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朋友约我喝酒,在伊河路上的一个小吃店里。这里距我们开会的酒店很近,距邀我们前来的杂志社很近。是夏天,吊扇在我们头顶吱嘎嘎地旋转,我和朋友,很快喝到醉眼朦胧。笔会上的啤酒特别容易醉人,后来朋友说,他忘记了自己不会喝酒。
朋友是山东人,留着平头,戴着眼镜,身材稍胖,性格耿直。朋友做过很多事情,扛包,送奶,画画,经商,现在,他选择了写作。我知道朋友活得很累——仅凭低的可怜的稿费养活一家人的生活状态,不用说也能猜得出来。朋友对我说,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做的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因为我没能让家人生活得更好。朋友说,所以,其实我很自私。他打出一个酒嗝,将头扭向窗外。大街上的行人三三两两,男人们说着酒话,姑娘们嬉戏打闹,出租车鸣起喇叭,蝉在夜里唱起了歌。喧嚣让城市更像城市,又让城市变得肤浅。朋友转回头,盯住我的脸,问,我们比他们,多些什么?我说我不知道。朋友说,快乐。
朋友所说的快乐,是指写作的快乐,文学的快乐。当然我们都反感诸如“文字从指尖间流淌而出”、“美丽的句子跌落指尖”等此类华而不实的句子,我们认为这是杜撰,因为真正的写作,绝不是这样。当然真正的写作是快乐的,倾诉的快乐,表达的快乐,以及思考的快乐。朋友又打开两瓶啤酒,朋友说,为了快乐,干杯。
夜很深,大街上的行人渐渐变得稀少。朋友站起来去洗手间,我见他中途拐开,然后在门口的冻青丛里解开裤子。他回来,坐下,表情认真地盯住一对边走边笑的青年男女,然后扭头,问我,我们比他们,多了什么?我说不是快乐吗?你刚才说过的。他说,不全是。我说还有什么?朋友说,痛苦。
朋友所说的痛苦,是指写作的痛苦,文学的痛苦。当然我们都反感诸如“文字就应该掷地有声,一砸一个坑”、“每一篇作品都应该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等这样的巨型语言,我们认为这只是一些人的愿望,而真正的作品,真正的作家,只能是痛苦。倾诉的痛苦,表达的痛苦,思考的痛苦,以及由痛苦所带来的惶恐、沮丧乃至绝望。最起码,对我和朋友来说,是这样。朋友冲我举举酒杯,说,为了痛苦,干杯。
为了痛苦,干杯。这句话的本身就充满痛苦。后来我头痛欲裂,一口酒都不想再喝,朋友却意犹未尽。他说他好久没这样喝过了,他说他一没有兴致,二没有时间,三没有钱。搞了这么多年文字,却活得越来越疲惫越来越艰难,所以我决定,不写了。他说。我问他不写了干什么?他说干什么不可以?扛包,送奶,画画,经商,都比写作舒服。他认真地看着我,他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
真不写了?
不写了。
你敢发誓?
我发誓。
彻底放弃?
再写我是孙子。
他碰翻一个酒瓶,我怀疑他是故意的。他起身结账,被椅子绊倒。他爬起来,鼻孔里流出鲜血。他抹一把脸,冲我笑,又跑到门口花坛,吐得昏天暗地。我扶他回到酒店,将他送回房间,他很快睡着。为他关好房门,我长叹一声,为又一个作家离开文学,为又一种深邃流于肤浅。
凌晨时候,我被人推醒,睁开眼,见他的脸,近在咫尺。我问他酒醒了?他说,过来看看你。我说快回去睡觉吧!他问我,刚才咱俩喝酒,都聊什么了?我说文学,当然是文学。这是我们不喝酒的时候从来不曾聊及的话题。他问我,那我说什么了?我说,我忘记了。他说,我也忘记了,一句都想不起来。我说真的一句都想不起来?他冲我笑笑,说,想起来我是孙子。
他起身,走到门口,关门,却留下一条缝隙。他的脑袋挤在缝隙里,似乎在等待我说点什么。我说,好好写吧。他说,遵命。脑袋便消失了。他的脚步很轻,却稳,像节奏感强烈的文字。既令人痛苦,又给人快乐。
然后,那天,我再也没能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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