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啊,那我就叫红桃吧。”附和的那个人听上去不大情愿。黑桃地大声宣布他们的新名字,随后就有人跟进,方块皇后大鬼小鬼代号J代号K,一帮纸牌党就产生了。黑桃沮丧了,他说:“不行,我再想想新绰号,刚才说的,作废!”黑桃和红桃重新商量起来。
这不是梦境。我醒来了,曾润明在床头。我用胳膊肘支起身子,一屋子的人都对我行注目礼,他们可没有曾润明那样平静,那眼光里满是惊讶和好奇,一个时时眩晕昏睡的女子,多可怕!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同情和庆幸。我受不了这些意味丰富的眼光,重又躺下了。曾润明拍拍我说:“你能起来吗?大家都到齐了,单等你醒来就走。”
“海云已经入葬了?”我问道,正午的阳光亮如易碎的玻璃。
“是的,除了我们,大家都去送葬过了。你放心,入土即安,他们也不会再说什么了,否则,就是惊扰死者了。”曾润明显然对这个岛上的风俗很熟,他说得那么有把握。
身后的那群人就把话题转到火葬土葬的形式上来,有个见多识广的说他在西藏见过天葬在日本见过火葬在这里见了土葬,他真是太幸运了,他大声地说:“大家到互联网上搜我的名字,从那进我的博客看吧,好多照片呢!”他郑重地把自己的名字重复了三遍。
曾润明已经帮我收拾好行李了,连我晒在露台上的小衣裤,他也收进叠好放入箱子了,浴室里的那些日霜晚霜瓶瓶罐罐也都妥帖地放好了,唯一拉下的行李就是枕边的这本《牡丹亭》。我起来了,双腿软弱无力,我就更用力地把书抱在胸前。曾润明一手拎起我那沉重的旅行袋,另一只手向我的腰伸过来,那本书呢,他随手一塞,塞进了他背的电脑包的最外层。他的手臂坚定地扣在我的腰上,把我固定住了。
送我们来的船,又来接我们回去了。我们给了这个岛什么?我们又带走了什么?我从那条狭窄的跳板上来,我又将经由它重返属于我的时空。跳板之下,土色的水旋成几个树轮样的波纹,一圈一圈地漾开来,我猜,下面就是个大旋涡。我迟疑着不肯上船,一直迟疑到最后一个,自然,曾润明一直在我身边,牢牢地箍住我,他说:“别怕,你只管抓住我就是了!”这话说的像我妈,小时候,妈妈就是这样说的,别怕,有我在呢。可我长到这么大,害怕仍是我丢不掉的大毛病,一件事情刚做到一半,我就怕起来,就虎头蛇尾地结束;唯有记账,却是不找到平衡就不给你出路的,为了找到出路,我只有在借方和贷方之间尽力寻求。此刻,我就把这跳板当成T字账户吧,一脚借方一脚贷方,蚊阵般的数字缠绕在脚踝之上,嘤嘤作响,越来越清晰。离船头只有六七步路的时候,蚊阵飞到头顶,厚重的夏云飞落海面,我在倾斜,倾斜……曾润明紧紧攥住我。疼,我的手疼,我想挣脱,结果是被更紧地握住。他的电脑包溜下肩膀,跟着,一团白色溜出了电脑包。他怎么可以不拉上包链呢?我尖声叫起来:“牡丹亭!”
怎么都来不及了!《牡丹亭》掉到旋涡中央,随即就消失了,跟那顶草帽一样。我怔怔地看着,想象着书页在海水中渐次张开,如同水母如同海葵,朝着明亮的海底舞动而去,我的双腿竟也想随之而去,再跨一步就能踏上甲板了,我却一脚踏空了!毫无挂碍的脚底,竟让我恐惧至极的心头生出许多轻盈的喜悦来,这个时刻,我居然忘记了害怕!
