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下一秒-霜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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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ctober.23    Sunday

    花香。

    从左或右、或后的方位飘过来。

    上来我家坐坐,我家很暖和,

    你将感受不到这城市冬天的寒冷……

    冬天?

    空气里确有临冬的气味。

    我就要起身走了,因为从早到晚从暮到朝,

    我听得湖水在不断地轻轻拍岸;

    不论我站在马路上还是在灰色的行人道,

    总听得到它在我心灵深处呼唤。

    ……

    ……

    巴特勒,嗓音平稳,偶尔,抑扬顿挫。

    “嗨,你好!”

    “韩!珍!智!”

    她的眼皮本能地痉挛起来。

    “她喜欢花?”

    “不知道,鲜花的香气或许可以干扰她的睡眠。”

    “我带来了你喜欢的音乐,听听这个……”

    “你去过那个innisfree的小岛?在梦里?”

    ……    ……

    有人说话。

    谁?是谁在说话?

    蓦地――她睁开眼。

    天花板。

    白色,本质的白。

    屋子变得不一样了,不是很明显,但是,的确是有些不一样。

    冰水,玻璃杯?

    没有,不见了。

    香水百合(哪儿来的?),插在水滴状的花瓶里,很庞大的一束。

    枕头、被褥还是老样子,全棉的印花睡衣?!

    她皱皱眉,是卷毛,明知道她不喜欢小家子气的装饰。

    窗帘,还是白棉纱,淡粉红的斜条纹,很长很舒服。

    风吹进来,让窗台露出的一只角。

    她看见熟悉的东西――

    一张小野丽莎的CD。

    一本巴特勒的短诗精选集。

    然后,突然发现有点不对劲,于是,将逐渐清醒的目光调回到床边的桌子上。

    还有一盒吃了一半的水晶梅子,在花瓶边。

    它在等谁?谁会继续一颗接一颗地把它放到嘴里?

    中午的日光懒散散地照进来,洒到她还未梳理整齐的头发上,然后,静悄悄地移到发根。

    周围,除了安静,还是安静。

    不过,她意识到,她已经醒了。

    “我睡了多久?”

    “恭喜恭喜!”

    “我问你我到底睡了多久?”

    “三个月不到。”

    韩珍智眉头解不开。

    “是的,提前了,根据以往的记录,你一般要到十一月初差不多立冬的时候才会醒。”

    “是哦,我也觉得好像醒早了。”

    “所以要恭喜你呀,周期越来越短那可是好现象。”

    她依旧不打算回报护士一个同喜的表情,哪怕,仅仅只是善意的假装。

    “感觉怎么样?身体有没有哪儿感到特别不舒服?”

    “肌肉有点酸痛,其他没什么。”

    “正常的,卧床那么久,肌肉当然会僵硬,做完物理治疗马上就恢复了。”

    “可是我现在就想出院。”

    “现在?”

    护士小姐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浮肿未退的脸。

    “我得去问问医生,可能还要做些身体检查。”

    “那就动作快点。”

    她从床头柜里拿出旅行袋,随便抓了一套衣服,双脚着地的时候显然力不从心。

    “等等,我叫人来帮你。”

    她果断地对护士摆摆手,咬咬牙直接站了起来,然后,一步一拖,踉踉跄跄地朝门外走去,护士不放心,一路跟在后面,她居然撑得住,虽然动作很迟钝,但是没有摔跤。

    韩珍智换好衣服,检查完身体,便到收费处去结账。

    “可以刷卡么?”

    “可以。”

    行李就在她脚边,她看看距离不远的中心大门,心想,居然三个月不到就离开这里了。

    卷毛到底对我干了些什么?

    她一边胡乱猜想一边收回目光,就在这个时候,李洛出现在她渐尽的视线尾端。

    中午十二点整。

    李洛和平常一样走进睡眠治疗中心。

    没有发现收银台前面的女人。

    “醒了?你说她已经醒了?”

    “是啊,就刚才,大概一个半小时之前。”

    “然后呢?”

    “走啦。”

    “走?走去哪里?”

    “出院,当然是回家休息啦。”

    “已经走了……”

    他喃喃自语,407虚掩的门就在走廊的尽头,可是,他不想再进去了。

    “嗯,差不多应该结完账了。”

    李洛立刻反应过来,一个急转身。

    他一路飞奔而下,双脚几乎不着地,飓风般地冒着烟。

    然后,终于到了大厅。

    他继续搜索,一刻也不能耽误,直到看见“收费处”的红色牌子。

    与此同时,韩珍智已将乱糟糟的发票整理完毕塞进牛仔裤的屁股兜,弯腰拎起脚边的旅行袋。

    就是这一刻。

    李洛在飞快移动的人群中看见了她。

    那个沉睡的女人。

    没错,就是她。

    她活生生地站在收费处前面,神色很慵懒,她似乎很清楚要往哪个方向走,可是,此刻,就在他看见了她的这一秒钟里,她依旧显得很迷惘,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等!等一下!”

    她迈出脚步,隐约听见呼喊。

    她停了一下,本能地回过头去。

    那声音很陌生,又似乎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就在这时,李洛忽然扑通一声往前倒去。

    人群受到了惊吓,陆续朝中间聚拢,紧接着,是大厅里的医生和护士。

    韩珍智很好奇,她不知道在自己转身的刹那间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便走过去,慢吞吞地拨开人群往里探。

    就这样,她看见了他――

    脸贴地,背朝上,四肢成“大”字型摊开。

    一动不动。

    “天哪?他死了么?”

    有人害怕地问道。

    “不,他睡着了。”

    医生很确定,他的手正放在他的脉搏上。

    “什么声音?”

    “呼噜!”

    “这家伙真的在打呼呢!”

