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藏-光阴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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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云苍老

    老房子

    索南班丹追那云团时,人又变得年轻了。他甚至还看到了一个没有马匹却有全套上等马具的老人深陷在袍子中间睡着了,奇怪的是老人沉沉的心跳在他的身躯中激起了回响。他想摸一摸那些马具,风却把他像一片经幡似的吹得轻轻飞題起来。

    老房子的三十根柱脚在短暂的夏天散发着甘甜的朽腐味,地板上满是过去日子的灰烬。墙角长满白伞黑褶的菌子。晚上,风穿行于宽大的带雕花木栏杆的走廊上,呜呜作响。听见的人说那是女人难产时的呻吟。不知由于什么缘故,老房子主人家到了四代前往下都是独子单传,每个媳妇非得难产三次方能顺产下一个聪颖过人的男孩。总之,在昔日村寨的一片废墟上,白玛土司家的老房子仍像一个骨质疏松的梦境一样静静耸立。井台的石板被太阳烤裂了;裂纹中窜出大丛大丛叶片油黑肥厚的荨麻与牛蒡,院子空空荡荡,浮泛的泥土上满布夜露砸出的小圆点。

    莫多仁钦从院门旁的小木房子里出来,费劲地敞开院门。门前那空荡荡的驿道日渐荒芜,太阳已经晒干了露水。这是土司外出冶游或猎鹿归家的时候了。木门沉重地咿呀了一声。莫多仁钦想起梦中有人把一片浸透水的秦艽叶子覆盖在他眼皮上。果然就感到长年害着火眼的眼睛清凉了许多。他甚至看清了一只悬在丝上下垂的小蜘蛛,看清了一队黑甲虫般的卡车无声地穿过亚夏山口。他折回身,像是要感谢故主灵魂对他暗中的庇佑。他打算下跪但膝关节僵硬,更主要的是:他惊奇地发觉一夜之间已忘记了主人原先卧房的窗户。老房子每层九个窗户,四层三十六扇窗户。主人的窗子是顺墙角起数的第二个,但不知从左还是从右,也不知是上数的两层还是下数的两层。他垂头摸摸氆氇袍子上一层十分细腻的尘土。

    “一百零八岁了,你。”

    他一张口讲话,四十六年前主人付钱镶的那副假牙就掉下来,落在脚前的草地上。不能确切记忆的是好多天抑或是好多年以前,一个人推开沉重的木门。他想问:“谁?”但闭合太久的嘴不能立即开启,就连吆喝看门狗那种声音也不能顺畅发出,一团灼热的东西上到喉头,又咕噜一声跌回到胸腔。

    “莫多仁钦,你还认识我吗?”那人嗓门很高,他一开口,爬满粉红色苔藓的院墙一角就倒塌了。

    “不认识了?”

    “咕噜。”

    “到底认不认识?”

    “咕噜。”

    他记得那个人穿一双鹿皮靴子,身上背的肯定是一只闪着烤蓝的崭新的猎枪。他还记得那人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框,突然回身说:“你看,你看,几年前你的主人寄了一封信给他女人。我从区里邮局取了就忘记了,给你。”

    莫多仁钦接过那牛皮纸信封,顺手塞进毡帽翻边的夹缝里。他想起谢世许久的女主人,那人跨出门后,他想叫泪水流出来,但泪泉已经干了。眼病也就从那时就害上了。也是那天他想起许久没给太太换上新的窗纸了。想起这事,他才进人老房子,手边找不到新的窗纸,莫多仁钦只是呆呆站在窗前,看到破烂窗纸的缝隙后飘荡一朵云,就扬扬眉毛走过尘土飘浮的走廊。人们把什么都搬空了。当初寨子里的人们循着新有的嗡嗡的汽车声迁往公路边上。他们搬空了自己的房子又搬土司家的房子。太太说让他们搬吧,不然他们会打死你。太太坐在他小屋的门槛上,脸色惨白目光却异常地明亮。太太第一次攥住他握成拳头的手,他兴奋得一身变热又变凉,白玛土司家也只有他一个门房被太太攥着手,何况太太厚呢的百褶长裙就笼在他小屋那光可鉴人的门植上。这事发生前好几年,老土司茸珍就死了。新土司在内地念过汉文中学,听到解放军将要进山的消息,就带上若干金条和银元宝接着上内地念书去了。

    外公

    外公并不真是丹泊的外公。那时丹泊年少,他上头的哥哥和表姐这么叫,他也就跟着这么叫。

    外公是被强制还俗的喇嘛。他和自己以前的弟子——丹泊的舅舅住在一起。弟子把四体不勤的老人供养起来,并把称谓从师傅改为舅舅。这样,丹泊就有了个外公。

    外公做喇嘛太久,不会农活,就给生产队放羊。

    丹泊记事时,外公就已经是很老的样子了。在居里日岗,这个翠绿山林包围着的村子里,说一个人老了就意味着皮肤渐渐有了檀木或是黄铜的质感。那些三十岁上下就开始堆积在脸上的皱纹也渐渐舒展。当一个人是僧侣时,老去的过程就更该是这样。在这个过程中,身躯也会慢慢缩小,性情变得天真而和善。丹泊知道外公时,老人就已处于这个过程当中。好像都是要把一个人从小到大的肉体的历史倒过来演示一遍。这样,死亡到来时,也不像死亡,只当世界上未曾有过这人一样。

    有时,看着盘腿坐在阳光中的老人,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丹泊就赶紧叫唤:“外公。外公。”老人的眼睛又会放出一团豆粒大小的光芒。

    在村里,有着这种看似复杂,实际上却简单自然关系的并不只此一家。这时正是夏天,蓬勃的绿色使寂静丰盈而且无边。舅舅在花园的木栅亭边,倚着三株苹果树用柏木板搭了个平台。天气晴朗时,外公就终日坐在上面,树影和日光在身上交替。花园外边是大片麦地。中间一条大路,过了河上的木桥,路盘旋着上山。顺着外公的目光,可以看得很远,看到路给阔叶的树林吞没。这一带的山间,阔叶林和计叶林之间往往有大片陡峭的草地。

    那些草地正是舅舅放羊的地方。

    这个时期正是书上说的新西藏成长的时期。居里日岗村行政上属于四川,给人的感觉却还是西藏。丹泊在这个时期长大,比起前辈多点和天地万物息息相关的感觉也再正常不过。村子里已经有了一所国家办的初级小学,一座小水电站。冲动水轮泵和冲动磨坊巨大木轮的是同一条溪流,建电站时,小学生们每人背一条口袋排着队,唱着歌去参加劳动。

    路上,经过一所孤独矮小的房子,学生们的声音就变小了。孩子们好奇又害怕。这里住着一个从麻风林疫愈归来的女人。村里给她单独修了一所房子,单独弄一块地不和村里那几百亩大的地相连,还给她一头奶牛。听到歌声,女人就带着一脸笑容到路边来瞧。孩子们口袋里装着拌水泥的河砂,害怕却又跑不动。就把队伍排得更加整齐,大声地唱:

    “单干好比独木桥,走一步来摇三摇!”