“别怕!抓紧我!”曾润明一只手抓着我,一只手抓着船板,电脑包吊在那只手腕上。如果他不放开我,唯一的结局就是和我一起下坠,一起去追逐舞动的书页,我想跟他说,我一点也不害怕了,这可真难得,你让我一个人去吧,于是,我开始挣扎,想跃到他耳边告诉他。
“两个都要掉下去啦!”似乎是波波在喊。
我完全松开了我的手指,我以为这下子我可以自由地下坠了,可是,曾润明竟探出半个身来更紧地攥住我的手腕!他的眼神清澈坚定,如同头顶的天空,他说:“别怕!”
像拉网一样,把我们放到甲板上的,是那个脸庞和胸膛一样呈露赤铜色的水手,他拍拍双手,几乎是有点得意地说:“我拉网的手劲还在!天,我有一年多没拉大网了,两条大人鱼啊!我见过美人鱼的,你们相信吗?”大家都笑起来,有人告诉他,没有美人鱼的,那是儒艮,很丑的。水手说:“谁说的?那人真见过美人鱼吗?我可见过,眼见为实!”于是,那个人跟他说这是科学家证明了的事实:美人鱼就是儒艮;另一个在跟他讲“眼见为实”这句话是非常不科学的,幻影成像原理你知道吗?眼睛也是不可相信的!水手愣在那里,问:“那你们要我相信什么呢?”
大家面面相觑。
我带着曾润明回到家里,已是黄昏时分,我们三个人围坐饭菜丰盛的小圆桌,一样也是面面相觑。妈妈开了音响,让杜丽娘和柳梦梅替我们说话,缠绵的,湿漉漉的唱腔,从姹紫嫣红的春光唱到生同室死同穴,两人悠远地唱道:“口不心齐,寿随香灭……”
我们三个人静默地吃饭,听着戏中人一遍遍地盟誓,曾润明时不时地看看我,眼里有泪光闪动。妈妈确乎是制造情调的老手,她让灯光黯淡,让实木家具闪着幽光,让整个屋子如同殉葬丰厚的古坟,让她的女儿看上去像个艳丽的墓中人。
“你们认识?”我开口了,直截了当地。从进门到现在,妈妈和曾润明并无初次见面的寒暄和生分,曾润明简略地说了一下水手把我们拉上来的事,妈妈拍了拍胸口,说万幸啊真是万幸。此外再没多说别的。
妈妈头也不抬,她飞快地剥着醉虾,扯掉虾头按住虾尾一挺指尖,半透明的虾肉就在她舌面上跳动着了,她停不下来了,她说:“我拿着你那张收据,去了那家旅行社,找了经理,本意是想让他给你找个照顾你的人放在团里——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
曾润明补充道:“我犹豫了两天,觉得自己去陪你比较好。我就去了。按照原先的计划,我把自己当成13号团员,这是我和妈妈商量好了的。”
我看着妈妈,看着她飞快地吞掉那些在白酒中泡晕了的对虾,她身后的窗外,远处高楼上的霓虹灯打暗语似地闪烁着。他们俩安静地等待我发火,或者晕过去,我却平静犹如深海之水。我想象着妈妈初见曾润明时的惊讶,她一定认为自己终于找到了我的命运,她一定动用了她丰富生动的词库,用哀婉的词语把我的失恋编织成一张华丽的魔毯,她的女儿以杜丽娘的造型端坐其上,即将从过去飞向未来。
一切似乎都很美满,除了偶尔做做噩梦。梦里,那只被我在岛上丢失的钱包,躺在我家的垃圾筒里,一条大鲳鱼完整又结实的骨刺之下。我拨开鱼刺,想确认一下,在我下蹲的瞬间,眩晕就来了,我向钱包伸着手臂,人却往后倒下去,倒下去……厨房的地面,那冰冷的,黏湿的瓷砖,紧紧吸住了我睡袍下裸露的双腿。
这会儿是夜半,窗外刮着大风,每条街道的上空都回旋着卡车开过似的轰响,我刚从梦里醒来,推推身边的曾润明,我想说说这个梦。我开了台灯。他的睡相清晰地呈现:两条浓重的皱纹在拧紧的双眉之间,仿佛在诉说他在梦里经受的苦痛,而我爱莫能助。他翻身朝向暗处,拖了我的手过去,迷糊地说:“别怕。”于是,我就把灯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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