    韩珍智瞥了地上的男人一眼,感到无趣。

    有人醒,就有人睡。

    这世界果然还在正常运转。

    她自嘲地笑了笑,眨眼就从大厅里消失了。

    一个星期之后

    平白无故多出半个月的假期,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件可与当街捡到一只满满的荷包媲美的好事。

    但是,韩珍智除外。

    她觉得这件事太诡异了,完全超出她的计划之外。

    她不是一个善于应付计划外紧急状况的人,她的工作迫使她必须按照计划行事,任何没有预谋的行动都是无意义的浪费。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韩珍智会一直睡到十一月初,在立冬前后醒来。

    她再度查看日历,没错,立冬的那天是11月7日,星期一,卷毛会请假,早上八点准时到达医院。等她醒来,料理完一切善后,她们便可以到星期五餐厅去大吃一顿。

    可是,她却在十月末的一个莫名其妙的星期天就这么突然醒了过来。

    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甚至,连打个电话给家里人也不行。

    (她只记得卷毛的电话,其他号码全存在手机里,就连父母的也一样。)

    真是无聊透顶。

    于是,她只能一个人回家,这到不打紧,问题是,她路上一直在想,接下来的这半个月到底该干些什么?这个问题直到她打开家门,把旅行袋收拾妥当,喝完饮料,吃过香梨,然后安安心心坐下来边吃话梅边看完所有过期的报纸之后,还没有任何答案,实在令人头疼。

    就在这个时候,韩珍智发现,门口的鞋柜边上还遗留着一只从医院带回来的杂物袋没整理。

    她思索片刻,这才想起来那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她走过去,蹲到地上,把塑料袋打开。

    香水百合、小野的新CD、零嘴、以及巴特勒的诗集。

    看着地上这一堆陌生又熟悉的东西,她的思维有点拐不过弯。

    这显然是卷毛带来的,可是,她带这些东西来干什么呢?

    估计又恋爱了(只能这么解释),而且,肯定恋昏了头,她只有昏头的时候才会做这些令人难以理解又稀奇古怪的事。

    韩珍智这才想起来应该给她打通电话才对,她不知道她醒了,弄不好现在已经在跟护士大吵大闹了。

    “喂,卷毛,是我。”

    “天哪,韩珍智!……”

    “是是是,跟你汇报一下,我提前醒了。”

    “真的!什么时候?”

    “就今天早上,大概十一点左右。”

    “可喜可贺!一切正常否?”

    珍智点点头。

    “说话呀,我问你呢!”

    卷毛那头传来噪音,她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

    “哦,正常,一切正常。”

    “啊?什么?我听不见!”

    “我说,我一切正常!”

    “好啊,正常就好……”

    “你在哪儿?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

    她把嗓音放大,并且不停地在房间里走动,以便寻找最佳的位置,可是,信号依旧越来越弱。

    “吃饭?不行,今晚不行,明天好了,不不,明天也不行……”

    “你到底在干嘛?”

    “我在机场接人,这里信号很差,我听不清楚,等我回来再打给你!”

    “哦,好,那就先这样,再……”

    还没说完,电话就断了。

    屋子里瞬即安静下来。

    她看看地上的东西,再下意识地看看周围。

    只有百合花的香味在恬静中自由地飘来飘去。

    她第一次感到有点寂寞。当卷毛在那头失去声音,她独自站在客厅里,就是现在,一个人,站在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自己公寓内,竟然会感到寂寞。

    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呢?

    她越来越迷茫了。

    最起码得先把花插起来,她想。

    趁它还没失去水分的时候。

    她立即开始行动,可是,翻遍所有的橱柜都没有找到一只合适的花瓶。她想起来了,这屋子常年来都是靠塑料花点缀的,她从来不买鲜花,所以,没有花瓶。

    不如出去买一个。

    她暗自琢磨,并感到有点兴奋,没有理由的,只因为自己忽然决定要为了一束鲜花去奔忙的那一点点兴奋。

    于是,她很利落地换了一身便服,出了门。

    街上很热闹,人声鼎沸。

    韩珍智十分谨慎地穿梭在大街与人群中间,仍觉得自己仿如异类。她向来和他们格格不入,一贯如此。而寻找一只配得上香水百合的花瓶对她来说也绝非易事,几乎逛遍了整座城市,最后,终于在静安寺附近的一家花店里找到了她想要的那一只。

    浅蓝色,水滴状,没有花纹。

    “多少钱?”

    “一百八,算你一百五好了。”

    “你可真会做生意。”

    “多谢夸奖。”

    老板娘用两层包装纸将花瓶严严实实地裹好,确保它可以一路安全到家。

    珍智的目光一直徘徊在老板娘的耳朵上,她的耳环很漂亮。

    花店老板娘看上去有点年纪,可是,依旧时髦得很,所幸这时髦与她容光焕发的微笑是和谐的一体,否则不会那么容易让人接受。

    “ok,可以了。”

    她把包装完毕的花瓶递给她。

    珍智一边付钱一边问:

    “我很好奇为什么花店里要摆那么多糖果?”

    “因为我的名字。”

    老板娘从柜台内拿出名片给她看。

    珍智把名片放进口袋,用表情回答她:“原来是这样”。

    走出花店已是暮色时分,南京路上熙熙攘攘,霓红灯一个接一个争先恐后地亮起来。

    韩珍智决定一个人到星期五去,然后回家去把百合插上,或许,还可以摘几片新鲜的花瓣放在浴缸里,点上精油蜡烛,舒舒服服地泡个澡,然后,好好睡上一觉。

    睡觉?

    她忍不住眉梢一跳。

    才刚从两个多月的睡眠中苏醒。

    可是,她仍然需要睡觉。

    不是在白天,而是在夜晚。

    和这城市里所有忙碌的人一样,正常地、心安理得地睡上一觉。

    奇怪的是,那天晚上,当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居然没有一点恐慌。

    明天早晨,到底会不会准时醒来?

    她一点不担心这个。

    一点都没有。

    也许是百合的香味太浓郁了,她确定自己一定会在明天早晨准时醒来。

    的确如此。

    从出院的第二天一直到立冬,除了阴天和下雨,韩珍智再也没有错过翌日清晨洒进公寓的第一道阳光。

    卷毛没有打电话给韩珍智。

    就这样突然失去了消息,像烟雾一样,嗖地,蒸发了。

    珍智想和卷毛一起去旅行,泰国、印尼、巴厘岛,随便什么地方,哪怕尼加拉瓜也可以,她们说好的,选个有空的好日子一起去旅行,可是,卷毛突然就这么“失踪”了,手机打不通,电话没人接,就连网络也彻底OFF。

    她到底去了哪里?

