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羽-医生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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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鲨鱼来了?”医生妻子洒满雀斑的鼻头在水花四溅的空中显得更加尖削。她的眼睛刹那间因为思考而变得黯然无色,几乎全部被加勒比海的绿色占据了。水平面在切割着她的喉咙。“没错,有几条在跟我们周旋。而且,还有几个又大又黑的家伙正跟随过来。”

    拉尔夫本来漂浮在她旁边,靠浮力蹲着,这时直起身来,水花四溅,他想测测自己周围绿色海水的深度。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把身边的水都搅浑了。医生妻子令人惊讶的年轻的笑声如银铃般响彻不绝。

    “你们这些美国人啊,”她说,“就是太神经质了。”然后得意地又朝大海深处扎进去一些,当海水在嘴角周围轻轻冒泡时又漂了回来。她脸蛋小巧,遍布雀斑,在这样的天气里泛着玫瑰色;纠结的褐发被每日的海水浴弄得暗淡无光。“它们很少出现在这么远的地方,”她说,向上侧着脸,对着天空讲着。“只有在捕杀海龟的季节,血腥会吸引它们过来。我们够幸运的。我们的沙滩暴露得越来越浅了。这个时候,在圣马丁那边,近海岸的水仍然很深,他们肯定得当心。”

    她转过身来,用一个懒懒地漂游着的胖女人特有的漫不经心的拍打动作,冲他微笑着游过来。“真不好意思,”她说,因为想使劲卡着喉咙让嘴唇空闲下来,听上去声音很紧张。“维克·约翰逊来了。他是个非常可敬的人。那位圣公会的老牧师。”她发牧师这个词的音时非常刺耳,也许是想显得幽默些。她站在拉尔夫身边,手朝地平线方向指着。“瞧,”她说,“他过去经常远远地游到这个海湾里来,他会带着那条叫钩子的大黑狗过来。维克会游个不停,除非一块肌肉都动不了,然后才会漂流,抓住钩子的尾巴,狗会把他拖回去。说实话,那情景可真有看头,这个肥胖的英国老绅士,白发上水淋淋的,抓着狗尾巴游回来。他从来不顾忌鲨鱼。噢,他会一路游出去,直到变成一个小圆点。”

    他们站在齐腰深的海水里,拉尔夫先动了起来,然后两人一块儿朝海岸方向走去。平静温暖的水随着他们的步伐不断往上溅。她在拉尔夫旁边显得很娇小,说话时声音冲着他的肩膀尖叫。“他走了,我真难过。”她说,“是个很可爱的老绅士。在这里住了四十年。他很爱这个小岛。”

    “我明白他为什么要走,”拉尔夫说。他转过脑袋想欣赏一番沙滩附近这片月牙形的风景,仿佛透过他清新的双眼,医生的妻子就会有焕然一新感——他似乎闹不明白哪部分需要焕然一新——对这个小岛之美的感觉。白色的沙滩空空荡荡。当地人只是把它当成一条小路来用。他们的家园坐落在参差不齐的海葡萄藤围篱的后面,这道围篱给沙地镶了道边。沥青纸的碎片,涂成粉红色的水泥,因为生锈而发红的呈波纹的屋顶,木板墙因为风化而闪着银光,像补丁般缀满压扁了的装煤油的锡罐,桩柱支撑的简陋小屋,未烧完的煤渣皮壳在暗淡、低处的叶子上若隐若现。还有寥寥几朵花。这是一月。但是成串的椰子树依偎在棕榈树摇曳的树枝下,高远、纤小、柔和的云朵,像春天里由着自己的性子变幻不定的云,在提醒这里开花的季节和收获的季节是平行的,永远如此:发芽和结果不停地互相交织。眼前的景色中看不到任何山峰。小岛很低,他们坐着飞机登上来时,它就像圣马丁的一个平面双胞胎或者说草图,犹如一组佛蒙特的山峰,从大海中刺出来。海岸时而陡峭危险,时而又安全无虞。时而可以看到荷兰人和法国人建的忙忙碌碌的旅店和饭馆来诱惑美元,时而又发现陌生客人迹罕至。时而,感觉这里连取地名都不当回事。如东角,西角,大路,森林——因此小岛在地理上被分成好几个部分。灌木丛和碎珊瑚石构成的荒芜的山梁构成海湾的一侧,被称为高山。这个村子直接就叫海湾。海湾另一侧橘黄色的悬崖索性就叫悬崖。在短暂的冬日里,太阳落在悬崖上方的对角线上,在六七点之间,又触摸着大地最遥远的手臂的指尖边的大海。但是,当太阳沉没后,本身已经变得慵懒的阳光,还在小木屋和夹竹桃的灌木中流连。现在是下午的晚些时候,小小的热带太阳还没有涨成红色,依然耐心地透过寂静的空气向下洒着白色的光芒。空气柔软如海水,双方都没有敌意。这两个元素,当拉尔夫从其中一个走出来进入另一个时,仿佛有那么点独立围裹的受用色彩。

