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日留声-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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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祝到底是走了。像韩剧里的情节,机场送别,真情流露,然后把自己也送上了飞机。接下来的事情,没有太多波折。我很爽快就答应了离婚,没有动刀子,也没有在墙上留下一个洞。老祝把房子和车留给我,还有一笔可观的存款。我没有拒绝。他整理东西的时候,我静静地在旁边看着。他说我是个好女人,走到这步全是他的错。

    家里有两辆车,没必要。我把那辆挂外地牌的奥迪A4送给文思远。文思远应该是想开个玩笑调节一下气氛,“和平分手啊,连个劝架的机会都不给我?”

    当着文老师的面,我没说什么。其实情况并非完全如此。老祝临上飞机前一天,我们一起吃了最后的晚餐。我是文老师的女儿,天赋加上耳濡目染,我知道怎么说话最让人难受。当然不会说脏话,也不是泼妇骂街。那些太没有技术含量了。我说我很爱他,这些年托他的福,一直过得很开心。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无可厚非。我劝他有空去看医生,虽然大气环境在变差,还有食品质量令人实在不能放心,但我们还是要客观一点,从自身找原因,毕竟一个月一次对夫妻来说真的是太少了,全世界又不是只有你一个男人,对吧?ED也好,性冷淡也罢,就算是前列腺有毛病也没关系,该吃药吃药,该打针打针,没什么好怕的,不能讳疾忌医。

    我一边说,一边看着他的眼睛。

    我听见他不紧不慢的声音:“有件事你必须知道——我和她一起,一晚上可以好几次,一次比一次来劲。我自己都奇怪了。她劝过我,说我已经不是小年轻了,这样伤身体的。文思清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我猜可能还是对象的问题,是不是?”

    我僵在那里——即便是想象,这样的场面还是让我不寒而栗。原来在我的潜意识里,老祝说话也是这么招招见血。又好像,这些话在我脑子里早已存在,平常不去想它,现在借“老祝”的口,自己说给自己听。——老祝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好,我知道了。”

    我并不罢休,告诉老祝,我的那些闺蜜早就不看好我们,当初在我们交往的时候,就有人给我介绍男友,条件比他还要好,但被我拒绝了。我说我是个对感情很认真的人,不会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老祝听了沉默了一下,劝我可能的话,快点再找一个伴儿。

    “是的——这周六有一次聚会,据说她们会带个海归的医学博士过来。这些人成天吃饱饭没事干,就喜欢拉皮条。”我说完吐了吐舌头,为“拉皮条”三个字。有些粗俗了。但他应该看得出,我心情不坏。

    我说:房子都是现成的,真要碰到合适的,应该也快。这么多年没谈恋爱了,还真有些向往。女人嘛,你懂的。我这几天在密集健身,还有做脸。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你别笑话我。

    老祝笑笑:不会,挺好的。

    那一晚,我随身带了服中药——新买的镂空真丝低胸内衣,性感指数五颗星,密集锻炼后的身材,肌肉紧实了许多,天天一张面膜的脸,水润细腻——药下得有些猛了。我做好两手准备,如果他吃不下,我就怀着看笑话的心情,好言安慰,继续劝他看医生;如果他吃了,关键时候我会推开他,然后默默地流泪,让他怀着复杂难言的心情度过我们的最后一夜。

    我自然不能把这些告诉文老师,否则等于送上门被他奚落。我必须承认,文老师身上的那些毛病,我或多或少都有一点。如果非要来个总结,文老师会告诉我,因为你没有上山下乡,没有烧过大炉,除了中考那阵稍有些波折,你基本没受过什么大罪,比较顺当,所以你可以把那些东西掩盖起来,居高临下摆出一副高贵大方的样子。——要命的是,如果文老师真的这么说,我完全无法应答。我好像就是这样的人。我由衷地想让老祝不痛快,想让他后悔离开我,希望他和前妻不长久。

