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宫女-初入营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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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哑嗓子连长鼓着腮帮威严地宣读着新兵分配名单:“……赵河、武玖、卢啼夏去测地二班……”

    我们三人相视一笑:如愿以偿,分到了一个班。管它是测地还是量天,反正我们三个在一起。

    “……下边,各班长把新同志领回宿舍。”连长说罢,十几个班长向队列走来。走到我们三人面前的是一个瘦瘦的高个儿。

    “认识一下。我,测地二班班长景树桩。”

    什么景树桩!瞧你这个瘦样,应该换换名字,叫景树枝!

    他眯着眼睛,盯着我们三个人的脸细细审视着,似乎在检查我们早晨洗了脸没有。而后又转到我们背后看了一会儿,接着抬起右手,屈着中指,在我们三人头上“梆梆”各敲了两下,这才自言自语地咕哝道:“嗯,还可以。”

    这是什么毛病?

    武玖忍不住,尖嗓子响了:“哎,我说,你这是买西瓜呀?”

    “就是!凭啥敲俺的头?”卢啼夏瞪眼问,两只硕大的手攥成了拳头。

    我急忙向他俩使眼色:不可造次。这里是军营,我们初来乍到,不摸底细,乱来吃亏。

    景树桩有几分惊异地扭头望着武玖和卢啼夏,粗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大概是咽了一口唾沫,这才低沉地说:“跟我走。”

    我们跟着他向一排平房走去。望着他那单薄的身架,我忍不住在心里说:“你敢敲我们三个人的头,胆子不小!你知道我们是谁?豫西南古城南阳有名的‘梁山三兄弟’!鄙人赵河是长兄,人称‘晁天王’;老二武玖,外号‘吴学究’;老三卢啼夏,绰号‘鲁提辖’。我们三人歃血为盟,立誓仿照当年梁山好汉,甘苦与共,安危相仗。今日倘在别处,只要我喊一个‘上’字,你景树桩即刻就得倒在我们三人的拳脚之下。罢,初次相见,饶了你。”

    “这就是我们班的宿舍。”景树桩领我们走进两间平房后说,“班里同志都去执行任务了,你们放下背包先坐,我去打洗脸水。”说罢,提了一个铁桶走出去。

    我们开始打量这两间房子:干净的地坪,铺有褥子床单的木板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洁白的墙壁,正面墙上贴着“军人誓词”。我们的目光最后落在另一面墙上的一个白纸条幅上,那上边写着两行很不咋样的毛笔字:

    人生各个阶段的主题是变化着的。

    ——车尔尼雪夫斯基

    “车尔尼,雪夫斯,基。”“提辖”低低地读着那第二行字,自言自语说,“这肯定是两个人的名字,只是不晓得最后多个‘基’字是啥意思。”

    “这还不明白?”“学究”立刻接口,“基就是基本,这意思是说,上边那句话是车尔尼和雪夫斯最基本的话。”

    “是吗,大哥?”“提辖”转向了我。

    “大概是吧。管这闲事干啥!”刚才走那几里路,腿有些酸,我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梆梆!”我刚坐下,头顶突然又被人敲了两下,我站起来扭头一看,景树桩提着一桶温水站在旁边。“不要破坏别人的内务;要坐,就坐凳子。”他指了一下木凳。

    “哼,又敲我一次。”我压了压心里涌上来的火气,暗暗叫道,“一共两次!”

    二

    晚饭后,班里开欢迎会。

    全班八个人围坐在两张条桌前:班长,副班长,三个老战士加上我们三个新兵。

    白净面孔的副班长在说了几句欢迎的话后,开始介绍班里的情况:“……我们测地分队是炮兵的射击保障分队。我们的主要任务是为火炮射击准备测地诸元,保证火炮打得准;我们的主要武器是经纬仪、对数表、标杆、卷尺;我们作业的基本程序是先通过仪器观测得到已知数据,接着计算出需要的未知数据……”