    “噢,没错,但不仅仅如此,”医生的妻子说,“他很喜欢这儿的人,给他们建了三个教堂,哦,而且还做了各种好事。我们正在说约翰逊牧师呢。”她对伊芙解释说,她刚才跟那几个孩子在海滩上。“那位圣公会的牧师。去年退休了,然后就回英国了。我想是回苏克塞斯了吧。”

    “他爱这儿的人?”伊芙问道。她以前听说过。话语声在空气中传播得挺流畅,白天,只有浪花轻吟的拍打声和用英语喊叫偶尔传来的人声才会干扰这样的谈话,那偶尔传来的声音因为调子隐约难辨,有那么点乐感。

    医生的妻子蹲在沙地上。“这是我的几个孩子,”她叽叽咕咕地说。她用尖利的笑声驱走了突如其来的鲁莽拙劣的模仿。“噢,没错,他爱他们。他把自己的生命都交给了他们。”她的声音中洋溢着青春的兴奋,眼睛里充满天真的清澈,这一切都与她的身体显得不搭调,因为她已经是中年的身材了。她肥胖的大腿已经显得臃肿和虚软,小脸上已经出现了细细的皱纹,每条皱纹都被一条白线所强化,那里发皱的皮肤躲过了太阳的照晒。“他没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她想补充一句。“只有那条可怕的狗,钩子。这个老人真是太有意思了。你也许会喜欢他。我相信你在美国从没有见过这种人。”

    “我知道,我们也会喜欢他。”伊芙说。“汉娜经常提起约翰逊牧师。”汉娜是他们的厨子,已经三十多岁了,可是还像个女孩子般羞怯和难为情。她的皮肤总是闪闪发光,好像总在不好意思,可是在厨房里,她的样子却开心极了,经常自己哼哼赞美诗。孩子们起先有些害怕她的肤色,不过却很服她,只要她竖起一根两种颜色的食指,告诉他们要学乖时,他们听得眼睛都会开心地滴溜转。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这么严肃地受过要学好的教诲。拉尔夫和伊芙没有想过要找个用人。他们挑选了这个自己能找到的最默默无名的小岛。不过汉娜是随这房子来的,房东是个苗条细长的寡妇,孩子都在秘鲁的佛罗里达和安提瓜岛,她觉得他们会需要她。结果还真需要。他们从来都没有能力单独解决这个新奇的世界的各种谜团。伊芙都没法去买东西,因为难免要搀和些家长里短——看不见的话语像风一般流动着,在讲着谁家刚刚宰了头猪,谁家的渔船满载而归。这个村子到处都是小铺子;几乎每家至少都出售——以烦人的差价——从圣马丁走私过来的美国香烟。可是,那家最正规的铺子,一个跟海关办公室相连、由架子构成的水泥廊,即便在营业时间,在这家美国人看来,也是个难以敲开的谜团。他们总是看到那扇上了门闩的绿色大门,上面用粉笔写着那句古老的告示:“各位注意了!各位朋友注意了!本店将在礼拜四关门。”

    “噢,汉娜。是个不错的姑娘,”医生的妻子说,然后翻过身把腹部挨在地上。她那满是皱褶的大腿背部霜一般沾满了沙子,就像湿漉漉的砂糖。

    “你知道,她是不错,”伊芙说,“她很可爱。我觉得他们都很可爱。在我们看来,他们都挺可爱。”这样的执著不像他妻子。拉尔夫有些纳闷,这两个女人到底怎么了,她们一天前刚刚认识。“我明白约翰逊牧师为什么喜欢这里的人们。”伊芙用刻意但稍微克制的温柔的语调补充道。“这里的人们”全都在他们四周,他们的小木屋已经向下延伸到沙地边缘了,而且窗户紧闭,斑驳陆离的墙壁似乎在专注地聆听着什么。

    医生的妻子又翻过身来,恢复成某种坐姿。是什么让她这样烦躁不安?

