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指-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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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我家的院子里发现了一串串的花,那花从院子里绕到楼门口的过道上,花是红色的,朵儿像牙刷似的,朝着过道这一边鲜艳地喷放般地伸着。在黄昏时看上去依然很鲜亮。我从院外进来,一下子就看到了它们,我必须从过道过,也就必须要擦着它们。我想到它们的花瓣会被我擦下来,便犹豫地站停了一下。我不知它们是什么人栽的,是什么时候开的,如何会开得这么地艳。为什么我每天回家都没有看到过。后来我不再注视它们,按平常习惯地走过过道,我想像着它们会沾着我的裤管,一片片地抖落下来,铺着灰白的水泥过道。

    回到我的阴暗的楼上,灯光亮起来,还是幽幽的。我去洗刷的时候,对着水池上的一面方镜,我看到了我自己,我的形象在灯光掩映下很明亮地映在镜里,这似乎也是我以前没有感觉到的。我看着那镜子里的我,额上的一结头发沾着了水发着亮,相映我的脸便显着了灰暗,特别是额边腮角的几处。我的脸有些富态,皱纹并不多,但已能看清粗线条。我整个的脸似乎显大了,显长了,显平板了,那上面不知什么时候生出一点点的黑痣和褐色斑点,皮肤的白色也沉着了,石灰岩似的。这就是“我”,我应该天天洗刷时都会看到的“我”,但我还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现时的“我”。我应该是一个中年的女人了,无法再如街上走动的女孩一子那样生动鲜明。每一块肌肉显现出来的,乍看上去差不多,但那是天然的鲜活的,并不需要表情和化妆,而我却明显是板结着的。我就是以“我”的面目走在街上的,“我”就是这么对着别人的,别人的眼中便是这样真实的我。从镜子里的“我”之中,时间的流动感真切地显现出来,在我的感觉中浮着旋转快速的指针,旋转得使人眼晕。我离开镜子,我习惯地独自坐到窗前,我嗅着了窗外空气溢进来的花香,是不是就是那一串串的花香呢?我刚才站在花前并没有这样细细地嗅到。还传着不安静的夜声,是笑语,有乐声,这些都是习惯了的,习惯了便不知觉了,如今一下子都涌到感觉中来,许多日子中的所见所感都涌到感觉中来。在那许多的日子里空空荡荡的感觉,仿佛一下子卷着了烟霭似的,逐渐就满了,如压抑不住地都从沉入的底部浮上来,仿佛有着一种力鼓吹着它们涌上来,涌得我的心像盛开着了一串串的花。伤春悲秋,我对自己说。也许别人看来,我便是一个传统的女子,我的形象我的举动我的做法都和传统连着。但我不是传统的,我有现代的书给的许多知识和思想,我能用现代的眼光来看社会世界。我也不是现代的。我应该是超越传统和现代的。但我现在还具体地感觉着我的无可超越。我也不知我是传统还是现代。所有传统和现代的那些弱点我都有。我就坐在这里,无可奈何地感觉着充满的感觉。我的感觉中还杂着我身体里的一点感觉,那是一点生理需要的感觉,勃勃而发的感觉。周身的肌肤产生着反应,肌肤上敏感着暖意和交杂着的凉意。我知道那是情欲,我独自坐着时,偶尔会悄悄而至,都让我化解开了。我是一个知识的女性,那些东西都为我知识的重压而化解,也仿佛蛰伏到最底层,而今也悄悄地浮出一点气息来。乃是为社会的气息所引动,这个现时社会仿佛流行着了情欲,似乎是一下子被释放出来了。男人和女人,似乎是唯一可以注意的了。那些大的重力般的东西都冰消瓦解了,于是很轻很巧的情欲渗出来,弥漫着,到处都渗透弥漫着。内在都空空荡荡,于是外部便弥满了。情欲的雾气,遮满了整个物的世界。手指的拨动,拨到这里,无可拨了。那后面应该是痛苦和毁灭,是内在一切摧毁了的痛苦,却也可能是内在的空空荡荡。我又沉入了思想的流动中,是我对社会的现状不满而生出来的思想。思想的分量已经失落,社会正盛行操作,正合着手指操作的拨动。然而,无论思想如何地沉重,或者如何地轻巧,时间都无声地流过去。这是传统和现代都有的命题。时间都流过去,无论游戏还是严肃,无论现代还是传统,无论淡然还是痛苦,无论享受还是禁欲。我觉得我无法再想下去,总会有一个虚浮的时间在流动。思绪涌满我的感觉,一次又一次地涌满,而每一次的涌满带着更深一层的感受。似乎是同一的,却又渗进了时间旋动的重量。一切都是那么简单,也许本来就那么简单。

