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人生-论逼真与如画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关于传统的对于自然和艺术的态度的一个考察。

    “逼真”与“如画”这两个常见的批评用语,给人一种矛盾感。“逼真”是近乎真,就是像真的。“如画”是像画,像画的。这两个语都是价值的批评,都说是“好”。那么,到底是真的好呢?还是画的好呢?更教人迷糊的,像清朝大画家王鉴说的:

    人见佳山水,辄日“如画”,见善丹青,辄日“逼真”。(《染香庵跋画》)丹青就是画。那么,到底是“如画”好呢?还是“逼真”好呢?照历来的用例,似乎两个都好,两个都好而不冲突,怎么会的呢?这两个语出现在我们的中古时代,沿用得很久,也很广,表现着这个民族对于自然和艺术的重要的态度。直到白话文通行之后,我们有了完备的成套的批评用语,这两个语才少见了,但是有时还用得着,有时也翻成白话用着。

    这里得先看看这两个语的历史。照一般的秩序,总是先有“真”,后才有“画”,所以我们可以顺理成章的说“逼真与如画”将“逼真”排在“如画”的前头。然而事实上似乎后汉就有了“如画”这个语,“逼真”却大概到南北朝才见。这两个先后的时代,限制着“画”和“真”两个词的意义,也就限制着这两个语的意义;不过这种用语的意义是会跟着时代改变的。《后汉书马援传》里说他:

    为人明须发,眉目如画。唐朝李贤注引后汉的《东观记》说:

    援长七尺五寸,色理发肤眉目容貌如画。可见“如画”这个语后汉已经有了,南朝范晔作《后汉书马援传》,大概就根据这类记载;他沿用“如画”这个形容语,没有加字,似乎直到南朝这个语的意义还没有什么改变。但是“如画”到底是什么意义呢?

    我们知道直到唐初,中国画是以故事和人物为主的,《东观记》里的“如画”,显然指的是这种人物画。早期的人物画由于工具的简单和幼稚,只能做到形状匀称与线条分明的地步,看武梁祠的画像就可以知道。画得匀称分明是画得好;人的“色理发肤眉目容貌如画”,是相貌生得匀称分明,也就是生得好。但是色理发肤似乎只能说分明,不能说匀称,范哗改为“明须发,眉目如画”,是很有道理的。匀称分明是常识的评价标准,也可以说是自明的标准,到后来就成了古典的标准。类书里还举出三国时代诸葛亮的《黄陵庙记》,其中叙到“乃见江左大山壁立,林麓峰峦如画”,上文还有“睹江山之胜”的话。清朝严可均编辑的《全三国文》里说“此文疑依托”,大概是从文体或作风上看。笔者也觉得这篇记是后人所作。“江山之胜”这个意念到东晋才逐渐发展,三国时代是不会有的;而文体或作风又不像。文中“如画”一语,承接着“江山之胜”,已经是变义,下文再论。

    “如画”是像画,原义只是像画的局部的线条或形体,可并不说像一个画面;。因为早期的画还只以个体为主,作画的人对于整个的画面还没有清楚的意念。这个意念似乎到南北朝才清楚的出现。南齐谢赫举出画的六法,第五是“经营布置”,正是意识到整个画面的存在的证据。就在这个时代,有了“逼真”这个语,“逼真”是指的整个形状。如《水经注沔水篇》说:

    上粉县……堵水之旁……有白马山,山石似马,望之逼真。这里“逼真”是说像真的白马一般。但是山石像真的白马又有什么好呢?这就牵连到这个“真”字的意义了。这个“真”固然指实物,可是一方面也是《老子》、《庄子》里说的那个“真”,就是自然,另一方面又包含谢赫的六法的第一项“气韵生动”的意思,惟其“气韵生动”,才能自然,才是活的不是死的。死的山石像活的白马,有生气,有生意,所以好。“逼真”等于俗语说的“活脱”或“活像”,不但像是真的,并且活像是真的。如果这些话不错,“逼真”这个意念主要的还是跟着画法的发展来的。这时候画法已经从匀称分明进步到模仿整个儿实物了。六法第二“骨法用笔”似乎是指的匀称分明,第五“经营布置”是进一步的匀称分明。第三“应物象形”,第四“随类傅彩”,第六“传模移写”,大概都在说出如何模仿实物或自然;最重要的当然是“气韵生动”,所以放在第一。“逼真”也就是近于自然,像画一般的模仿着自然,多多少少是写实的。