    啰唆!哪用得着这么多的“我们”。

    我无心听这些,目光落在了桌上那几盘熟花生米上。山东的花生米个儿真大。

    “为了互相了解,今后更好地相处,请你们三个新同志自我介绍一下自己的特长。”班长依旧声音低沉地说。

    特长?特长是有。“学究”的最大特长是嘴会说。他要说明什么事情,常常是旁征博引,论据充分,令人不得不服。不过外人很少知道,他所使用的那些论据,只有极少数可信,大多数并无出处,是他根据自己看书时记下的只言片语进行加工而成,或者干脆是杜撰的。那次我们胡同那个有名的“铁公鸡”胖三姨,从街上买来了一网兜刚上市的红皮水萝卜,被我们瞧见,馋得我和“提辖”直流口水。我们知道直接上前要着吃准碰壁,便推“学究”去说。只见他走上前惊叫一声:“哎呀,三姨,你怎么还买这东西?你没看前天报纸上说水萝卜内含有大量的维生素C,这种东西和人的胃液一接触就会起化学反应,变成一种毒素,人吃后当时不觉得,慢慢就会脱头发。”他知道三姨最爱惜自己已经所剩不多的头发,趁三姨惊疑未定,他又摇头晃脑地说,“其实这事史书上早有记载,一八一三年,咱南阳府就有一百多个妇女因为吃红皮水萝卜而变成了秃头。”“哎哟!”三姨像见了蛇一样,赶忙把水萝卜从网兜里掏出来扔在了地上。待三姨一转过街角,我们便赶紧抱上那些水萝卜跑到僻静处大嚼大啃起来。

    “提辖”的特长是拳头厉害。去年秋天有一个傍晚,我们弟兄三人正在街上闲逛,突然旁边胡同里疾步奔出一个青年汉子,那汉子在同我们擦身而过时胳膊撞了一下“提辖”,使“提辖”手中拎着的一斤鸡蛋落地摔得粉碎。此时,只要这个人说一句“对不起”便可无事,不料那汉子却连看也没看“提辖”一眼,仍照直跑去。“提辖”火气来了,飞步追了上去,照那人后背上一拳把他打趴在地,待那人刚翻过身,他又照对方脑门上一拳打去,那人立时鼻孔出血,不能动弹。我和“学究”一见慌了,刚要拉上“提辖”逃走,不想此时跑来两个持手枪的警察,他们一见昏倒在地的那个青年汉子,其中一个上前“啪”的一声把一副手铐戴在了那人的手上,另一个过来握住“提辖”的手连说:“谢谢,谢谢,你协助我们捉到了凶犯;他刚才打伤了我们两个公安民警……”《水浒传》上的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如今“鲁提辖”两拳打昏凶犯,其拳头的厉害可想而知。

    鄙人的特长和当年梁山泊的晁盖基本上一样:仗义疏财团结人。在家时,“提辖”肚子大,饿得快,我就常从家里拿点吃的给他充饥,“学究”爱看书但又无钱买,我就常把我哥哥的书拿出来让他看。那次我大姐的对象要来,我妈去街上买了一只大烧鸡要招待他。恰恰这天上午“提辖”来找我玩时说肚子饿,我当即毫不犹豫地把那个烧鸡偷偷从厨房里拿出来让他吃了。我妈直到中午喝酒上菜时才发现烧鸡丢了,急得她边跺脚边叫骂,而我在一旁却佯装不知。直到吃过饭后我才安慰她:“妈,别生气。现在有些卖烧鸡的图省力,鸡没烧死就卖,你可能没看清,结果买到家它又跑了……”

    不过,这些东西还是不说出来的好。我朝“学究”和“提辖”使了个眼色,转向班长:“没啥,我们三个干啥都基本上是一般化,特长的没有。”

    “噢,”班长的两只眼睛又眯起来,“那,讲讲你们为什么要来当兵吧。”

    为什么要来当兵?因为来当两年兵,回去就可以优先在国营单位就业,且军龄算工龄。当然,这些更不能说出来。我转向“学究”,示意他开口。

    “诸位老同志,”“学究”明白了我的意思,清了清嗓子说,“我们三人,是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关于公民有保卫祖国的义务的规定,发扬花木兰从军保国的精神,以英雄黄继光、董存瑞为榜样,自愿报名来服役的。诸位都知道,现今两霸争夺日趋激烈,战争危险严重存在,我等五尺汉子不来参军卫国,谁来?古人顾炎武还说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嘛!”

    好,讲话效果很好!副班长和几个老兵都瞪大了眼望着“学究”,老兵小魏的脸上分明地露出了敬佩之意。

    “我喜欢听的是心里话。”景树桩低沉地说。

    纯属挑刺!心里话,心里话能说给你听吗?

    “武玖同志刚才说的就是我们的心里话。”我急忙强调。

    “嘭!”“提辖”挥拳朝自己的大腿上使劲捶了一下。他平时凡赞同什么意见时,都用这独特的动作表示。

    “嗯,是心里话就行。”班长又眯着两眼望着我们三个,“欢迎的话我就不再重复了,在此我只说一句,”他望了一下墙上的那个条幅,“请你们记下那个条幅上的话。”

    扯淡!有话就直说,别借什么条幅做文章。

    欢迎会结束后,我贴在“学究”和“提辖”的耳边低声嘱咐:“小心,景树桩这小子阴阳怪气,好像有意要找我们的别扭。”

    “嗯,”“学究”点点头,“眯眼看人的人,心术不正的多!”