    沙子送到工地,就放学回家。丹泊回家,都要先经过外公的房子面前。等他走近时,外公的眼睛就已经笑到没有了,一个沉沉的白银耳环吊得耳垂和耳朵要分家了似的。

    “外公!”丹泊大叫。

    外公就从怀里掏出一块冰糖。外公的羊皮袄里总有一块冰糖。上面沾满了羊毛。丹泊不在乎这个。他吃到的东西总是沾有羊毛:麦面烧的馍慎、手抓肉、奶酪,村里有一句新产生的俗谚:“藏人肚子里有成团的羊毛,汉人胃子里有成块的铁。”小学的汉语老师炒菜铲饭,经常把锅刮出刺耳声响,因此就有了这种说法。

    丹泊把冰糖塞到口中。先尝到的是羊皮的味道和老人皮肤的味道,然后才尝到甜味。丹泊就又甜甜地叫一声:“外公!”

    外公并不说话,偶尔伸手摸摸他的脑袋。更多的时候,他把屁股下的羊皮垫子让出一点,叫外孙坐下,和他同看羊群下山。有时,丹泊就趴在那平台上做作业。外公就会拿过铅笔来,舔舔黑黑的笔芯。神情就好像他不曾是学问深厚的喇嘛,不曾用过笔一样。

    灵魂之舞

    索南班丹准备在宜于出门的好天气里出门一次。

    明亮阳光照亮的牧场一片翠绿,斑鸠在麦地里不断叫唤。

    “出门干什么?”儿子嘎布问父亲。

    “我吗?”须发粗硬斑白,面孔黄铜一样闪光的老人正走下楼梯,他就是在楼梯顶端的平台上望到这好天气宜于出门的。现在,老人走到了院子中间,全身披挂着马靴、笼头、马镫、马鞭,马具上那些银的铜的饰物闪闪发光,皮革咕咕作响。“我吗?要去骑骑我的马。”说话的时候,老人觉得心头什么东西刺痛一下,那是忧伤来了,忧伤。所以他又说,“还要骑了马,会会以前的老情人。”

    儿子笑了。索南班丹从中看到了妻子的笑容,而那边修补栅栏的女人直起修长的腰身时,他才发现,那不是他的妻子,而是儿子的妻子。

    你的妻子已经死去多年了。他听见一个声音平平稳稳地说。而且,不仅是妻子,曾经是他的情人的女人们也都不在人世了。

    正埋头在院子里那些黄色灯盏花之间的孙女抬起头来叫他:“爷爷!”

    声音、人都像一道明亮的光芒照亮他的双眼。

    “爷爷要出门了。”

    “你好多年没有出门了。”

    老人眯缝起双眼四处眺望。

    “你看什么?”

    “我的马?”马具上银的铜的饰物闪闪发光,皮革咕咕作响。老人的神情有点迷离恍惚:“格西梅朵,你看到我的马了吗?”

    “塔公喇嘛来念过经,你把它放生了,早就放了。”

    索南班丹说了句什么,好像是说佛祖不会计较自己再骑它一次,也好像是说他要把自己也一齐放生了。但谁也没有听见,包括他自己也没有听见。他全身披挂着马鞍,马鞍下的毡垫、马缰、笼头,以及鞭子,走出了院门,下了院门前光滑的石阶,垂在他胸前的马镫互相碰撞,丁当丁当响。

    儿子、媳妇、孙女目送他渐渐远去。

    他们目送他渐渐远去,要在下午时分那件事发生时,才想起当时怎么没人阻止他昵?这一切当然只能归于天意。天意并不说你这样你那样,你就这样那样了。

    索南班丹顺着山坡上斜挂的路穿过麦地,穿过一些零零落落的柳树丛和青桐树丛。他觉得自己随着这些植物的颜色而改变颜色。当他走进一片野樱桃树林,感到了白色的落花以阳光消失那一刹开始纷纷扬扬。阳光哗然一下,像一道金属屏幕降落在面前时,他还像有一道瀑布降落在面前似的后退几步。

    居然,他就上到牧场上来了。

    牧场在峡谷中的一个平台上。平台上就是牧场,青草茂密而苗壮,平台有好几里长,名字叫做“以前有冰”。确实,平台上四处孤零零地散布着巨大的碛石,黝黑的巨石带着金属的质感。

    留在谷底的家人们登上楼顶,许久,才看到老人从樱桃林中走上了牧场。

    嘎布说:“我以为花妖把他迷住了呢?”

    孙女问:“花妖是个漂亮的女人吧?”

    “不要对女儿说这些。”

    “你的女儿已经长大了。”

    索南班丹却是没有遇到什么花妖,只觉得这一天开始的时候花香弥漫。脚下黑土云一样松软。要是那个过程开始的话,那就是在那一片缤纷的白色落英中就开始了。他走到了牧场上,寻找那匹白马,他最后的一匹坐骑。有一阵子,他以为看到了,定睛再看,却是一朵从山脊背后升起的云团。

    “我以为你就是它。”他对那云团说。云团变成另外的东西。再舒卷一下,云团又变成了另一种东西。

    未及走到牧场中央,披挂在身上的马具就自动滑下他肩头,噼噼啪啪落在了地上。索南班丹也随即坐了下来,另一个索南班丹就从身体中走了出来,那是另一个轻盈的身体。沉重的身体坐在地上,背倚那一大堆皮子、毡子和铜钉银饰做成的东西,那张眼睛半睁半闭的脸,闪闪发光,皱纹深刻,坐着的身体被宽大、质地坚实的袍子包围了。袍子已不像真正的袍子了,而像乌木雕成的东西,中间包围一个鲜活的人脑。

    坐着的索南丹巴想:我在做梦,梦见了另一个索南丹巴步态轻盈,稍微带点蓝色和淡淡雨水味道的风使他的身影飘动、膨胀。那风再一吹动,坐着的人就完完全全睡着了,连心跳也慢下来了。只剩下走动的索南班丹感到鸟鸣清丽、花香深远。到了河里的时候,他身上有了感觉,河水滑过肌肤,像丝绸一样,光滑、心凉。河上漂满牛头,

