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羽-静物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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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莱昂纳多·哈茨是个身材细瘦、热情认真的美国人,长着颗毫无浪漫色彩的圆脑袋,他来康斯特布尔学院读书,是因为这所学校属于退伍军人管理局根据最新修订的军人安置法认可的三所能接纳转业士兵的英国艺术院校之一。他无法想象管理局看中这地方的什么了。康斯特布尔——在那些占学生主体一半、舌头如鸟儿般婉转、喜欢穿红裤子的女生嘴里说出来就成了“康尼尔”——这里的风气既充满十足的学究味又轻浮放任。学校那座宏大的博物馆似乎散发着某种与其说母性包容的气质,更像漫不经心囊括一切的气度,它的左侧把学校都遮掩住了,里面主要放置着考古方面的藏品。楼上,一个又一个房间里堆满了装着盎格鲁-撒克逊人留下的残瓦断砾的玻璃柜。楼下,有一组显然是完整一套、从古典雕塑复制出来的铸造品,堆放在走廊里,矗立在高高的拱廊下面,那样子好像刚经历了一场石化的骚乱。这些仿造的雕塑作品很多还装饰着铸造过程中留下的线缝,而且由于落满灰尘显得黑黝黝的,只是草率做了个顺序排列。从东边那几尊瘦腰青年男子塑像——他们的东方面孔上还带着雅典人最初那种若有如无的微笑——开始,然后穿过希腊黄金时代纷扰的苦痛和富丽堂皇,最后在一个备受冷落的朝西的房间结束,那里放着几组巨大粗糙的罗马基督教徒的雕像纪念碑,他们已经退化,在暗淡的光影中暂且收起如痴如醉的凝视的目光。艺术杰作就像间谍般在这群乌合之众里潜伏着。第一个星期,莱昂纳多花了一个早上和两个下午的时间给一尊黑乎乎的亚马孙雕像画速写,她半裹着衣服,从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向外探出身子。但是,第二天结束的时候,自己的速写与一种美国铅笔制造厂的商标的相似性让莱昂纳多忽然感到很震惊,这时才意识到米罗的维纳斯曾经是自己默默的陪伴者。

    康斯特布尔学院的新生很快就要从充满爽朗的叽喳声和艳丽工作服的学校赶出来,被打发到这些凄凉的画廊去“临摹古董”。新来者们——包括莱昂纳多和另外四个愤愤不平的美国退伍兵、一个纤细瘦弱的英国男孩和十几个精力充沛的英国少女——每天早晨,一只胳臂底下夹着个画夹,另一只胳臂底下夹着个绰号叫“小马”的条凳,散散漫漫地走进博物馆,黄昏时分,而这个时候经常早早光临博物馆内部,他们又带着各自的重负回去,由于某个精灵附着到画夹上,这些负担的分量可能会剧增,正好能看到高年级学生在清洁池边挤挤撞撞的,还有那位模特,很不协调地穿着街头服装,从她的小房间里露出来。这个时候,学校总是散发着松脂油的味道。

    那种令人不安的气味在莱昂纳多的脑子里盘桓不去,他一个人走出学校,匆匆走下那三级短短的台阶,刚好错过要搭乘的公交。最初的那几个星期,每当到转弯的地方,他都有种感觉,好像什么东西都躲着他。等自己真的登上公交车,爬到第二层时,下面街边店铺——那些不完全是药店的药剂师的店铺,那些绝非小餐馆的茶楼——的门帘迅速向后退却,好像在被追赶。大学那幢幢大楼的墙壁坚硬而不可撼动,它们像一列巨大的灰色帆船舰队,迅速掠过。那条被德雷顿[1]、弥尔顿和马修·阿诺德咏唱过的小河从他下面溜过,在那条蜿蜒的公路右角,红色的郊外街道陡然向下栽去,两边蓬蓬勃勃地竖立着篱笆,带尖顶的墙,互相套起来的链条。有时,在排排向后撤退的砖墙之间如阵阵高射炮火般悬下六七只鸟构成的群落,打着转飞翔着,最后又无一例外地飞走。对莱昂纳多来说,英国下午晚些时候的那种闷闷不乐并不见得因为晚上有所期待而理当如此。另外那四个美国人其中三个已经结婚,虽然每对夫妇轮流请他吃晚餐而且玩拼字游戏,但这些美食很快就在他晚上反复发作、不言感谢的食欲中消失了。那些美国电影与其说可以方便地用来重申自己的身份,还不如说是可以拿来缓解自己的恐惧:害怕跟任何可能赋予自己力量的东西脱离关系。哪怕在学校,他打定主意暂时给自己定位至少要接受希布莱特教授陈腐美学观的影响,他开始感觉,的确,在某个肩膀精确的轮廓中,以及阿波罗双腿撑开的那块空间的罕见造型中,某种东西格外重要,这个东西,同样——虽然他把纸都擦破了,眼睛都眯缝得火辣辣的了——在躲避着他。