    三

    专业训练开始了。

    今天又是在室内讲解三角函数。

    当初在学校上学时我就烦这些sin、cos、tg、ctg,没想到来部队还会遇到它们。

    “……下边,大家根据今天和前几次讲授的内容,自己再看看教程,领会一下。下课前每个同志都要背诵一遍这些函数公式。我们测地兵经常要用到它们,必须记熟。”讲完课后排长说。

    背吧,让别人背吧,鄙人此生不打算靠三角函数吃饭。我用书挡住脸,一只手伸进裤子口袋掏出星期日上街买的熟花生米,往嘴里放了一颗,以尽量轻的声音嚼起来。

    正当我品尝起花生米的香味时,“眯眼景”——这是我们送给班长的外号——站在我的桌前:“你在干什么?”

    我狠狠瞥了他一眼:“没干啥。”

    “给我!”他向我伸出了手。

    “给你啥?”我佯装不知。

    “花生米!”他一字一顿。

    全排的同志都在看我。我愤愤地把口袋中的花生米掏出来放在他的手里。

    “哗!”他把花生米全撒向了窗外。

    这时,排长说:“下边背公式,从第一排的同志开始,谁背完谁下课。”

    “sin等于对边比斜边……”一班的“大胡子”背完走了。

    “ctg等于邻边比对边……”三班的“瘦猴”背完走了。

    我、“学究”、“提辖”都被叫起来背了一遍,但都没能背过来。教室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人。

    “排长,你去忙吧,我在这儿听他们背,背完就下课。”“眯眼景”向排长说。排长点点头走了。

    我鄙夷地望了一下“眯眼景”。哼,你坐在这里,我偏不背!

    下课哨响了,我们三个同时起身把教程向作业包里装。

    “不要慌,谁背完谁下课。”“眯眼景”沉声说。

    “马上要吃晚饭了。”“学究”提醒道。

    “放心,饭有得吃。”他转向教室门外我们班的老兵小魏喊道,“小魏,告诉炊事班留四个人的饭。”

    “死记硬背这些东西究竟有啥用?”我终于忍不住了。

    “外国军队现在早学六角函数了,我们现在还学三角函数,落后!背得再熟有啥用?”“学究”也帮腔。

    “嘭!”“提辖”在自己的大腿上重重捶了一拳。

    “别人学不学我不管,只要我们炮团用,你们就得学!”“眯眼景”不紧不慢地说。教室外边,已经有人敲着空碗从饭堂吃完回来了。我突然感到肚里饿得厉害。

    “学究”不说话了,只管低头看书,半个小时后,他站起来说:“我背一遍。”他居然全背下来了。小子,投降派!

    看到“学究”走出教室去吃饭,“提辖”慌了,也低下头一个劲地看书。终于,他也提出要背一遍,竟也背下来了。

    教室里只剩下了“眯眼景”和我。然而我却怎么也背不出。当初不知是哪个小子闲着没事,去发明这折磨人的公式!

    “学究”和“提辖”也吃了饭,站在门口看我,同时做了个无力相助的手势。看来真得动动脑子了,我又翻开书认真看起来。

    我终于把那些讨厌的公式全部背了一遍,而此时,已是二十点三十分了。

    “你现在可以去吃饭。”班长低沉地说,“我提醒你,应该记住咱们宿舍墙上那个条幅上的话!”他加上一句。

    我斜睨了他一眼,在心里暗暗叫道:“姓景的,我不管你啥条幅不条幅,反正,仇,咱们是结下了!”

    四

    全排今天到野外上经纬仪操作课。痛快!我们三人都不喜欢在室内听讲,过那种乏味的学生生活。

    班长刚把经纬仪架好,三班长喊他过去商量什么事情。副班长患流感没来,其他几个老兵到远处去插标杆,仪器前只剩下了一个老兵小魏。

    “来,我看看这玩意儿。”“提辖”说着就要去摸那经纬仪。

    “别动!”年龄比“提辖”还小的小魏奶声奶气地阻止,同时用舌头舔了舔上嘴唇,“你们还没学会操作,弄不好会弄坏的,这仪器值几万块钱呢!”

    “我说老魏,”“学究”开了口,“都是弟兄们,不要打官腔。你真要跟我们过不去,可小心我中午在饭场公布你每天舔嘴唇的次数。”

    小魏立时不吭声了,他怕我们当众出他的丑。

    “嗬,这东西不错,瞧那个人的身子有多大!哎,这人怎么是倒着走路?”“提辖”边看边叫。

    “一切物体在经纬仪镜头里都是倒像。”小魏在旁边低低地解释。

    “我看看。”“学究”拉过“提辖”,把眼睛对准了镜头,叫了起来:“嗬,那是个女人。看,辫子上扎的橡皮筋都清清楚楚!”