    韩珍智坐在七点四十五分的茶餐厅里端着奶茶想。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她担心什么,卷毛是不需要任何人担心的,关于男人和爱情,任何问题对她来说都不是问题,珍智只是感到不太习惯。她们总是在一起,无论出现什么样的状况,她们总是能够一起商量,可是现在,卷毛却一声不响地把她独个儿丢在了十字路口的茶餐厅里。

    早上,七点五十六分。

    一个人。

    看着窗外的大街。

    面前是翻烂的菜单,却仍在为要不要再来点什么而伤透脑筋。

    外面的这些人都在忙些什么?

    如果不是意外地多出大把时间,韩珍智也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六点三十分起床,七点一刻离开寓所,在地铁的出口处买早餐,八点准时走进律师事务所。不过,现在,她很悠闲,时间变成了没有规则的慢跑,甚至让她在出门的时候忘了戴表,她不需要时间,就这么坐在茶餐厅的一角充当一个纯粹的旁观者,似乎,也变成了一件颇有意义的事。

    想到这点,她又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异样。

    在苏醒之前,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机会从这个角度来看这座生活了快三十年的城市,以及城里的一切,即便给她这样的机会,她也决不会认为这有什么意义。

    事实上,很有意思。

    当韩珍智看见那些和她非常相似的职业妇女在过马路时被过细的高跟鞋难堪地拌住(冷不丁卡在阴井盖的缝隙里出不来),或者,很偶然地发现办公室里那个每天中午都吃干炒牛河的同事其实更喜欢吃铁板烧(如果时间充裕他一定第一个冲进事务所对面的日本料理店去抢位子),她忽然发现自己平淡的生活中也隐藏着这样那样的乐趣。

    “如果你愿意睁开眼好好看,就会发现真实的生活还是很可爱的。”

    每当她沮丧的时候,卷毛就说这句话,而韩珍智直到今天,才体会到这句话真正的含义在哪里。

    卷毛是个天才。

    那韩珍智呢?

    一个正在偷窥的无聊的女律师。

    她忍不住窃笑。

    偷窥是么?窥谁?别人,还是自己?

    韩珍智不得不再次发问。

    这段日子,她每天都问自己许多从来都不曾考虑过的问题,比如,我是谁?(这是她白天得以确保清醒的第一个问题);今天要怎样来享受无所事事的24个小时?(这是第二个);除此以外还有什么能让我感觉更好一点?(这是第三个)

    不止这些,还有很多,那些问题让韩珍智发现除了卷毛和工作,事实上,她可以做很多事情来让一个人的生活变得有趣起来。

    例如,那些“私密”。

    以前,她总是偷偷地做,虽然现在也是一个人,但是,感觉完全不同。

    就好像另一个她从镜子里走了出来,让镜子外的她恍然大悟――

    那不是幻觉,而是真实的存在。

    她看见自己,并触摸到她――

    这是史无前例绝对真实的存在。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样的变化从她沉睡开始直到苏醒之前从未有过。

    她决定继续尝试下去,她很想知道是什么造就了这些,又或者,这样下去会不会引发什么比提前苏醒还要更光怪陆离的事?

    吃完早餐正好八点,她结完账打算到书店去找几本好看的小说,然后去静安寺花店附近的咖啡馆消磨一个下午。

    今天星期二,她想要一束蓝色的桔梗石竹,它们独特的香味很适合星期二,她依稀记得好像在睡梦中闻到过……

    这显然是大脑过于闲置所产生的幻想。

    韩珍智难以置信地甩甩头。

    “确定要这个?”

    “嗯。”

    她用手指轻触蓝色的花瓣,感觉非常喜欢。

    “鲜为人知的花,你运气不错,我进得并不多。”

    “它的味道很别致。”

    “你进来的时候好像并不知道这就是……?”

    “被识破了。”

    她不好意思地耸耸肩。

    “我没见过这种花,可是,却熟悉它的味道。”

    “这就奇怪了。”

    “是啊,我也觉得很奇怪。”

    “难以解释。”

    韩珍智拿着鲜花,精神感觉比早上更充沛了一些,她想了想,忽然有了别的打算。

    “我改变主意了。”

    “什么意思?”

    老板娘好奇地问。

    “本来想去隔壁的咖啡馆看书,现在改主意了,去逛内衣店怎么样?”

    “好主意,女人嘛,内衣是顶重要的。”

    “陕西路有一家不错,叫什么……”

    “夏娃的诱惑。”

    她轻声在她耳边说。

    “没错,就是这个。”

    “你也喜欢那种……”

    “怎么?看上去不像么?”

    “哪里,你是我见过的最年轻最性感的老女人。”

    她爽快地开着老板娘的玩笑。

    “我星期四再来,记得多进点好花哦。”

    “花如女人,只有天性的美,没有所谓的好与坏。”

    “怎么说都好,总之,我会来找你。”

    “祝你今天愉快。”

    “谢谢。”

    她背起包包做了个拜拜的手势,突然,又转身对她说:

    “不晓得为什么,从那只花瓶开始,好像每天都变得很愉快了。”

    “那就继续送钱给我吧。”

    韩珍智对CANDY做了个鬼脸,转眼就不见了。

    关于衣橱的秘密还有谁知道?

