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年少-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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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九月很快就到了,学校早已给张无然母女订好了去美国的机票,她坚持要母亲去送她。这个暑假她过得自由自在,去了一趟假期旅行,剪了短发,整个人看上去清爽明亮。桂林的山水很养人,只是从前没这样觉得,也许只有经历过大考之后的孩子才会有这样的领悟。

    她和母亲特意提前几天去了美国,到了圣弗朗西斯科,落脚后在斯坦福大学就逛了两天,全新的生活让张无然兴奋不已。圣弗朗西斯科九月的气温很宜人,不冷不热。之后母女俩又去了优胜美地国家公园、硅谷,去了赌城,母女俩玩得不亦乐乎,披星戴月。

    简翎买了一个新的DV,一路拍着女儿和风景。她活到三十九岁,还没去过国外,甚至没有坐过飞机,没有和女儿一起旅游过。这三十九年,活得多么沉重,觉得一生都不可能会有这一天。

    日子过得很快,新生报到的第一天,张无然带着母亲兴冲冲地走进了斯坦福大学的校园,她所在的专业,全系只有她一个来自中国的交换生。

    张无然在绿色林荫小道上张开双手跑着,左边右边来回地跑,这是她渴望已久的生活,终于开启了重生之门,她要好好享受这几年的大学生活,渴望爱情,渴望未来,渴望这滚滚红尘。简翎跟在女儿的身后,一手拖着行李,一手用DV记录着女儿这骄傲的一刻,看着女儿去新生报到处拿属于她的校园卡,挂在胸口,脸上是幸福的光芒。

    告别的时候,张无然把母亲送到校门口,拥抱着母亲,以前总觉得自己很独立,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天,却是万般的不舍。简翎早就哭成了泪人,仿佛她才是要入学的新生,她把女儿紧紧地拥在怀里。

    “妈,我要进去啦,你看你,都哭成什么样了,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你也是。”张无然嘴一扁,母亲这么爱哭,可自己在十岁的时候就已经不会哭了,此刻她也哭不出来,她要以全新的笑容去面对新生活,不能哭,什么时候都不能哭。

    “无然,记住妈妈的话,不管什么时候,女孩子都要好好爱自己,以后的路要自己走了,不要害怕,记住,不要害怕。”

    “妈,你真啰唆,快走吧,我要进去啦。”张无然把母亲推开,见母亲不舍,又推了推母亲转身,自己走进了校园,回头朝母亲挥了挥手,那是她人生中最灿烂的笑容,她真正重生了。

    一个月后。

    为期一个月的语言集训后,张无然即将开始她在斯坦福大学真正的校园生活。

    一切都很美好,她人生中真正无忧无虑的日子来了。

    这一晚,她正在自习室看书,接到了一个越洋电话,前面几次她都挂了,但那个电话反反复复地给她打了好几次。她接了起来,对方在电话里告诉她是青海的警方,通知她立刻去青海辨认一具尸体,可能是她的母亲,警方目前初步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

    一定是警方搞错了!

    手里的电话差点掉在地上,张无然慌了神,怎么可能?母亲一直在旅游,前天母亲还和她视频了许久,母亲在视频那边笑得很开心,叮嘱她一定要好好学习,把握好机会,一点异样都没有,母亲怎么可能自杀!

    她慌慌张张地拨打母亲的电话,语音提示对方已关机,急死了,这个时候为什么会关机呢?这下她真的慌了,跑出学校,按照警方提示,打电话买好了机票连夜飞到青海。在青海一家医院的太平间,她掀开了一具尸体上的白布。

    警方说,母亲的尸体是在湖里泡了两天才被当地人发现的,面部已经开始浮肿。母亲的表情很恬静,一点挣扎的痕迹都没有,警方检查过了,死者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也调看了相关监控,鉴定死者系自杀。

    张无然摸着母亲的脸,她很安详,她还没跟自己告别,就孤独地上路了。

    她闭上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她明明在怒吼着,可是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这不是她,这不是她,这不是我妈!”她终于喊了出来,使劲地摇头,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又用力地敲打着自己的头,“这不是她,我妈在桂林,这不是她,你们一定弄错了!”她喊得那么撕心裂肺,闻者伤心。

    她从凳子上拿起包,伸手进去摸了半天,也没找着手机,干脆把拉链全部打开,把里面的物品全部倒在地上。终于,她看到了手机,昨天打母亲电话没开机,也许现在开了,也许母亲也在找她。