    在一排排浪花中间起落。这是牛群正从河上过渡。它们沉重的身子沉在水下,鼻孔噗哧噗哧朝天喷水,坚硬的牛角互相碰撞。一条牛尾拽他游过大河,水浪扑打他,像女人们用笑声泼濺他。“你会死在水里。”他们说,他们露出一排贝壳一样漂亮的牙齿,赶着牛群从南山的牧场转移到北山的牧场时。那一个牧人不是这样呢?女人把他抱住,珊瑚项链略在背上。

    “不。”索南班丹说,“我是来找我的马,叫他送我去一个远处的地方。”

    转身时,没有牛群,也没有河水,又是一片草地从蓝空底下奇怪地伸展过来。一些羊聚集在草地上,羊群中央是自己的妻子,她仍在咀嚼酸草,嚼啊嚼啊,直到你从牙根酸到胄,酸到脑门,她还含着满口酸草,而她竟然就没有变成酸草。

    “嘎觉!”

    索南班丹听见自己的声音越传越远而不再回来。羊群又变成云团升起来,上面是没有变成酸草的嘎觉。是怀上儿子嘎布就学会吃那种草茎的嘎觉。嘴唇染绿的嘎觉。云团飘在他的头顶,云团飘过他头顶。

    索南班丹追那云团时,人又变得年轻了。他甚至还看到了一个没有马匹却有全套上等马具的老人深陷在袍子中间睡着了,奇怪的是老人沉沉的心跳在他的身躯中激起了回响。他想摸一摸那些马具,风却把他像一片经幡似的吹得轻轻飞飏起来。

    背倚马鞍的人醒来,睁了睁眼,看到阳光,静溢的牧场和那些巨大而永远走不到一起的碛石,就又闭上眼,让灵魂出去自由行走了。一群红嘴鸦飞过头顶像一片乌云,一群喜鹊飞过时,喜便从天而降,落在袍子上,嗒嗒作响。

    尘埃飞扬

    红狐

    父亲手里没有刀子,他矮小而又瘦削,面孔上永远像是布满了一层灰尘,只有眼中不时蹿起一股绿幽幽的光焰。那种光焰在他眼中左右跳荡。我童稚的心灵已被那光焰严重灼伤。那种光焰是守候在某一角落的猫眼中所特有的,是一只奔走于旷野中的狼眼中所喷发的。我很难亲近父亲。

    这是春天,寂静中仿佛充满了某种细密的声响。阳光暖洋洋地照着从冬天的僵硬中渐渐苏醒、松弛的大地。金生坐在一株梨树下面,坐在自己家的园子中做梦。他梦见一只红狐通过一眼泉水向他做着笑脸。他不喜欢这种诱惑中夹杂着仇恨的表情,于是就把眼睛睁开。

    春天,万物都松弛了。所以,即使正在梦中,想把眼睛睁开就睁开了。

    目光越过矮墙外一大片正在返青的杨树林莹莹的树梢,看到了大河。河上的冰已经全部融化,显出一泓绿水和大片空旷的河滩。河滩上累积的卵石铺展着,仿佛一些温润的灰色云团,满含着雨意。金生看着这初春的景色,又把眼闭上,继续做梦。

    那只红狐是个不怕时间淘洗的尤物。她仍然端坐在泉边,不曾被孤独所击倒。这个晴朗的早上,湿润的东南风不断从河口方向吹来。村里村外,众多的梨树尚在打苞,空气中就已充满了花的芬芳。做梦的猎手背靠着那株老梨树。树干内部那些脉管都张开了,拼命地吮吸着,把地下的水送到顶端,送到老树的每一个细枝末梢。一树子白色喧闹在寂静园子中。

    也就是这么一个早上,树子的里里外外,所有的梨树都被春风引领着竞相开放了。

    金生继续做梦,梦见狐狸用柔媚的女人声音叫他,即使在梦中,他还是怀疑,这只漏网的狐狸可能真像传说中的那样,她成了精了。就恨恨地说:“我怎么放过了你?”尖叫把金生惊醒过来。

    他看见自己的女人银花从储藏杂物的破屋中走了出来,手中端着一斗玉米种子。女人尖叫一声,颤声问道:“金生,是你吗?”

    金生说:“是我。”

    银花一松端着种子的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叫声还是从指缝中漏了出来。斗落在门廊上,金灿灿的玉米种子顺着台阶一泻而下。一股奇迹一样突然涌现的瀑布静止成一汪珠圆玉润的湖泊。

    银花惶惶不安,而他竟然扶着粗砺的老树干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女人就笑了,叫:“丢了手,走啊,走啊!”一挪脚,他睡得肥胖了的身子重重倒下,从另一株梨树上撞下来不少雪白的花瓣,落了他满头满脸。金生把那些花瓣一把揽进口中,嚼了爬起身来摇摇晃晃向门外走去,刚到门口就已大汗淋漓。扶住门框,金生回过头来对女人说:“是野物叫我起来的。”

    银花腿一软,扶住梨树仰脸看天。

    天空中缀满了缤纷的梨花。

    有人正在给冬小麦灌水,平常干着的明渠里水流潺潺作响。金生一迈腿,跌到水渠中。他爬到水渠那边。那里,是村里会堂侧面的墙壁,平常贴政府公告一类东西的地方。

    他就大声问:“写的是什么?”

    女人说:“收税的。”

    他就对着布告下面的墙根撒尿。

    女人对着男人的背影说:“你又站起来了。”

    说完,坐在门槛上放声大哭。

    男人瘫在床上,已有三年。

    以前,他身手矫健,是远近闻名的猎手。关于他的瘫痪,村里暗暗传说,那是杀生太多的缘故。过去,有人猎鹿太多,临死想说出埋银子的地点,却是鹿哀哀的叫唤。也有人长出豹子的利爪撕开自己的胸膛。当然,这些都是传说,既然村里每个男人都在打猎,好的猎手仍然是村里的传奇人物。金生变成瘫子时,人们看到了现世报应,但那教育意义已经十分有限,因为山上已经没有可以猎取的野物了。困在床上几年,村子已不是以往的村子。村外的人进来,村里的人出去,大家都忘记了他的样子。只有从前村长的儿子芒加,如今当了村长还不时来看一眼他。芒加抚摸当作褥子的熊皮,闪闪地映着灯光的黑毛在他手下嚓嚓作响,仿佛还心有不甘。年轻村长叹口气,说:“你这个人啊!”