    希布莱特尽量每天能去看一次散落在那些雕塑中的学生。如果脚步声听上去敏捷干脆,说明老师离开了那些很少看到的参观者,通常是一对随便溜达、窃窃私语的修女,迈着轻柔窸窣的步子,走进博物馆的这个区域来。希布莱特的声音,那淹没在总体上毫无特色的混沌中的含含糊糊的咬舌音,会打老远轰轰隆隆地滚过来,好像神灵们考虑要打雷了。每隔五分钟,这声音会来得更近些,最后在那些雕像底座的侧面,听上去清楚地跟那位学生交谈起来,那是个高高的英国女孩,成熟的身体漫不经心地散发着某种傲慢劲儿,她叫罗冰。

    “这儿,这儿,”希布莱特说,“可不能画轮廓。”

    “我想,你知道,”罗冰略带恼怒的声音回答说,这声音在莱昂纳多这个美国人的耳朵听来同样带着股不逊的傲慢劲儿,“如果外观画对了,剩下的才好往里填东西。”

    “噢,不对。噢,不对。可不能往里填东西。我们要从这个宏观形体的全盘来构造。否则,那些小碎片都不知所云。你瞧,这儿,我们都搞不清你胸脯的中心在哪里。噢——我这样说合适吗?”从咕哝声和叹息声中,莱昂纳多的脑子里浮现出罗冰从骑着的小马扎上站起来的样子,希布莱特坐了上去。“天哪,你把轮廓线画得这么黑,非常吸引我的眼睛,可是……”

    在莱昂纳多看来,这是希布莱特的一种魅力,面对绘画的任何问题,他都如此着迷,甚至忘了指导。他强迫训练自己瞄着手表;而且,有可能整个下午都坐在那里抨击某位初学者的习作,像只蹲在老鼠洞里的猫,愁眉苦脸的样子,那位早被遗忘的学生在旁边站着,腿都疼了。

    “那儿,”希布莱特勉为其难地叹了口气,“我怕得要跟你多花些时间了。本来不过是条通道,可是你瞧这里,横穿胸部,这些小元素都已经要弄乱这个大平面了。再看,你画到肋骨的时候,这两块暗影最初只是略微抹了笔,你看……也许我应该再多补几笔……那儿,你瞧。完了我们才可以继续画喉咙……其实,这个创意不错,在这些朦朦胧胧的笔触上开始画喉咙的凹处,接着画外面的肩膀,然后继续向上画头部……”

    “好的,先生,”罗冰说,语气中有一丝不耐烦。

    “整个投掷的姿势都是用这些不同的角度完成的,你看到了吗?你明白吗?”

    “明白了,先生,希望明白了。”

    可是希布莱特觉得她的希望还不够。他从那些基座边沿绕过来,转过身忧心忡忡地跟那位看不见的女孩说话时,那肥胖、庄重、略带猫感的身材出现在莱昂纳多的视线中,“你到底懂不懂用铅笔,要尽可能地轻柔?知道要逐渐画出整个形体吗?”

    “噢,知道。非常明白,”罗冰欢快的声音强忍着说。

    希布莱特的脑袋抽搐了几下,走过来站到莱昂纳多的背后。“我不觉得,”他终于说话了,“非要画出那些铸造品的线缝来;我们可以进行某种程度的理想化处理。”

    “这样也许有助于取得间离效果,”莱昂纳多解释说。

    “你要知道,虽然这些不过是习作,有这些东西还是没好处,嗯,确实太丑了。”莱昂纳多打量着他的老师,不像平常那样极尽挖苦之能事,而希布莱特继续略带尴尬地说着;他那结结巴巴的演说更具视觉而非听觉效果,双唇在进行着某种间歇性的努力。“我必须承认,你画的题材对你没有多大帮助。”他抬起眼睛看向莱昂纳多选择画的那座雕像,因为它有四肢。完整就是粗糙的象征,莱昂纳多就是凭着这个来确定更喜欢某一座而不是另外一座雕像。他被希布莱特的口头禅“可恶的东西”这烦人的嗫嚅声搞得不知所措。

    “对不起先生,您说什么?”