    卷毛在发现“夏娃诱惑”的那天曾不止一次在心里对韩珍智提出这样的疑问。

    如果现在当着她的面问,她的回答也不会出乎她的意料。

    没有。

    从来没有人知道。

    韩珍智在店里逗留了将近三个多小时,一件一件慢慢地看,平均每十分钟就要进试衣间一次。最后,她选择了三件新款,一件是白色全棉背部开衩到腰的睡裙,“V”型线的边缘绣着雅致的花边;另一件是吊带T恤,丝光棉加弹力莱卡,很嫩很嫩的蚌肉红;最后是那件近乎全透明的礼服,在试衣间穿上它的时候,差一点觉得身体不是自己的。

    晚间新闻结束后,她决定先洗澡,那三件挂在衣橱深处的内衣一直在诱惑她。

    这就是韩珍智不愿与卷毛分享的关于“衣橱的秘密”――

    那是属于另一个韩珍智的,一个人的,“唯我”的性感独舞。

    韩珍智打开衣橱,浴袍悄然退场,卧室灯光渐暗。

    她先拿出那件全棉的,细密柔软的棉布质感覆盖在赤裸的肌肤上,感觉就像披着一片轻羽毛。她跳上床,以便让自己的样子全部映照在椭圆型的化妆镜里。

    好像还差了点什么。

    于是,她用手指将半干的头发散开,让它们凌乱地在空中飞舞。

    白色与黑色交叉之间泛起淡淡的金黄的光泽。

    一张无比年轻、洁白的肖像画。

    她依旧不太相信那会是她,这或许便是她对这样的游戏难以自拔的原因,她从不曾对任何人提起过,甚至那个终日二十四小时奔忙的名叫“韩珍智”的女律师。

    她深深地迷恋着那个褪去一切棱角与尘物,从“夏娃的诱惑”到镜子,又从镜子到她面前的女人,无数次、无数次……

    她是我么?

    她不明白为什么每次都会有这样的怀疑?但今天,似乎有些厌恶了,那是一个完全没有根基的问题,这屋子里除了她没有别的人。

    然而,她还是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和别人分享“这个女人”而只愿意给自己看?

    当她在法庭上咄咄逼人的时候,当她在公共场所和卷毛一起大声尖笑的时候,当她第一次在X先生面前一览无余的时候,藏在那一尘不染的西服与衬衫下面的,永远都不会是她最钟爱的“夏娃的诱惑”。

    它们是属于另一个韩珍智的。

    彻头彻尾完全沉睡的一个女人。

    一个连她自己都不太认识的,很女人的女人。

    游戏继续,绣花谢幕,礼服出场。

    她惊呆了――

    半裸的躯体就这样若隐若现地袒露了出来,卷曲的发髻高傲而迷乱地矗立在头顶,近乎完美的曲线毫无防备地跃入她的瞳孔。

    可是,她真美。

    她情不自禁地赞叹。

    就在那天晚上,韩珍智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本性极纯的如花一般的女人。

    很美,这是真的。

    她蓦然惊觉。

    星期四。

    刺耳的门铃声。

    “特快专递!”

    她从床上坐起来,依旧有点懵懂。

    闹钟指着上午八点。

    她把遮住眼睛的头发挪开往落地窗的外面看。

    阴天,怪不得。

    这种天气谁会送东西给她?

    “对不起,还有一张卡。”

    韩珍智接过鲜花,关上门,从紫色信封里抽出卡片:

    听说今天要下雨,不是出门的日子。

    所以,送给你,

    为了你愉快的心情,当然,还有我的。

    (P.S.它叫“圆叶风铃”,很娇弱的花,请务必善待。)

    希望喜欢。

    CANDY

    谁说雨天不能出门?

    韩珍智对很美丽的小花说道,然后,开心地把脸埋进去。

    这是苏醒后第一个没有阳光的早晨,不过,CANDY带来了她喜欢的东西,所以,依旧可以保持很好的心情梳洗装扮,到厨房为一顿像样的早餐而忙碌一番。

    本来计划要去大卖场,可是卷毛把冰箱塞得满满的,面包、火腿、鸡蛋、牛奶样样都是新鲜的,不知道她多少天更换一次,珍智可以想像她是如何在拥挤的卖场里拿着皱皮疙瘩的购物清单一样一样往推车里扔,然后再一样一样地整理到冰箱里。她和那些食物一样在等待她的苏醒,现在她每次打开冰箱的时候,都能体会到那种恬淡如水的“等待”,很真实很窝心,甚至说无比感动也并不为过。

    而今真的苏醒了,却无法与她分享,这又是实在令人倍感失落的一件事。

    韩珍智非常想念卷毛。

    她从未如此渴望过想要与她分享此刻的一切――

    在热呼呼的吐司上放一片生菜叶,卷毛就坐在身后的餐桌边上打哈欠,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苹果绿的吊带衫和牛仔超短裤……她们有过很多这样的早晨,可是,她从来没有好好地享受过,她总是一本正经地数落她要么套件毛衣,要么把胸罩戴上。

    事实上,她看上去那么天真,那么自然。

    珍智第一次发现自己其实一直是嫉妒卷毛的。

    嫉妒她永远能够在所爱的人面前无所顾忌地展示自己的美。

    无论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她总是毫无保留地用行动告诉他(她):

    “亲爱的,我最喜欢你了。”

    直到现在,她才体会到那种情绪,很可爱的小女人的美妙情绪。

    可惜,卷毛不在。

    否则,她很愿意在这个阴天的早晨和她一起分享。无论是精致的早餐,还是“小女人”的心情,总之,她想让她知道,或者好好地赞美她一番(真难相信她们认识那么多年她从来没有这么做过),那么,卷毛一定会惊奇地发现在她沉睡的日子里她给她带来的不可思议的变化,那似乎预示着即将改变一切的真正的苏醒。

    你到底在哪里?

    韩珍智禁不住再次质问她。

    无奈,没有回答。

    委实有点泄气,不过,为了卷毛,她不打算错过此刻,于是,她决定假装,假装卷毛就在这里,和她一起享受着一屋子浓咖啡的香气。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虽说没有太阳,空气也还是很新鲜的样子。

    韩珍智把早餐端到阳台上去,半路上把拖鞋甩了,顺手抓起床单往身上一裹,然后,打开音响的遥控器……

    上来我家坐坐吧,

    我家很暖和,

    你将感受不到这城市冬天的寒冷,

    怎么不上来我家呢?

