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里工作人员来推车。赵挺仍坚持着躺在上面。推车向火化间而去,马上就要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以为最后的高潮来了——赵挺将会一跃而起。但没有。赵挺静静地消失在我面前。到了这时,我才觉出事情的诡异。难道赵挺是真死?许多次都没死掉的赵挺,竟如此轻易地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我连忙跟上去,大喊,赵挺、赵挺。没有回应。铁门咣当一声合上。忙追赶过去,凑在门上的小玻璃框上往里面瞅。已看不到赵挺。在焚尸炉前,有一排推车。那些没有灵魂的躯体,已经被白布盖住了脸,等着被送入火中焚烧。他们将变成一捧灰烬,变成人们口中的记忆。到了那刻,我才忽地相信,赵挺真的死了。这个纠缠我多年的娃,与我永别了。我前额死死抵在玻璃上,心开始疼痛。眼泪就流了下来。这是虚伪的眼泪。只有确定赵挺真的死了,我才能放心地流泪。到了那刻,我进行了最快捷的反思。得出的结论是,我对不起赵挺。如果我能够给赵挺一点关心,在赵挺面前不再像冰块一样,赵挺不会摔死。肯定不会摔死。
赵挺之死,我开始是当玩笑来听的。现在回想,我原本以为的玩笑,却符合赵挺的个性。
在一个月亮很圆的秋夜,赵挺潜入人民医院。他去偷一个娃。刚出生的嫩娃。当我一步步离他而去时,赵挺无路可走。他想到了娃。那夜,赵挺穿上米色风衣,进入二楼妇产科。他先坐在妇产科楼道里,抽了三颗香烟。他在进行抉择。但迫切的愿望还是说服了他。赵挺把最后一颗烟蒂扔掉,然后直起身,向婴儿室疾步走去。起先,他透过玻璃墙往里面瞅。护士以为他是某个婴儿的爹,劝告了他。护士道,别在这里瞅了,一早就会送到房间里去,让你瞅个够。赵挺抬起头,向护士摆摆手,笑了下,仍旧站在那里。待两个护士走出房间的间隙,赵挺进去把距离房门最近的一个娃抱起,塞在风衣里,转身疾走。往回走的护士与他打了照面。赵挺迅捷的脚步让她产生了怀疑。护士问,你是哪一床的家属?赵挺没回答,加快了脚步。那刻,怀中的婴儿忽地哭了起来。护士大惊,叫喊起来,快来人,有人偷小孩了。护士的喊声引起了很大动静。妇产科房间里陪夜的家属涌了出来。他们在走道里,堵住了赵挺的去路。赵挺朝人群狂乱地挥舞手臂,嘴里发出了凶狠的声音。人们被吓住,站在那里,但没有后退的意思。他们不知道被偷的娃是谁家的。这增强了他们的坚持。赵挺见状,只好折回,向另一侧跑。那里是一个小平台。距离地面三米多高。赵挺冲到平台边上,回头稍一张望,便跳了下去。追赶的人们发出了惊呼,眼瞅着赵挺从二楼平台跳下。下面是幽暗的草坪,人迹罕至。再过去十几米,就是医院后门。赵挺本可以两脚着地。但最后时刻,空中姿势忽然发生了改变,变成背部着地。他这举动,对我来说一点也不费解。赵挺怕伤着怀中的娃。赵挺用背部去迎接大地,成功了。但脑袋重重磕在一块石头上。都没来得及哼一声,赵挺便坠入到永远的黑暗之中。
赵挺死了,以这种离奇方式死亡。死时,三十五岁。他给别人的感觉是五大三粗的男人。一米九的块头,满身结实的肌肉,偏爱黑衣。那时,他经营的货运公司,已有十多辆运输车。在生意场上与社会各色人打交道时,成熟而理智。同行中没人敢抢赵挺的客户。这是因为赵挺的理智中透着狠劲。我到他公司去看过。进进出出的人们不喊赵总,而是喊赵爷。赵挺作为爷的气派,自然不是喊我哥时的模样。作爷时,他眼光锐利,似一把刀,锋利得咄咄逼人,在人脸上随意撒野。但在做我弟时,他眼光又很柔顺,带着孩童的天真、狡黠。语气也不同。做爷时,赵挺是一腔指点口吻。一面言语,一边伸出右手中指,不断在空中点点、敲敲,像技艺高超的乐队指挥,轻微处黏住带起,壮阔处把控推进,将紊乱繁琐的大小事情摁在清晰的旋律中。手上一根颇粗的白金手链随之发出结实而暗哑的哗哗声响。当他变成我弟时,就用讨好的语气跟我言语。语轻而柔,结束时带着长长的滑音。
这样一个奇怪又真实的人死了。
赵挺死后,骨灰被家人带到乡下安葬。他那么渴望逃离的地方,到最后还是没能逃离。而家里两个男人开始了争吵。他们争吵着要当赵挺的爹,去接受赵挺留下的住宅、存款以及货运公司。谁也不能说服对方,也不能达成一个折中协议。当初被村人嘲笑的两个男人,此刻竟成为方圆几十里许多单身中年女人哄抢的对象。她们站在两个男人身后,支持、鼓动男人去争。争那些荣华富贵。赵挺仅仅死后一个月,两个男人就大打出手。一个拎着铁锹,一个舞着锄头,在村子里打斗。随之而来的是各种家庭秘闻被揭发出来。赵家的一些阴暗历史再次暴露在人们面前。越来越详细和完整,听得人们津津有味。面对此情此景,我不知死后的赵挺,该往哪里去逃避。
一日下班,经过运河上那座桥梁时,我忽发现那只浑身漆黑的猫正蹲在桥头。一副疲倦之态,身上的毛肮脏而凌乱。我停车,远远地瞅它。猫慢慢地抬起头,冷漠地回望我,一动不动。我向它走去,走到它跟前,对着它道,赵挺……请原谅我的自私。猫歪了下脑袋。我继续道,赵挺,给我一个改正机会。说罢,我向猫张出双手。我看到猫抬高头,金黄的瞳孔倏然收紧。它盯着我,久久盯着我。突然,它跳起来,我还没看清,猫已跳到我手上。我紧抱着猫,像许多年前抱着小米一样。猫在我的手腕里慢慢闭上眼睛,发出轻微的呼噜声。似呻吟,似哭泣。
我轻声对猫道,赵挺,我带你回家。
责编 朱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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