    “看这儿,哈茨,”希布莱特大声说,然后小步快速朝前走来,颇有吓人的攻击性,然后高高地踮着脚尖,扯起身子使劲拍打那个石膏巨人的侧面。“复制这个雕塑的罗马人都不懂得这侧会被这条承重的腿缩短!”希布莱特本人就被压矬了,这时很尴尬地眨巴了下眼睛,然后又回到莱昂纳多的侧面,声音已经克制了许多。“不过,对这件东西局部的处理还是有种让人钦佩的张力。也,嗯,也许你本来张力就很强大;先要放松些,主要目标是画好这位格斗者摇摆的动作——你看,要明白如何让这儿的小曲线与这条直线构成鲜明的反差。”莱昂纳多希望他问到画法,可是他却说:“你干吗不选座新的雕像来画?那个美丽迷人的女孩,库克斯小姐就在画——维纳斯,真的,我想她是在画这个。至少你可以从中悟到希腊式优美的余韵。我想,你画这个算在尽自己的义务吧。”

    “是的。开始感觉像机械作画了。”为了把自己的毕恭毕敬更加夸张化,莱昂纳多开始拔图钉了,但希布莱特的五分钟还没有用完,他继续磨蹭着不走。

    “你开始画这些东西的时候就看出些名堂来了吗?”希布赖特被他的几位美国学生搞得很头疼;在这五个人里头,莱昂纳多知道,他一定是看上去最不怎么叛逆的。

    “当然。一旦深入进去画某个东西了,挑战还是相当大的。”

    这个英国人还是不完全放心。他怀着歉意般再三徘徊,又讲了件轶事:“毕加索,你知道,有个女人过来找他请教学习画画的秘诀,他立刻讲:‘dessinez antiques。’意思是临摹古典作品。为了学到那种博大的形式,舍此别无办法。”

    说完,希布莱特才走了,蹒跚着从那些吓人的运动员、帝王身边走过去,穿过拱廊,完全走出这个区域,走进那间色彩明快的房间,那里陈列着中世纪的盔甲、矛刺、戒指、勺子、圣餐杯。他的鞋子撞地的声音完全消失了。在那排雕塑后面,离莱昂纳多耳朵最近的地方,传来罗冰清晰尖锐的声音:“是不是脓包的心情糟糕透顶了?”

    为了攻克希布莱特布置给自己的那座雕像,莱昂纳多把自己的“小马”向前挪了几码,但没有放弃从他身后一扇高高的窗户透进来的宝贵光线。从这个新的位置,只能看到罗冰的一部分。仍然有个基座遮挡着她的身躯,但是绕过基座的角落,可以看到她撑起的画夹,在纸上点画时还能看到她的手,如果为了某个细节俯身前倾时就能看到她的整个脑袋,硕大无朋,覆盖着乱蓬蓬的漂亮的头发。最初,莱昂纳多还挺羞涩,不敢贸然与她的目光相遇,还有她的脚,从脚踝处就断然看不到了,所以在暗淡的大理石地板上蓝色的芭蕾舞鞋里被隔离起来,这只脚同样遭到莱昂纳多注意力的袭击。那只脚很长,脚趾分得清清楚楚,几根脚趾从舞鞋蓝色的弧形边缘开始,在脚背上面,裸露的椭圆形上呈现的柔滑的苍白色逐渐接上那条红若薄雾、硬实的英国女人的大腿。这两条富有国家特色的腿,脚踝处很粗,直到膝盖都像上过釉子般光滑,好像完全不受气候的侵蚀,在罗冰身上显得很秀丽,她的脚踝就像一块漂亮的粉色瓷片,用希布莱特的话说,就是始终抓着他的眼睛。

    一个小时后,他突然说话了:“你的脚只穿着这双拖鞋,不冷吗?”

    “很冷,”她匆忙地做出反应,而且,带着快速的跳跃性,后来发现这是她的习惯,绕过这个问题。“搞得我浑身发抖,待在这个破地方。”

    说得太快了,他没听明白。“你是指学校?”

    “噢,学校没说的;我是说这些可恶的古董。”

    “你不喜欢这些东西?你不觉得在某种意义上,它们既沉稳又永恒吗?”