    她拿起手机,就给母亲的微信发语音,一般母亲很快就会回复她。

    “妈,你在哪里,你快回复我,我想你了,我很想你啊!”发完这条语音,她就盯着手机屏幕,多希望这条微信能马上得到回复。

    可是,微信没有动静。

    她又拨起了母亲的手机号码,这一次真的响了,她几乎要喜极而泣。响了几声之后,身后传来了电话的声音,她转过身,站在她身后的人是警方的中队长,中队长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包装袋,手机的声音是从里面传来的。

    “别打了,这就是你妈妈的手机,昨天没电了,刚充好。”中队长说。

    “不,不,不可能的,你们都是在骗我,这不是我妈,她在家里等我,一定是你们搞错了!”少女失去了理智,此刻犹如掉进了地狱,这地狱漆黑无比,她看不到路,看不到任何人。

    双手紧紧地抱着头,眼神无比慌乱,四处寻找,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一样。那么艰难的十九年母亲都没有轻生,怎么可能现在去自杀!自己布的局,就是为了救她出苦海,她怎么可以毁掉自己辛辛苦苦换来的一切,怎么可以!

    可母亲的尸体就在眼前,摸着母亲的脸和手,不能再自欺欺人了,母亲已经死了!她的脸和手寒冷如冰,没有一丝温度,她想起母亲这几个月来一直叮嘱她的一句话——以后的路你要自己一个人走了,原来母亲早就在向她传递讯号,可自己却一点都没有体会到其中的意味。

    她以为自己重生,母亲也跟着重生了。

    “妈,你起来啊,我们回家,我不想一个人走。这条路,从来就没有亮过,这么黑,这么难走,我怕黑,怕摔倒,你起来啊,你起来陪我啊,哪怕再多走一程,求求你……”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只有自己能听到,“求求你,我害怕,我不知道以后的路要怎么走,你告诉我啊,不要留我一个人啊,我害怕……”

    当年十八岁的少女谋划了一切,她猜得中开始,却猜不到结局。她这会儿还不知道,母亲其实已经多陪她走了一程,母亲的心早在一年多前就死了。如果不是自己,还未出国读书,可能母亲当时就离她而去了。

    2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她回到了桂林,把母亲的骨灰安葬好,她把自己锁在家里,浑身再无力气,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母亲为何自杀,在她心里是个谜。

    离开警局的时候,中队长把那个透明的包装袋也给了她,里面有母亲的一部手机,还有一部DV,就是母亲陪她在美国度过最后时光时一直在拍的DV。她拆开了包装袋,DV里有两张SD卡,上面标好了“1”和“2”,母亲应该是按时间顺序来编排的。

    她把数据导出来,又连接到电视的大屏幕上,生怕错过母亲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

    母亲DV的镜头里全部是女儿的身影,一个多月前,她和母亲游玩美国,两个人都很兴奋,她实在看不出来,那时的母亲就已经在为之后所有的一切做铺垫了。

    那天在学校送走母亲,自己走进了校园,回头朝母亲又挥了挥手,自己的笑容很灿烂。张无然在视频里看到了自己的背影,母亲明显往前走了好几步,直到拍不到自己的背影。

    后面的镜头,有许多风景,是母亲从美国回来时一路拍的。当天她启程回国,出门的时候就开了DV,一边走一遍录,天还只是蒙蒙亮,上了飞机天才完全亮,母亲的脸由暗慢慢变得明亮。

    母亲在视频里说:“无然,没想到坐飞机挺遭罪的,时间太长了,一次就坐够了。”母亲边说,脸上带着微笑,“美国真大,差点把自己弄丢。”

    之后,母亲过了安检,镜头一直是开着的,镜头有点歪,只能看到她半张侧脸,就那样静止着至少拍了五分钟。上了飞机,镜头也还是开着,母亲应该不知情,张无然看着母亲向空姐叫了一杯温水,她临时学了一个多月的英语,对付日常没有问题。温水来了,母亲喝了一口,又把头发整理好,歪着头看外面的风景,若有所思的样子。