    金生就想起他刚当村长的样子。

    别人好运气当头时,自己却正走着霉运。他因此有点恨他。

    芒加刚当上村长,就去县里开四级干部会。回来的挎包里塞满了纸卷,就张贴在这堵墙上,直到把一面墙贴得满满当当。

    是秋天的时候。

    村子里树上挂着梨,房子里窖着梨,空地上堆着梨。空气中飘满了梨子悄然腐烂的甜蜜味道。村里人闲着无事,都在等着村长带来买主。没有等到,就都把手插在怀中看村长干活。村上贴了交通法规,贴了森林法,又贴了计划生育和法院毙人的布告,最后贴的是动物保护法。金生肩了枪,两手空空从山上下来时,芒加已经贴完了那些纸头,站在那里大声宣读。读到森林法规时,人们笑了。同时,大家都抬头去看光秃秃的山坡,和那些稀落的灌丛,只有梨树越来越多,环护村庄。念到动物保护的有关条文,人群中又一次爆出笑声。金生的笑声最为响亮。他捅捅村长的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逼我跟你作对?当了村长就不要朋友了。”

    芒加说:“我不逼你,可我看你不看政府的号令。”接着,村长又把猎杀什么动物判刑多少年,罚款多少元念了。

    金生又笑,把枪往村长手中塞:“给你一年时间,你能在林子里打个东西回来,我去坐牢十年!”

    村长说:“也好,这枪我替你管上一年。”

    金生望望山坡,叹口气,一副英雄末路的样子,说:“我不是怕你才把枪给你。这条枪再也找不到什么吃食了。从今往后,我也只好照料这些梨树了。”

    村人们都为他们的英雄扼腕。

    村长扛了枪走了。

    村人们也知道猎手和村长是一对好兄弟,就觉得那只是在众人面前作作样子。也更相信山上倘有猎物,他绝不会交出猎枪。正是出售梨子的季节,这种东西堆在村中,总是很快腐烂,送出村子很快变得金灿灿的,馨香无比。人们也就散开了。金生回了家就对银花说:“他明天来还枪。”睡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看着烟熏火燎的墙上一轮鲜明的枪印,又穿衣起来,赶到村长家里,却见新村长打着绷带把一只手挂在胸前。金生想,一定是枪走火了。

    芒加却是知道他的心思,说:“屁,我也不是不会玩枪。”他理理绷带又说:“你就成全我一次,叫我一来就像个村长。我晓得你要来叫我还枪,我存在乡武装部了,一个月后取来还你。”

    金生就说:“老猴子刚下树,小猴子又蹿上去了。”村长叫女人取了酒和几块干肉来。不一会儿,屋里就充满了烧烤干肉的味道。金生喝了几口酒,说:“给你个脸,反正山上已经没有布告上不叫打的东西了。”

    “你真敢吹牛,没看见狐狸都窜到村里来了吗?”村长在乡武装部存了枪回来,刚到村口,一只狐狸从黄昏的阴影中冲了出来,吓得他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金生背上一冷,感到狐狸冷不防出来时携带的一股阴风吹在背上。嘴里却满不在乎,说,是只黄鼠狼吧。眼前却活灵灵飘动一只红狐美丽的身影。

    金生回家时,已经是晃晃悠悠不胜酒力的样子了。他对一团梨树的影子唾了一口:“呸!狐狸!”这时,一张狐狸的脸映现在渠水的中间,他就顺着流动的渠水往前走,曲曲折折穿过村子的寂静。到了村外,渠水在地里散开,就什么也没有了。上冻前的土地散发着一股暖烘烘的气息。他又往回走。这次,渠水中回荡的就是一轮月亮了。

    后来,银花说他男人那时就不对了,已经叫狐妖夺去了魂魄。

    她不管大家都说那只不过是枪口下得到残生的最后一只野物,说哪个人见她男人那阵的样子都会相信狐狸已经成了妖精了。金生头在看水时撞破了,黑色的血迹像一条条蠕动的蚂蟥。他不断对女人说,打死这只狐狸,就不用操心再杀生了,就可以积德生个儿子了,不生儿子是女人的心事,银花躲在暗处嘤嘤哭泣。

    他却说:“听哪,狐狸叫了。”

    话音刚落,提一根木棍就冲出去了。

    银花跟着追出去,只有满眼水光。她揩去泪水,才看见月亮,却不见男人的影子。银花就尖叫起来。周围菜园矮墙’梨树的阴影都在回应。细听起来,却是狐狸的声音。

    孤独,而又凄清。

    那一夜,金生以为进人了早已不复存在的森林。狐狸隐身不见,他挑战似地高声怒骂。其实,整整一夜,他都在村子周围打转。黑暗中回荡着他威胁狐狸,央求狐狸和他见面的声音。

    村里人都说金生疯了。

    早上,人们发现他手拿一根烧火棍倒在地上。

    金生在找最后一只狐狸时瘫了,这一瘫就是三年。三年之后,来到一株梨树下,梦见那只狐狸。那只狐狸确实是存在的,一直就在村里自由出人。一年以前,金生躺着等天亮,再也听不到雄鸡报晓,就知道狐狸祸害不浅,把村庄里的鸡都抓光了。他一瘫痪,别人都怕那只狐狸,连林子里也不肯去了。

    金生一个早晨就能走路了。

    到了村长家,一头虚汗淋漓而下。村长家门上挂着大锁。金生坐在门廊上擦汗。这时飞来一只乌鸦,对着他哇哇叫唤。金生觉得乌鸦是说:“你快要死了。”

    金生笑笑,起身走出村子。

    当他走上往乡政府去的路,一身筋骨活泛多了。走到水库堤坝上,回望村子,就只见一片轻云似的梨花,不见村庄了。他坐下来吸烟,回首往事也有点像回望村庄一样空旷迷茫。他就说:“偏偏就剩下了它。”

    到了乡政府,武装部长站在几株开花的桃树下,问:“噫?瘫子怎么好了。”

    部长以前常跟他一起打猎,所以熟悉。金生擦了汗,说:“还剩下一只狐狸。”

    “都说那野物成精了,就不怕收你一条命走?”

    “我来拿枪。”

    “枪?”

    “村长寄的,我来取。”

    部长就笑了:“哪个晓得那枪还有人要,军区来收旧枪,叫他们拿走,人家还差点不要呢!”