    文师母让我搬回娘家住一阵儿。我说没必要,一个人住很惬意。文老师几次想找我谈,都被我找借口回避了。我是真的想一个人静静。文思远提议全家人去近郊玩一趟,他拿到那辆奥迪A4后还没什么机会试车。我答应了。那天是文思远开车,他在路上跟我说,管悦的表哥有个大学同学,是公务员,四十来岁,没结过婚。问我有没有兴趣。我说没兴趣。文师母劝我考虑一下,说现在男少女多,不要错过机会。文老师在旁边不以为然,说文思清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多读读书,或者到国外进修一下,给自己充充电。我觉得有些滑稽,文老师总能适时地提出一些与众不同的观点,比如,让刚离婚的三十好几的女儿出国读书。我顺着他,说好啊,那就去美国,怎么样?文老师还没说话,管悦已经兴奋起来,说,阿姐好的呀,去美国别忘了给我带Coach的包包和Levi's的牛仔裤,还有倩碧的三件套。

    那晚我们很时髦地搭了个帐篷,全身涂满“蚊不叮”,对着月光野外烧烤,鸡翅膀、香肠、牛肉串……淋上蜂蜜和烤肉酱,喝着啤酒,感觉不错。不远处是一片田野,隐隐听见蛙声。文老师居然说想去捉田鸡。文思远说田鸡是益虫,犯法的。文老师说,捉上来就放掉,玩玩而已。

    他拿着手电筒,走到田边。真有不少田鸡,只是他的身手已不像当年那样敏捷,基本都扑空,而且动作笨拙,引得我们一阵笑。文师母说他,快回来吧,别掉进沟里。他有些讪讪地走回来,说年纪大了,放在三十年前,这些田鸡一个都跑不掉。文思远问他,那个时候抓到田鸡怎么个烧法?文老师回答,洗剥干净油里一炸。文思远便摇头,说那样没吃头,田鸡就应该吃辣的,和辣椒、花椒一起炖得酥酥的,又香又入味。他说改天请大家去吃“稻香蛙”,一人来个两斤,吃个过瘾。

    结束后我们回到宾馆,因为我落单,所以就在父母房间加了个床。这次出游是文思远埋单,替他省钱,便不好意思再开一间房。文老师让我和文师母睡大床,他睡加床。我死活不肯,说不能亏待老人家,拿了被子倒头便睡。半夜里溜起来,披上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到阳台。风拂过脸庞,空气潮湿而厚重,带着微微的草木清香。我习惯性地拿出手机,翻了几翻。听见背后文老师的声音:“睡不着啊?”

    我转过身,点头,“我择床,陌生地方睡不惯。”

    应该说,深更半夜和文老师一起凭栏远眺,这样的情景有些奇怪。我们像两个老朋友那样站着,各人手拿一杯刚泡好的绿茶,倚着栏杆,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断断续续地聊天。

    文老师说这样一家人出来郊游感觉不错,“同样是吃饭,这样吃起来好像特别香;同样是睡觉,这样睡好像就特别有意思,”他停了停,“——像过家家的感觉。”

    “下次我们可以去更远的地方,比如海南岛。”

    “那倒不用,出来玩就是散个心,到哪儿都一样。没必要花冤枉钱。”

    “那下次去我家。地方大,院子里面可以烧烤。宾馆钱都省了。”

    文老师嗯了一声,“可以考虑。”

    我猜话题很快会转到我头上。果然,文老师先是给我戴了顶高帽,说我这事处理得不错,不像别的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那样就被男人看轻了。“人生总有不顾的时候,我自己在这方面不算特别豁达,希望你能做得比我好。”

    我沉默了一下,忽地问他:“在你看来,我这个女儿可以打几分?”