    唐朝张怀的《书断》里说:

    太宗……尤善临古帖,殆于逼真。这是说唐太宗模仿古人的书法,差不多活像,活像那些古人。不过这似乎不是模仿自然。但是书法是人物的一种表现,模仿书法也就是模仿人物;而模仿人物,如前所论,也还是模仿自然。再说我国书画同源,基本的技术都在乎“用笔”,书法模仿书法,跟画的模仿自然也有相通的地方。不过从模仿书法到模仿自然,究竟得拐上个弯儿。老是拐弯儿就不免只看见那作品而忘掉了那整个儿的人,于是乎“貌同心异”,模仿就成了死板板的描头角了。书法不免如此,画也不免如此。这就不成其为自然。郭绍虞先生曾经指出道家的自然有“神化”和“神遇”两种境界。而“气韵生动”的“气韵”,似乎原是音乐的术语借来论画的,这整个语一方面也接受了“神化”和“神遇”的意念,综合起来具体的说出,所以作为基本原则,排在六法的首位。但是模仿成了机械化,这个基本原则显然被忽视。为了强调它,唐朝人就重新提出那“神”的意念,这说是复古也未尝不可。于是张怀罐开始将书家分为“神品”“妙品”“能品”,朱景元又用来论画,并加上了“逸品”。这神、妙、能、逸四品,后来成了艺术批评的通用标准,也是一种古典的标准。但是神、妙、逸三品都出于道家的思想,都出于玄心和达观,不出于常识,只有能品才是常识的标准。

    重神当然就不重形,模仿不妨“貌异心同”;但是这只是就间接模仿自然而论。模仿别人的书画诗文,都是间接模仿自然,也可以说是艺术模仿艺术。直接模仿自然,如“山石似马”,可以说是自然模仿自然,就还得“逼真”才成。韩愈的《春雪间早?

    梅》诗说:

    那是俱疑似,

    须知两逼真!

    春雪活像早梅,早梅活像春雪,也是自然模仿自然,不过也是像画一般模仿自然。至于韩惺的诗:

    纵有才难咏,宁无画逼真!说是虽然诗才薄弱,形容不出,难道不能画得活像!这指的是女子的美貌,又回到了人物画,可以说是艺术模仿自然。这也是直接模仿自然,要求“逼真”,跟“山石似马”那例子一样。

    到了宋朝,苏轼才直截了当的否定了“形似”,他《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的诗里说:

    论画以形似,

    见与儿童邻。……

    边鸾雀写生,

    赵昌花传神。……“写生”是“气韵生动”的注脚。后来董迪的《广川画跋》里更提出“生意”这个意念。他说:

    世之评画者日,妙于生意,能不失真如此矣。至是为能尽其技。尝问如何是当处生意?日,殆谓自然。问自然,则日能不异真者斯得之矣。且观天地生物,特一运化尔,其功用秘移,与物有宜,莫知为之者。故能成于自然。今画者信妙矣,方且晕形布色,求物比之,似而效之,序以成者,皆人力之后失也,岂能以合于自然者哉!“生意”是真,是自然,是“一气运化”。“晕形布色”,比物求似,只是人工,不合自然。他也在否定“形似”,一面强调那气化或神化的“生意”。这些都见出道家“得意忘言”以及禅家“参活句”的影响。不求“形似”,当然就无所谓“逼真”;因为“真”既没有定形,逼近与否是很难说的。我们可以说“神似”,也就是“传神”,却和“逼真”有虚实之分。不过就画论画,人物、花鸟、草虫,到底以形为本,常识上还只要求这些画“逼真”。跟苏轼差不多同时的晁以道的诗说得好:

