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羽-沃尔特·布雷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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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波士顿回来,杰克开着车,宝贝小儿子在他旁边前座上的小床里睡着了,克莱尔在后座对他们两岁的女儿乔唱着歌。

    “馅饼露出来,鸟儿们开始——?”

    “当国王,”孩子说。

    “不是有只精美的盘子,要放在……的前面吗?”

    “国王!”

    “这次对了。”

    “来唱鸟儿鼻歌。”

    “唱鸟儿鼻歌?我可不会鸟儿鼻歌。你唱吧。怎么唱啊?”

    “怎么唱?”

    “我是要你唱。谁教你唱过鸟儿鼻歌?杜妮小姐教你唱过吧?”

    乔听了这个老笑话后哈哈大笑。“杜妮小姐”是某一天从她嘴里神出鬼没爆出的一个词儿。她现在却反问:“谁是杜妮小姐?”

    “我不知道杜妮小姐是谁。你应该认识杜妮小姐。她什么时候教你唱这首鸟儿鼻歌的?”

    “鸟儿鼻,鸟儿鼻,咚咚咚。”小姑娘轻轻地哼唱起来。

    “多好听的歌儿啊!杜妮小姐能教给我就好了。”

    “这是那首黑鸟歌的第二段。”杰克说。“一只黑鸟飞下来,啄呀啄走了她的鼻子。”

    “我可没给她唱过这首歌。”克莱尔发誓说。

    “可你熟悉这首歌。它已经深入你的骨髓了。”

    不到十分钟——全程需要花五十分钟——那孩子就睡着了,克莱尔轻轻地把孩子沉甸甸的身体从膝盖上挪开。然后,她悄然从母亲变成了妻子,下颏靠住前座的后背,挨近杰克的肩膀,在他脖颈的右侧呼着气。

    “派对上你最喜欢谁啊?”他问道。

    “说真的,我不知道。很难讲。照我说要算朗缪尔,因为他看出了我对谢尔曼·亚当斯怎么想。”

    “谁都能看出你的想法,只不过谁都觉得那很蠢。”

    “不见得。”

    “最喜欢谁呢?”他问道,“朗缪尔还是福克西?”

    这种“最喜欢谁”的游戏是他们俩一起消磨这段不好打发的时间所能利用的寥寥无几的手段之一。挺可怜的一种游戏,缺乏刺激杰克兴奋起来所需的最起码的激励要素。

    “我想应该是朗缪尔,”克莱尔斟酌了一番后说。

    “这无异在背后朝可怜的老福克西扎了一刀。他深深地爱着你呢。”

    “他人不错,我挺恨自己的。噢——你觉得谁最好啊,福克西还是那个下巴上带道凹痕,眼中满含帮帮我眼神的小子?”

    “那个满含帮帮我眼神的小子,”他迫不及待地回答。“噢,他真是太可怕了。他叫什么来着?”

    “克罗利?克拉——克拉克斯?”

    “差不多吧。格雷厄姆·克拉克斯。他带来的那个挺漂亮的大耳朵女孩叫什么名字来着?”

    “可怜的家伙,她到底怎么想的,居然觉得自己可以戴廉价的吉卜赛式金耳环?”

    “她从不为自己的耳朵感到难为情。她还挺得意的呢。她觉得那对耳朵很气派。说来也是——一个挺可爱的女孩。想想,我恐怕再也不会看到她了。”

    “她的名字里面有个奥字。”

    “奥兰朵。奥奥,奥兰朵,那位徒有其表的皇后。”

    “不太像。”

    超级高速公路在车前灯的照耀中变成了一座白色的金字塔。马达的呜鸣声听上去不大均匀,偶尔会有一股汽油味儿神出鬼没般钻进驾驶室。油箱,他想,眼前出现了洒在导热金属上的爆炸性液体喷射的情景。土渣经常钻进父亲的老别克车的油箱里,然后小车就会漏油、熄火。“这辆车很快又要开始让我们花钱了。”他说,但妻子没吭声。凡是要让他们贴钱的事儿她都不听,虽然这辆车在他们手中已经有四年了,可他们始终适应不了车的颜色:瀑布蓝。他瞥了眼速度计说:“已经给我们跑了23万英里了。”他又补充了句,“鸟儿鼻,鸟儿鼻,咚咚咚。”

    克莱尔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放声大笑。“我知道了。整个夏天都待在阿罗岛上,每天晚上都打桥牌,戴着顶软塌塌的渔夫帽的那个男的叫什么名字来着?”