    我急忙拉过了“学究”,把眼睛凑了上去。“是个姑娘!她在朝咱们笑呢,乖乖,那牙可真白!”

    “梆梆”,我的头上猛地被敲了两下。“眯眼景”站在我面前。你又敲我的头,这是第四次了。不行,老子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干什么打人?”我朝他吼道。

    “你刚才在用仪器看什么?”他的两眼又眯得只能见到眼睫毛了。

    “他是出于好奇,随便看看。”“学究”急忙接口。

    “好奇?”“眯眼景”把眼睛转向“学究”。

    “好奇是人类一种常见的心理现象。”“学究”辩解道,“有好奇心并不是一件坏事,它是一个人进行创新活动必须具备的心理因素。”

    “嘭!”“提辖”挥拳向自己的大腿上砸了一下。

    “眯眼景”的喉结动了一下,似乎要说什么。我没容他张口,便又质问道:“你刚才为啥打人?”

    “就是。你为啥打人?真想打吗?”“提辖”的拳头在“眯眼景”脸前晃着。

    “古代的军事家孙子说过:带兵者应‘视卒如婴儿’。《经武要略》这本书上也写道:带兵者‘抚士卒,必如父兄与子弟’。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中明明规定:不准打人骂人。你为什么还打人?”“学究”拿出了他的论据。

    “吵什么?”连长从五班那边走过来厉声问。

    “他打人!”我们三个一齐指着“眯眼景”叫道。

    连长把询问的目光转向了“眯眼景”。

    “让他们说说刚才在用经纬仪看什么。”“眯眼景”冷了声说。

    “没看什么。”“学究”边说边把眼睛又对准了镜头,立刻叫起来,“连长,你来看,我们刚才看的就是这东西。”

    连长把眼睛凑向镜头。“哦,一棵树。”

    谢天谢地,那姑娘已走出了镜头。

    “我看一眼树他就敲我的头,这对吗?”我又发动攻击。

    连长把眼睛又转向了“眯眼景”:“以后注意不要对新兵动手动脚。”说罢又转向我们,“好了,班长不对,快训练吧。”说完走了。

    “眯眼景”望着连长的背影,粗大的喉结蠕动了几下,但没发出什么声音。

    “哈哈哈!”待连长走远,我们放声笑了。

    “眯眼景”听到笑声倏地转过头来,两眼盯着我们,一字一顿地说:“我提醒你们,要记住那个条幅上的话!”说罢,伸手去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打开刀片后,猛地在右手中指指背上戳了一下。一直呆站在旁边的小魏哎哟了一声。我们三个则几乎同时撇了撇嘴:“哼,吓唬谁!”

    五

    这个胜利得庆贺庆贺。

    晚饭后,我拿出一包葵花子,喊上“学究”和“提辖”,来到营房院北边的一个干涸的小水渠里躺下吃起来。

    “经验证明,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只要我们弟兄三个人一齐上,胜利就是我们的。”“学究”边吃边总结。

    “团结就是力量!”我说。

    “嘭!”“提辖”使劲拍了一下大腿。他双眼直直地望着小渠边上生产队的杏树园,成熟的杏子在夕阳映照下红得像玛瑙。

    “咋,又馋了?”我笑着问。

    “嗨,那杏子!”“提辖”一边咂着嘴一边搓着两只大手。

    “一本书上写道:人的欲望是人的生理需要的反映,过分的抑制会给自己的身体带来伤害。”“学究”从理论上予以支持。

    “去吧,我看着人。”我说。

    “嗵”的一下,“提辖”跳过了果园篱笆墙。

    一个、两个……他扔我俩接。“二十一,中了。”“提辖”又跳出了果园。

    我们一人拿起一个杏子去衣襟上擦。我把杏子擦净刚要张口去咬,背后蓦地响起一声低沉的吼叫:“放下!”“眯眼景”脸铁青着站在我们身后。“吧嗒!”“学究”手上的杏子滚到了地上。

    “杏子熟了,反正得有人先吃,何必大惊小怪!”我很快平静了下来。

    “嘭!”“提辖”向自己的腿上捶了一下。

    “放下!”“眯眼景”的声音提高了。

    “现在国家讲究按劳分配,我们助农劳动时也给这果园拉过粪。”“学究”也已从惊慌状态中醒了过来。

    “嘭!”“提辖”又捶了一下大腿。

    “放下!”“眯眼景”的声音更高了。

    绝不能被他吓住!我把杏子向口中塞去。“眯眼景”一步迈到我面前,劈手夺下了杏子,差一点把我身子拉倒了。强烈的气愤使我挥起了拳头,喊道:“上!”