    “如果这些老玩意儿无限永恒的话,我宁肯有限得只有打一枪那么长。”

    “别这样说,严肃点。要把它们看成天使。”

    “严肃个我的脚。你们美国人最不严肃了。你们不管说什么都当成各种各样的玩笑来讲。说实话,像在猴舍里聊天一般。”

    以这样严峻的基调讲话,莱昂纳多担心他们的谈话到此为止了;可是,一分钟后,她又用这样明白无误的宣告向莱昂纳多表明他的沉默不语显得太多虑了,“我有个朋友是个运动员,整天希望第三次世界大战把一切都炸得粉碎。他毫不在乎。他是个运动员。”

    他们随后的交谈都保持着这种令人沮丧的特质:两个动物被抛在一块儿,隔着一段貌似宽阔得多的距离,用同样的语言互相交流着误判的信号。莱昂纳多感觉她对自己的热情完全误判了,而且意识到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是何等深刻和牢固时很惊讶,需要付出一个支点,借此他才能拎起自己业余空闲时间那巨大僵死的体积,现在那东西似乎比空气还轻,就像一团古怪的期望的薄雾,如想象中的喃喃自语,轻松宽衣解带,乃至旅行者的欢愉。他相信,自己会渐渐爱上英国。他去找了个裁缝,带上四畿尼做了一件标准的硬绿羊毛夹克衫,站在自己的那面满是污迹的镜子面前,最后发现那件衣服把自己的脑袋衬得很小,小得有些荒唐,就像一丛灌木顶上长了颗樱桃;他一直穿着那件带拉链的卡其布小风衣,穿到了康斯特布尔学院。

    从自己这方面来讲,莱昂纳多无法估量罗冰其实有多蠢。她十八岁,说小时候经常抬起头张望,注视着炸弹从德国轰炸机的肚子里飘落下来,然而她那双大眼睛后面却潜藏着某种平易而温柔的东西,经常古怪地岔开他的话。国内女孩那种粗糙、包容的智慧在她那里荡然无存,她们的战争经验只停留在垃圾收集车上。纵观罗冰的种种不协调——包括她的名字和身体,她的经历与天真之间的不协调——衬托出的是一种正经的简朴,一种决然的坚挺姿态,好像她就是卡通画里的不列颠尼亚[2],她的轮廓不含任何色情成分,只有勾画出必要的处于远古战斗状态的女性的符号。罗冰很高挑,她的身子,在那些铸造模型投下的阴影和斑驳的光线之间前前后后互相交织,在莱昂纳多看来好像在悄然潜行。现在她总是进进出出。九点半的时候,悄无声息;十点出去喝杯咖啡休息下;十一点回来;十一点半吃午饭;一点回来;两点半出去抽支烟;三点进来;四点出去。自从他们两个联手攻克埃斯奎里内的维纳斯以来,她的工作习惯已经变得逐渐柔性灵活起来。她已经转战别的领域,去分析另一尊身体去了,他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带着自己的小马扎追随过去,即便下一尊雕像会把他带到她的那个方向去。所以,至少每隔一小时,她就在莱昂纳多的眼中出现一次,而且,虽然喝咖啡休息的时间和长长的午餐时间不由得让他去推断一个鲜活的异域社会的情景,但军队生活那些被拽着的日子早让他习惯了忍耐,仍然觉得她跟自己有部分相似之处。在米迦勒节[3]结束前的三个星期里,脓包——莱昂纳多已经完全习惯了嘲讽希布莱特——鼓励他们一起提高写生技艺,这似乎是自然不过的事情。

    星期一早晨,他们在蔬菜水果店里买了些静物写生用的材料。康斯特布尔学院有个死气沉沉的大垃圾箱,莱昂纳多曾在那里挑了个旧研钵和杵子。当时他的想法是,为了画幅合情合理的图,需要买些能在地上竖起来的蔬菜,以夏尔丹[4]混搭的方式来处理。可是,说真的,除了坚果,还有什么能竖立起来?百货店里倒真是有些牙买加豌豆。

    “别开玩笑,莱昂纳多,”罗冰说,“瞧那些可怕的小皱纹,我们跟它打交道的时间可长着呢。”

    “可是,你还有其他耐磨的吗?”

    “我们用不着研磨任何东西;我们是要画它。我们要的是软滑的东西。”

    “噢,来橘子吧,小姐?”店伙计开始主导供给了。

    “那就橘子吧。大家都在画橘子——看着像一包广告品。我们想要……”她皱着眉头,搜索着货品,此刻,莱昂纳多因为投进跟一个女人一块儿买东西的新鲜的亲密行为中,心激动得咚咚咚地跳个不停。“洋葱头,”罗冰断然说。“我们就要洋葱。”

    “洋葱,小姐?”

    “没错,三个,再要棵卷心菜。”

    “一棵卷心菜?”

    “对,我挑挑可以吧?”

    “可是,罗冰,”莱昂纳多说,以前可从未直接叫过她的名字,“洋葱和卷心菜是不能搁在一起的。”

    “其实,莱昂纳多,你老这样说,好像我们是要吃它们。”

    “这两种东西都太圆了。”

    “我想是吧。你不会让我画什么油漆斑斑、被压得稀巴烂的玩意儿吧。另外,莱昂纳多,我们买的东西不能轻易坏掉。”

    “油漆斑斑、被压得稀巴烂的玩意儿?”

