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这一年,突然而至的“文化大革命”,把父亲刚刚拥有的好心情给彻底粉碎了。
应该说“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最初那一年,父亲并没有受到什么冲击,他也没什么可以被冲击或批斗的地方。每天,他的工作就是给人看病、开中药方,做悬壶济世、救人性命的好事善事。但随着运动的深入和发展,情形就不让人乐观了。先是当着村支书的堂伯被打倒,接着那些“地、富、反、坏、右”,也一个个给人揪出来,随后,斗争的矛头便指向父亲。这一天,父亲背起药箱正要出诊。一个造反派头头带着一帮红卫兵小将闯进我们家门。他们在院子里拦下父亲,让父亲交待罪行。
父亲压根就没把这些毛头小伙子看在眼里,他站在那里冷笑了起来。
那个造反派头头厉声说,陆文先,你笑什么?
父亲说,我笑你们这些小孩子不好好读书上学,天天闹什么闹?
造反派头头一下子露出狰狞的面目来,说,好啊陆文先,你竟敢污蔑我们红卫兵起来闹革命是胡闹,不是反革命分子又是什么?快,把他抓起来游街批斗!
几个红卫兵一拥而上要抓父亲,父亲忽然一声大吼,我看谁敢抓我?父亲吼着突然把身上的衣服一扒,露出他那宽宽的胸膛。他用手指着那上面的几个伤疤说,小兔崽子们,你们睁大眼看看,这是什么?这是老子当年打鬼子受的伤!你们不是让老子交待罪行吗?好,老子今天就给你们交待交待。告诉你们,老子是放牛娃,贫雇农!老子十五岁就参加革命,是抗大一分校学员!老子十八岁就参加抗日战争,参加过百团大战,南北岱崮保卫战,蒙阴城攻坚战,立过三次战功,五次负伤!老子还是老虎团卫生连的指导员,若不是后来负了伤,老子现在都是将军了!
那造反派头头和红卫兵们全给震住了,一个个灰溜溜地走掉了。
但造反派们并没有因此而罢休,过了几天,他们竟派人前往沂蒙山,对父亲进行外调去了。
半个月之后,外调的人员回来后,一群红卫兵又冲进我们家。他们见着父亲二话没说,七手八脚将父亲扭住,别烧鸡似的押进村部里。村部里,就端坐着那位造反派头头。他一面吸着烟,一面拿冷眼盯着父亲,鼻子里哼出冷冷的笑。当时的父亲还不知道外调的结果,他冲着这位造反派头头怒吼起来。父亲说,凭什么抓我。老子犯什么王法了?造反派头头将嘴里的烟蒂呸地一声吐出来,手猛地在桌子上一拍,就是炸雷似的一声喝,陆文先,你放老实点!老实交待,冯秋芳是怎么死的?父亲没想到造反派会提母亲的死,立在那里怔住了,一时不知怎么来回答。
造反派头头冷笑道。陆文先,你不想坦白是不是?
父亲说,我没有什么可坦白的!
造反派头头又冷冷一笑道,你不坦白不要紧,可冯秋芳的娘家人揭发你的材料却在我们手中!
父亲再次呆住了,他奇怪说,什么揭发材料?他们揭发我什么?
造反派头头又是一声喝,事到如今,你还抵赖?说,冯秋芳是不是让你害死的?
父亲的双眼立刻瞪圆了,他大声说,你们这是胡说!冯秋芳是我媳妇,我怎么会害死她呢?造反派头头道,那她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就死了?
父亲说,天下人谁不知道,她是生孩子时难产死的啊?
造反派头头说,你这种鬼话谁会相信?你媳妇难产,你干什么去了?你一个有名的郎中,难道连难产也对付不了?哼,告诉你吧,通过外调,通过冯秋芳娘家人揭发,我们查明分明是你对革命家庭怀有刻骨的仇恨,才把冯秋芳害死的!