    “学究”应声从地上跃起冲向“眯眼景”。就在我的拳头要落在“眯眼景”身上时,我的腿突然被他一扫,一下子摔倒了。我刚倒下,“学究”也“啊”的一声扑倒在地。我看到“提辖”挥起双拳直捣“眯眼景”心窝——这是他的绝招,黑虎拳中的掏心招。在这一刹那,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丝恐惧:这种拳是可以一下使人窒息的。没容我想下去,只听“提辖”闷叫一声:“呀!”便像面袋似的一头栽倒在地上,而“眯眼景”还稳稳地站在原处。

    我们三人倒在地上,恨恨地望着他。不好,我的手腕在摔倒时碰破了。只见“眯眼景”伸手去口袋里掏出手帕,一撕两半,一半丢到我面前,一半去裹他手指上的伤——那大概是刚才被谁抓破的。

    他裹好伤后,默默地扯下帽子,弯腰把我们摘的那二十一个杏子一一放了进去,然后捧着帽子向村子走去。没走几步,又陡地停步转回头来低沉地说:“我提醒你们,应该记住宿舍墙上那个条幅上的话!”

    又来提醒,老子本来就在醒着!

    “他懂拳术。”“学究”倒在地上低低地说。

    “是‘通臂拳’。”“提辖”喘息着肯定。

    六

    我们做好了挨批评甚至受处分的思想准备,然而那批评和处分却始终没来。“眯眼景”大概没敢向连里报告,他也打了我们。

    今天又来了个苦差事:为炮兵群实弹射击准备测地诸元。我们班的任务是测出四个炮营阵地的坐标、方位和高程,午后一时前交出成果。

    “眯眼景”负责仪器观测,我负责记录和扛三脚架,“学究”和“提辖”负责插标杆和拉卷尺,副班长和几个老兵到排计算所负责计算。

    当踩着雨后的泥路,同“眯眼景”连爬六个山头观测完所需的全部数据来到计算所时,我已经筋疲力尽了。

    “赵河,快把测量数据报给大家计算。”“眯眼景”边把经纬仪箱放在地上边催我。

    小子,催这么紧,连口气也不让喘。我强打精神打开记录夹,向副班长、小魏他们几个计算手依次报着在各测站测得的数据,报着报着,我发现记录五号山头观测数据的那张纸不见了。

    哪儿去了?我翻遍记录夹也没找到。蓦地,我回忆起临离开五号山头向作业包里装记录夹时,好像掉出来一张纸,当时因为腰酸腿疼,不想弯腰,就没拾它,随即被风刮走了。莫非就是那张?我的心像被揪了一样。几个月的测地兵生活已使我懂得:丢掉一个测站的观测数据,就会使全部计算作业都不能进行,交成果的时间就要拖延。

    “究竟放哪里了,想一想。”“眯眼景”的声音很低,但我听得出话中含着极大的焦躁。

    “好像……”我第一次嗫嚅着说话。

    “眯眼景”猛地扬起他那右手屈起的中指向我的头上敲来,我正咬牙准备承受那一击时,却见他的中指落在经纬仪的三脚架上。

    “跑步跟我去五号山头,重新测量!”班长低声说罢,弯腰从经纬仪箱内拿出经纬仪抱在手上,便向五号山头的方向跑去;他大概是想轻装跑快一点,没有按要求背经纬仪箱。我只得拖着疲惫的身子,背上作业包,扛上三脚架,喊“学究”和“提辖”拿上标杆、卷尺,也向五号山头跑去。

    我们拼着全力跑了五百多米,一口气爬上五号山头,迅速展开了作业。五号山头坐落在一个山梁的尽头,拔地七十来米,山坡上尽是石头,只有山脚下长些树。当测完应测的数据,我在纸上记下最后一个数字之后,我连站起身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下山!”“眯眼景”从三脚架上取下经纬仪后下着命令。

    “为什么连口气也不让喘?”我忍不住抗议了。

    “再急也不能不顾小兵的死活吧!”从山梁上收了标杆回来的“学究”立刻接口。

    “嘭!”“提辖”捶了一下他的大腿。

    “眯眼景”眯紧双眼盯着我们厉声说:“听着,立刻下山!谁再磨蹭,小心处分!”说罢向山下走去。

    我们三个只好随他下山。我边走边想象着这乱石突起的山坡倘能变成滑梯,让我坐上一下子滑到山脚那该多好。正当我进入这种想象的时候,突然一脚踩在碎石上,脚下一滑,身子歪倒,直向下边滚去。走在我前边的“学究”和“提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我的身体冲倒,并随着我向下边滚去。走在前边十几步远的“眯眼景”吃惊地回过头来,这时,他只要闪身躲过我们三个那滚动的躯体,就可平安无事,但他却双手抱住经纬仪,斜蹲下身体把肩膀迎向了我们。我们三个滚动的身体在他肩膀的扛堵下停了一瞬,就相继用手抱住了突起的石头。但就在我们抱住那石头的同时,他的身子却在那巨大冲力的作用下向山坡下滚去。

