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的时候,戴有高离开了华侨城。蔡张望没有送出门,他已经歪在沙发上打起了呼噜。戴有高临走的时候在玄关边站了一会儿,从兜里掏出钥匙,把钥匙留在了橱柜上。
戴有高沿着深南大道摇摇晃晃往福田方向走,身后跟上来一辆亮着顶灯的出租车,然后是第二辆,第三辆。戴有高想,那是一个奇怪的场面,远处的地平线有一道诡谲的光环,台风“温比亚”很快就会到来,那之后会是一连串好天气,天空中将出现人们喜欢的蓝天白云。人们热爱它,管它叫深圳蓝,这是一个听上去让人感到慰藉的名字。而这个时候,一个离开了自己房子的男人,他带着一长溜放空的出租车在深圳最著名的大道上走着,他是一个走着的人,那是一幅多么奇怪的画面啊。
两个小时以后戴有高回到公司,他在隔着公司一条街的地方看见了吕冬冬。天刚亮,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吕冬冬没有看见他,她抱着美娜匆匆走到小区门口,在那里把美娜放下。
“回去吧,替我给爸爸妈妈说声对不起。”她伤感地对那只发蒙的小狗说,然后扭头就走。小家伙唁唁叫着,撵上去叼住她的裙摆,拖带着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她站下来朝它跺脚发狠。“别理我,我就九个粉丝,不配人理。”她说,然后低着头快速走掉。小家伙难过地站住,这回没再追。
一进办公室戴有高就被小佟揍了。论打架小佟不是戴有高的对手,况且戴有高是小佟的顶头上司,小佟一定是疯了,低头朝戴有高冲来,一头撞在戴有高的肚子上,接着又是一下。戴有高没有提防,人被撞得仰天倒下,后背重重硌在文件柜的棱角上,将文件柜带倒。
“看看你把她害成什么样!”小佟像一头红了眼的土狼,咻咻地盯着倒在地上喘不过气来的戴有高,“你这个害人虫!”
事情很快平息下来。老丁冲过来拉开小佟,搀扶起骂骂咧咧的戴有高。戴有高后背剧痛,这让老丁和随后赶来的同事紧张了一阵,他们把他送进医院,片子出来,警报消除,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从医院出来,老丁送戴有高回宿舍,在路上把一份A4材料纸交给他,告诉他昨晚有人突然在公司QQ群中公布了吕冬冬的微博,呼吁关注吕冬冬的微博。公司员工纷纷上去看,20分钟后博主删掉了自己所有的微博内容,A4纸上是几条他人下载的内容,事情已经在公司里传开了,有人猜测是小佟干的。老丁提醒戴有高,公司不干涉员工的私生活,但不会坐视戴有高这样的业务骨干被废掉,吕冬冬肯定饭碗难保,得走人了。
一回到宿舍,戴有高就看那份A4纸。他很快找到第一次见到吕冬冬那天她记下的内容:
“没有人比得过上帝,我一哭上帝就把我想要的人送到我面前来了。他为我弄了一大卷纸,人好到我尿崩,整个今天因为我哭了一次变得让人可以接受。”
戴有高坐在床上发呆,他想起一年前的那一天,瘦削的吕冬冬站在财务科里毫无主张地咧嘴大哭,他把她从那儿带走,弄了一大圈纸巾让她把脸上的泪揩掉,他怎么知道这卷纸巾会和一个女孩子的上帝有关?
