自己作为女性而与现实做斗争,也是作为妻子、母亲、朋友、情人和有时候受到排挤的劳动者。可以说,马塞拉·塞拉诺毫不保留地揭穿了女性的心理,并深刻思考女性内心的恐惧、胆怯、期望、踌躇、伤痛和失败,以及爱和成功。比如有的到了中年,为了家庭,被迫放弃自己的事业和前程;有的因为童年的阴影怀疑自己的母性;有的事业成功却感到孤独;找不到自我;尤其作者对女性红颜老去的心理和身体描写,年轻的读者不仅会对衰老心生恐惧,也会对此多一份理解。
关于女性的力量。小说中的每一个女性角色,无论是十位主人公,还是被提及的次要人物,都有一段克服环境困难和心理障碍的成长过程。比如主人公胡安娜讲述的罗德丝女孩儿,只是一个理发店打扫卫生的秘鲁移民,她太渺小了,然而她的强大最震撼人心,在落后的大山里受尽父亲和哥哥的虐待,她的人生只有死亡和逃跑两条路,而对未来的希望让她奋不顾身,用自己仅有的东西——身体——换来逃脱枷锁的机会,她在没有工钱的餐馆里打工,贫穷迫使她再一次用身体在储藏室偷偷地换一点儿钱,因为连妓院都不愿接受她。为了摆脱命运,饭菜就是她学习写字的唯一资源,最后终于来到智利打工挣钱,别人眼中猪圈般的宿舍在她眼中是自由的天堂,自由给了她无畏的勇气和力量。笔者认为,这个小角色是所有人物的缩影,因为她们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力量,并靠这股力量最后获得了重生。
团结在这部小说中即为姐妹情谊,因为当一个女人陷入危机,只有其他女人才能真正走进她的灵魂,理解她,帮助她,所以我们看到,心理治疗师娜塔莎帮助这些女性患者通过诉说自己、释放自己、倾听别人和理解别人走出了孤独,找到了自己。小说在揭露现实的同时,也给读者留下了希望、信任,以及对抗孤独的武器。
第二,女性的孤独。无论年龄、社会阶层、成功与否,每个人物的内心都被孤独笼罩,并引起各种情绪的产生,小说中产生孤独的有母爱的缺失、对遗传的恐惧、衰老、阶级固化、贫穷、地域、城市、民族历史、夫妻、女性的自我认知、自我矛盾、性别取向,等等。所以在作者笔下,女性的孤独不仅仅与社会环境对女性的不公正待遇有关,而且更严重的是,有的女性无意识地贬低自己,有的即使意识到了,也遭到社会甚至其他女性朋友的排斥,女性的孤独也和城市、民族有关。
比如城市的孤独,几位主人公都不约而同提到城市生活,她们抱怨城市发展牺牲了普通百姓的利益,交通拥堵、噪音和环境污染带来困扰,城市里除了水泥还是水泥,到处都是工人、机械和噪音。人们好像活在玻璃柜里,没有了隐私,喧闹的城市变成孤独的温床,所谓的成功也只是高处不胜寒,为了利益,虚荣腐蚀着人们的心灵。她们深情地怀念大自然,沙漠、海岛、乡村都是近距离接触大自然的地方。我们听着路易莎用农村妇女朴实的语言描述她印象中的田野,听得到鸡啼、蝉噪和狗吠,闻得到草地的清香,还有随处可摘的野果,尤其是酒果,似乎面前就笑嘻嘻地站着几个满口蓝牙的孩子,听到远处的农妇哼唱着乡间小曲;面对大海,大自然的力量仿佛也穿透了读者的心脏,要我们心生敬畏。作者还详细描写了城市、乡下和沙漠夜晚的声音。如果说城市里是重金属混合音乐,那么乡村里就是各种动植物的小夜曲,而沙漠则是真正的无声无息,犹如死亡的圣殿。作者用不同的夜晚给我们带来不同的感受,一种是孤独,一种是回归自然,一种是寻找真我。然而,即使抱怨城市生活,作者依然流露出对祖国家乡的眷恋,在那里,暴雨之后,云销雨霁,彩彻区明,雄壮的安第斯山脉赫然出现在眼前,触手可及,人们会忘记对城市的一切仇恨,重新恋上这座城。
作品还表现了民族的孤独。有的人说自己是“纯”智利人,即西班牙人和马普切人的混血,而生活在阿塔卡玛沙漠的土著人认为自己既不是智利人,也不属于别的国家,而是阿塔卡玛人,有的是阿拉伯人的后裔,有的是一生漂泊的犹太人,作者借人物的身份困惑来说明殖民、战争和移民这些人类给自己带来的孤独。西蒙娜作为智利女性主义发展史的见证者和参与者,她说:“朝着智利的方向望去,心中泛起一阵涟漪,觉得祖国很伟大,自豪感油然而生。第三世界的人民都很敏感,很爱国……我们的历史还很短,很脆弱,可能会像树枝一样掉落下来,所以我们不能太讲究。”还有四处漂泊的犹太人,一生都带着民族仇恨的阿拉伯人,甚至连动物在小说中都是孤独的。
作者似乎在证明,女性和男性共同承担人类发展责任的同时,她的力量却被贬低,甚至被忽视,所以,女性作为人是孤独的,作为女人,也是孤独的。作者在呼唤社会重新认识女性,呼唤女性的自我意识。
第三,政治与流亡。读马塞拉·塞拉诺的作品,会发现政治和历史贯穿始末,如果读者忽视了这一点,就很难理解作者的用意。小说反映了从20世纪后期至今的智利,经历了比如政变、军事独裁、政府镇压、迫害、流离失所的百姓,政变和流亡就是作者的亲身经历,在智利,20世纪后半期的一代人就是在这种环境下生活和成长,历史在这些人身上留下的痕迹伴随着他们的一生,而在这个对女性的认识“非常阶级主义和种族主义”的土地上,对女性造成的“创伤”更甚。小说还涉及许多国际性事件,如越南战争、纳粹、集中营、犹太民族移民、加沙地带、巴以问题、苏联解体,在这样的环境中,女性因为嫁夫改姓,亲人失去了她们的线索;女性在故乡的土地遭到敌人的强暴,只能缄默不语;流亡到异国他乡生活了一辈子,却因为女主内、男主外,始终讲不好当地的语言;女性甚至会因为追求独立被视为异类。
最后,关于小说的艺术表现手法,作者站在十个女人的角度,以第一人称讲故事,语言流畅、精炼,朴实易懂,人物个性鲜明,生活信息丰富,其中穿插的一些东方元素增添了小说的异域色彩,虽然表面看起来十个故事各自独立,实则为了表达主旨,故事与故事之间、故事与整体之间都是密不可分的。十个女人,十个故事,其内容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思想的深刻性,不禁让人联想到薄伽丘的《十日谈》。这种方式非常适合作者用来表达女性主义的主旨,唤起所有人对女性的重新认识,以及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马塞拉·塞拉诺和她的《十个女人》及其他作品,犹如关于女性的百科全书,等待着读者的探索和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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