    我们爬起来,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向被山脚下两棵树挡在那里的班长跑去。及至跑到跟前,我的双眼瞪大了:班长满脸是血,身子缩成一团,那部价值几万元的经纬仪仍紧抱在他的怀里。

    “耳朵!耳朵!”“提辖”叫着。我定睛看去,才发现班长的左耳朵没有了,耳根处正涌流着鲜血。

    “班长!”我们同声发出惊恐至极的喊叫……

    七

    班长整整住了一个半月的医院,今天要出院了。半下午的时候,我们全班八个人都到营门外公路旁的公共汽车站去接他。

    公共汽车缓缓停住,班长拎着挎包走了下来。我们八个人的目光都投向他的左脸颊,那原来的左耳朵处,只剩下一道凸凹不平的暗红色的伤疤。

    “班长!”我和“学究”“提辖”同时扑到他的身边,“你为救我们……”

    “大家好!”他微笑着打断我们的话——这是我们第一次看见他笑,一边同大家握手,一边用轻松的语调说,“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以后我不会再犯听人讲话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跑的毛病了。”

    大家都艰难地咧嘴笑了一下。“提辖”拿过班长手上的挎包,我们默默地跟在班长身后走向宿舍。

    刚在宿舍坐下,连长来了。他急步走到班长面前,长久地握着班长的手摇晃着,随后默默地在班长的床沿上坐下,点燃香烟吸起来。我们都没说话,也都没话说,屋里的空气显得凝重。

    连长吸完了那根烟,站起身来向着班长说道:“二班长,今晚我要宣布那个决定,就是我去医院告诉你的那个决定。”

    “知道了。”班长的两脚跟习惯地一并。

    决定?一定是给班长记功的决定。他为完成测地任务和救我们三人,失去了一只耳朵,宣布这样一个决定对他是一个安慰。我忽然对连长产生了一点感激之情。

    晚饭后,全连集合。连长走到队前缓声说道:“我现在宣布连队党支部的一项决定。”紧接着,全连一个整齐的立正。我觉得我今晚的立正动作是入伍以来最标准的一个。连长的声音有些发颤,是的,他一定也很激动,我看得出他是很喜欢景班长的。

    连长宣读:“关于给景树桩同志行政严重警告处分的决定。”

    什么?我觉得像被人当头砸了一棒,身子摇晃起来。

    “景树桩同志,在八月七日带领全班完成炮群射击测地任务时,拖延交成果时间五十八分钟,并违反经纬仪要装箱携行的规定,手抱经纬仪前往测站,致使在身子滑倒时造成仪器中度损伤。为严明军纪,杜绝此类现象发生,经研究决定……”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随班里同志回到宿舍的,直至听到“学究”和“提辖”叫道“这太不公平”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已回到了班里。我把心中的震惊与气恼化成了一阵怒喊:“人家耳朵都掉了一只,还要给处分,这是哪里的道理!要处分就处分我!走,‘学究’,‘提辖’,咱们去问问‘哑嗓子’,他还有没有良心……”

    班长铁青着脸站在我面前。“你咋呼什么?”他低沉地喝问,紧眯的双眼射出骇人的光,“一个战士,延误了军机,摔坏了武器,难道不该受处分倒该受表扬?你……至今还没记住那句话!”他指了一下墙上的条幅。

    我茫然地望着那个条幅……

    班长出院一周后的一天下午,我们从文书那里获悉,班长的女朋友要来,她是去看望舅父时顺路来队看看。我们三人比班长还高兴。她的到来,对班长将是一个安慰,这些天,他的心太苦了——失去耳朵加上受处分。

    今天是星期日,我、“学究”和“提辖”执意要同班长一块去火车站接她,班长同意了。临出门时,“提辖”突然叫道:“都戴棉帽。”自己首先从床头柜里抽出了棉帽戴在头上,并放下了帽耳朵。天哪,他这是发什么憨劲?刚进十月,戴棉帽还放下帽耳朵,岂不把人热死!