    画写物外形,

    要于形不改。就是这种意思。但是山水画另当别论。

    东晋以来士大夫渐渐知道欣赏山水,这也就是风景,也就是“江山之胜”。但是在画里山水还只是人物的背景,《世说新语》记顾恺之画谢鲲在岩石里,就是一个例证。那时却有个宗炳,将自己游历过的山水,画在墙壁上,“卧以游之”。这是山水画独立的开始,但是这种画无疑的多多少少还是写实的。到了唐朝,山水画长足的发展,北派还走着近乎写实的路,南派的王维开创了文人画,却走上了象征的路。苏轼说他“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文人画的特色就在“画中有诗”。因为要“有诗”,有时就出了常识常理之外。张彦远说“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如画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宋朝沈括的《梦溪笔谈》也说他家藏得有王氏的“《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但是沈氏却说:

    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这里提到了“神”、“天”就是自然,而“俗人”是对照着“文人”说的。沈氏在上文还说“书画之妙,当以神会”,“神会”可以说是象征化。桃杏芙蓉莲花虽然不同时,放在同一个画面上,线条、形体、颜色却有一种特别的和谐,雪中芭蕉也如此。这种和谐就是诗。桃杏芙蓉莲花等只当作线条、形体、颜色用着,只当作象征用着,所以就可以“不问四时”。这也可以说是装饰化,图案化,程式化。但是最容易程式化的最能够代表文人化的是山水画,苏轼的评语,正指王维的山水画而言。

    桃杏芙蓉莲花等等是个别的实物,形状和性质各自分明,“同画一景”,俗人或常人用常识的标准来看,马上觉得时令的矛盾,至于那矛盾里的和谐,原是在常识以外的,所以容易引起争辩。山水,文人欣赏的山水,却是一种境界,来点儿写实固然不妨,可是似乎更宜于象征化。山水里的草木鸟兽人物,都吸收在山水里,或者说和山水合为一气;兽与人简直可以没有,如元朝倪瓒的山水画,就常不画人,据说如此更高远,更虚静,更自然。这种境界是画,也是诗,画出来写出来是的,不画出来不写出来也是的。这当然说不上“像”,更说不上“活像”或“逼真”了。“如画”倒可以解作像这种山水画。但是唐人所谓“如画”,还带有写实的意味,例如李商隐的诗:

    茂苑城如画,

    阊门瓦欲流。皮日休的诗:

    楼台如画倚霜空。虽然所谓“如画”指的是整个画面,却似乎还是北派的山水画。上文《黄陵庙记》里的“如画”,也只是这个意思。到了宋朝,

    如林逋的诗:

    白公睡阁幽如画。这个“幽”就全然是境界,像的当然是南派的画了。“如画”可以说是属于自然模仿艺术一类。

    上文引过王鉴的话,“人见佳山水,辄曰‘如画”’,这“如画”是说像南派的画。他又说“见善丹青,辄曰‘逼真”,这丹青却该是人物、花鸟、草虫,不是山水画。王鉴没有弄清楚这个分别,觉得这两个语在字面上是矛盾的,要解决这个矛盾,他接着说:

    则知形影无定法,真假无滞趣,惟在妙悟人得之;

    不尔,虽工未为上乘也。形影无定,真假不拘,求“形似”也成,不求“形似”也成,只要妙悟,就能够恰到好处。但是“虽工本为上乘”,“形似”到底:不够好。但这些话并不曾解决了他想象中的矛盾,反而越说越糊涂。照“真假无滞趣”那句话,似乎画是假的;可是既然不拘真假,假而合于自然,也未尝不可以说是真的。其实他所谓假,只是我们说的境界,与实物相对的境界。照我们看,境界固然与实物不同,却也不能说是假的。同是清朝大画家的王时敏在一处画跋里说过:

    石谷所作雪卷,寒林积素,江村寥落,一一皆如真境,宛然辋川笔法。辋川指的王维,“如真境”是说像自然的境界,所谓“得心应手,意到便成”,“莫知为之者”。自然的境界尽管与实物不同,却还不妨是真的。