    “我们的静物写生,亲爱的。你没见过梅丽莎的珍珠吗?其实,如果我不得已整天盯着那些褐黄色的斑点,会觉得恶心的。”

    小伙子穿着灰色围裙和沾满泥的靴子,把一个纸袋轻轻推到她胳臂跟前。“十便士,小姐。洋葱五便士,头儿四便士,纸袋一便士。”

    “给你钱,”莱昂纳多说,声音有些粗哑,递钱的动作显得很有丈夫气度,他的脸刷地红了。

    罗冰问:“这几个洋葱好看吗?”

    “噢,当然了,”那男孩用平板又难以捉摸的口气说,这样可以让自己应付她话里的任何所指,包括那句“逗他闷子”。

    “你给我们的洋葱挺好看的吧?”她又重复说。“我是说,我们可不会吃它们的。”

    “噢,当然了。挺好看的,小姐。”

    那男孩说到卷心菜时只用了个“头”来指代,这让莱昂纳多像见鬼般难受,所以,他跟罗冰一起现身走进那条狭窄的街道,一个过路人的头看上去熟悉得简直活灵活现,他感觉好像见鬼了似的。那是一颗孤零零的头,除非是杰克·弗雷德里克斯完全消融在里面了。他全身裹在毛皮和羊绒里面,甚至连发型,衬托着他认出是谁后惊奇得目瞪口呆的模样的发型,都有浓重的英国派头。在欧洲的美国人中,各种怪诞重逢司空见惯,可是莱昂纳多以前从来没有碰到过在这么远的地方有人跟他打招呼。让人知道了自己的隐私,他很恼火,这份隐私是他在孤独中打发掉这么多痛苦的星期才培养出来的,现在被粗鲁地毁了;但他很乐意让人发现自己跟一个很秀气的伙伴在一起。“杰克,这是罗冰·库克斯小姐;罗冰,这是杰克·弗雷德里克斯。杰克跟我是老乡,都是惠灵的。”

    “惠灵,在哪个州?”姑娘问道。

    “西弗吉尼亚,”杰克笑着说,“很像你们的黑郡。”

    “只是绿色远比黑色多,”莱昂纳多说。

    杰克大笑起来。“老莱昂是个咬文嚼字好手,”他对罗冰说。他那双湿漉漉的小眼睛徒劳地想联合她对他们共同的朋友开个玩笑,他和莱昂纳多还没有亲密到称呼“莱昂”的分儿上。他们要在惠灵街头相遇时,谁都不会停下来打招呼。

    “你在这儿干吗?”莱昂纳多问。

    “在耶稣学院读经济学;不过你让我有些糊涂了。你没有读大学吗?”

    “差不多吧。我们都在康斯特布尔艺术学院。是个附属学校。”

    “我从来没听说过!”杰克放声大笑,对此,莱昂纳多倒很感激,因为罗冰的态度比刚才更硬了。

    “在博物馆西侧。是个挺开心的地方。”

    “真的吗?那我得找个时间过去看看这个奇妙的机构。我现在对绘画越来越感兴趣了。”

    “好啊。有空过来吧。随时奉陪。我们现在得回去了,要画这几只洋葱头的静物写生了。”

    “好吧,你不觉得这挺奇妙的吗?你知道吗,”杰克对这姑娘说,“莱昂在公立学校时比我大一岁,我过去可常常仰视他。”

    对这种可笑的谎言,罗冰冷淡地用另一句谎言回应道:“噢,在康尼尔,我们全都仰视他。”

    康斯特布尔学院担当不起把自己宝贵的空间浪费在静物写生上,而且通过在“地井”里把这些作品挂起来,给博物馆增添了几分美好品质,所谓的“地井”就是透进一线天光、类似地下室的地方。这里堆满了难以归类的雕塑。这里有头写实风格的大块头野猪,屁股瘦小、戴着穗饰,斜躺着;还有那个垂死的高卢人,沉浸在从头顶上方像尘土般透进来的柔和的阳光中,独自晒着太阳;带翅膀的胜利女神振起被打得稀烂的羽毛;还有一尊高大的雌雄同体雕像,被拜占庭的虔诚信徒肢解致残,摆放在一排表情冷酷的罗马画像后面。墙壁涂成一种奇怪的爽朗的灰蓝色;更加爽朗得离奇的是那五六个学生,看上去被缩成若干活泼敏捷的形体,围着摆满耀眼水果的桌子,叽叽喳喳讲个不停。当他紧随朋友的金发沿着螺旋楼梯回音响亮的铁板走下去时,莱昂纳多感觉终于抵达学院最灿烂的心脏了。