    “山上还有我没有打死的东西。”

    部长瞪他一眼,进屋取来一支自动步枪,扔到他怀里,说:“弹夹是满的。”

    金生笑了:“哪里要这么多子弹。”

    拉住部长就往院子里外面走,一定要部长指示靶子,这样拉扯着来到了河边。部长骂道:“你这个狗日的!”顺手把帽子扔到河里。金生举枪就打,枪枪都击中了浮动的帽子。直到枪膛里剩下一颗子弹,把空弹夹卸下还给部长。

    “你就那么信任自己的枪法?”

    部长没有听到回答,狂妄的猎人扬长而去。

    太阳温暖地照耀着,走出部长的视线,金生在水库堤坝上一棵早青的柳树下睡了一觉。他想象自己会再一次梦见那只狐狸。但是,什么也没有梦见。醒来,枪身给晒得十分温暖,天地间的温暖好像都集中到那支枪上。他把子弹从膛中退出来,细细抚摸。他知道这黄澄澄的东西会如何携带了人类若有若无的仇恨,撕裂一个个敢于向自己尊严提出挑战的野兽的躯体。然后是什么呢?他不愿去想这个,只看见四周的景物因为这人工湖泊而汇聚。

    眼泪亮晶晶地挂了下来。

    黄昏时分,早上开放的梨花又开始凋谢了。洁净的花瓣落在地上悄然腐烂,更给黄昏的气氛增添了一种甘甜的味道。金生经过自己家门前,听到屋里收音机已经打开了,依然固定在专门吟唱英雄史诗的波段。他没有进门,觉得自己不过像个不够真实的鬼魂,并且想到了报应这个字眼。

    他冷笑一下,觉得枪身也变得冰凉了。

    这是一个月圆之夜。金生觉得自己身影如雾,碰到任何东西都发不出声响。他还觉得,自己会有足够的耐心来寻找那只狐狸。从梦中,他知道,那是一只美丽的红狐。半夜,云片带来一阵小雨。他背靠一棵梨树倾听,四野里都是草木萌发的声音。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啊!而那狐狸却是这个世界里一个耐心等待复仇的女妖。想到这里,金生心里又恨了起来。

    雨停了,月光重新洒向大地。

    面对这景象,金生突然想高声叫骂。这时,却发觉舌头发木,说不出话来了。因此,他知道狐狸就要现身了。他在地上趴好,架好枪,麻木的感觉从脚下慢慢往上。趁着头颈还能转动,他回头看看背后的有亮。月亮到了面前时,他的一身已经僵硬了。

    天空露出了黎明的光色,这种光芒凝聚在准星上,像一蓬冷艳的火苗悄悄燃烧。

    金生眯眯眼,想看看心里想些什么。

    可他看不见自己的内心。

    睁开眼,就看见狐狸现身了。

    它就坐在十步开外的那潭清亮的泉水旁边。这情景和梦中十分相似,但狐狸却叫他失望了。他已经十分老了,并不需要一个好猎人专门从床上起来对付它。人们的传说中,这只狐狸像一面飘动的旗帜,像一团闪烁的火焰,美丽得出神人化。现在,面对枪口的这只狐狸,却是十分老迈了,毛正大片大片地从身上脱落,只有那双眼睛因为得计和歹毒而显得分外明亮。

    金生不想开枪,但狐狸也不走开。

    太阳升起来了,穷途末路的猎人和狐狸之间,竟然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金生害怕这种感觉,对着狐狸开了一枪。

    枪声震荡,使村里村外下了一场梨花雨。

    人们赶到村口,那狐狸已经死了,流出的血腥臭无比,污染了村里一眼甜水泉。

    村长芒加把金生抱在怀中。金生想说话,一用劲,人们却听到狐狸的哀哀叫唤。

    旧年的血迹

    父亲背倚那根木头。

    木头光滑而洁白,散发秋阳淡淡的温暖。木头上满布细若游丝的裂纹,像被日曝雨淋经年的人兽骨头,闪着象牙般的光泽。木头令人心醉神迷。它横躺在潮湿的泥地上整整三十年而没有腐烂,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眼下,它斑驳粗砺的紫色厚皮已经剥落,松脂气息也已散发殆尽。蒸腾而起的只是夜雨淡泊无色的味道。和村口那架锈迹斑驳的拖拉机一样,它们是露在时光之水上的两块石头。时光像水一样悠然流走,它们却仍从原来的地方露出来,供人们想回到记忆深处时赖以踏足。它们通体散发着水的味道、风的味道和时间的味道,在它们本身味道彻底消失的那一刻,就成为圣物。

    我在木头上坐下来,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递到父亲面前。父亲揪掉过滤嘴,才把烟叼在嘴上,我把甲烷气打火机伸过去。

    他说:“我不喜欢化学味道。”划着火柴把烟点燃,深吸一口,“国民党飞机给土匪空投的烟就是这个味儿,我们捡了些抽了。”

    “雪茄味道。”我说。

    “那阵我们脱下马靴,一排人坐在草地上,汗湿的布袜子晒了一长溜,抽的就是这种味道的烟,那时,我就想,我死了就是色尔古村的人,不死我是不会回到这个村子了,我觉得只是在一个阳光强烈的中午,骑马穿过这个昏昏欲睡的村子,只有攥在手里的卡宾枪才是实实在在的,其他都像梦一样。”

    我说:“哦。”

    父亲吃力地吭哧一笑,说:“其实都是当时那种烟味的缘故。你现在常抽这种烟?”

    “我妻子就给我买这一种。平常商店卖的烟中,就这种价钱贵一点。”

    “你不觉得你是这个村子里生的吧,抽这种烟的时候?”