    文老师怔了怔,回答道:“八十分吧。”

    我笑笑。猜想这里头加了不少安慰分。说实话,我是有些感动的,文老师那样的个性,昨晚居然歪歪扭扭抓了半天田鸡,完全不顾形象。他以为我不知道这次出游其实是他的主意。我答应出来,是为了让他放心。就我本意而言,我宁可呆在家里。但有时候做人往往不能随心所欲,而要给别人机会来为你做点事。文老师抓田鸡的时候,我笑得像个傻瓜。那种感觉有些奇怪,像做戏,但又不完全如此。是假的,但如果一直下去,又成了真的。

    文老师忽然说起“卯金刀”,他说他其实挺佩服“卯金刀”。第一任妻子家里出身不好,“文化大革命”里吃了不少苦,多少也连累到了他。恢复高考后,妻子要读书,将孩子扔给他。他又当爹又当妈,把孩子拉扯大。结果妻子处境好了,就把他给甩了,孩子也判给妈妈。他一无所有。现任妻子结婚不久,便患了尿毒症,全靠他里里外外地操持。他也没什么怨言,就那样苦苦撑着。“换作是我,老早整个人废掉了。”文老师道。

    “心理素质不过关。”我道。

    “不光是心理素质,其实是比较没用。我这个人,”文老师停了停,似在考虑措辞,“——比较适合在台上讲课,我讲得过瘾,下面也听得开心,但一下课,我跟那些学生就没什么话说,完全成两个世界的了。我不拿手的事,或者说是我无法控制的事,我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也害怕去面对。——你千万别像我。”

    我嗯了一声。心里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文老师安慰人的水平远不及他揶揄人,以至于要通过贬低自己才能达成。我让他不要太谦虚,“不是人人都能在烧了十年大炉后还矢志不渝,只复习两个月就考上大学的。——爸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十年啊,又不是十天、十个月。”

    “前两年难熬些,后面也就快了。”

    “就像买的新车,头两次剐了特别心疼,后面再剐就麻木了,没感觉了。”

    “没错,就是这样。”

    返程的路上,文老师有些晕车,坐副驾驶位。我坐在后排,看见他头顶一圈圈的白发,忽然有种冲动,想凑近了捋一把。写《父亲的少白头》那时,其实文老师的白发还不多,远远看去,只觉得头发不很黑而已。现在完全不同了。真正是白多黑少,像文师母常做的豆浆里混上黑芝麻。一会儿,文老师大概是睡着了,靠着一动不动。旁边,文师母和管悦也睡着了。我怕文思远打瞌睡,便陪着他说话。前阵子文思远找过我,说想问我借钱,把房贷先还了。但我离婚后,他便不提这茬儿了。我告诉他,借钱的事情没问题。他说,你现在一个人了,怎么好意思再跟你开口?我暴发户似的口气:你姐姐现在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钱放在银行里也贬值,还不如拿出来接济自己人。

    我看见文老师身体微微一动,猜测他并没睡着。我这么说,他听了应该放心许多。其实他还是高估我了。——那天我给老祝吃中药,老祝真的吃了。准备推开他的那一瞬,我手举在半空,又放下,反而紧紧地拥住他。那服中药让老祝着实滋补了一下。这事要是讲给文老师听,不晓得他会不会说我没出息。那是我们夫妻生活里可圈可点的一次,很久没那么酣畅淋漓了。第二天我起床时,他已经离开了。事情偏离了原先设计的轨道,像老式文艺片的结尾,有些怅然,有些玩味。还不及想下一步该怎么走,帷幕就那样拉上了。——这事被我处理得不伦不类。往俗里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老祝到法国后,给我发了一条短信:平安,勿念。我斟酌了半天,写了“保重”两字回过去,都简短得像发电报。他始终没说会否与前妻复婚,好像也没有移民的打算。他说他什么也不想,就想在那边陪着她。像个刚恋爱的毛头小子。莽撞、青涩。

    我曾考虑把房子重新装修一遍,或是卖了再买一套。刚离婚时的意气想法,很快便被自己否定了。太折腾,也不实惠。我只是把房间彻底整理了一遍,丢掉些东西,再添一些。除了两个人变成一个人,基本没什么差别。加上老祝本来也常出差,所以适应起来更是不难。

    当然也不是没有特别的事情——月底时,例假迟迟未来。我心提到嗓子眼。不会这么巧吧。到店里买了当归,放红糖与生姜一起煮,结果第二天就来了。只是月经不调——生活没那么多巧合。都是一步步走,不可能跳着来,也不可能反着来。这边投了多少进去,那边就出来多少。鲜有意外发生,也别指望惊喜——当然是和平年代。文老师听到这话该捶胸顿足了。他老人家的人生充满了意外和变数。对我来说,老祝的事儿是个意外,但其实也是一步步过来的,倘若不是现在这样,那倒是惊喜了。文老师总说我比较顺,但估计也没顺到那个份儿上。