    只有你我单独两人,

    我会为你端上一杯咖啡,……

    ……    ……

    就这样,她披着一条白色的床单站在公寓的阳台上开始喝她醒来的第一杯咖啡。

    床单一直拖到床边上。

    她光着脚,头发很乱,卧室里放着“你在咖啡里加了什么?”。

    下午两点左右,雨滴开始降落。

    这恐怕是今年最后的一场秋雨,天气明显转冷了。

    韩珍智出门的时候多加了一件外套,对于气温,她一向很敏感。

    预约了三点在会所做脸。

    雨天的innisfree显得更加清丽,远远望去,仿佛不再是一座单纯的小木屋,而是一个微缩的小天堂。

    每次走进这里,她就感到特别安全。

    “韩小姐,好久不见。”

    “是啊。”

    “对不起,应该提前一天打电话给你的。”

    “没关系,今天人不多,还是老样子?”

    “嗯,今天有什么特别的?”

    “热薄荷柠檬茶好么?”

    “可以。”

    她边脱大衣边环顾室内。

    花园、走廊,藤木桌椅,一切还是老样子,因为重又感受到了相隔甚久的安定与踏实,嘴角便自然而然地游曳出一个分外轻松的笑。

    “别找我,我和周日有个约会。”

    卷毛不懂韩珍智在说什么,并且,永远不知道她每个周日下午三点到五点的时间哪里。

    她关机,与外界断绝一切联系,只为了到这里来享受两个小时的清静。

    与其说是与“周日”有约,不如说是与自己有约。

    她喜欢这里,因为这里不只是一个单纯的美容会所,它几乎忽略了一切在现实中必须存在的物质意义,而只告诉你它之所以会存在的精神意义――

    请褪去所有装饰,探索真实的自己。

    巴特勒的诗是这样告诉她的。

    因此,这里便成为了她栖息地,一个真正innisfree的玻璃之城。

    事实上,它的意义不仅于此。

    这个地方埋藏着韩珍智最伤感的一段恋情。

    X先生。

    当她爱上他的时候。

    当她决定要把一生托付给他的时候。

    当她最终被爱遗弃的时候。

    她都到这里来。

    独个儿,在做脸的过程中储备内心掩埋掉的所有感性,然后躲在更衣室里哭。

    卷毛永远不会相信这个。

    她不会相信珍智会为了X先生在innisfree的更衣室里哭(而且还不止一次)。

    会所的小姐们都记得那天。

    韩珍智和X先生最后约会的那天。

    下午,她突然来电要做一次紧急护理,并且要求她们帮她化一个晚妆,简单自然但是绝对精雕细琢的那种。

    她从来没有为了一个男人去化妆。

    从来没有。

    于是,小姐问:“有好事发生?”

    “这次或许是真的。”

    美容小姐停下按摩的手指,俯身看她。

    珍智睁开眼,看见对方的表情依旧停留在思考中。

    “就是那个啊,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她还是摇头。

    “就是就是…爱…上一个人……”

    “我想,这次是真的,我真的爱上他了。”

    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感觉特别痛快。

    美容小姐一张脸顿时快活得不成样。

    这是她第一次对别人说她爱他。

    也是唯一的一次。

    她们一直在等待帮她化新娘妆的那天,可是,从那天以后直到现在,她再也没有说起任何关于“爱”和“他”的消息。

    她依旧每个礼拜去那里。

    做脸、休憩、阅读巴特勒的诗,参加那些自己并不太擅长的制作天然花茶与草本种植的课程。

    美容小姐很好奇她说的“那个人”从未曾出现在她的身边,哪怕陪她穿过羊肠小道,和她手牵手站在会所门口的台阶上。她们幻想着她和他坐在小木屋的花园前面会是多么浪漫的一道风景,因为,在她们眼里,韩珍智是这样亲切、柔和、恬美的一个女人,与其说是成熟不如说是魅力,她总是穿最舒适的衣服,化一抹就卸的淡妆,做脸的时候和她们聊各种有趣的话题,尽量不让她们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提供给她奢侈享受的劳动者,这一切足以让她们想像她所得到的幸福应该是怎样的。

    可惜,事与愿违。

    所幸的是,她们和卷毛一样不知道“更衣室里的秘密”。因此,韩小姐依旧是她们喜欢的韩小姐,只是,谁也不必去提她曾经说过“她真的爱上了那个人”的那件事。

    后来,很突然地,韩小姐消失了一段时间。

    她们一度以为她结婚了,或者出国了,也许就此不会再来了。

    可是,过了秋天,她又出现在小花园的尽头,对着那几个贴着玻璃窗兴奋的美容小姐愉快地挥手致意。

    再后来,她们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消失,每年一次,从八月到十一月。

    她们想,她一定是个有秘密的人。

    但无论秘密的内容是什么,它终究还是会给她带来幸福的,那是一定的。

    只因,她实在是个很可爱的女人。

    韩珍智从不知道在innisfree美容小姐心目中的自己是这样的。

    她们总是默默地仰慕着她、羡慕着她,并觉得无法对她表达。

    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她便失去了又一个能够看见“另一个韩珍智”的机会。

    “那棵罗勒应该发芽了吧。”

    临别时,小姐忽然问她。

    “罗勒?什么罗勒?”

    “就是我拜托你朋友带给你的种子呀。”

    韩珍智一脸迷糊。

    “她没给你么?我特地给你留的呢,就是你拜托她取消约会的那天呐!”

    “哦……”

    她约莫想起这件事来,好像的确有写在记事本上。

    “我还没机会碰到她呢。”

    “这样哦……”

    小姐似乎很失望。

    “怎么了?那罗勒有什么特别的么?”

    “也没什么,你那株是绿色罗勒,成熟后叶子的形状很像情人接吻时的嘴唇,我以为你已经看到了。”

    “听起来不错,看来我要好好研究一下了。”

    “祝福爱情的植物,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事实上,我只喜欢塑料花。”

    韩珍智一边穿鞋一边随口说道,再抬头时,小姐的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

    显然她是很认真的。

    “我开玩笑的!”

    她立刻夸张地为自己打圆场。

    小姐果然恢复正常的笑容。

    罗勒?