    杰克也因为妻子想起这个人来哈哈大笑。五年前,他们婚后生活的头三个月,是在新罕布什尔州某个湖上小岛的基督教青年会的家庭营地里度过的。杰克当记账员,他的新娘掌管营地的百货店。“沃尔特,”他说,开始有把握起来。“然后是个单音节词。他经常在那排男人专用帐篷附近钓鱼,我们去那儿的时候,他就已经在了,我们走了后,他还在那儿待着,帮他们拆卸金属码头。”他仿佛能看到跟这个人有关的一切:那猫一般狡黠的微笑,脑勺后面的头发尖儿,半球形的肚子,糖果条纹的T恤衫和绉胶底鞋。

    “告诉我,”克莱尔继续说,“扬太太的名字,”扬,那个嘴不离烟的冒失鬼,曾是这家营地的老板,妻子是个短脖子女人,长着四方脸,绿莹莹的眼睛很犀利,跟很多“好”男人的妻子差不多,舌头相当刻薄。有那么一回,她从陆地打电话过来说有个儿童短期旅游活动,干活儿忙得不可开交的杰克忘记告诉那个负责发游艇的达特茅斯小伙子,一个小时后,她打来电话,当时还在炎热的陆地上跟那群嘀嘀咕咕抱怨的孩子们等着,杰克冲着含糊不清的电话(水下电缆差不多快要被侵蚀掉了)大声喊叫:“太恐怖了!”从那以后,整个夏天,她都管他叫“太恐怖了”。走进办公室,她都会刺耳地大叫:“怎么样啊,老伙计‘太恐怖了’?”杰克立刻会面红耳赤。

    “乔珍,”他说。

    “没错,”克莱尔说,“现在是他们的两个女儿在负责经营。”

    “一个叫墨菲,温顺好说话的那位。另一个——”

    “我知道。”

    “等等,墨菲和——那位的名字好像还挺有节奏感的。墨菲和托菲尔。”

    “奥黛丽。她的门牙豁了块儿。”

    “非常好。现在我们再来想想那个胖子的名字。字母B打头的。贝恩斯。博德思。拜伦。他的姓名经常是一块儿叫的,所以你想起他的时候不会用其中一个来称呼,总是连在一起叫的。沃尔特·布,布什么来着——这是不是有点疯狂啊?”

    “拜伦听上去更接近些。还记得吗,他的推盘游戏玩得挺熟练,而且每周都组织比赛?”

    “他晚上常常在娱乐室打牌。我都能看到他的模样,坐在那儿,那把褐色的折叠钢椅上。”

    “那年剩下的时间他不是住在佛罗里达吗?”她问道,想起一个男人全年时间都消磨在度假胜地就觉得好笑,还有更好笑的呢,因为如果你试图想像这么个男人的时候,除了懒散、心满意足的沃尔特·某某外还能是谁呢?

    “他以前是卖管道设备的。”杰克不无得意地说。“如今退休了。”可是,奇怪的是这条路径并没有像其他路径那样把人带入通向隐藏着这个男人名字的密室。“我记得他们的职业,可就是想不起人家的名字。”他说,急于要给自己加点分,因为妻子在这场游戏中已经领先了。“我应该能记住所有人的名字,”他继续说。“我把他们的名字都写在那些该死的卡片上的。”

    “嗯,你应该记得。那个后来开始乱扔石头砸人、不得不离开小岛的女孩是谁来着?”

    “天哪,有这么个人。精神有点错乱,不过长得好看极了。而且从不说话。”

    “她喜欢站在树底下,沉思默想。”

    “噢,扬对她担心得要命!还有另外那个‘特案’,他总是坐火车回来,还说在斯普林菲尔德的哥哥会买单,而这位扬有这笔特别资金,他觉得全都是给他的……”

    “他非常迷恋象棋。那些方格子。我猜你想过要教他象棋。”

    “无论你在盘子上给他展示什么东西,他都会说‘漂亮’,或者‘你真是太聪明了’。”

    “而且,每次,无论什么,只要他感觉到你认为好玩,他都会歇斯底里地大笑,那种亢奋的大笑。他喜爱我们,那是因为我们对他好。”

    “罗伯特——”

    “罗伊,亲爱的。你怎么能忘了罗伊啊?还有佩吉·格蕾丝。”

    “佩吉·格蕾丝。那双眼睛格外大。”

    “还有,鼻子细长,鼻孔的形状像挡水的翼墙,”克莱尔说。“好了,告诉我他那个面团脸男朋友叫什么名字。”

    “满头滑溜的金发。老天。难以想象我居然会指望记住他的名字。他在那里只待了一个星期啊。”

    “我常常想起他游完泳后从湖里爬上来的样子。那长长的白色身子,然后是小小的黑色泳裤:性感极了,噢。”