    “没错,”她说,一波极其猛烈的浪花激起白色的斜坡,差点就要泡着她们的脚了。沙地里全是泡沫孔。说不清的戳痕点缀其间,那是蟹的呼吸孔。医生妻子的双眼凝望着地平线,从侧面看变成没有颜色的透镜。她鼻子的侧翼显得格外尖削。“他们都是些心地质朴的人。”她说。

    医生的妻子称得上是这里的皇后。她是住在这个小岛上的唯一纯粹的白种女人。当罕见的英国官员和更为罕见、小得难以置信的皇室成员惠顾这个及其遥远又温顺听话的小片帝国皇土时,她就是本地的女主人。每当她坐着自己那辆弄得泥土飞溅的英国福特牌小车沿着土路轰轰隆隆地驶过来时——车上的消音器早就腐烂掉了——那些上了年纪的土著就会揶揄地举手加额,小孩子们则在尾随其后的尘土中挥舞着胳膊。当她和医生屈尊请求这家美国人在海湾住上三星期时,汉娜骄傲得浑身颤抖,都打碎了厨房的一只杯子。医生是个说话语速很快的小男人,透着股不得志的诙谐劲儿。因为经常抽走私香烟,他的指尖已经被熏成深黄色。他喜欢抽骆驼牌,不过目前只有切斯特菲尔德香烟才进得来。骆驼牌在他们当中还是多有摩擦。他从没见过一根带过滤嘴的烟。他和妻子在热带地区——英属圭亚那、特立尼达岛、巴巴多斯岛住了十年,如今又住在这里。他隐隐约约有过去美国的打算,赚上大笔钱,然后退休,生活在约克郡的一个村子里。休假时他就去圣马丁。

    “如今,在美国,”医生的妻子说,用膝盖剧烈地蹭着沙子,“有色人群待遇好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伊芙问道。

    “他们的运气还好吗?”

    “还真不好,”拉尔夫说,因为他感觉由他而不是伊芙来回答要更好些。“有些地区好点,有些地区差些。当然,在南方,他们是公开遭到歧视的;在北方,他们很大程度上只能生活在城市的贫民窟,但至少还享有充分的法定权利。”

    “噢,天呐,”医生的妻子说,“这算是个问题,对吗?”

    正在研究一只贝壳的伊芙刹那间仰起脸来。“谁的问题?”她问道。她属于那种只有某个少数民族裔或者跛子才能当选班长的女子学院的毕业生。南非传来的消息让她的声音都沙哑了,而且她支持任何人——卡斯特罗、本·古里安[1]、马丁·路德·金——只要这个人在她心目中代表某个被压迫的种族。这种自发的同情本身就带有施舍的意味,她心中从来不曾出现过这样的念头。在因为注入过法国和俄罗斯遥远的贵族要素而被丰富的英国气质中,她拒斥那种不怎么受待见甚至因为恐惧这些要素而谄媚的态度。

    医生妻子的目光又回到对地平线的凝视上来,拉尔夫心想他们是不是有点粗鲁。这个女人尖削的侧影中透着某种也许是刻意表现出的高贵姿态。但是,这位女主人,勉为其难地努力想让谈话继续进行下去。她掉过头,用一只敏捷的手遮住眼睛,热烈的微笑迫使她洁白、干净的牙露了出来。“学校,”她说。“他们能上你们的学校吗?”

    “当然可以,”拉尔夫迫不及待地说,同时又意识到,对她而言,不存在“当然可以”的问题。她对拉尔夫的国家一无所知。猜度出她的无知,并且转移到这个坚实的信息基地后,拉尔夫心里感觉更踏实些了。“任何人都无权拒绝他们上学。在南方,学校是隔离的。不过在北方,包括西部等地区,不存在问题。”他耸了耸肩膀,感觉身后的伊芙并不同意他说的“问题”。

    “可是”——医生妻子眯着眼睛想把关注的焦点对准这个问题——“你们的孩子跟他们一起上学吗?”一时,脸上的雀斑都汇聚到眼睛底下。

    “当然了。我的天呐。怎么可能不会呢?”澄清完这个问题,锁上这扇门后,他明显松了口气。他希望医生的妻子现在转而谈些别的话题。

    她叹了口气。“当然,在美国,你们跟这些问题已经周旋了很长时间。如今,在英国,他们全部苏醒了,黑人全都拥进伦敦。”