接下来他很快看完了A4纸上的其他博文:
“我一点都不强大,就想他走过来对我说,胳膊借你用用,用完记着还给我。”
“谢特他有个前妻,但是你说他有什么用,一星期丢三双袜子还都不是同一双的。”
“对有些人来说,最伤心的事情不是男朋友离开了,而是他离开之后又回来了。对我来说最伤心的事情是我住四楼,男朋友住三楼,但是他不知道他是我男朋友。”
“这几天本人忧伤得连屎都拉不出来,他又去纠缠前妻了,那样好玩吗?现在的人都不兴决斗了,真是烦人,不然我就找个前妻来杀杀先。”
“他去献血了,我也想去,但是我害怕。我恨不能立刻处死自己,免得继续留在世上装逼害人。”
“现在他光说爱我已经不够了,爱憎两样我都要。他得先朝我讨厌的人吐舌头就是他前妻,然后换张脸说他爱我。”
“本想找个男朋友来欺负,没想受欺负的是自己,就决定去偷个小狗来养养,让未遂预谋在小狗身上完成。”
“希望闭眼前月亮带着他来看我一次,月亮要是忙,来不了,他代表月亮也行,这样我就可以瞑目了。”
最后一条微博发于昨天上午10点20分,也就是戴有高把她从宿舍里扔出去几分钟后。戴有高怔忡片刻,丢下手机,从床上爬起来冲出宿舍。
室外狂风大作,落叶气势汹汹地在天空中相互砍杀。戴有高顶着如刀的落叶去了公司,设计部的人告诉他,人力资料部的人也来找过吕冬冬,但她今天没有请假,也没来上班。戴有高冲上大楼天台,台风的第一批先遣队已经到了,银杏大的雨点砸得天台一片天响,那里也没有吕冬冬。戴有高冒着狂风骤雨返回宿舍楼,人被浇了个透湿。他冲上四楼,推开吕冬冬宿舍的门。
吕冬冬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人寂寞得就像一只丢弃在路边没人收拾的快餐盒,看见他冲进来,瞪着一双大眼睛看他,摆出一副你要对我不耐烦你可以杀了我,我决不举报你的架势。
“能不能不那么拿大,不知道台风能把人吹走,我死了你埋呀!”戴有高气吁吁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愤怒地朝吕冬冬吼。
“你要死了就别理我。”吕冬冬充满恨意地擤鼻涕,纸巾丢在身边一大堆同伴尸首中。
“眼瞪那么大干吗,不怕落灰?”戴有高朝吕冬冬走过去,地板上留下了两汪雨水,“别板着脸,就算没自己希望的那么漂亮,鼻子是鼻子,眼是眼,这才是一个女孩的基本要求。”
“做个要强的人有什么好处,连躲在谁胳膊下哭一次的机会都没有。”吕冬冬往墙脚里缩了缩,声音里带着一股压抑住的哭音。
戴有高伸手要拉吕冬冬起来。吕冬冬躲开他,哇的一声哭出来,然后对戴有高拳打脚踢,要他滚远点别理她。她是来真的,下手非常狠,戴有高脸上和脚踝处挨了好几下,疼得直抽气,直到他把她制服住,连同胳膊紧紧抱进怀里。
“我不该劝自己不恨你,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吕冬冬在戴有高怀里放声大哭,抽搐得要背过气去,“我老是演从来不想你的游戏,可一次也没成功,现在我怎么办?我死后唯一的遗言是把我埋在芒果树下,这样你从树下走过的时候我就能变成果子砸死你,我们就又能成为冤家对头了。”
“我知道,我知道。”
因为跑了太多的路,戴有高背上的伤疼得他直抽气,他那样抱着吕冬冬有些困难,他想最好能有一张椅子让他坐下来。但吕冬冬不肯离开墙角,他不敢松开她,怕她缩进墙角里,然后从那儿彻底消失掉,他再也找不到她。
“你当我是绝缘材料是不是,是不是?”吕冬冬呜呜地哭着,好几次要憋过气去。
“你当然不是。我知道你不是。”
戴有高感觉到身上的雨水渗洇开,怀里浸洇掉的她有多么脆弱。他的手触碰到她的一只乳房,他能肯定她已经过了小满,接近夏至,就是说,她已经成熟了,可以收割了。他想最好就这样,他俩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
“有什么了不起,来电就跟眨巴一下眼睛那么容易,”吕冬冬一张小脸乱得稀里哗啦,可惜现在他们谁都没法抽身去弄卷纸,“但我还是想睁着眼睛看清楚谁上了我,他上我的时候是不是睁着眼看着我的眼睛,是不是看清楚了我,这就是我老也找不到那个我想让他上我的人的原因,我这个样子还不如死了的好。”
“别这么说,”戴有高心被狠狠地刺中,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脏不堪重创,发出清晰的破裂声,血液冲出血管,在腹腔中汩汩流淌,“世界上只有一个你,没有第二个,知道吗?濒危物种,死了你就绝种了,知道吗?一想到这个,你就应该有自信,不会乱来。”
吕冬冬在戴有高怀里困难地转了个身,仰起脸来泪眼婆娑地看他,一副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的样子,这样他俩就脸儿对着脸儿。
“难道你就真的不愿意把我当成一个玩具买回去玩吗?”