    博物馆里没有任何地方的光线像“地井”一样充足。他们在百货店里的那股亲密劲儿似乎在灯光的笼罩中显得更清晰并且得到升华了,而且被艺术目标强调得更加突出。他们百般细腻地把这些要素安排在一块黄布上。她那双白皙的手迫不及待地在那棵卷心菜上忙乎起来,撕掉一层又一层皮,最后简化到呈现出浑圆状态,她想象画起来会很简单。吃过午饭,他们开始用炭铅在刚买来的画布上描起来,画架还散发着胶水和绿木的味道。有她在自己旁边不远处同步完成任务,知道她的目光凝聚在同一组造型上,而且经过片刻的凝神,那双眼睛带上了某种不自然的紧张感,犹如天堂中的水果,这些都奇怪地扩张了他的形体大小感;他似乎要高高地矗立在石板之上,而他的声音,与她毫无规则的吵嚷和抱怨相应,带着死亡般的果决撞进他的耳朵,好像这些词语被切进空气中。另外几个画静物的学生也表情庄严地工作着,下午的时候,过来的学生会少一些。博物馆人来人往的声音从一个相对黑暗和拥挤的世界飘了进来。

    杰克·弗雷德里克斯第二天就如约来访了。他步履沉重地踏着楼梯下来,穿着那件短短的学者袍,越过罗冰的肩膀盯着那幅写生习作问道:“你们要在研钵里磨洋葱头吗?”

    “我们不会这样干,”她用莱昂纳多第一次听到的那种傲慢声音回答说。

    杰克慢悠悠地走到那尊雌雄同体雕像前说:“老天,他这是怎么了?”

    莱昂纳多没有做出特别热情的姿态让他放松下来。杰克颇觉尴尬,因此又厚着脸顽固撑着,仰靠在设计出用来隔离展品的矮架上,那地方就在放着静物的桌子后面,他表情古怪,略带微笑地仰视着作画者的脸。他刻意想表现出愉快而自信的样子,可是在这种柔和而光明的氛围中,全身穿着皮衣和毛衣,显得呆板沉闷。这种大块头的感觉如此强烈,莱昂纳多害怕他挪动时会打碎某个模型。在街上莱昂纳多没有注意到这位西弗吉尼亚老乡已经长得体魄很庞大了。体重主要是肉。肉乎乎的大宽手在他的马甲上蜷着,胖乎乎的大腿很不自在地在冰冷的石地板上交叠着。

    希布莱特发现杰克在那里,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噢,你在这里干吗?”

    “我猜是在旁观吧。”

    “猜”这个泄露内情的词语让脓包的脊梁竖得更高了。“我们一般不给旁观者另辟空间的。”

    “噢,我真是太唐突了,先生。我们大半天了互相都没说过一句话呢。”

    “这样看来,你在这些人眼中是没问题的。如果你不是下到这里来欣赏雕塑,我真担心这里没你什么事儿。”

    “噢,嗯。当然是了。”杰克,因为使着劲儿所以表情怪怪的,从地板上支起身子。“我不知道这些管理规定。”

    莱昂纳多并没有辛苦地乘胜追击。他对罗冰的追求在继续,跟从前一样保守微妙,虽然有两次斗胆请她看电影。第二次她接受了。这是部色调细腻的日本爱情故事片,凶手的颜色处理成怪怪的淡色,似乎想提供一个共同的异国背景,在这样的背景中他们也许可以平等相遇,但女孩住的家严苛的规矩迫使他们仓惶逃奔,直接钻进罐头般拥挤的公交车里,到头来,整个外出活动显得既尴尬又傻气。当他们的亲近带有意外恩赐的魅力,而且一个永远不变的交媾的主题摆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格外喜欢那些日子,充满了阳光,有大把的时间。他甚至在琢磨,是否因为一次约会,自己在她眼中失去了某些尊严。她在地井里对他说话的口吻充满了敬意;自从他的绘画水平愈加出色以来,就更是如此。在那些球体造型和淡淡的颜色中,有什么东西好像在跟他说话。希布莱特也毫不掩饰对他进步的得意。“嗯,”他会含含糊糊地说,“这侧暗影的色调相当细腻。但我觉得你的阴影画得稍微有些偏红。其实这儿应该是非常显明的紫罗兰色,你知道。不知道我能不能用下你的调色板……有干净画笔吗?”一节又一节课上下来,莱昂纳多被拖进了希布莱特的世界,这是一个温柔、克制、建立在紫罗兰色上的世界,在这个世界,紫罗兰色——被读成“植劳兰”——在暗影最不经意的点染烘托中,在几乎看不出的几许红色或者蓝色的犹豫中,紫罗兰色带着羞怯的生气浮出表面。罗冰毫不讲究、色彩繁复的画面激起了他的不满。“其实,库克斯小姐,我希望你先画正确了再动手填充这些空间。”等脓包已经上了螺旋楼梯要回去时,罗冰很想把对他的抱怨转到莱昂纳多身上,“说真的,莱昂,我压根就没法看这种破紫色。看看他怎么修改那些东西的,你还以为我画的洋葱头是葡萄呢。你说说,我是不是应该立刻把他画的那部分刮掉啊?”