    班长低声说:“小卢,不用,她早晚会看到的。”

    啊!原来“提辖”是在想法遮掩班长那个失去的耳朵。

    “不,要戴。”“学究”也把棉帽戴在头上,“对于妇女,凡是痛苦、恐怖的场景,在她们没有心理准备时最好不要让她们看到。这是一个医学家说的。”

    “戴上!”我在戴好自己的棉帽以后,上前把班长的棉帽戴在他头上。

    班长无言地望了我们一会儿,不再说什么,随我们走出了宿舍门。刚出门口,迎面走来了连长,他看到我们戴着棉帽,脸上显出愠色。不好!他对军容风纪的要求极严,一定会干涉。我正这样担心,不想连长脸上的愠色突然消失,只听他哑声说:“这天气……其实,戴棉帽也不热。去吧。”

    我们四个人走到小火车站时,一列客车刚好进站。班长领着我们在下车的人群中穿行,后来他停在了一个身材修长的姑娘面前。

    “这是我们班的赵河、武玖、卢啼夏。这是韩文竹。”班长给我们做着介绍。

    “路上辛苦了,嫂子。”“提辖”抢先问候。

    她的脸立刻涨得通红。“鲁提辖”,笨猪!怎能这样喊!

    “咱们走吧,文竹姐。营房离这儿不远。”我上前去接她手中的提包,把她从尴尬中解救了出来。

    “文竹姐,你在学校里教什么课?”“学究”边走边问。班长在来的路上告诉我们,她和班长都是烟台市人,她在一个小学里当教师。

    “语文。”她大方地回答。

    “我最尊敬语文教师。”“学究”一本正经地说,“语文教师是本民族文化最直接的传播者,所教的知识又是学习各科知识的基础。”

    “教什么都一样。不过,你们干什么都把棉帽耳朵放下来?天这么暖和。”她终于发现了这个疑点。

    “训练!”“提辖”似乎早就有了准备,立刻回答。

    “对,训练。”“学究”急忙接上,“我们这叫耐热训练,古代兵书上说,受不住酷热非真军人也。”

    班长默默地跟在我们身后。

    “哦,”她认真地点点头,“来,你们边走边吃苹果,真正的烟台苹果。”她要过我替她拎的提包,从中掏出苹果递到了我们手里。

    我们高兴地啃着苹果,最初的拘谨、担心慢慢消失了。前边就是营房,我们开始随便地说笑,“提辖”最先摘下了头上的棉帽去擦头上的汗,接着是我、“学究”和班长,我们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一举动的后果,直到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啊!”我们才陡地止住了欢笑。她双眼直直地盯着班长的左脸颊。她脸白得可怕,嘴唇开始哆嗦,显然想说什么而没有张开口。

    “在一次事故中摔掉的,走吧。”班长轻描淡写地说,如同说“昨天掉了一支铅笔”一样。

    我们又重新向营房走去,但她已不是迈步,而是挪步了。

    “咚!”“提辖”挥拳向自己的头上狠狠捶了一下。

    八

    吃过晚饭,我们三人向文竹姐住的那间房子走去,要去向她说明班长失去耳朵的前前后后,恳求她不要因此而断绝同班长的关系。这些天,班长受到的打击已经够大,倘若再失恋,那给他精神上将会带来多大的痛苦,同时我们三个人在良心上也将永远得不到安宁。

    “学究”轻轻敲了敲门。“请进。”屋里在静了片刻之后传来文竹姐柔和的声音。我们推开门,只见班长平时严肃的面孔上现出几片红云。

    “景班长,连长让你去参加连务会。”连部通信员在门外喊。“好,你们坐。”班长向我们点点头出去了。

    “文竹姐,”我在接过她递来的糖块后低低地说,“我们来,是想向您说明班长的那只耳朵……”

    “小赵,”她打断我的话,“不用讲了,我全知道了。我不需要安慰。你们也许想不到,他这次失去一只耳朵,使我感到的只是高兴。”

    我们吃惊地抬起了头。

    “这件事,使我最终相信,他已与他那个阶段的生活彻底告别了。”她的声音带着激动。

    我们茫然地望着她。

    她注意到我们的这种目光,说:“我把我和他相识的经过告诉你们,你们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这样说。”