    韩珍智撑起雨伞,回想着那株植物的名字。

    然后,在心里第121次对卷毛念叨:

    还欠我一个“情人接吻时的嘴唇”,别以为我不知道。

    从innisfree到回家的路,因为细雨和夜幕的提前降临而延长出一条虚拟的曲线。

    韩珍智发觉现在的自己,一旦离开公寓大厦的那个密闭空间,就很容易忘记终究还是要回到那里去的现实。

    她开始迷恋在街头闲晃的感觉,无所事事地看人看街,没有目的地去挖掘这城市区分白天与黑夜不一样的地方。从前的她总是很慌张地穿梭在这里那里,那种慌张难以言表,稍纵即逝,可是,现在,当她重新徘徊在街头,看着相同的人影,相同的景色,却失去了以往的感触。

    如果,这是条下班回家的路,她会奔跑,迫不及待地奔跑,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自己的小公寓里,她一直觉得,只有被自己熟悉的密闭空间笼罩着,抑或囚禁着,自个儿才是真正踏实和安全的。

    她很少在晚上出去约会,无论是和卷毛还是和男人。

    “害怕一个人,又老是喜欢一个人,这就是你的毛病。”

    卷毛执意要揭穿她的本质,毫不留情地。

    “我没你那么闲,你以为我愿意啊?”

    卷毛摇摇脑袋,韩珍智当着她的面翻弄文件的动作假极了,足以证明她的演技有多差。

    “别说我没提醒你,孤独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东西,找一种方式排挤它是保持健康生活的关键,你懂么?”

    韩珍智不懂,也不想懂,她就喜欢一个人呆着,这对她来说,就和嗜睡症一旦发生就必须接受一样地坦然。

    可是,现在,当她在提前苏醒后的第十一个晚上,再次踏上和以往每一天都一样的归途时,她明显地感觉到体内的流失。

    基调非常和缓,几乎可以用慢吞吞来形容,就这么一点点,一点点……当她看见橱窗里塑料模特身上衣服突然滑下而忍俊不禁的时候;当她全神贯注地聆听一对情侣为了一杯冰淇淋而争吵不休的时候;当她被环城影院的大幅海报吸引而觉得哪怕一个人捧着爆米花坐在里面也未必不是一种享受的时候。那些常年累积的确实不太好玩的东西就这么自然而然地从体内流失了。

    貌似为一个珠光宝气的贵妇做减法,慢条斯理、节奏均匀地将那些罗嗦累赘的饰物去除,结果发现,因为背负着太多虚浮和华丽的女人,其实有着一张智慧鲜明,线条优美,极其简单的面孔,也只有这张面孔,才可以称得上完美。

    韩珍智在这样的情绪下很自然地踱着步,试图慢慢地咀嚼回味,流失抑或排挤跟随着她的脚步持续前行,这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

    这时,一个突如其来的意外打断了她。

    就在韩珍智站在距离公寓大厦最后一条马路的斑马线上等待红绿灯的时候,另一端耸动的人头里浮现出一张相似的面孔。

    起先只是一晃而过,于是,她认定那只是一张相似的面孔。

    紧接着绿灯亮了,他被人群推动着迎面走来,就在他们擦肩而过的霎那,她赫然发现那就是他。

    她从未想过会在这座城市里再度与他邂逅,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可是,城市就这么大,他也依旧住在这里,何以见得那是不可能的呢?

    X先生毫无察觉地走过韩珍智的身边。

    就是此刻,就是当下,就在她刚刚苏醒后不久的这个星期四的傍晚。

    韩珍智在人群尚未散尽的马路中央转身。

    他就在她面前,背对着她,和另一个陌生的女人走在一起。

    他们肩并肩,若即若离的背影是那么似曾相识,仿如昨日。

    他依旧朝着她相反的方向行走,没有迟疑,也不必回头。

    她诧异地站在原地,平静地感觉自己的睫毛一上一下,一下一上,然后,就停止了。

    在双目缓慢眨动以便让她在背影迅速消失前辨别出更真切的细节之时,她无法挪动,不是因为震惊也不是因为恍惚,她很清楚很镇定,严格地说,一点额外的感觉也没有,只是,她必须留在原地,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

    就在那天夜里,韩珍智回想起了有关她和X先生之间的事。

    她并没有刻意去回避记忆,事实上它们存在的时间也的确如它们累积的时间一样短暂,这些年,她从未真正有时间或者说有心情去回想那个男人。

    但是在这个秋雨绵绵的夜晚,她竟然又遇到了他,可见,记忆是可以封存的,但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却是你永远无法轻易逃避的。

    回到家里,看着没有灯光空荡荡灰蒙蒙的屋子,忽然,就想起了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她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甚至,还特地为这场缅怀制造了一些气氛。

    她买下了正打算关门的甜品屋里的最后两块小蛋糕,温了一壶玫瑰伯爵茶,接着,又想开红酒,可惜一个人又喝不了,于是,只好换上自己最喜欢的一套室内装,一边吃蛋糕一边回想和X先生的过去,就好像和不在场的X开一个正式的告别会。

    确实,韩珍智在挂断分手电话的那一刻就果断地把X先生的一切丢光光了,甚至连再见也没对他说。

    她现在忽然感到有点遗憾,他们也是有过很美好的日子的,分手时哪怕忍着痛,也应该说声再见再转身。她想,如果那通电话能理智而平和地继续下去,X先生除了再见应该还会再说一些别的话,比如“请相信我,爱上你的那一刻我是真心的。”

    最起码,她想对他这么说来着。

    可是当年,她却认为那个男人理应永远失去知道这话的权利。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在日后任何时间、地点和环境下偶遇时,都注定是两个连最普通的眼神也不必相接的陌生人。

    可是,她还是回头了。

    在他的背影逐渐消失的过程里,她看不到任何遗留下什么的痕迹,不知道这算是可笑还是悲哀。

    他到底有没有真心爱过?如果是的,那么曾经让他心动的又会是什么呢?

    韩珍智还从未仔细想过这些已经永远不可能有答案的问题,现在,她开始意识到“放弃”本身也是遵循公平原则的,一如她放弃了和X先生说再见或许可以挽回一点自尊,但同样的,也就不可能知道这段爱情在X心目中的真实面貌了。

    他说她是三月女郎。

    很伤人的比喻。

    可是她仍然相信除此以外他还有许多话要说,例如,她为什么会是三月女郎?那些爱是因为什么而突然间崩溃的?