    莱昂纳多转过来走到她的画夹前,建议说:“你干吗不试试在周边的空白处重新调整色调呢?”

    “重新调色?重新调色!”她似乎在品咂着这几个字刺耳的音节。

    “当然。可以把你的卷心菜画得绿中带紫,把黄布画成紫褐色,研钵嘛,嗯,不妨试试纯的松节油。”

    “可别,”她噘着嘴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简直就是个品味恶俗的美国傻子。你以为我在着色方面就那么笨啊。”

    他一天天在向类似父亲的角色深陷下去;他乐意跟她保持任何私密的关系,然而却纳闷自己是否能保持中立的姿态。除了在某些技术问题上,她从来不征求他的意见,直到临近学期末的那天,从他的角度讲,在这个意义上算是向前迈出了很大的一步,她问道:“你对你那位朋友杰克·弗雷德里克斯了解多少?”

    “根本谈不上熟悉。我都不想管他叫朋友。高中的时候他比我低一级,而且我们其实都不属于同一社会阶层。”

    “社会阶层——这些东西在美国根深蒂固得很吗?”

    “哦——鸿沟没有这儿巨大,但是也不小。”

    “他出身不错的阶层吗?”

    “挺好。”他想沉默是自己最佳的策略,可是当她在沉默中走到他身边时,他被逼得激动起来。“你干吗问这个啊?”

    “瞧,莱昂纳多。你连一个词儿都不出声儿了,你要吭声说句话,我绝对不出声儿。你瞧,他让我去给他做模特。”

    “给他做模特?他都不会画画。”

    “可他就是会画。他给我看过些他自己画的东西,而且还相当不错。”

    “他说的‘模特’是什么意思?什么情况下的模特?”

    “噢,当然是裸体。”鲜艳的红色烧遍她的脸庞,她在画布上涂染着。

    “那太荒唐了。他压根儿就不画画。”

    “可他就是会画呀,莱昂纳多。他是很认真的。我看过他的东西。”

    “看上去怎样?”

    “嗯,相当抽象。”

    “我猜也是。”

    “你们美国人都喜欢画抽象的东西。”

    “我不是。”他并不觉得这样说有多么得分。

    “他说我的身体挺漂亮的——”

    “这个我告诉过你。”其实他并没有说过。

    “——而且还发誓,绝对没有别的意思。他甚至提出会付一笔模特费。”

    “我还从来没听说过这种难堪可怕的诡计。”

    “其实,莱昂纳多,只有你说到时才难堪。我知道,作为一个画家,他是非常严肃的。”

    莱昂纳多在调色板上的混合颜料中又添加了些黑色,然后叹了口气。“好吧,罗冰。你随便。那是你的生活。”

    “噢,我做梦都不会干这种事。爸妈知道了会气死。”

    一股突如其来的强烈的伤害感完全淹没了他的松弛。“别让那些东西挡你的道。而且,这可能是你整个职业生涯的开端。”

    “我明白,我从不把它当回事。我只是很好奇你对这个男人会有什么看法。”

    “我的看法就是,这个男人很可怕。是个愚蠢、骄纵的势利鬼;而且快要变成头胖猪了,我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吸引你的。这个人很可怕。太可怕了。”

    “嗯,你说了,你对他不是特别了解。”

    莱昂纳多和另外那个没有结婚的退伍军人在米迦勒节假期去了趟欧洲。坐在那条海峡号船上,他的思绪第一次从别离的纠结中解脱出来又回到罗冰身上,而且她拒绝弗雷德里克斯的毅然决然让他在这冰冷、散发着咸味的甲板上感到很温暖。在巴黎,想到她甚至在用这种手法逗弄他时他竟然感到很激动;这让人想到有那么一个心甘情愿、孤独寂寞的世界,莱昂纳多可以真真切切地闯进去。在法兰克福,他心想,不知道她其实是不是也会拒绝他——他知道,假期她就待在大学附近——到了洪堡,他心里踏实了,她不会;她已经同意了。当他和自己的伙伴穿过苏格兰东南部的洼地缓慢地绕了个大圈回来后,他已经逐渐习惯了这个判断。当他在多佛登陆上岸时,心里已经对她的裸露相当淡漠了。