    “逼真”与“如画”这两个语借用到文学批评上,意义又有些变化。这因为文学不同于实物,也不同于书法的点画,也不同于画法的“用笔”“象形”“傅彩”。文学以文字为媒介,文字表示意义,意义构成想象;想象里有人物,花鸟,草虫,及其他,也有山水有实物,也有境界。但是这种实物只是想象中的实物;至于境界,原只存在于想象中,倒是只此一家,所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向来评论诗文以及小说戏曲,常说“神态逼真”,“情景逼真”,指的是描写或描画。写神态写情景写得活像,并非诉诸直接的感觉,跟“山石似马,望之逼真”以及“宁无画逼真”的直接诉诸视觉不一样,这是诉诸想象中的视觉的。宋朝梅尧臣说过“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如”字很确;这种“逼真”只是使人如见。可是向来也常说“口吻逼真”,写口气写得活像,是使人如闻,如闻其声。这些可以说是属于艺术模仿自然类。向来又常说某人的诗“逼真老杜”,某人的文“逼真昌黎”,这是说在语汇,句法,声调,用意上,都活像,也就是在作风与作意上都活像,活像在默读或朗诵两家的作品,或全篇,或断句。这儿说是“神似老杜”“神似昌黎”也成,想象中的活像本来是可实可虚两面儿的。这是属于艺术模仿艺术一类。文学里的模仿,不论模仿的是自然或艺术,都和书画不相同;倒可以比建筑,经验是材料,想象是模仿的图样。

    向来批评文学作品,还常说“神态如画”,“情景如画”,“口吻如画”,也指描写而言。上文“如画”的例句,都属于自然模仿艺术一类。这儿是说“写神态如画”,“写情景如画”,“写口吻如画”,可以说是属于艺术模仿自然一类。在这里“如画”的意义却简直和“逼真”是一样,想象的“逼真”和想象的“如画”在想象里合而为一了。这种“逼真”与“如画”都只是分明、具体、可感觉的意思,正是常识对于自然和艺术所要求的。可是说“景物如画”或“写景物如画”,却是例外。这儿“如画”的;“画”,可以是北派山水,可以是南派山水,得看所评的诗文而定;若是北派,“如画”就只是匀称分明,若是南派,就是那诗的境界,都与“逼真”不能合一。不过传统的诗文里写景的地方并不很多,小说戏剧里尤其如此,写景而有境界的更少,因此王维的“诗中有画”才见得难能可贵,模仿起来不容易。他创始的“画中有诗”的文人画,却比那“诗中有画”的诗直接些,具体些,模仿的人很多,多到成为所谓南派。我们感到“如画”与“逼真”两个语好像矛盾,就由于这一派文人画的影响。不过这两个语原来既然都只是常识的评价标准,后来意义虽有改变,而除了“如画”在作为一种境界解释的时候变为玄心妙赏以外,也都还是常识的标准。这就可见我们的传统的对于自然和艺术的态度,一般的还是以常识为体,雅俗共赏为用的。那些“难可与俗人论”的,恐怕到底不是天下之达道罢。

    《白采的诗》

    《羸疾者的爱》

    爱伦坡说没有长诗这样东西;所谓长诗,只是许多短诗的集合罢了。因为人的情绪只有很短的生命;不能持续太久;在长诗里要体验着一贯的情绪是不可能的。这里说的长诗,大约指荷马史诗,弥尔登《失乐园》一类作品而言;那些诚哉是洋洋巨篇。不过长诗之长原无一定,其与短诗的分别只在结构的铺张一点上。在铺张的结构里,我们固然失去了短诗中所有的“单纯”和“紧凑”,但却新得着了“繁复”和“恢廓”。至于情绪之不能持续着一致的程度,那是必然;但让它起起伏伏,有方方面面的转折以许多小生命合成一大生命流,也正是一种意义呀。爱伦坡似乎仅见其分,未见其合,故有无长诗之论。实则一篇长诗,固可说由许多短篇集成,但所以集成之者,于各短篇之外,仍必有物:那就是长诗之所以为长诗。