    一道波浪在后浪的推动下,滑得那么远,都冲到了沙滩遥远的斜坡上,他们的脚被轻柔地触碰了下,都被泡湿了。几秒钟的工夫,他的脚踝在回潮的波纹中被刷得滑溜溜的。伊芙慢条斯理地说:“你这样讲好像他们以前被迫充当奴隶,被带到这儿生活的。”

    “妈咪,看!妈咪,看!”这是凯蒂的声音,其中还混合着拉里稚气未脱的兴奋的喊叫声,这声音从海滩上远远地传过来。他们小小的身影在围着脚边某个黑色东西起劲地跳着,从海葡萄树里一个头裹手绢的老太太和一个赤裸着上身的水手冒出来打量着他们,饶有兴致地看着是什么让这几个陌生的孩子感到如此好玩。伊芙站起来,故意想让拉尔夫看看,然后冲着医生妻子的身体投下惊讶又愤怒的一瞥,好像是一块恼人的垃圾冲到她心田纯洁的沙子上。

    伊芙走了后,医生的妻子说:“她不是挺喜欢把皮肤晒黑显漂亮吗?”

    “是啊,她喜欢这样晒。她是半个法国人。”等妻子走远听不见时,拉尔夫才在沙地上放松起来。在这两个女人间周旋需要保持一种精疲力竭的平衡。他随心所欲地倾听着,他知道医生妻子的舌头又要松了。另一个白人皇后的出现多少会抑制和稀释掉她的权威性。

    “你想听个特别可怕的故事吗?”

    “当然了。”他痛快地默许了。他们身后房屋的警惕性似乎越来越高。他感觉自己和家人在这个村子很讨人喜欢。医生的妻子专程从小岛的腹地开车过来享受他们的海滩,假设有那么一个共犯同盟,他更希望这个东西并不存在。因为太阳落了后她就要回家,扔下他们独自在村子里过夜,四处是嘈杂的嚷嚷声。他们的那几盏油灯嘶嘶作响;黑色臭虫嗡嗡嗡地扑进灼热的灯火,然后摔在地板上四分五裂。在马路遥远的尽头,一个小男孩在那面孤单的钢鼓上练习击打,隔壁那个不曾刷过漆、永远关闭着的小木屋里,一个女人在放声哭嚎,一个男人不时吼出一声短暂又伤人的咒骂。

    “约翰逊牧师离开的时候,”医生妻子说,压低声音,用胳膊肘撑着,让脊背向沙里陷下去,把脸凑得离拉尔夫更近些,“大家举办了一场晚会欢迎新来的教区牧师,新牧师是个从圣济慈来的年轻小伙子,人特别好。非常好,我得说,而且大家还说他很聪明,不过我没有听过他布道。哦,县长——你没见过他,我敢说你没有,是个魁梧温和的牙买加人,对自己,噢,拿得可严肃了——这位县长做了个简短的演讲。他当然提到了老牧师,干了四十年了,等等,可是最后,他却说,他知道我们不会想念约翰逊牧师,因为新来的牧师是个如此出色的年轻人,来到我们这里,有着这么优秀的学习记录,此外,还有甚者,还有甚者,让我们特别开心和自豪的是,他还是我们自己人。想想看!我们自己人!当然,这个年轻人难为情得要死。我听了简直要疯了,如果不是医生攥住我的手,我就一跃而起走了。我们自己的人!老牧师把他的一生都给了这些人。”

    她的声音变得很尖锐;拉尔夫说话了,希望能抑制住这声音。“这样讲似乎毫无必要,但也很正常。”他说。

    “我看不出这里有什么正常的。很不正常,依我的常识看。很不正常,幼稚的忘恩负义。你根本不知道这些人有多么不正常。如果你有幸见识到这些古怪行为的十分之一就知道了,还有那自私,这些医生都忍着。早晨两点钟就大喊大叫‘大夫,大夫,去救救我的孩子’,一个星期后,他去收那可怜的一两美元,他们竟然全都不记得了。他们全然不记得了。如果他坚持要——他们就会说:‘白人要偷我的钱。’噢,我实在讨厌这些人。上帝原谅我,我开始讨厌他们了。他们一点都不正常。他们压根儿就不完全是人类。”看到拉尔夫的手开始抗议地摆动,她又说:“那种事,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你和你妻子的吗?”好像一道阴影游弋着穿过她的话语,现在要刺出来了。

    “不知道。他们说什么了?”