    那四个星期,学院变得更加冷峭,而且显得暮气沉沉。在地井中,摆放好的水果已经腐烂,心怀希望有些学生会继续钻研,并不在乎假期,那些东西没有被扰动。他们自己的写生不曾受到多少时令的影响。那几个洋葱头跟这些雕塑一样,没有丝毫改变;可是那棵卷心菜,被罗冰削得只剩下坚硬的淡白色的内核,现在已经松弛枯萎了,外皮的叶子已经发灰而且几乎变得透明,安放在那块金黄色的布上。他的画作自然在画夹里竖着,还保留着卷心菜最初的外表,不过颜色已经暗淡,塌进画布去了,颜料的坚硬程度给人感觉好像这幅画已经完成,虽然有几处裸露的角落和大量的颜色反差,以他新鲜的目光看来还有调整的必要。他在调色板上装好颜料,开始很不情愿地在画布上涂抹起来。在重新开始的星期一早上,地井里空空荡荡,他都感觉自己弄错了,看错了课程表,或者把它太当回事了。在遥远的那头,那个英国小男孩,既傲慢自大又聪明伶俐,吵吵嚷嚷地拨开群像,把蔬菜部分弄碎后装进一个纸袋里。

    十一点过后,罗冰出现在螺旋楼梯的顶台上。她从上面俯视着地井,用那种宁静的不列颠尼亚的姿态——她的胸脯,就是那种漂亮傲然的胸脯,她的臀部和两条腿,就像结实的地基——然后像一阵风似的走了下来,“莱昂纳多。你上哪儿去了?”

    “我跟你说过,我要跟马克斯去欧洲。我们最远到达了东边的洪堡,然后又穿越荷兰和比利时回来了。”

    “你去德国了?去干吗?”

    “哦,说到底我是德国人。”

    她的注意力又滑向别处。“我说啊,那棵卷心菜已经硬了,对吧?”她把自己的画儿从架子上取过来。“你还在画它吗?脓包已经把我打回老古董了。”

    “全都是皮壳。”

    “噢,好吧。他对我说:‘你在这方面简直臭极了,不是吗?’我认了。说的是实话。”

    莱昂纳多讨厌这种无忧无虑的状态中透出的暗示意味,即他,同时身兼她徒劳的伙伴,完全可以不被当回事。因为受到伤害,他的嘴巴而有点僵硬,语带尖酸地问:“你给弗雷德里克斯摆身姿的事儿进展如何?”

    她那双湛蓝的眼睛都睁得鼓圆了。“为他摆身姿?我绝不做这种事。”也许她该说的话是“我爱你”;他忽然来了股心气,然后说:“我很高兴。”

    可是她继续以那种惊人的强硬姿态说:“其实,莱昂纳多,你故意不把我当回事。我早就看出来了,他是个讨厌乏味的家伙。”她手臂夹着画布,紧靠体侧,另外那只闲着的手很不耐烦地从前额往后拢了把乱蓬蓬的头发——这个僵硬刻板、贵族味十足的动作,顷刻间把他萌动的希望一扫而光。他以前太愚蠢了。他愚蠢地以为,如果弗雷德里克斯被排除掉了,就意味着离开他了。在这里,他们属于两种不同的人,按照他自己的供认,他属于比弗雷德里克斯卑微的人。这种愚蠢奇怪的划分让她玩完了。毕竟,男朋友还是要稍微严肃些。

    犹如从公交车窗户里看到的那些成群的鸟儿,在他那么看着的时候,罗冰已经破碎了。甚至她还来不及往后退一步,就从他面前消失了,消失得如此迅速,他都抬高调门宣布,与其说这是道歉,还不如说权当作为某种相处的新基调,“美国人全都是些讨厌乏味的家伙。”

    注释

    [1]德雷顿(1563—1631),英国诗人。

    [2]英国的拟人化称呼,以一个头戴钢盔、手持盾牌和三叉戟的女人为象征。

    [3]基督教节日,纪念天使长米迦勒。西方教会定在9月29日,东正教会定在11月8日。

    [4]夏尔丹(1699—1779),法国画家,赋予静物以生命,给人以动感。晚期以家庭风俗画为主,表现第三等级“小人物”的日常生活,画风平易、朴实,具有平和亲切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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