    若母亲一直这样岁月无恙地活着,该有多好。

    视频里的镜头记录着母亲最后一个月的生活,步履匆匆但是很从容。

    简翎回到桂林后,她去了一次银行,把萧青暮留下的钱分作四份做了处理,一份给了张楠楠,一份打进了奶奶的户头,一份留给了自己,剩下的钱全部留给张无然。

    她去了一趟青木县城,张楠楠在县里的监狱服刑,她告诉张楠楠自己过得还可以,不用担心。她还告诉他,如果有机会能再出来,哪里都不要去,桂林的老房子会一直留着,岁月可期,不要灰心。她往张楠楠的卡里打的钱,足够他未来的生活不用求人。

    她把银行卡放在房子的衣柜里,在视频里告诉了女儿。

    “无然,这是留给你的,密码就是你现在银行卡的密码。妈知道你是个乖孩子,不会乱花钱,希望你学会理财,这些钱……是一个人留给你的。”张无然看到妈妈在镜头里很认真地说,然后镜头扫过了衣柜里的衣服,扫过了一个行李箱,母亲应该是那个时候开始外出旅游的。

    钱是谁留给我的?母亲好像没说清楚,张无然按了暂停键,又按了后退键,反复看了好几遍,母亲除了在说那句话的时候有所停顿,后面的话没再做交代。

    只能继续往下看。

    镜头转得很快,好像看到了一样很眼熟的东西。

    她又按了暂停键和后退键,镜头闪得太快了,反反复复后退了五六次,最后才定格在行李箱里。她瞪大了眼睛,行李箱里有一根孔雀羽毛,如果没看错的话,应该就是自己插在盛凌家旅馆门口的那根,醒目鲜艳。母亲什么时候把这根羽毛拿回家的,自己完全不知道。孔雀,是所有故事的开始,如果写给北角先生的那封邮件里没有附上孔雀的图片,可能就不会有接下来的故事了。

    真可笑,世间所有的轮回,最终都会走到它的起点,这些是当年十八岁的她绝对想不到的。

    继续看,她很珍惜现在所有的画面,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

    简翎在萧青暮的手机里,发现了他生前最后的轨迹,她决定顺着这个轨迹重走一遍他的生前路,也许能找到一些他的温度,和不同的念想。北京、法国、青海这三个地方是她要去的,北京已经去过了,但她可以选择从北京出发飞往法国。

    没有喜怒哀乐,没有大悲大喜,简翎的情绪一直都很平静,跟往常一样,没有波动,没有人知道这个女人心里在想什么。

    她去了尼斯,在海滩上暴晒了好几天,身上瞬间就脱了皮,蚀骨般地酸痛。又去了昂蒂布的私人沙滩,她用北角的微信和那对夫妇取得了联系,但没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他们也没多问,好生接待了她。

    她一路拍了好些风景,告诉女儿,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来法国旅游。“或者你嫁给老外,嫁个法国人也挺好的。”她在镜头里跟女儿开着玩笑,她知道看到这一段女儿一定会发笑,她还从未跟女儿说过这样的话,过去的生活太沉重了,活得不像一对母女。

    之后,她又回到了北京,她去了北角以前住过的房子,去了北角以前工作过的地方,她只是在楼下仰望着,这里有她爱的人曾经的过往,是这十九年她触碰不到的生活。

    真美好啊,可这样的繁华也留不住萧青暮,这个男人得有多傻,才会抛下这滚滚红尘再回去找她,世间可能只有这个人还遵循着内心在生活。尽管他迷失过,也尝试过不遵循,但他最终还是回头了,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一如年少。

    自己的一生,被这样一个男人爱着,伤着,虐着,如今他不在了,所有点滴串起来,竟然在内心为她构筑了一个传奇。

    她在人潮汹涌的国贸CBD流下了眼泪,在人群里想起萧青暮临死前的样子,倒在血泊里再也不会起来的影子。如果这一切都没发生该多好,宁愿他做一个背叛者活在这尘世里,也不要一个沉睡再也不会醒来的他。

    她又想起自己在萧青暮临死前,在他耳边对他说的那句话,命运弄人,萧青暮在生命最后一刻才知道真相,晚了十九年。

    从北京出发,她又去了趟青海,去了茶卡盐湖。

    她到的那天风特别大,跟着小火车到盐湖尽头的时候,已经冷得不行,没想到九月的茶卡盐湖会这样冷。管理员告诉她如果再晚来几天,就要禁园了,游客不能再游玩。

    湖边有一对新人正在拍婚纱照,摄影师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但新娘却坚持穿婚纱,露着背,锁骨冻得一起一伏,吸着鼻子也要拍得美丽。新人笑得很开心,虽然冷,风景却宜人,这才是爱情的模样。