    闲暇时,继续设计文老师的环游世界之旅。我建议放在夏天,上海太热,找个凉快的地方避暑去。文老师依然让我不要“人来疯”,说我要是钱多得用不掉,就给他现金,他拿去炒股票。赢了他吃进,蚀了算我的。

    夏天还没到,文老师接到通知,说“小宁波”没了,是癌症。文老师的第一反应,便是问,什么癌?电话那头说是“肝癌”。文老师才舒了口气。倘若说是“胃癌”,文老师只怕要后悔当年那样让“小宁波”吃糯米饭了。葬礼上,“小宁波”的妻子拉住文老师哭了许久。文老师红着眼圈劝解她。9304厂来了一些人。“卯金刀”也在。都感叹上次见“小宁波”,还是生龙活虎的一个人,怎么走得那么快。据说“小宁波”这病已经有好几年了,他本人也知道,早早晚晚的事,有心理准备。文老师致的悼词。悼词写得朴素而理性,并没有因为人死了就把他说成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文老师用他惯常的剖析人性的方法,漫画似的,道出了“小宁波”一生的扼要。一个天资普通带点小聪明的人,即便在那些灰色的日子里,也能捕捉到生活的乐趣,不颓废,有上进心,有点圆滑,也有点俗气。最后,文老师把他评价为一个“率性而有节制的人”。文老师的声音低沉,语速缓慢。“小宁波”不是锅炉车间第一个去世的人,上次聚会印刷的通信录里,便有一些人的名字被加上了黑框,有的还很年轻。其中患癌的占了多数——世上有太多人们无能为力的事,生死便是头一桩。

    那天晚上,文老师喝醉了,是“卯金刀”送他回来的,说他其实并没喝多少酒,怎么就醉成这样?文师母说,年纪上去了,便是这样不中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文老师始终处于沉默寡言的状态。连文思远和管悦扔下小毛头不管,自己去唱K吃火锅,他都没什么反应。文老师后来跟我说,就在“小宁波”去世的前两周,他去找过他,说了遇见他与别的女人的事。文老师说他那天狠狠训了“小宁波”一顿。“小宁波”很老实,服服帖帖,说“阿哥你这样,让我想起了当年在9304厂的时候,我像小尾巴一样跟着你,你怎么说我怎么做。我老早说过——听阿哥的话,总归没错的”。文老师说他一听这话就心软了,再也骂不下去了。

    文老师说他要早知道“小宁波”患病,肯定不会这样跑去骂他。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文老师流泪。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缩在角落里,静静地流泪。他翻来覆去地回忆与“小宁波”的过去,然后不知不觉睡着了。我把文思远叫过来,再加上文师母,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到床上。文师母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们这批人都老了——他这样,将来还有的好哭呢。”我和文思远都沉默着。

    那晚我回到家已是十点多了。走到楼下,见旁边人影一晃。我没来由地心跳了跳,不知怎的,竟有种强烈的预感。——那人渐渐走近了,月光拂过他的脸,原来是楼下的邻居。我抑制住失望,与他点头示意:“你好。”

    与此同时,手机响了。我打开,是一条短信:

    “我下周回国。”

    没有落款。号码显示为一串乱码,应该是国外的手机。

    初夏的月亮,稳稳地挂在树梢上,光线柔和而温暖。空气中弥漫着某种不知名的植物的清香,撩起人心头最柔软的那块,轻轻搓揉着。

    ——那晚我实际是睡在父母家的沙发上,睡得不深。尽管是梦境,醒来后依然觉得心头痒痒,仿佛被什么击中。朝窗外看,不知什么时候已下起雨来,淅渐沥沥,从屋檐上落下的雨滴,笃、笃、笃,一下又一下,似是落在人心里,溅起一圈圈的涟漪来。

    原载《十月》2013年第4期

    原刊责编 谷禾

    本刊责编 章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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