    我病了。或许是我那天在窗前坐久了,按中医说,是被春日淫邪之湿气所感。也许是内在一下子由空空荡荡而涌得过满了,涌得过猛了,竟无法承受。过了两天我便病了。我在图书馆的走廊上坐倒下去,也不知怎么被人发现了。但我的意识还在,我坚持自己回到家中,我在家中躺了几天,我还坚持着自己的生活,有一刻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传染上了雅芬的病。我觉得浑身无力,无力的感觉是那么地显明,是入骨的。身受之时,我便会有那日雅芬的感觉。但我不去医院,我不喜欢医院,我不喜欢躺在一片白色之中,所看到所感到的都是白色的,那只会加重无力。我躺着,我坚持自己起来做一点必须的事。我并不想病,我对自己说,我很少得病,是我不想病。我自己对雅芬说了:只有想病的才病。我不知如何会有想病的可能。在无力中我也无力思想。病是流行的,我也得了流行的病。在这个时代中,我也无法避免流行的病。我还朦胧记得,在病的前一天,我在资料室里,关了电脑,对着秦老师,问了他一句话。我很少和他说话,接触只是少许的眼光和动作。我似乎是问他,如何在流行中不流行。我那时以为只有他能够回答我。他放下眼镜来,看着我。他摘去了眼镜的眼睛里,突出的白眼球像泡久了水。他就那么看着我,他的嘴像是动了,又像没有动。我能说给你听么?他似乎是这样说的,他的意思似乎是:我是我,你是你,我说了你能听懂么?他的意思又像是:我本来也在流行中,我能对你说什么吗?他又似乎什么也没有说。一切只是我自己的感觉,听觉上的幻觉。似乎我问他问题的那一个情景,也只是我无力地躺着而生出来的,是在迷迷茫茫的梦境中感觉到的。那些迷茫的梦境都浮现在我的感觉中,我恍惚看到冯立言站在我的面前,他靠得我很近很近,他带着那种笑,笑中含着那种意味,那点意味似乎是孙小圣的,连着的是一串花一般的排比句,果然便有花的背景,群花背景之上是一根大的手指,又恍惚是一根大的指针,在不停地旋转。冯立言向我伸出手来,而我尽量想伸出手指,用习惯的微笑来阻止他,但我无力做这一切,就看着他一点点地靠近,我嘴里急着说:我来对你说一个我自己的故事。我说什么故事呢?我应该对他说一件什么样的故事呢?而这时他正一点点地贴近过来,一张很大很大的脸。我无力说出什么来。

    无力的感觉化开来,游荡成一片片的无力的意识,无力的意识化开来,一点点的无数若有若无的雪似的点,灰灰茫茫,浮游在稀薄的境地,偶有一点知觉飘动着,便想着是不是我要死了。死也是人要死的,我想死么?这一点知觉也是无力的。由这一点集中起来的意识,便觉身子直坠下去,在无力而稀薄的境地中飘坠,只觉得意象中作为“我”的一层层化开去,化得稀薄化得轻飘化得淡然化得自在,就这么一层层地化下去便归结为无,无也就是死吧。死,是“我”的没有么?念着了“我”,便生出了一点“我”的意念,从化开去飘浮在虚境的点点中,瞥一眼,看到的是一片片的记忆意象,那便是“我”,死就是“我”化成无么?化得成无么?倘化完了,“我”便彻底不存在了么?倘化不完,“我”又在什么地方存在呢?那一层层的意象是不是又与新一个“我”接连着了?就在这一点意识活动的时候,飘坠感缓了,也就沾着了许多化下而还没化去的一层层,那些记忆意象都带着一点熟悉而陌生的感觉贴近来,触着了,嗅着了,闻着了,一片片放大开来,旋转着卷进“我”之中,无数的记忆意象都仿佛一瞬间凝结而来,圈成一个实实在在的“我”……