    在中国诗里,像荷马、弥尔登诸人之作是没有的;便是较为铺张的东西,似乎也不多。新诗兴起以后,也正是如此。可以称弓t的长篇,真是寥寥可数。长篇是不容易写的;所谓铺张,也不专指横的一面,如中国所谓“赋”也者;是兼指纵的进展而言的。而且总要深美的思想做血肉才行。以这样的见地来看长篇的新诗,去年出版的{白采的诗》是比较的能使我们满意的。《白采的诗》实在只是《羸疾者的爱》一篇诗。这是主人公“羸疾者”和四个人的对话:在这些对话里,作者建筑了一段故事;在这段故事里,作者将他对于现在世界的诅咒和对于将来世界的憧憬,放下去做两块基石。这两块基石是从人迹罕到的僻远的山角落里来的,所以那故事的建筑也不像这世间所有;使我们不免要吃一惊,在乍一寓目的时候。主人公“羸疾者”是生于现在世界而做着将来世界的人的;他献身于生之尊严,而不妥协地没落下去。说是狂人也好,匪徒也好,妖怪也好,他实在是个最诚实的情人!他的“爱”别看轻了是“羸疾者的”,实在是脱离了现世,间一切爱的方式而独立的;这是最纯洁,最深切的,无我的爱,而且不只是对于个人的爱将来世界的憧憬也便在这里。主人公虽是“羸疾者”,但你看他的理想是怎样健全,他的言语又怎样明白,清楚。他的见解即使是“过求艰深”,如他的朋友所说;他的言语却决不“太茫昧”而“晦涩难解”,如他的朋友所说。这种深入浅出的功夫,使这样奇异的主人公能与我们亲近,让我们逐渐地了解他,原谅他,敬重他,最后和他作同声之应。他是个会说话的人,用了我们平常的语言,叙述他自己特殊的理想,使我们不由不信他;他的可爱的地方,也就在这里。

    故事是这样的:主人公“羸疾者”本来是爱这个世界的;但他“用情太过度了”,“采得的只有嘲笑的果子”。他失望了,他厌倦了,他不能随俗委蛇,他的枯冷的心里只想着自己的毁灭!正在这个当儿,他从漂泊的途中偶然经过了一个快乐的村庄,“遇见那慈祥的老人,同他的一个美丽的孤女”。他们都把爱给他;他因自己已是一个羸疾者,不配享受人的爱,便一一谢绝。本篇的开场,正是那老人最后向主人公表明他的付托,她的倾慕;老人说得舌敝唇焦,他终于固执自己的意见,告别而去。她却不对他说半句话,只出着眼泪。但他早声明了,他是不能用他的手拭干她的眼泪的。“这怪诞的少年”回去见了他的母亲和伙伴,告诉他们他那“不能忘记的”,“只有一次”的奇遇,以及他的疑惧和忧虑。但他们都是属于“中庸”的类型的人;所以母亲劝他“弥缝”,伙伴劝他“诚诡,隐忍”。但这又有何用呢?爱他的那“孤女”撇下了垂老的父亲,不辞鸾远地跋涉而来;他却终于说,“我不敢用我残碎的爱爱你了!他说他将求得“毁灭”的完成,偿足他“羸疾者”的缺憾。他这样了结了他的故事,给我们留下了永不解决的一幕悲剧,也便是他所谓“永久的悲哀”。

    这篇诗原是主人公“羸疾者”和那慈祥的老人,他的母亲,他的伙伴,那美丽的孤女,四个人的对话。在这些对话里他放下理想的基石,建筑起一段奇异的故事。我已说过了。他建筑的方术颇是巧妙:开场时全以对话人的气象暗示事件的发展,不用一些叙述的句子;却使我们鸟瞰了过去,寻思着将来。这可见他弥满的精力。到第二节对话中,他才将往事的全部告诉我们,我们以为这就是所有的节目了。但第三节对话里,他又将全部的往事说给我们,这却另是许多新的节目;这才是所有的节目了。其实我们读第一节时,已知道了这件事的首尾,并不觉得缺少;到第三节时,虽增加了许多节目,却也并不觉得繁多而且无重复之感,只很自然地跟着作者走。我想这是一件有趣的事,作者将那“慈祥的老人”和“美丽的孤女”分置在首尾两端,而在第一节里不让她说半句话。这固然有多少体制的关系,却也是天然的安排;若没有这一局,那“可爱的人”的爱未免太廉价,主人公的悲哀也决不会如此深切的那未免要减少了那悲剧的价值之一部或全部呢。至于作者的理想,原是灌注在全个故事里的,但也有特别鲜明的处所,那便是主人公在对话里尽力发抒己见的地方。这里主人公说的话虽也有议论的成分在内,但他有火热的情感,和凭着冰冷的理智说教的不同。他的议论是诗的,和散文的不同。他说的又那么从容,老实,没有大声疾呼的宣传的意味。他只是寻常的谈话罢了。但他的谈话却能够应机立说;只是浑然的一个理想,他和老人说时是一番话,和母亲说时又是一番话,