    “这充分说明他们是何等恶毒。他们说你妻子有点刷子的味道。”拉尔夫过了会儿才由“刷子”联想到“焦油刷”。[2]他哈哈大笑,还有什么?

    医生的妻子也大笑起来,但是那双金色眉毛下面的蓝眼睛,在太阳下像针孔般的瞳仁,牢牢地盯着他的脸。她期待着这张脸裂成碎片,真相逃遁。“你瞧她多黑啊。”她又解释说,“晒得多焦黑。”当她在惊心动魄中发出最后那几个词的音时,拉尔夫注视着她的舌头在滴答滴答响着。女孩式的好奇心给她那老到的恶毒增添了层结实的伪装。

    热血在拉尔夫的身体中横冲直撞;这样的伤害让人难堪;他的愤怒让自己陷入与攻击者的纠缠中。他自己的启齿提供了一个荒谬的攻击标靶。“她是天生就长成那种褐色的。”

    “你瞧,”医生妻子继续说,眼睛依然不从他脸上放过,“他们说因为这个原因,你们才到这里来。不会有游客上这儿来,更不用说带着孩子来了。他们说,你妻子是半个黑人,所以你没办法在条件更好的岛上的旅馆住下来。”

    拉尔夫确信这种机灵的说法纯属她自己的意思。“我们上这儿来是因为这里便宜。”他说。

    “当然了,”医生的妻子说,“当然,”说完咯咯地笑起来,感觉到她已经把自己暴露在他的防守范围里了。“可他们不相信。他们认为,你瞧,美国人都很富有。”拉尔夫知道,这个,只有她和医生这么认为。

    拉尔夫站起来,腿上的湿沙纷纷掉落下来。因为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冲动,他朝天空抛出几声大笑,好像是出于某种再度复苏的对荒谬的不安。他俯视着这个女人说:“好了,这说明他们为什么对她的喜欢好像超过了我。”

    医生妻子直着脖子眯着眼朝上望着拉尔夫,然后又垂下脑袋。她把头枕在一条胳臂上,另一条胳臂横在眼睛上方。看不着眼睛,只见她的嘴唇仿佛模模糊糊动着,而且有些麻木。“噢,不是这样,”她说,“他们讨厌她,是因为她把肤色弄淡了。”

    这次拉尔夫的笑声完全空洞了;这已经是在侮辱他。“我想我得再进一次水,”他说,“在阳光变淡之前。”

    “它不会变淡的,”隐隐约约传来这样的答语。

    在海水的安全区域,他望着黝黑的妻子在赶着那两个苍白、晒得发红的孩子到海滩上去。他们与医生妻子死肉般的身体之间的距离在缩短,他有种冲动想大声警告,随之又笑了,想象着等他们回到家里,在一场鸡尾酒会上,只限于自己人的酒会上,迎接这个插曲的将是笑声。突然,他感觉在与妻子的关系上很是内疚。他出卖了妻子。他的严肃对妻子毫无价值。她本来要让他说,没错,她祖父是在亚拉巴马摘棉花的,在美国,这种事儿是天经地义的。我们没有什么问题。可是,他看清了,就像在液体的容积中瞥见了某种鲜活的东西,这种反应的喜剧性取决于某种巨大的本能的种族自豪感,只能存在于自家人中。他看清了,既然连这种媒介都已经中了毒,那么它的所有子孙就都是邪恶的了。他看清了,他和医生妻子被交织在一起了,他厌恶医生妻子的那双蓝眼睛,因为这双眼睛死盯着他的脸不放,而且讨厌她的味道,因为——这可能吗?——她快要死了。他的内疚无法确切地描绘出来。那种复杂性像某种简单物体的质量般密匝。他在海水中向后退去,用脚趾触摸着肋骨般的水底,直到海水裹住自己的喉咙。不知什么东西——海草或者海流的震动——碰着了他的腿肚子。他猛然晃了晃,朝下瞥了眼,可是什么都没看到。他害怕鲨鱼,他害怕医生的妻子,于是他把自己悬浮在他们之间,真是奇耻大辱,而海水却已宽恕了他。

    注释

    [1]本·古里安(1886—1973),波兰裔以色列政治领导人。积极参加犹太复国主义运动。

    [2]由“刷子”(brush)联想到“焦油刷”(tarbrush),后者还有黑人血统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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