“别他妈的蠢,蠢也得有个理由。”
戴有高全身僵硬,快要站不住了,他腾出一只手快速撸去脸上的雨水,再快速搂回吕冬冬。他觉得现在好了一些,他能喘过气来了。他觉得自己应该更好一些,这样她才可能更好。
“知道吗,我想带你去我的房子。我说房子,没有说家,因为那是我这个大叔的终结地,那里过去一片荒芜,现在一片废墟。”
吕冬冬抽嗒一下停止呜咽,扬头看戴有高。她脸上有太多的泪水,还有他带给她的雨水。他停下来,伸手把她脸上的泪水和雨水擦拭掉。他想,在他和李爱两年的婚姻中,他一直拥有两个妻子,李爱和佐恩,他还在李爱出门的时候在卫生间里解决过冲动,这些事情都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他是在什么时候停止了生长,在什么地方从生活中走失了?
“不是我丢掉了家,丢掉了李爱,是我把自己给丢掉了。家和李爱还在那儿,我不见了。现在你知道了,那套房子它不是家,是废墟,我从那片废墟中逃离出来,去和脑控机器人互相残杀,然后同归于尽。我再也找不到自己,那个完整的我不见了。”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但他不能停下来——她学他的样子把手从他的胳膊中挣脱出来,在他脸上胡乱擦拭了一气。她已经解脱出一只手,很快会是第二只,一旦他停下来,她就会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跑掉,那样他再没有机会抓住她了。
“但你不该在废墟里,你连什么是家都不知道,废墟不是你待的地方,你应该去找你自己的家。”
她看着他,目光有些犹豫,对他的说法明显不相信,但他坚定地看着她,不让她从他凶巴巴的眼神下逃离开。她有点害怕这样的他,有点退缩,像一只刚刚孵化出来害怕世外风雨的蛾子,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他高兴了,现在他有了希望。他决定继续,不让她有任何退回茧囊的机会。
“现在你听好了,我来告诉你,你该待在什么地方,和谁待在一起。”他用力咽了一口唾沫,“以后没有男朋友就算了,要是有,你俩得互相是菜,糟糕也得是同一个型号,别来混搭。要是夜里你想打电玩,他不肯陪你打你就抽他,要是他陪你陪到睡着了你勉强忍着,让他睡,但是你赢了他得爬起来陪你欢呼,你输了他得起来安慰你,给你买打包肠粉外带一份冰激凌,要是没赢没输你就骂他丫一顿,让他陪你从头再打。”
吕冬冬有些狐疑地看着戴有高,然后破涕为笑。
“你说这个我喜欢。我喜欢他是我的菜,喜欢半夜吃冰激凌爱吃多少就吃多少。”
她是哭着笑着的,脸上很快又糊满脏兮兮的泪水。
“我知道了,我还以为大叔是爱情,那不过是我饿昏了头,我这个不要脸的吃货。”
戴有高筋疲力尽地点点头,他觉得自己已经说完了,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吕冬冬也明白了,同样没有什么再需要说的,他就打住,不再继续。
吕冬冬抽嗒着,很快在戴有高怀里睡着了,脑袋窝进他的臂膀里,在梦中还止不住抽嗒。戴有高小心地护住她,慢慢顺着墙滑下去,靠在墙脚上不动,害怕动一下就会惊醒怀里的她。他在想,她会睡多长时间?醒来之后的她会是什么样子?她还来得及完成生命中最后一次成长,然后纵身一跃,跳进她自己的生活中吗?他想不出答案,头疼,索性就不想了。
窗外狂风暴雨大作,戴有高困难地扭过脸朝窗外看。正如他期待的那样,“温比亚”终于来了,它势不可当地在室外冲撞着,把天空和大地彻底搅了个个儿。戴有高希望有人告诉他,“温比亚”会在深圳待多久,什么时候它会离去。他知道所有的台风都一样,它们不是长性的,总会离去,那个时候天空会露出大片洁净的深圳蓝。但有多少人和他一样,因为糟糕过、怨怼和茫然过,因此盼望台风出现,当它们嚣张完,他们就能长长地叹息一声,有勇气继续走下去。
吕冬冬在戴有高怀里抽搐着说了一句梦话,听起来像呜咽。戴有高低头看怀里的她,他觉得他应该去弄一只卷纸,为她处理一下脸上的埋汰,不然她看上去就像一只没人搭理的小狗。但他很快放弃了,决定把这件事情留给她的上帝去做。他由着刚才的思路想,也不知道李爱现在在干什么,也许她在屋里蹿来蹿去地两头跑,惊慌失措地看两个露台是否灌进了雨水。他知道那和他没关系,他不会再去纠缠李爱,也不会再去华侨城的房子,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让自己慢慢好起来。只不过,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好起来,好了以后又能怎么样,就跟来去莫测的台风,他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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