    简翎在湖旁待了一下午,感觉灵魂已经从身体里抽离出去,没有心没有灵魂的人在那样空旷的湖边,笑得那么甜美。三十九岁的她,素面朝天,飘舞的头发里有几根是白的,脸上起了不少斑点,脸被风吹得通红通红。

    她在湖边唱了《风吹风吹》,“风吹风吹/风中一枝花/谁人会知青春剩多少/缘分是相欠债/简单一句话/情断无相借问/阮是谁人的。”

    这首歌张无然从未听母亲唱过,母亲唱歌那么好听,这样的民谣小调从她嘴里飘出来,细细的,柔柔的,听完后却伤感猛烈地袭来。

    天空之镜太冷,简翎又拍了点风景就离开了,她的镜头录到了那块石碑,上面刻写着茶卡盐湖海拔三千多米,她竟是一点高原反应都没有。

    她没想过要再离开这里,因为她已经没有去处,再按照萧青暮的步伐走,就要回到青木镇,可是,那是毁灭她人生的地方,不可能再回去,回去也没有什么意义。这里就是她的最后一站,是她的生命之尽头。

    在一个星辰漫天的夜晚,她只身来到青海湖,北角曾经说过,她在唱《静止》的时候,眼神和星辰相接的孤独光芒曾经打动过他,那是她十九年里,偶尔流露出来想念萧青暮的光芒,也被北角看到了。这样的巧合和重叠,真是欣慰,真该感激上苍,它会让所有不会错过的人,千山万水都会重逢。

    “我和你遥远地相望星辰,青暮,我爱你,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简翎笑着,这三十七年,她很苦,但她觉得人生没有白活,如果重来,还要再走一遍这样的人生,仍旧无怨无悔。因为她知道了结局,结局是有个她爱的人,也爱了她三十七年。

    十八岁的萧青暮,你还好吗?十八岁的简翎,你还好吗?

    她站在湖边,身体开始往下坠,碰到湖面后,迅速冲向了湖底。

    3

    第一张SD卡母亲离开茶卡盐湖就没有了,张无然又把第二张SD卡里的数据导了出来。

    画面有点乱,镜头一直在晃,看不清,画面中有个女人赤着脚,穿着一身藏服,跪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镜头扫过周围,能看出是一座寺庙,原来是青海的塔尔寺。半晌,女人抬起头来,张无然才认出,那是母亲,她的手里拿着一串硕大无比的佛珠,正在进行磕长头的朝拜,跪下的时候大半个身体都要向前匍匐,肢体动作跨度很大。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朝拜,母亲非常认真,每磕一次,额头上的红印就加深一点,直至最后,母亲热泪盈眶,额头渗出鲜红的血。

    母亲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了,如枯木无春。

    她知道,母亲一定是在忏悔,替女儿忏悔。事实上,简翎拍下这段画面,原意也只是让女儿知道,她在赎罪,祈求佛祖宽恕她和她的女儿。

    画面有点抖,不知道是谁拍的。

    第二个画面再出现的时候,母亲单独到了青海湖旁边,她盘着腿坐着,能听到呼呼的风吹过来,好几次DV都被吹倒了,最后大概是搬了一块石头之类的东西,三脚架才被固定放稳。母亲盘着腿的动作她很熟悉,平时在家里母亲也会这样盘着腿坐在床上,一边收拾衣服,一边和她说话。

    母亲看着镜头笑了一下,很羞涩,是那种少女的羞涩,头发总是被风吹散,她不停地去拨。张无然现在才发现自己拨头发的动作,真是像极了母亲,也有可能是母亲像她,因为拨头发的动作,她从小就会。

    母亲空坐了一会儿,神情慢慢变得严肃,母亲只要不笑,她就觉得母亲是不开心的,这么多年,她最害怕母亲严肃。

    母亲似乎想了很久才开口。

    “无然,妈妈还是要录这段视频给你,以后你要是想我,就打开看看,可能你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妈妈已经……散落在天涯海角了。”

    “无然,记得你问过妈妈一次,生你的时候痛不痛,当时妈妈怕你被吓到,所以说不痛,其实很痛的。”

