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套演员莫德-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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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还忘了一句,‘不许随便敲打驾驶室车顶’”。

    “那是当然,”刘哥咧咧嘴,“艺人们的毛病,就是手脚喜欢乱动。你带个头吧,老弟。”

    过了三天,草台班子要出发了。莫德在剧团辛苦了一辈子,平常舍不得休假,所以,积攒了两百多个休息日。这回为了走穴,忍痛向剧团调休十天,他向人事科交了补休单,回家后稍稍坐定,就等着去苏南了。

    女儿莫小丽,奉命每天弹一个小时的钢琴。莫小丽恨死读书,一贯鼓吹读书无用论,只对模特儿有兴趣,在台上搔首弄姿扭来扭去的,又出名,钱又来得快。她搞不懂父亲为什么要自己刻苦读书,还要练什么鸟钢琴,所以,把一首优美的《致爱丽丝》弹得支离破碎,像哭丧妇般地眼泪丁冬。

    莫德恼怒了,就指责:“怎么把一曲精品,糟蹋成这样?你还像个有教养的淑女么?女孩子不掌握学问,今后只好寄人篱下。”

    老婆王月仙说:“孩子日后好不好,得由着她的命。好了,你也好走了。记住我的话,十天十夜,平安回家。”

    莫德点头。他想起哪一出戏里的台词,家有贤妻,遇事不慌。莫德一吐舌头,把这句词念出了口。王月仙笑起来:“跟你讲的几条,都记住了?”

    莫德连忙掰手指头给老婆听:“记得记得,第一不贪酒杯,第二不与他人口角,第三么,我看用不着讲了,对我没有必要。”

    王月仙说:“怎么没有必要?当着孩子先不讲,等会儿再讲吧。”

    又等了一会,听见远处走穴的汽车隆隆隆响,莫德叫道:“刘哥队伍来了。”说罢,拎起旅行包就往屋外走。老婆王月仙紧随其后,爱夫心切,附耳上去:“现在接着讲第三条——外出闯码头,要洁身自好,不要去亲近女同志,犯下什么错误,让人家耻笑。”

    莫德不耐烦,连连说:“别啰嗦了,这一条对我没必要讲,糟糠之妻不下堂么,我三岁就晓得了。”

    莫德小跑几步,爬上了卡车车厢,往后一看,还有三辆八吨卡车,装着布景、道具、乐器什么的。头一辆车,男男女女演员,足有二十多个,横七竖八,躺卧一地,互相打情骂俏。穴头刘哥看莫德已无立足之地,便招手让他去驾驶室坐。

    司机用力一踩,卡车直直驰向苏南。

    穴头刘哥问道:“刚才你老婆与你嘀咕什么?”

    莫德说:“老娘们对我出门不放心,要我洁身自好,别去亲近女同志。”

    刘哥嘿嘿直乐:“你都快60啦,这个熊样,怕是天底下没哪个女同志要来亲近你。你老婆,她代替你自作多情呀。”

    “女人嘛,总是针头线脑的小心肠,”莫德挥了一下巴掌,仿佛就势赶走了老婆的温柔。“男人是泥,女人是水。这条道理,人倘若不活到60岁,不会真正明白。”

    直到差不多一个月后,当莫德被领导命令去写检查,去独自反省的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那句话的厉害。

    男人是泥,女人是水。

    走穴队伍分乘几辆卡车到达苏南的姚镇时,节令已经暮秋,到处落木萧萧。姚镇虽然三万人口,但近年发现了好几座金矿,来此地淘金的血性男儿,不下十万,个个孔武剽悍,籍贯有十多个省份,且以北方人为多。淘金的汉子,白天腰里别一个烈性酒壶,漫山遍野寻找金子的闪光点。夜里呢,包租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把许多风流本事做得大弦嘈嘈,小弦切切。暗娼们的眼睛,在日甚一日的金子闪光中,一天天地瞳孔放大。

    穴头刘哥,比任何人高兴。他把姚镇唯一的一座影剧场包了,一千八百个座位,第一天就爆满。票呢,早已卖到半个月之后。墙上刷的海报,作画的,是本镇一名二劳改。二劳改原是镇中学美术老师,在男女风月中屡犯错误,如今释放出来,被穴头刘哥一眼看上,请他画广告海报。他画了《妲己惑纣王》,又画了《吕布戏貂蝉》,笔触非常地风情,线条也大胆放荡,整个画面春风荡漾,差一点点,就要算春宫画了,就要列入扫黄的名单了。

    这一回,穴头刘哥对得起早年的师兄弟,他把莫德的名字,弄到了节目单和海报上,除了领衔的男女主角之外,群众龙套演员的名字,一概不登,但莫德除外。莫德是商纣王的禁军都督,大小也算一个角色,虽然并无什么关键性的台词与表演。

    莫德得了名气,心里高兴,加上生意也真不错,连连客满。小镇人的审美,也包含了淘金汉的审美,也真奇怪,这年头带色的录像带看腻了,倒格外喜欢传统性质的老戏了。前排座位价钱贵一点的,统统全让发了财的淘金汉们包了,每人胳膊边拥一个临时雇佣的女人,都觉得自己春光无限,都认定自己是一个阳春白雪。

    那天,戏散场后,肯定喝了不少白酒。酒能乱性呀。出事后的许多日子,莫德老是忍不住要回忆那一夜的情景。其实,在姚镇走穴半个月,几乎每夜演罢戏,大家都要在寄宿的小旅店内喝一点酒,然后打打麻将,男男女女演职员们疯疯打打,乱上一阵,之后蒙被大睡。本来么,走穴又不是专业剧团晋京汇演,来不得正宗严肃的一套革命化管理。