    在城里的时候,我觉得我和这个村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特别是削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呆呆地看着输液瓶中的生理盐水一滴滴从胶管中淅沥而下,我嗅到自己周身散发着家乡潮湿的森林黑土中生长的荨麻与水芹菜气息。我以为我已处在弥留之际,所以我才对妻子说:“死后代我看看父亲去。我是不孝的儿子。”结果我没有死,两年后,我回到村子,主要还是因为嘎洛死了。现在,我感到我和这片土地、这个村子格格不人,我重新体会到少年时代的种种感触。

    “我说你不该回来。你们六姊妹只有你才算得上是若巴家族的后代。你的弟弟妹妹都是道地的种庄稼的人了。”父亲起身又说:“你转转,看这村子是不是原先的村子。许多人死了,嘎洛也死了。”

    他转过一道墙角,不见了,只剩下墙上一片白花花的阳光和墙角那面浓重的阴影。

    剩下我,和被我视为圣物的老木头,不会抽芽的终将腐朽的老木头在空旷的村中小广场中间。

    少年游

    阿古顿巴

    只是风中带有的一点湿润和暖意,让人感到这是春天将到的信号了。这场雪肯定是一场大雪,然后就是春天。格拉正在长大,慢慢长成大人了。他已经在想象自己是一个大人了。

    接下来的许多时间里,他都坐在院外阴凉干爽的门洞里,心中升起对家人的无限依恋。同时,他无比的智慧也告诉他,这种依恋实际上是一种渴望,渴望一种平静而慈祥的亲情。在他的构想中,父亲的脸不是那个垂亡的领主的脸,而是烧炭人的隐忍神情与门房那平静无邪的神情糅合在一起的脸。

    他在洁净的泥地土上静坐的时候,清新澄明的感觉渐渐从脚底升上头顶。

    阿古顿巴望见轻风吹拂一株株绿树,阴凉水一样富于启迪地动荡。他想起王子释迦牟尼。就这样,他起身离开了庄园,在清凉晚风的吹拂下走上了漫游的旅程,寻找智慧以及真理的道理。

    对于刚刚脱离庄园里闲适生活的阿古顿巴,道路是太丰富也太崎岖太漫长了。他的靴子已经破了,脚肿胀得难受。他行走在一个气候温和的地区。一个个高山牧场之间是平整的种植着青稞、小麦、荨麻的坝子,还有由自流的溪水浇灌的片片果园。不要说人工种植的植物了,甚至那些裸露的花岗岩也散发出云彩般轻淡的芬芳。很多次了,在这平和美丽的风景中感到身躯像石头般沉重、而灵魂却轻盈地上升,直趋天庭,直趋这个世界存在的深奥秘密,他感到灵魂已包裹住了这个秘密。或者说,这秘密已经以其混沌含糊的状态盘踞了他的脑海,并闪射着幽微的光芒。阿古顿巴知道现在需要有一束更为强烈的灵感的光芒来穿透这团混沌。但是,饥饿使他的内视力越来越弱。那团被抓住的东西又渐渐消失。

    他只好睁开眼睛重新面对真实的世界,看到凝滞的云彩下面大地轻轻摇晃。他只好起身去寻找食物,行走时,大地在脚下晃动得更加厉害了。这回,阿古顿巴感到灵魂变得沉重而身躯却轻盈起来。

    结果,他因偷吃了奉祭给山神的羊头被捕下狱。他熟悉这种牢房,以前自己家的庄园里也有这样的牢房。人家告诉他他就要死了。他的头将代替那只羊头向山神献祭。是夜无事,月朗星疏,他又从袍子中掏出还有一点残肉的羊齿骨啃了起来。那排锋利的公羊牙齿在他眼前闪着寒光,他的手推动着它们来回错动,竟划伤了他的面颊。他以手指触摸,那牙齿有些地方竟像刀尖一样。他灵机一动,把羊齿骨在牢房的木头窗棂上来回错动,很快就锯断了一根手腕粗的窗棂。阿古顿巴把瘦小尖削的脑袋探出去,看见满天闪烁的群星。可惜那些羊齿已经磨钝了。阿古顿巴想要是明天就以我的头颅偿还那奉祭的羊头就完了。他叹口气,摸摸仍感饥饿的肚子,慢慢地睡着了。醒来已是正午时分。狱卒告诉他,再过一个晚上他就得去死了。狱卒还问他临死前想吃点什么。

    阿古顿巴说:“羊头。”

    “叫花子,想是你从来没吃过比这更好的东西?”狱卒说:“酒?猪肉?”

    阿古顿巴闭上眼,轻轻一笑:“煮得烂熟的羊头,我只要。”

    他得到了羊头,他耐心地对付那羊头。他把头骨缝中的肉丝都一点点剔出吃净。半夜,才用新的齿骨去锯窗棂,钻出牢房,踏上被夜露淋湿的大路。大路闪烁着天边曙色一样的灰白光芒。大路把他带到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

    那时,整个雪域西藏还没有锯子。阿古顿巴因为这次越狱发明了锯子,并在漫游的路上把这个发明传授给木匠和樵夫,锯子又在这些人手头渐渐完善,不但能对付小木头,也能对付大木头了。锯子后来甚至成为石匠、铜匠、金银匠的工具了。

    这时,阿古顿巴的衣服变得破烂了,还染上了虱子。由于阳光、风、雨水和尘土,衣服上的颜色也褪败了。他的面容更为消瘦。

    阿古顿巴成为一个穷人,一个自由自在的人。

    在一个小王国,他以自己的智慧使国王受到了惩罚。他还以自己的智慧杀死了一个不遵戒律、大逆不道的喇嘛。这些都是百姓想做而不敢做的。所以,阿古顿巴智慧和正义的声名传布到遥远的地方。人们甚至还知道他一口锅换得一个贪婪而又吝啬的商人的全部钱财加上宝马的全部细节,甚至比阿古顿巴自己事后能够回忆起来的还要清楚。人们都说那个受骗的商人在拉萨又追上了阿古顿巴。

    这时,阿古顿巴在寺庙前的广场上手扶高高的旗杆。旗杆直指蓝空,蓝空深处的白云飘动。阿古顿巴要商人顺着旗杆向天上望,飘动的白云下旗杆仿佛正慢慢倾倒。阿古顿巴说他愿意归还商人的全部财物,但寺庙里的喇嘛要他扶着旗杆,不让它倒地。商人说:只要能找回财物,他愿意替阿古顿巴扶着这根旗杆。

    阿古顿巴离开了,把那商人的全部钱财散给贫苦百姓,又踏上了漫游的道路。

    那个商人却扶着那根稳固的旗杆等阿古顿巴带上他的钱财回来。

    他流浪到一个叫做“机”的地区时,他的故事已先期抵达。

    人们告诉他:“那个奸诈但又愚蠢的商人已经死在那根旗杆下了。”

    他说:“我就是阿古顿巴。”

    人们看着这个状貌滑稽,形容枯槁的人说:“你不是。”

    他们还说阿古顿巴应有国王一样的雍容,神仙一样的风姿,而不该是一副乞丐般的样子。他们还说他们正在等待阿古顿巴。这些人是一群在部落战争中失败而被放逐的流民,离开了赖以活命的草原和牛群难以为生。这些人住在一个被瘟疫毁灭的村落里,面对大片肥沃的正被林莽吞噬的荒地在太阳下捕捉身上的虱子。他们说部落里已经有人梦见了阿古顿巴要来拯救他们。