    长时间的沉默。

    “妈妈的故事你都知道了。那一年的九月过后……”母亲停了一会儿,说着说着,好像不是在跟女儿说话,像是在自言自语。

    “就像小镇上传的那样,我真的怀孕了,肚子里怀的就是你,整个青木镇的人都笑话我。有人告诉我这个孩子不能要,我那时虽然小,但知道是一条人命,谁都可以不要,绝对不能不要我的孩子。所以,我只能离开那里。”

    “离开青木镇的那天,我就只有一个小背包,我联系了一个初中的同学,她在广东打工,我想我可以养活我的孩子的。”

    ……

    “你在妈妈肚子里只待了八个月,就早产了,那个时候妈妈还在工厂做女工,每天挺着大肚子去上班。有一天,妈妈在上班的时候突然出了很多血,她们都被吓坏了。”

    “生你的时候,医生说你脐带绕颈,顺产会有风险,但后来你又自己把脐带绕出来了,妈妈就想,你一定是希望妈妈永远爱你,想让妈妈用那样的痛来记得你的出生……所以,妈妈后来主动跟医生说要顺产,看看女人生孩子到底能有多痛。”

    “其实也就那么痛。”

    母亲的眼眶红了,但她努力地笑着。

    “以后你要是生孩子,可以顺产的话,就要坚持自己生,这些都是一个女人的必经之路,那个时候你才会知道做母亲的伟大。”

    “妈妈总以为自己很弱小,可是每次你在肚子里踢妈妈的时候,妈妈就知道,人的力量是可以无穷大的。”

    “妈妈的妈妈……也就是你的外婆,我在十六岁那年见了最后一次,我选择留在青木镇读书,不跟她外出打工,她就真的没再回来找过我……可我依然觉得她很伟大,因为她把我带到这个世界来,看尽人情冷暖,喜怒与哀怨,都尝遍了。”

    “无然,你的命特别大。有一年冬天,你得了中耳炎,可妈妈一直以为你是简单的感冒,就只给你吃感冒药。那时候妈妈在工厂已经做到领班了,每天要工作十二个小时,只有中午回去给你喂奶,其他时间要靠宿舍的阿姨轮流带你。好几天都不见你好转,可妈妈还是只给你吃感冒退烧的药。第三天晚上回去发现你的耳朵里都流脓了,怎么叫都叫不醒你……”母亲紧咬着下嘴唇,可还是哭出声来,她抽泣着,“妈妈把你抱到医院去的时候,医生跟妈妈说,你来晚了,当时妈妈觉得天都塌了……但妈妈不相信你会活不下去,连夜抱着你去了市区里的医院……总之,你最后康复了。无然,你知道吗,有好几年,妈妈把第一个医生诅咒了一千次一万次,庸医!”

    这些事张无然都不知道,母亲从未跟她说过。

    母亲用手指轻轻地把脸上的泪珠擦了擦,继续说道:

    “在这个社会,底层人物活得很艰辛。妈妈带着你刚到西街唱歌那会儿,十块,二十块,都要唱,没有人会在意我们这种小人物是怎么生存的。尤其是你爸,不,是张楠楠,他坐过三年牢,这个社会根本不能接受他这种人,进工厂没人要,他坐过牢,连想做一个普通工人的资格都没有,去店里帮人洗碗也被人嫌弃。慢慢地,他就变了品性,脾气很差,赚不到钱……他自己的个人问题很大,但是,小人物要想体面地生存,何其困难,所以我不能离开他,不能抛弃他,离开了我,他就没地方可去了。”

    “无然,你之前的所作所为,妈妈没有怪过你。但是你要试着理解妈妈,还有他。”

    “张楠楠当年在失心崖救了妈妈,差点死了,又为我坐了三年牢,他之所以会成为植物人,也还是为了妈妈,这个男人很爱我,妈妈心里很清楚。所以不管多苦,我都没有放弃他,他变成那样,也有妈妈的责任。只是苦了你,跟着妈妈受了很多苦。”

    “可是妈妈真的不爱他,对他只有愧疚,妈妈对他……他是亲人。”母亲低着头,仿佛往事又重现了。

    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用双手抱紧了腿,把头埋在两腿之间,沉默着,视频里面只能听到呼啸的风声,乌云铺天盖地地暗涌着袭来,看上去好像有一场大雨随时会落下来。