    事情偏偏出在最后那场戏演完的当天夜里,莫德受邀在穴头刘哥的房里饮酒,同时,想从中作一点乐,因为刘哥叫了两个镇上的闲散女人来陪酒。莫德心里很清楚,这种女人是干什么样营生的,是在什么场合领工资的。老实说,莫德也很清楚,走穴的男演员里,不独穴头刘哥一个人嫖妓,好几个人都嫖,并且在演戏的后台互相之间津津乐道。莫德尽管不能拒绝刘哥们邀请,但头脑是上了弦的,他一边饮刘哥的酒,一边守住自己的口诀,他不想对陪酒的那两位女人过分亲近。

    然而,世间的事,并非都听从主观愿望,不然的话,《辞海》中一定不能容忍“意外”这个词了。总之,莫德一千遍一万遍地认定,那天夜里绝对是意外。是一个意外的事件。

    一个简简单单的事实,摆在突然来查房的公安人员的大号手电筒光圈里,莫德把赤条条的裸体交给了共同饮酒中的一个女性,这个女人也是赤裸着身体包裹着他,他们俩是在一个被窝里醉眼蒙眬地被擒的。当然,同时遇难的还有穴头刘哥,以及另一位与他搭档的女人。好在处分并不太严厉,狠狠罚了一笔款,在拘留了一个星期后,把人放了(两位女性除外)。不过,有关方面把情况通报了莫德的单位。

    天哪,谁让他莫德有一个全民所有制的单位呢?

    惨剧发生后,莫德一直躲在家里,不敢去上班。老牛与保卫干事经过仔细研究,决定找莫德谈一次话。

    “老莫同志,你,你,你晚节不保哇!”

    牛团长劈头第一句,便直指他的晚节问题:“你胆大包天,既瞒着组织偷偷出去走穴,又胆敢与人类的渣滓同睡一个被窝,你自己说说,你属于什么性质的问题?放到六七十年代,哼,一家伙便吊销了你的户口,把你送大西北沙漠去劳改了。”

    莫德双腿软了下来:“我晓得我晓得,我的问题,已经超出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莫德老泪纵横,两条腿软跪下来。

    保卫干事嫌弃他,叫他起来站好。牛团长呢,剑眉紧锁,看见他这个样子,想起他几十年来勤勤恳恳唱戏的往事,心中多少也有点不忍。牛团长挥挥手,示意他坐下。

    牛团长继续说:“你想想看,1979年,你参加赴越自卫反击战文艺慰问团,去前线演出,多光荣;赴朝你演《白毛女》的群众,朝鲜阿妈妮给你献花。老莫同志,那时你多光荣啊。八十年代你演《杨家将》里的护帅旗小卒,一连翻了十八个筋斗,多露脸,多风光。”

    莫德似乎闻到了一丝春天的气息,目不转睛看着团长。

    “还有《箭杆河边》里的老贫农,《杜鹃山》里柯湘的警卫员,《海港》里的码头工人,《智取威虎山》里的解放军战士。这些人物,个个品质优秀,你呢,也个个演得出色,工农兵观众,对你没话说。”

    莫德亢奋起来,忽地插话了:“果真不假,那时,我还收到过观众来信呢。”

    一旁的保卫干事狠狠瞪了他一眼,莫德才醒过神,赶紧闭拢嘴巴。牛团长讲累了,鄙夷不屑地对他摆摆手,善解人意的保卫干事就把莫德带出了办公室。

    莫德呢,从此就像遭了霜打,人也蔫了下来,整天老老实实地上班下班,剧团也剥夺了他见习门卫的差使。莫德好在快要退休了,混一天便少一天,总有那么一日,是要脱离这个全民所有制的事业单位的。

    出了这个事后,老婆王月仙也不给他好脸色看。王月仙先给他一个杀手锏,命令丈夫去医院检查身体,坚持要看化验报告,究竟医生是说阴性呢还是阳性。结果表明是阴性,莫德才算舒了一口气。老婆王月仙的杀手锏还没有完,她还有回马枪,命令莫德独自睡地板,双人床由老娘独享。莫德终于无可奈何,乖乖受命,一个战败的,不杀已属万幸,还有什么资格谈论条件。

    女儿莫小丽,也显得神气了,她开始轻蔑父亲这个从前的监护人了。莫小丽开始在社会上广交异性朋友,常常浓妆艳抹,招摇过市,也常常在家里兴之所至地乱弹钢琴,主要曲目有《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何日君再来》等等。莫德呢,一切悉听尊便。

    在一个初冬的寂寞无人的晚上,莫德偶然打开电视机,看见屏幕上正播越剧《红楼梦》中的一段折子戏,正好演到林黛玉小姐挑篮荷锄,哭哭啼啼吟唱着戏文。莫德晓得,这是千古绝唱的“黛玉葬花”。这个病恹恹的林家小姐嘴里反复吟唱着那么一句歌词,无形中让莫德怦然心动。

    “质本洁来还洁去……质本洁来还洁去嗬。”

    只是到了这种关口,莫德的心头才涌起一种真正的伤感。他关掉电视,在一片黑暗里偷偷地就寝。

    不,在一片黑暗和宁静里,老艺人莫德在默念那一句要命的唱词。

    责任编辑 练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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