    我不知自己病了几天,那些天一直下着绵绵的春雨,整个房中都暗阴阴的,眼前似乎浮着稀薄的白色淫湿之气,湿气在整个房间里弥漫着。到天转晴了,太阳照进房间的床前,亮晃晃的一片,我才有力站起来,我走出去,我觉得病还在我的内在虚浮着。外部的阳光有些晃眼,我不由向脸伸出了手,遮着了一点。我感到内里的湿气都晒到了外部,蒸发着散开去,我的感觉也晒出了外部。我感觉到衣服在我身上的磨擦。在巷子口,又矗出了几幢几十层的高楼,一个个窗子如堆积木似的一排排列着。许多的色彩一下子进入了我的感觉,我行走时,有脚在地上的感觉,我吃饭时,有简单的美味的感觉。嗅觉中,溢着城市带点机油味的气息,也带点走过的女孩身上的化妆品气息。听觉中,街上人声车声,还有街市小铺里的音响声流动着。声色形象仿佛一下子都到我感觉中来,那么简单,又那么清晰。思想是淡淡的,紧连着外部的感觉,七音七色七味七感七气,都是彩色的,都是那么鲜明。我有点欣喜地感觉着一切。我不愿再沉进那深深昏暗的内在,外在的一切都那么地饱满,那么地坚实,那么地多彩。一时间,我觉得脚下有点起飘,所有的感觉都浮着了,浅浅与物相融,让我有着快意。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也有着鲜明的味道。我让意识留在外部的感受上,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清晰。我使劲把脚下站稳实,脚踩得有劲些,脚在鞋子里有点空空落落的。

    我走进图书馆,我看到一张张同事的脸,他们都向我投来关注的眼神,投来招呼的眼神,投来问候的眼神。我走进资料室,一时仿佛走错了路,那里的房间拓宽了一大间,原来坐在一角的秦老师没再见着,而有几个像小马大小的姑娘在忙着搬着书,看到我,几张年轻生动的脸朝着我笑。我原来的办公桌上,变得空空,只放了一张烫金的通知,那是通知我去参加市先进工作者会议的。房里原来旧书的气息中掺着了年轻姑娘粉黛的气息。

    就在我坐下来的时候,我听到了一阵很响的铃声,那是在我旁边一个小搁板放着的那台黑色电话机发出的。我已注意到每个室里都拖着了电话。我拿起话筒来,我听到正是找我的。话筒里夹着一点细细的沙沙声,雅芬的声音在里面显得很清晰。我不知道她的声音如何还像原来一样,似乎她根本没有病过。她也没有对我提到她的病,似乎她的病也只是我病中产生的虚境。她的声音依然是那么悠闲而优雅。我也不知她如何就会打进这个电话来,她似乎也不知我病过,她在电话机里对我神神秘秘地笑一下,我知道她给我物色到新的恋爱对象了。她果然约了我,只是她没像往常见面时详详细细地谈着那个男人的情况,也许是电话上不便谈吧。她说:这一次的一个,你就见面看吧。她给我介绍的自然是社会上最出色的流行人物。她没有再说下去,她在电话里对我说:你这次要好好谈了,反正,你自己不想谈,是怎么也谈不成的。

    雅芬的最后的一句话,勾着了我的一点微微的旧感觉,似乎是我对她说过的话,她用来回敬我。她说着便笑着挂了电话。

    就在第三天,也是一个星期天,我在下午一点的时候,走到图书馆附近的市中心公园去,我在那里会齐了雅芬。雅芬显得雍容大度,穿着一套时髦的旗袍装。她的脸上还是一副优雅的富态,她还是那么健谈,分析着社会上许多新的时髦。而我也要问一问她的病,说一说我的病。我们都争着说话。后来她站起来,隆重推出般地说一句:“看,他来了。”

    我看到了冯立言,是他。他从那边岔道走到我们这条道上来。旁边再没有其他的男人,只有他。他走着很潇洒的步子,他的眼朝着我们,眼光与雅芬交流后定在我的脸上,一瞬间似乎是凝定着了。于是我看到他朝我举起了手,他的手指微微地晃动着,阳光正在他的手指上虚浮地亮着,重叠地闪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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