    “他是很白。但没有到让人不舒服的程度。现在想来。”杰克口气很霸道地宣称,“我喜欢他们所有的人,除了那个头发拳曲、在厨房帮忙的德国小伙子,他觉得自己特讨人喜欢,脸蛋激动得红彤彤的。”

    “你不喜欢他,是因为他老拿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看。”

    “是吗?还真是的,我现在想起来了。不过,我其实最抵触他的是,在跳远比赛中他打得我惨败。后来那个秘鲁人又打败了他,真开心。”

    “埃斯科瓦尔。”

    “我知道他的名字。他总想拿自己的脑袋玩篮球。”

    “然后是芭芭拉,那个离了婚的同性恋。”

    “沃尔特·芭芭拉。沃尔特·巴,贝,比,波,布。夏天结束的时候,他的开支大得恐怖。”

    但克莱尔已经不等这个胖子了。她已经在前面起舞,探寻到那遥远的经历,那片片逐渐褪色的广阔的缤纷领域:那个总是带着全部空啤酒瓶的意大利人家,那个高高的聋哑人,光着脚四处溜达,在东边那条小道的草根茬上戳自己脚上的皮肉,想起那场火灾,直到致命的八月的大雨来了才扑灭,想起在岛上看到的以前从来不曾见过的鹿。冬天的时候那些鹿会踩着冰过来,春天的融冰常常会让它们落入陷阱。她那毫不含糊的记忆的宝库让他嫉妒——黄昏时分喊着“贝丽尔,贝丽尔”的母亲,默里队的那些小伙子给自己做的巨大的冰激凌,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是她在自己的宝藏中遨游的速度如此迅捷,而且又如此慷慨地奉献出来,他只有对着提供给自己的新面孔和情景大笑的分儿了,因为那些都是他们共同收藏的记忆,他很高兴,在没有想出更好的游戏可玩的时候,这些往事找到了这样好的车上游戏形式来呈现自己。这些往事抵达熟悉的阡陌地带,他绕了条远路,把这次旅程延长了一分钟。

    回到家里,他们把孩子抱到床上——克莱尔抱着男孩,孩子脆弱得像片剪纸,杰克抱着比较沉的孩子,满面绯红的女孩。当他放低女儿把她搁进小床时,孩子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回家了,”他对女儿说。

    “那些土上哪儿了呢?”离他们家不远的地方,正在推挖一条新路,她很开心被带着去那里看从地里挖出来的泥土。

    “早上再去看土,”杰克说,乔答应了。

    楼下,这两个成年人从冰箱里取出姜汁啤酒,看着地方电视台的午夜新闻,弗科洛州长和库欣大主教在逼迫赫鲁晓夫和纳赛尔,看完就匆忙上床了,冲着孩子们要早起。跟那伙人玩了漫长的一天后,克莱尔很快就睡着了。

    杰克感觉自己的表演还很不尽兴。他们经历的往事比她想象的要生动得多,因为那更加珍贵。克莱尔提到的某些事让他耿耿于怀。那个德国男孩老盯着她看。这事慢慢诱导他想起克莱尔的样子,那绿色的短裤和褐色的双腿,拉着她的手,就像他们清晨从自己的小屋里出来走着去吃早饭那样,沿着那条车道走出去,那是两条专供吉普车通行、满是灰尘的小径。克莱尔像那个聋哑人般喜欢光着脚四处行走,喜欢在两条小径之间和那片宽阔的草坪上漫步。她的手,她的身材显得那么娇小,她闹醒他这个事实又如此怪异。她总听到开早餐的铃声,虽然很遥远。他们的小屋距离闹市中心很远,屋里唯一的光是一根蜡烛。每天晚上(除了星期四,这天他要给员工垒球队打右翼)在工作和晚餐间的半个小时里,她在里面收拾床铺的时候,他就坐在外面的一把木椅上,在逐渐暗淡的日光中读《堂吉诃德》。这是那年夏天他读的全部东西,但是,他每天黄昏都会花半个小时的工夫来读这本书,到了九月,读到最后,当桑乔处于弥留之际、理智还清醒的主人从临终之床起来,导向另外一场探究的时候,也许他们会在某个篱笆下找到那位杜尔西内亚小姐,剥光她令人心醉的破衣,漂亮堪比任何皇后,他哭了。小屋四周已经长起白色的松树,由于长期竞相生长,已经延伸到令人发指的高度,小屋本身没有窗户,只有破裂的纱窗。在门槛前稍事停留,站在堆满松针和细枝的地上,他意外地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支起胳臂肘,轻轻地喊了声“克莱尔”,心里明知不会叫醒她,还是说:“那个人名叫布雷吉斯,沃尔特·布雷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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