    是因为他看不见她内心深处的“另一个韩珍智”,还是因为她始终不想让他看见呢?

    这是永远也不可能想清楚的,所以,她从来不想。

    好比现在,当她开始吃第二块慕司蛋糕的时候,她决定回过头来想想自己。

    她是真的爱上了他么?如果是真的,她到底爱他什么呢?

    在法庭上初遇的时候显然是被他忧郁的眼神所吸引的,他确实是那种一眼看去就觉得很完美的男人。

    完美,但并不快乐。

    这是韩珍智第一眼的评价,但是他们从未交流过这个,好像那是和恋爱完全无关的事似的。

    她看到了他的内心,却不想告诉他。

    这意味着什么呢?

    可是,当他终于鼓足勇气跟她提出约会的时候,她真的以为他已经知道了,因此才会毫不犹豫地向她走来。

    让我给你快乐,我知道我能。

    她以为他知道的,她以为,他就是那个无需任何言语便能和卷毛一样一眼就读懂自己的人。

    因此,她才会更加义无反顾毫不犹豫。

    如果现在还有机会说出来,他也不会相信,她爱上他的理由竟然会那么简单――

    仅仅,只是,想要让他快乐。

    蜡烛已经熔化一半,韩珍智呆呆地望着铝盘里透明的烛油。

    想和他结婚是真的,可是,爱他,这也是真的。

    无奈的感伤木然地溜进光里,飘忽不定,难以辨别真伪。

    X先生不知道的事太多太多,现在,她终于可以很平静地将它们一一展现在他面前,那个再度消失在她人生的街角,依旧有着很完美背影的男人。

    其实我也是很有女人味的。

    她对他说。

    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意给你看,真不明白。

    韩珍智放下蛋糕叉,心绪更安然了一些。

    你是唯一在我睡觉的时候,能把头靠满整个肩膀的男人。

    也是那次,我突然觉得应该嫁给你。

    你搬走的那天早上我并没有睡着,我听见你整理东西的声音,很响。失望了吧,没能把我吵醒,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我不想听,我承认我是故意的,不过,我偷了你的东西,在你来之前,我偷走了一件你的白衬衫穿在自己身上,你找了好一会儿,但我知道你决不会来掀我的被子,所以,我赢了。你走后,我从被窝里钻出来,把你的衬衫平铺在枕头的另一边,再把左袖拉到自己的枕头上,然后把脑袋靠在白衬衫肩膀的位置……

    那一刻,我还爱着你。

    热泪迫不及待地潸潸而下。

    就在第五年即将过去的这天夜晚,她终于说出了口。

    那一刻,我还爱着你,还爱着你,爱着你……

    她哭了。

    很凶很过瘾。

    这是老早以前就该做的,不用回避卷毛,不必坐在更衣室的抽水马桶上,而就是应该赤裸裸地对着自己大哭一场。

    不郁闷,不痛苦,仅仅只是哭一场。

    她再也不欠这场爱情什么,唯独亏欠自己的一场宣泄,如今也圆满地完成了。

    “你把他埋葬了?”

    “不。”

    她回答。

    “我把他升华了。”

    卷毛的话再次回响在她耳边。

    她感到幸福,忍不住,含泪而笑。

    小野丽莎在深夜微弱的烛焰下吟唱:

    请别忘记,我会深深爱过你

    如何能爱,请别忘记

    在这逝去的爱情中,只有回忆还属于你

    且慢将它从你心中移除

    我恳求你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终究还是渴望了。

    渴望去相信这世界上会有一个人永远睡在她枕边,让她情不自禁地在深夜偶然醒来的时候去偷偷亲吻他比婴儿还要纯真的脸。就这样,一辈子看着他、宠着他、爱着他、吻着他,从年轻到年老,从年老到死亡,然后,再和他一起变成婴儿的样子在同眠的墓穴里等待苏醒与重生。

    无论是眼前的韩珍智还是内心的韩珍智,她们都开始有了更深的渴望。

    而今,她们是真的合二为一了。

    被称为多事之秋这一季,最终在惘然的细雨中宣告结束。

    太阳出来了,气温也跟着急剧下降。

    星期六一大早,韩珍智瑟瑟发抖地翻找羽绒夹克,窗户紧闭,屋子里还是很冷。

    她是很惧怕冬天的,也只有在冬天,她才深刻体会到无论空调的功率有多大,也不能代替一个男人的体温。

    但是,在寒冬到来之前的这天中午,卷毛终于给韩珍智打了电话,这不能不说是个很好的兆头,不管她打电话来的目的是什么,韩珍智都觉得这是两个星期来,最令她激动兴奋的一件事。

    “宝贝你好!”

    “你不好。”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鼻子一酸,眼眶一热。

    “我想死你了。”

    “这算不算性骚扰?”

    卷毛问,然后一阵哈哈哈。

    “你也觉得我有那方面倾向?”

    卷毛继续狂笑。

    “形势很严峻,不许再笑了。”

    她不打算停止。

    “好吧,你坚持要把快乐建筑在我的痛苦上,现在告诉我你到底失踪去了哪里?就是因为你一通电话也不打给我,我才变成现在这样的你知道么?”

    “你现在怎样了?”

    韩珍智语调很严肃,她果然有点被吓住。

    “说不清楚,见面你就知道了。”

    “不行,我打电话给你是因为……”

    “不行?什么不行?”

    “珍智,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说,这屋子里就我一个,没别人。”

    “我恋爱了。”

    “不对,你应该说,我又恋爱了。”

    “好,我又恋爱了。”

    “然后呢?”

    “然后…我现在在浦东机场……”

    “我乘下一班飞机去西雅图,还有三个小时。”

    “西雅图?去西雅图干什么?”

    “刚才在长途电话里他说他爱我,可是电话有杂音我听不清楚。”

    “所以你打算亲自去确认一下?”

    “我是不是脑袋有问题?”