    和伙伴,和那“孤女”,又各有一番话。各人的话都贴切各人的身分,小异而有大同;相异的地方实就是相成的地方。本篇之能呵成一气,中边俱彻,全有赖于这种地方。本篇的人物共有五个,但只有两个类型;主人公独属于“全或无”的类型,其余四人共属于“中庸”的类型。四人属于一型,自然没有明了的性格;性格明了的只主人公一人而已。本篇原是抒情诗,虽然有叙事的形式和说理的句子;所以重在主人公自己的抒写,别的人物只是道具罢了。这样才可绝断众流,独立纲维,将主人公自己整个儿一丝不剩地捧给我们看。

    本篇是抒情诗,主人公便是作者的自托,是不用说的。作者是个深于世故的人:他本沉溺于这个世界里的,但一度尽量地泄露以后,只得着许多失望。他觉着他是“向恶人去寻求他们所没有的”,于是开始厌倦这残酷的人间。他说:

    “我在这猥琐的世上,一切的见闻,

    丝毫都觉不出新异;

    只见人们同样的蠢动罢了。”而人间的关系,他也看得十二分透彻;他露骨地说:

    “人们除了相贼,

    便是相需着玩偶罢了。”所以“我是不愿意那相贼的敌视我,但也不愿利用的俳优蓄我;人生旅路上这凛凛的针棘,我只愿做这村里的一个生客。”

    看得世态太透的人,往往易流于玩世不恭,用冷眼旁观一切;但作者是一个火热的人,那样不痛不痒的光景,他是不能忍耐的。他一面厌倦现在这世界,一面却又舍不得它,希望它有好日子;他自己虽将求得“毁灭”的完成,但相信好日子终于会到来的,只要那些未衰的少年明白自己的责任。这似乎是一个思想的矛盾,但作者既自承为“羸疾者”“癫狂者”,却也没有什么了。他所以既于现世间深切地憎恶着,又不住地为它担忧,你看他说:

    “我固然知道许多青年,受了现代的苦闷,更倾向肉感的世界!但这漫无节制的泛滥过后,我却怀着不堪隐忧;纵弛!衰败!这便是我不能不呼号的了。”

    这种话或者太质直了,多少带有宣传的意味,和篇中别的部分不同;但话里面却有重量,值得我们几番地凝想。我们可以说这寥寥的几行实为全篇的核心,而且作诗的缘起也在这里了。这不仅我据全诗推论是如此,我还可请作者自己为我作证。我曾见过这篇诗的原稿,他在第一页的边上写出全篇的大旨,短短的只一行多些,正是这一番意思。我们不能忽视这一番意思,因为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他实在是真能爱这世界的,他实在是真能认识“生之尊严”的。

    他说:

    “但人类求生是为的相乐,

    不是相相濡的苟活着。

    既然恶魔所给我们精神感受的痛苦已多,

    更该一方去求得神赐我们本能的享乐。

    然而我是重视本能的受伤之鸟,

    我便在实生活上甘心落伍了!”

    他以为“本能的享乐尤重过种族的繁殖”;人固要有“灵的扩张”,也要“补充灵的实质”。他以为“这生活的两面,我们所能实感着的,有时更有价值!”