    阿古顿巴摇头叹息,他喜欢上了其中的一个美貌而又忧郁的女子。

    “我就是你们盼望的阿古顿巴。”

    始终沉默不语的女子说:“你不是的。”

    她是部落首领的女儿。她的父亲不复有以往的雄健与威风,只是静待死亡来临。

    “我确实是阿古顿巴。”

    他固执地说。

    “不。”那女子缓缓摇头,“阿古顿巴是领主的儿子。”她用忧郁的眼光远望企盼救星出现的那个方向。她的语调凄楚动人,说相信一旦阿古顿巴来到这里就会爱上自己,就会拯救自己的部落。叫人吃上许久都未沾口的酥油,吃上煮熟的畜肉。

    “我会叫你得到的。”

    阿古顿巴让她沉溺于美丽的幻想中,自己向荒野出发去寻找酥油和煮肉的铜锅。他在路旁长满野白杨和暗绿色青绿树丛的大路上行走了两天。中午,他的面前出现了岔路。阿古顿巴在路口犹豫起来。他知道一条通向自由、无拘束无责任的自由。而另一条将带来责任和没有希望的爱情。正在路口徘徊不定的阿古顿巴突然看见两只画眉飞来。鸟儿叽叽喳喳,他仔细谛听,竟然听懂了鸟儿的语言。

    月光里的银匠

    在故乡河谷,每当满月升起,人们就说:“听,银匠又在工作了。”满月慢慢地升上天空,朦胧的光芒使河谷更加空旷,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又遥远。这时,你就听吧,月光里,或是月亮上就传来了银匠锻打银子的声音:丁咣!丁咣!丁丁胱咣!于是,人们就忍不住要抬头仰望月亮。

    人们说:“听哪,银匠又在工作了。”

    银匠的父亲是个钉马掌的。真正说来,那个时代社会还没有这么细致的分工,那个人以此出名也不过是说这就是他的长处罢了——他真实的身份是洛可土司的家奴,有信送时到处送信,没信送时就喂马。有一次送信,路上看到个冻死的铁匠,就把那套家什捡来,在马棚旁边砌一座泥炉,丁丁咣咣地修理那些废弃的马掌。过一段时间,他又在路上捡来一个小孩。那孩子的一双眼睛叫他喜欢,于是,他就把这孩子背了回来,对土司说:“叫这个娃娃做我的儿子、你的小家奴吧。”

    土司哈哈一笑说:“你是说我又有了一头小牲口?你肯定不会白费我的粮食吗?”老家奴说不会的。土司就说:“那么好吧,就把你钉马掌的手艺教给他。我要有一个专门钉马掌的奴才。”正是因为这样,这个孩子才没有给丢在荒野里喂了饿狗和野狼。这个孩子就站在铁匠的炉子边上一天天长大了。那双眼睛可以把炉火分出九九八十一种颜色。那双小手一拿起锤子,就知道将要炮制的那些铁的冷热。见过的人都夸他会成为天下最好的铁匠,他却总是把那小脑袋从抚摩他的那些手下挣脱出来。他的双眼总是盯着白云飘浮不定的天边。因为养父总是带着他到处送信,少年人已经十分喜欢漫游的生活了。这么些年来,山间河谷的道路使他的脚力日益强壮,和土司辖地里许多人比较起来,他已经是见多识广的人了。许多人他们终生连一个寨子都没有走出去过,可他不但走遍了洛可土司治下的山山水水,还几次到土司的辖地之外去过了呢。

    有一天,父亲对他说:“我死了以后,你就用不着这么辛苦,只要专门为老爷收拾好马掌就行了。”

    少年人就别开了脸去看天上的云,悠悠地飘到了别的方向。他的嘴上已经有了浅浅的胡须,已经到了有自己想法,而且看着老年人都有点嫌他们麻烦的年纪了。父亲说:“你不要太心高,土司叫你专钉他的马掌已经是大发慈悲了,他是看你聪明才这样的。”

    他又去望树上的鸟。其实,他也没有非干什么,非不干什么的那种想法。他之所以这样,可能是因为对未来有了一点点预感。现在,他问父亲:“我叫什么名字呢,我连个名字都没有。”

    当父亲的叹口气,说:“是啊,我想有一天有人会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那他们就是你的父母,我就叫他们把你带走,可是他们没有来。让佛祖保佑他们,他们可能已经早我们上天去了。”当父亲的叹口气,说,“我想你是那种不甘心做奴隶的人,你有一颗骄傲的心。”

    年轻人叹了口气说:“你还是给我取个名字吧。”

    “土司会给你取一个名字的。我死了以后,你就会有一个名字,你就真正是他的人了。”

    “可我现在就想知道自己是谁。”于是,父亲就带着他去见土司。土司是所有土司里最有学问的一个,他们去时,他正手拿一匣书,坐在太阳底下一页页翻动不休昵。土司看的是一本用以丰富词汇的书,这书是说一个东西除了叫这个名字之外,还可以有些什么样的叫法。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太阳即将下山,东方已经现出了一轮新月淡淡的面容。口语中,人们把它叫做“泽那”,但土?指一指那月亮说:“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

    当父亲的用手肘碰碰捡来的儿子,那小子就伸长颈子说:“泽那。”

    土司就笑了,说:“我知道你会这样说的。这书里可有好多种名字来叫这种东西。”

    当父亲的就说:“这小子他等不及我死了,请土司赐你的奴隶一个名字吧。”土司看看那个小子,问:“你已经懂得马掌上的全部学问了吗?”那小子想,马掌上会有多大的学问呢,但他还是说:“是的,我已经懂得了。”土司又看看他说:“你长得这么漂亮,女人们会想要你的。但你的内心里太骄傲了。我想不是因为你知道自己有一张漂亮的脸吧。你还没有学到养父身上最好的东西,那就是作为一个奴隶永远不要骄傲。但我今天高兴,你就叫天上有太阳它就发不出光来的东西,你就叫达泽,就是月亮,就是美如月亮。”当时的土司只是因为那时月亮恰好在天上现出一轮淡淡的影子,恰好手上那本有关事物异名的书里有好几个月亮的名字。如果说还有什么的话,就是土司看见修马掌的人有一张漂亮而有些骄傲的面孔而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快,就想,即使你像月亮一样那我也是太阳,一下就把你的光辉给掩住了。