父亲张着嘴在那里,再也说不出什么话。
那一天,父亲被戴上了纸糊的高帽子,被红卫兵押着游了街。游完了街,又押到台上去开了一场批斗会。我记得那天,是二哥胜利搀扶着父亲回家的,一进家门,父亲就像虚脱了一般,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后母和我忙抢步过去,把他抬进屋,七手八脚放平在炕上。缓过一口气来的父亲,闭着嘴不说一句话,两眼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房顶愣神儿。
后母见了,吓得直哆嗦,眼里的泪水哗哗地流出来。她哭着说,他爸,你可要想开呀!这个家可指靠着你呢呀!二哥胜利和我也都劝说和安慰着父亲,父亲眼里的泪才哗哗地流出来。他的目光直直地望着远方说,我怎么会害死冯秋芳呢?我怎么会害死她呢?我这不成魔鬼了吗?我陆文先怎么这么无情无义呀?我和二哥忙说,爸,我妈怎么能是你害死的呢?她是难产才死的呀。父亲说,可我是医生呀!一个医生连自己的老婆都救不了,还算什么医生呀?我和二哥说,那也不怪你呀,都怪那天那场大雪让你跌进枯井里,才耽误了时间呀。父亲喃喃地说,都怪那大雪?都怪那大雪?说着,他的眼又直了,他转过脸,将直了的眼睛望向门外,便久久地不动了。
第二天。父亲再次被造反派们揪走游街去了,回来时已是吃午饭的时间。他看上去已变得很平静,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一进家门,他就走进他坐堂看病的药房,打开一个梧桐木做的大书箱,从里面取出一本本线装的医书。接着抱到院子里,再码起来,然后擦燃了手中的火柴。一家人都奇怪地走出来望着父亲,不明白他这是要干什么。但也只是过了一会儿,大家就知道父亲要干什么了。后母一步抢过去,抱住了父亲的胳膊。
后母哭着说,他爸,这些书都是宝贝,你不能烧呀!
父亲平静地说,这事你别管!
后母哭着说,他爸,难道你疯了?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书毁了呀?
父亲继续烧着那些医书,还是平静地说,这事你别管。
后母一把将父亲手里的火柴夺过来,扬手丢到院外去,又一把将正在燃烧着的一本医书夺过来,用手拍打着扑灭了火。后母说,他爸,你是大夫呀,离不开这些书啊!你怎么能把它们烧了呢?
父亲突然哭起来。说,我陆文先还有什么脸面当这个大夫呀?我愧呀!连自己的老婆都救不了,我算什么大夫呀?父亲哭着突然冲进屋,再次拿来一盒火柴,大喝一声,将后母猛地一推,重新将那些医书点燃了。这时正好有一股小风吹来,那些火苗给风一吹,立该变成一条条东奔西突的火舌,一下子便把那堆医书吞没了。没过多久,书就成了一大堆灰烬,再在风的吹动下,变成一只只黑黑的蝴蝶,纷纷地飞走了。
父亲从此再不行医。
不再行医的父亲,每天的工作就是到生产队里参加劳动。村里人感激父亲这些年行医时,为村里干了不少好事、善事,没让他干苦累活,派他到队部磨面粉。这活儿虽然轻松些,但极脏,只要机器一响,那些粉尘就满天飞舞,沾得鼻孔眉眼到处都是,一天干下来,人就成了一尊泥塑。除了在生产队磨面粉,父亲还有另一项工作,就是接受群众批斗。那些年,几乎天天有批斗会。一开批斗会,父亲就会被红卫兵们揪去,押在会台上批斗。父亲非但不再挣扎和反抗,而且变得十分乖,人家让他呼口号,他就呼口号,人家让他九十度大弯腰,他就九十度大弯腰,人家让他老实交待罪行,他就老实交待罪行。
红卫兵问,你老婆冯秋芳是不是让你害死的?
父亲便答,是。
红卫兵问,你为什么要害死冯秋芳?
父亲答,因为她生在革命家庭。
红卫兵们便呼口号,打倒反革命分子陆文先!
父亲也跟着喊,打倒反革命分子陆文先!
每次召开批斗会,也不单单斗争我父亲,我堂伯,还有那些“地、富、反、坏、右”也总是被押上台示众。父亲一米八的大个子,虽然腰有些弯,但在这些被批斗的“坏分子”中,还是显得那么鹤立鸡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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