    我们瞪起了眼。

    “三年前一个秋天的下午,我去一家菜店买菠菜,买菜的人很多,不过大伙自动排成一队,秩序还挺好。不料没过多久,来了一伙男青年,他们一声呼哨,一下子全挤到了最前边。站在队中的我气不过,便说了一句:‘大家都自觉点。’不料这句话引来了祸,那伙青年立时骂我:‘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吃饱撑的你!’其中一个看人眯起眼睛的青年,还趁乱把我手中的菜篮夺掉,把篮里我在别的菜店买的十几根胡萝卜倒在地上。当时气得我浑身哆嗦,我是流着眼泪离开菜店的。半年之后,我又一次到那个菜店买菜时,竟又遇上了和上次类似的情况,几个小伙子插队硬挤,把一个老大娘挤倒在地。大娘摔得很重,已不能独立行走,我便搀扶着把她送到了家。到她家后才知道,她是孤身一人过日子,唯一的儿子前不久参了军。我照料她躺在床上,望着连声呻吟的老人不忍离去,便留下给她做饭,后来又怕她晚上起来不便,我跑回家给父母说了一声,抱了一床被子过来睡在老人身边。第二天大娘连喊腹疼,我和她的一个邻居把她送到了医院检查,才知道是内脏出血,需要住院。在这种情况下,我只好给大娘的儿子拍电报,让他回来。但没等她儿子回来,老人的病情已经加剧,医院要提前做手术,我只好代替她儿子在手术单上签了字。手术还算顺利,但手术后的大娘很需要有一个人在身边照料,我又向学校请了假,就守在大娘身边。手术后的第三天下午,一个当兵的推开病房门,直扑到大娘床前连叫‘妈妈’,我知道这就是大娘的儿子,心里一阵高兴。‘快谢谢那位姐姐,是她救了我。’大娘指着我对她儿子说。她儿子向我转过身来,我认出他原来就是半年前在菜店辱骂我并把我的菜篮子夺下的那个眯起眼睛看人的青年,尽管他穿了一身军衣,我也仍然认识他。他,就是你们的班长景树桩。”

    “哦!”我们惊叫了一声。

    “他也认出了我,我们两个对视着。他的神情先是吃惊后是尴尬;我的目光先是愤恨后是鄙夷。‘快叫姐姐!’他妈妈催他。但我却疾步跑出病房,回了学校。我为帮助过一个军属大娘感到高兴,又为这个大娘是景树桩的妈妈感到遗憾。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刚下班走出校门,景树桩来到了我的面前,轻轻地朝我喊了一声‘大姐’。我冷冷地说:‘谁是你的大姐?你没资格当我的弟弟。’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嘴唇抖动着说:‘那好,我不叫您姐姐。我现在来,是想以一个解放军战士的名义感谢您为我妈妈所做的一切。除这之外还有一个请求,我妈妈今天早晨从医院转到家里后,不住地说她想吃您前几天给她做的那种甜粥,我不知那甜粥怎么个做法,为了满足一个病中老人的请求,我求您再去我家一趟。’为了满足老人的愿望,我到了他家。原来大娘并不是要吃甜粥,而是用这个借口让儿子把我找来。她拉着我的手含泪说:‘我都知道了,俺这个坏小子欺负过你,大娘我向你道歉。’说罢,怒声喊着站在床头旁边的儿子:‘树桩,过来,你要是还听我的话,就马上给你这位姐姐跪下认错!’我一惊,急忙摇头。景树桩倔强地说:‘妈,我是军人。’‘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你在家,就是我的儿子,跪下!’老人气恼地叫道。景树桩抬头望了我一眼,而后猛地抬手向我行了一个军礼,便转身跑出了屋子。一个月后,景树桩从部队给我寄来了一封信,一张白纸上只写着四个暗红色的字:‘向您道歉!’我看出那字是用血写的。激动之余,给他回了一封信,告诉他过去的事不必再挂在心上,我早已原谅了。我赞同有些社会学者的这种理论:人生按人对社会所负责任的轻重程度,可分成五个阶段,即无责任阶段、开始负责任阶段、负重要责任阶段、责任逐渐减轻阶段、全部减去责任阶段。人在人生第一阶段的主要任务是全面发展自己,对社会一般地说无责任可负,所以人在这个阶段所做的事情,其中包括错误的事情,应该得到社会的原谅。我并且把车尔尼雪夫斯基一句话写在一张纸条上,随信给他寄去。这以后,我们经常通信了。我知道他在进步,但究竟进步得怎样,不很清楚。我这次去看舅父,顺路来这里住两天,就是想看个究竟的。当上午我猛见到他失去了左耳时,感到痛苦,而在知道了他失去耳朵的原因时,我感到由衷的高兴。”

    啊,原来是这样!

    我们告别了文竹姐,默默地向宿舍走去。连里的同志除了班长们在连部开会,都去营部灯光球场看篮球赛了,营区里一片寂静。当走进空无人影的宿舍,我们三个人几乎同时把目光投向墙上的那个条幅。啊!只是在此刻,我们才第一次明白了它的来历,明白了它的含义。

    我望着那两位说:“记住,从明天起,我们三个人的名字是:赵河、武玖、卢啼夏。”

    “学究”深深地点了点头。

    “嘭!”“提辖”捶了一下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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