    那时,土司那无比聪明的脑袋没有想到,太阳不在时,月亮就要大放光华。那个已经叫做达泽的人也没有想到月亮会和自己的命运有什么关系,和父亲磕了头,就退下去了。从此,土司出巡,他就带着一些新马掌,跟在后面随时替换。那声音那时就在早晚的宁静里回荡了:丁咣!丁咣!每到一个地方那声音就会进入一些姑娘的心房。土司说:“好好钉吧,有一天,钉马掌就不是一个奴隶的职业,而是我们这里一个小官的职衔了。至少,也是一个自由民的身份,就像那些银匠一样。我来钉马掌,都要付钱给你了。”

    这之后没有多久,达泽的养父就死了。也是在这之后没有多久,一个银匠的女儿就喜欢上了这个钉马掌的年轻人。银匠的作坊就在土司高大的官寨外面。达泽从作坊门前经过时,那姑娘就倚在门框上。她不请他喝一口热茶,也不暗示他什么,只是懒洋洋地说:“达泽啦,你看今天会不会下雨啊?”或者就说:“达泽啦,你的靴子有点破了呀。”那个年轻人就骄傲地想:这小母马学着对人尥蹄子了呢。口里却还是说:是啊,会不会下雨昵?是啊,靴子有点破了呢。

    终于有一天,他就走到银匠作坊里去了。

    欢乐行程

    一场雪就把萧索大地变成了天堂。

    阳光照亮起伏的山峦,蜿蜒的河流,孤零的村庄和覆盖这一切的白雪。野鸽群在天空中往复飞翔,搅起一个巨大的欢快声音的漩涡,在春天里分群的鸽子聚集起来,这样不知疲倦,在清冽的空气中欢快飞翔。

    这个鹤群翔集的村庄叫做机。机村在大渡河上游,群山到草原的过渡带上。河谷开阔,山脉低缓。

    阳光照亮格拉的脸。格拉是个很野的孩子,村里人说是没有父亲调教的缘故。次多则是有父亲而且调教很好的典范。可是次多不快乐,格拉快乐。格拉那张脸平常污垢很多,十天半月才会洗上一次。要不是他喜欢打鸟,要不是打鸟时喜欢到泉水边上,十天半月也未必会洗上一次。有些鸟喜欢落在泉水边的湿土中,享受那份湿润与沁凉。格拉静静等待小鸟飞来,有时就会遇到前来背水的母亲,她放下水桶,说:“格拉,看你那张狗一样的脸。”顺手一下,就把儿子的头摁进那一凼洁净的水中。又搓,又揉,最后用十指做梳子,清除头发中的草屑与松罗。格拉吱哇乱叫,母亲就会开心地格格笑出声来。

    母亲一把一把撩水从上往下洗他的脸。

    格拉的脏脸会把一凼水洗变颜色。母子俩坐下来,听从石缝中淌出的水潺潺作响,把那些污水冲掉。母亲有时会哭:“十六岁我就把你生下来了。”然后她又会笑,“你的脸跟狗的脸一样,难怪我认不出谁是你父亲,你汪汪叫啊,格拉。”这张脸其实不像狗脸。额头宽阔,亮堂,下巴尖削,且日后会方正饱满。只是双眼细小,明亮,聪慧中有一点猎犬的狡黯。两颗犬齿那么雪白,醒目地獠出嘴唇。

    母亲背上水,桶的底边靠在腰肢上。向前走动时,腰肢就好看地起伏。“来吧,”她对儿子说,“格拉,我们回家了。”格拉就是狗的意思。格拉是小名。格拉没有大名,因为没有父亲。

    满屋子的亮光使格拉醒来,立即他就听到了鸽子飞翔的声音。他一醒母亲就知道他醒过来了,不是相依为命的人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你不能穿新鞋上路了,”她的声音从外屋传来,“下雪了。”她的声音显得那么兴高采烈,“你就系一条新腰带吧,红色的那条。”母亲又喊:“快点啊,次多都来了。”声音圆润清脆,像是姑娘的嗓音。这嗓音常常招人议论。但是依然是母亲的声音,像把阴暗的房子和时日照亮,仿佛镀上一层白银的雪光一样。

    格拉长大

    格拉倚在门框上舔舔干裂的嘴唇,感到空气里多了滋润的水气,好像雪就要下来了。他们母子俩好久没有牛奶喝了。看着空空荡荡的广场,不知第一片雪花什么时候会从空中落下来。格拉想起和次多去刷经寺镇上换米,弄翻了车,喝醉了酒的事。眼下该是中午,却阴暗得像黄昏。只是风中带有的一点湿润和暖意,让人感到这是春天将到的信号了。这场雪肯定是一场大雪,然后就是春天。格拉正在长大,慢慢长成大人了。他已经在想象自己是一个大人了。背后,火塘边体态臃肿的母亲在自言自语,她的双手高高兴兴地忙活着把火塘中心掏空,火就呼呼欢笑起来。

    “格拉,我们家要来客人了!”

    “今天吗,阿妈?”

    “今天,就要来了。”

    格拉进屋,帮母亲把火烧得再大一些。他知道那个客人将来自母亲那小山包一样的肚子里,他长大了,他懂这个。现在屋子已经烧得很暖和了,既然家里穷得什么也没有,就让屋子更加暖和吧,格拉已经十二岁了,能够弄回来足够的干柴。就让母亲,这个终于有一个小男人相帮相助的女人想要多暖和就有多暖和吧。格拉今年十二,明年就十三了。

    连阿妈都说:“不再小狗一样汪汪叫了,我的格拉宝贝。”

    她放肆的亲吻弄得他很不自在。

    桑丹开始吃煨在火塘边的一罐麦粒饭,饭里还埋了好大一块猪肉。

    “我不让你了,儿子。”

    格拉端坐不动。

    “我要吃得饱饱的。”

    “雪要下来了。”

    母亲的嘴给那块肥猪肉弄得油光闪闪:“雪一下,客人就要来了,该不是个干干净净的雪娃娃?”

    格拉脸红了。他知道母亲指的是什么。一点忧愁来到了心间。格拉又听到母亲那没心没肺的欢快声音:“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格拉觉得自己该笑,就努力笑了一下。本来,他也是跟母亲一样会没心没肺地痴笑的。但这一笑,却感到了自己的心和肺,感到自己的心和肺都被个没来由的东西狠狠扯了一下。

    “我要给你生个妹妹,我要一只猫一样贴着我身子睡觉的小女孩,你同意吗?”

    格拉对着阿妈点点头。却想起河边那个被母亲忘记的,被青草掩埋被白雪覆盖的小小坟头,心肺又被什么扯了一下。格拉已经有心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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