    但一般人不能明白这“本能的享乐”的意味,只“各人求着宴安”,“结果快乐更增进了衰弱”,而“羸弱是百罪之源,阴霾常潜在不健全的心里。”

    所以他有时宁可说:“生命的事实,在我们所能感觉得到的,我终觉比灵魂更重要呢。”

    他既然如此地“拥护生之尊严”,他的理想国自然是在地上;他想会有一种超人出现在这地上,创造人间的天国。他想只有理会得“本能的享乐”的人,才能够彼此相乐,才能够彼此相爱;因为在“健全”的心里是没有阴霾的潜在的。只有这班人,能够从魔王手里夺回我们的世界。作者的思想是受了尼采的影响的;他说“本能的享乐”,说“离开现实便没有神秘”,说“健全的人格”,我们可以说都是从尼采“超人就是地的意义”一语蜕化而出。但作者的超人他用“健全的人格”的名词究竟是怎样一种人格呢?我让他自己说:

    “你须向武士去找健全的人格;

    你须向壮硕像婴儿一般的去认识纯真的美。

    你莫接近狂人,会使你也受了病的心理;

    你莫过信那日夜思想的哲学者,

    他们只会制造些诈伪的辩语。”这是他的超人观的正负两面。他又说:

    “我们所要创造的,不可使有丝毫不全;

    真和美便是善,不是亏蚀的。”这却是另一面了。他因为盼望超人的出现,所以主张“人母”的新责任:

    “这些‘新生’,正仗着你们慈爱的选择;

    这庄严无上的权威,正在你们丰腴的手里。”但他的超人观似乎是以民族为出发点的,这却和尼采大大不同了!

    作者虽盼望着超人的出现,但他自己只想做尼采所说的“桥梁”,只企图着尼采所说的“过渡和没落”。因为“我所有的不幸,无可救药!

    我是心灵的被创者,体力的受病者,放荡不事生产者,时间的浪费者;

    所有弱者一切的悲哀,都灌满了我的全生命!”而且“我的罪恶如同黑影,它是永远不离我的!

    痛苦便是我的血,一点一点滴污了我的天真。”他一面受着“世俗的夹拶”,一面受着“生存”的抽打和警告,他知道了怎样尊重他自己。完全他自己。

    “自示孱弱的人,反常想胜过了一切强者。”他所以坚牢地执着自己,不肯让他慈爱的母亲和那美丽的孤女一步。我最爱他这一节话:

    “既不完全,便宁可毁灭;不能升腾,便甘心沉溺;

    美锦伤了蠹穴,

    先把他焚裂;

    钝的宝刀,

    不如断折;

    母亲:

    我是不望超拔的了!”他是不望超拔的了;他所以不需要怜悯,不需要一切,只向着一条路上走。

    “除了自己毁灭。”

    “便算不了完善。”他所求的便是“毁灭”的完成,这是他的一切。所谓“毁灭”,尼采是给了“没落”的名字,尼采曾借了查拉图斯特拉的口说:

    “我是爱那不知道没落以外有别条生路的人;因为那是想要超越的人。”作者思想的价值,可以从这几句话里估定它。我说那主人公生于现在世界而做着将来世界的人,也便以这一点为立场。这自然也是尼采的影响。关于作者受了尼采的影响,我曾于读本篇原稿后和一个朋友说及。他后来写信告诉作者,据说他是甚愿承认的。

    篇中那老人对主人公说:

    “你的思想是何等剽疾不驯,

    你的话语是何等刻核?”这两句话用来批评全诗,是很适当的。作者是有深锐的理性和远到的眼光的人;他能觉察到人所不能觉察的。他的题材你或许会以为奇僻,或许会感着不习惯;但这都不要紧,你自然会渐渐觉到它的重量的。作者的选材,多少是站在“优生”的立场上。“优生”的概念是早就有了的,但作者将它情意化了,比人更深入一层,便另有一番声色。又加上尼采的超人观,价值就更见扩’大了。在这一点上,作者是超出了一般人,是超出了这个时代。但他的理性的力量虽引导着他绝尘而驰,他的情意却不能跟随着他。你看他说:

    “但我有透骨髓的奇哀至痛,

    却不在我所说的言语里!”其实便是在他的言语里,那种一往情深缠绵无已的哀痛之意,也灼然可见。那无可奈何的光景,是很值得我们低徊留恋的。虽然他“常想胜过了一切强者”,虽然他怎样的嘴硬,但中干的气象,荏弱的情调,是显然不曾能避免了的。因袭的网实在罩得太密了,凭你倔强,也总不能一下就全然挣脱了的。我们到底都是时代的儿子呀!我们以这样的见地来论作者,我想是很公平的。

    1926年8月27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