    过了很久,母亲才慢慢抬起头,看得出来她很难过,她的眉毛皱在一起,嘴唇发白,脸上的斑因为清冷而格外清晰,这张脸经历了太多的折磨和等待,似乎已经耗光了她这个年纪应有的光泽。她的眼睛大而无神,眼里有许多的无力感,她的肩膀一直在轻微地起伏。

    母亲抬起了手,用衣袖擦干脸上的泪水。

    “无然,真的没想到,妈妈竟然会用这种方式跟你说这些话……跟你告别。”

    泪珠大颗大颗地从她的眼睛里落下来,母亲不敢看镜头,偏着头,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张无然想,如果这时候下了一场大雨,会不会改写当时的结局?可是,乌云只是一直笼罩着,越压越低,雨始终没有下下来,乌云和天空在做着斗争,母亲在和自己做着斗争,她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个坎。她这一生,被一个男人毁了,又将自己和两个男人的生死绑在了一起。

    母亲终于还是把脸扭了过来,她依然没看镜头,而是抬起头看着天空,从拍摄的角度来看,母亲抬起的脸,还有眉毛正在慢慢地舒展开来,脸上有了一点温暖的笑容。

    “可是,妈妈爱过一个男人,这辈子都只爱过他。”她看了一眼镜头,母亲脸上竟然又多了那种少女才有的羞涩,母亲的语速变慢了,是张无然从来没有见过的母亲轻松的时刻。

    “十六岁我和那个男人相爱,十八岁我们以身相许。他那样明媚地陪伴了我十八年,那是我人生最快乐的时光。他的学习成绩很好,智商很高,肯定能考上大学,而我成绩一般,我后来知道,即使我们当时不分开,高考之后,我们的命运也会不同,我们也会走不到一起。”

    “无然,你知道吗?当你真正爱一个人的时候,你会什么都愿意为他付出的,不管任何时候,不管过了多少年。”

    “后来,发生了那件事之后,我们就分开了……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有自己的追求,他这一辈子就是想离开青木镇,如果当年他留下了,也肯定是毁了……最起码,他后来的十九年人生是自己做主的,是他一直想要的生活。”

    “我在那个男人身上咬了两口,一口是在胸上,那个时候我知道他是爱我的,他明明很痛,却死忍着。还有一口是咬在他的屁股上。我想,这个男人此生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可能再忘记我了吧。可是,你知道吗?其实我后来很后悔给了他两个伤疤,这两个伤疤一定是他不能磨灭的创伤,陪伴他一生一世,一定影响到了他的生活,只是当时年少的我,想不到。”

    “十八岁之前的生活,是妈妈此生最快乐的时光,妈妈希望你这一生都能跟妈妈那个时候一样快乐。”

    母亲看着镜头,这一次她是真的笑得很开心,整个眉头完全舒展开来,长长地看着镜头,仿佛是在和日后看这段视频的女儿对视,眼里全是被岁月碾轧过的内容,正在慢慢回归平静。

    “我爱他,他也很爱我,后来他回来找我,只是我没有发现他的出现。我们心里都没有了故乡,也没有了故人,所以他的出现,我没有及时知道。”

    母亲哽咽着,带着哭腔的声音好像被挤到了嗓子眼,一张开嘴,说的话就全被风吹散了。

    “那个男人你见过的,你笑起来很像他,眉目一模一样。”眼泪从母亲的眼里肆意地流出,她的声音不再哽咽,那样的难过让她根本说不出话。张无然全身的神经仿佛被针扎过,疼痛不已,她现在知道,母亲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再也不回头了。

    “无然,你犯下的错,必须要有一个人来承担。妈妈选择了这条路,是自愿的,只愿你从此好好生活,将所有的一切都放下,好好照顾自己。”

    母亲的泪水,再也没有停过。

    “在他临死前我才把这个秘密告诉他,我跟他说,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他的存在,你和他的眉目一模一样,因为他是你的父亲,你是他的孩子。”

    母亲把手伸向了镜头,DV倒在地上,画面彻底关闭了。

    张无然闭上了眼睛,母亲在塔尔寺朝拜的身影再次浮现,母亲匍匐着长跪不起,眼噙热泪。

    母亲眼里的泪水,像一道光,照得她的世界都通亮了,她想起自己给北角先生写的第二封邮件,原来那是对自己的预言:“你相信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你吗?”

    张无然瘫坐在地上,如若无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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