    “问题很大。”

    “那怎么办,我现在慌死了,觉得自己精神不正常。”

    “那你还打电话给我?”

    “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我是说,你能不能过来……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

    “站在原地别动,我马上就来。”

    韩珍智啪一声掐断电话,随便套了几件大毛衣就出了门。

    卷毛拎着一只笨重的大皮箱,傻兮兮地站在机场外的一个蓝色电话亭下面。

    “你手机呢?”

    “掉了。”

    她愁眉苦脸地回答。

    韩珍智感到头昏。

    “到底怎么回事?”

    外头阳光明媚,两个人坐在机场大厅的咖啡馆里喝白开水。

    “事情没我想像的那么简单。”

    “之前,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没想到现在会那么想他。”

    “你可有日子没碰到这样的男人了。”

    韩珍智能理解卷毛的心情,虽然她对此一无所知,而卷毛似乎也不打算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但是,她觉得她理解。

    “可不是。”

    卷毛很苦恼,奇怪的是,这苦恼竟能让她素面朝天的脸依旧神采飞扬。

    韩珍智不打算发表意见,她需要时间好好想想。

    “他走那天问我,要不要在一起试试?我觉得我们可以。我说,我没把握,这些年爱来快,去得也快,都麻木了,他想了想,说,那等你恢复知觉了再来找我。”

    “就这样?”

    “嗯,就这样,然后他就去西雅图了。”

    韩珍智沉默不语。

    “我看着他的飞机离开地面,还没到半空我就开始想他了,你说是不是很麻烦?”

    “你们认识多久了?”

    “还不到三个月,谁晓得你会提前醒?本想等你醒了就带给你看看。”

    “什么样的男人?”

    “说不清楚。”

    “可爱么?”

    “很可爱。”

    “那不错。”

    韩珍智不知道心里泛起的是什么滋味?

    甜甜酸酸,酸酸甜甜。

    “你爱他么?”

    “不知道。”

    她很少这么回答,通常,她只会说“爱”或“不爱”。

    “不过,他打电话跟我说我爱你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你知道,就是那种…那种咯噔!”

    “我知道。”

    珍智点点头。

    她们都经历过那个,只不过日子久了,一不小心,就忘记了。

    “他说,我爱你,我从来不对女人说这个,这是第一次,如果你接受我就回来,对我来说在哪儿工作都一样。”

    “我很奇怪他说那三个字的时候怎么冷静得像块木头似的?”

    韩珍智依旧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飞快地整理自己手里的东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干什么?”

    卷毛紧张地抓住她的手。

    “时间快到了,你得上飞机。”

    “你不打算带我走?你可不能把我扔在这里,我等你半天,就是为了听你辩护的。”

    “辩护什么?”

    “虚幻爱情和现实爱情之间的差异啊,你不是最擅长这个么?我现在头脑热得很,你可别让我犯错误。”

    “不试怎么知道是不是错误?”

    卷毛眉头一皱,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打量韩珍智,除了身上的毛衣过度臃肿,她看上去和之前没什么太大变化,可是,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很不一样。

    此刻的卷毛,脑子乱轰轰的,无力分辨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怪。

    “没想到你也会说这样的话。”

    韩珍智不知该怎么解释,只能无言以对地耸耸肩。

    卷毛也不说话了,她依旧很烦,但是韩珍智很强烈地预感到,三个小时后,当她的飞机离开地面时,那些烦恼也会跟着一起消失远去,这是必然的。

    可是,她会像卷毛一样,在那一刻就开始想念她。

    甚至,还来不及告诉她是她帮助她找回了另一个自己。

    这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你不会就这么一去不回头吧!”

    她还是支支吾吾地把话吐了出来。

    “怎么会?我是去抓人的,又不是去投怀送抱。”

    韩珍智盯着她的眼睛看,越看越近,越近她就越心虚,最后,不得不哼一声别过头去。

    珍智笑了,笑得既放肆又开心。

    “你得保证至少要在明年秋天之前回来,你给我发誓!”

    “我一个星期就回来,不用发誓。”

    “那可不行,这次很可能是你带来的那些东西让我提前醒的,医生说那是好兆头,明年你得继续,说不定我就好了。”

    “我带什么给你了,我怎么不知道?”

    卷毛完全不晓得她在说什么。

    “鲜花、CD、巴特勒的诗什么的。”

    “哦,那是二四六带来的,不是我。”

    “二四六是什么东西?”

    “你的义工,他们居然没告诉你?”

    韩珍智摇摇头,出院那天,她和护士之间的对话简单明了,一个标点也没浪费。

    “睡眠中心协助苏醒治疗的志愿者,我一、三、五,他二、四、六,他每次都会带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把你的床搞得乱七八糟,一看就知道是个爱管闲事的无聊家伙,我跟你说哦,那个人真的很诡异,有一次他还……”

    韩珍智望着卷毛飞快蠕动的嘴,再也听不见她说什么。

    就这样,她的大脑轰地――一片苍白。

    卷毛就这样飞走了。

    韩珍智下了高速公路,依旧浑浑噩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跳下车,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市中心的街头闲逛,临近茂名路时,看见一家小花店,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请问有没有水兰?”

    “对不起没有。”

    她很失望。

    从未这么失望过,直至那失望压迫到有些喘不过气来才慢慢离开柜台往门口挪移。

    她下意识地看看身边,鲜花烂漫,但是,没有属于她的那一棵。

    没有。

    她感觉有些冷,便把手插进毛线风衣的口袋里,不小心被尖锐的纸角刺了一下。

    她把它拿出来,摊于手心中。

    是卷毛临走前还给她的种子。

    罗勒,唇形科,叶色呈紫红、绿色两种,绿色多为心型,宛如情人接吻时的双唇。

    韩珍智看着说明书上的解释,陷入沉思。

    一个推门而入的女子打断了她。

    她和那女人对看了一眼,便彼此擦肩而过了。

    韩珍智出了花店的门,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在花店旁的街角停了下来。

    她掏出手机拨通了睡眠治疗中心护士办公室的电话。

    “你好,我是韩珍智,请问,能不能告诉我,住院期间,陪伴我的那个义工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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