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发表了，乔莉应该觉得高兴，乔莉想像中的场面也应该如期发生：丹尼在读晚报，丹尼津津有味地读着海派美女作家专栏中的一篇文章，读完，他觉得文章写得不错，他要看看是谁写的，然后，他发现作者的署名是乔莉。乔莉，乔莉，曾经是他妻子的乔莉，曾经被他嘲笑不懂《诗经》、在十六个字里出现五个错别字的乔莉。丹尼目瞪口呆、哑口无言，然后是捶胸顿足、后悔莫及……
这是乔莉过去的想像，现在，文章发表了，曾经令她快意无比的想像却没有变成现实的快感。这不是她预料中的结果，当她在报纸上阅读到已经变成铅字的文字时，她发现她并未因此而认为自己已经有资格去驳斥丹尼曾经对她的贬薄。这篇变成铅字的散文能说明她不再是一个戏子而是一个知识女性了吗？没有，乔莉还是乔莉，还是那个初中毕业就进了区剧团唱上海地方戏的演员，并且随着戏种的萎缩她的演员身份也基本名存实亡。乔莉还是一个对《诗经》一窍不通的女人，虽然她在她的散文里说好女人就如一部《诗经》，可那不是她的话，那是当年丹尼追求她时说过的话，后来她把丹尼说过的不少话用在了自己的文章里。这样的文章，不仅不会让丹尼对她刮目相看，相反，丹尼会嗤之以鼻并且说：连《诗经》都不懂，居然还好意思写《女人如》？这些句子是你写的吗？看起来很眼熟啊！
乔莉现在的心态完全变了，她不再希望丹尼看到她发表在晚报上的文章，她希望蓝海商务大厦里从来不订阅报纸，她希望丹尼每天下班时分不会去买一份晚报在地铁里一路看着回家，她希望他永远看不到，那他就永远不会因为这篇文章而认为他的前妻对他依然心存怀念并且以此来嘲笑她。这真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情，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可乔莉还是决定要请陈唯吃顿饭，她要感谢为她发了处女作的编辑。
陈唯在电话里笑着说：“我的饭局已经排到了下个月。”
乔莉拔亮嗓子对着电话说：“那怎么办？让我怎么感谢你？”
乔莉说这话的时候希望陈唯以此谢绝她的邀请，可陈唯却说：“为什么不请我去你家里吃你做的饭呢？”
乔莉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乔莉的话有明显的意图倾向，这让陈唯误以为她很希望用一种合适的方式感谢他。可什么样的方式是合适的呢？乔莉犹豫了半天，最后说：要不，还是忘尘阁茶楼吧？
陈唯哈哈大笑：“乔莉小姐，你的想像力可不可以丰富一些？这样吧，你等着，我来接你，我们去一家很有意思的酒吧，路比较远，但很好玩，是一个文学沙龙。”
窗外的大雨下得浩浩荡荡，乔莉想推却，但邀请是她发出的，陈唯只是选了一个地点。那就去吧，作为感谢，了却一个人情。
就这样，乔莉上了陈唯的银色别克车。陈唯的车在雨中的傍晚时分行进，经过蓝海大厦时，乔莉透过车窗看到等候出租车的白领男女在风雨中无可奈何一脸愁苦的样子，心里不免有了一丝优越感，她想，要是这时候丹尼看见她坐在一辆小轿车里优雅笃定泰然自若的样子，他会有何感想？那时候，乔莉又感到十分遗憾，如果发表在晚报上的那篇散文不是《女人如》，她这时候的心情也许会更好一些。
乔莉没有看见丹尼，陈唯的小轿车穿越城市，向着郊区方向行进。雨依然在下，初夏的上海沉溺于高浓度的潮湿中，树木、房屋、灯影都被水汽氤氲成一片片融化的过期糖浆，散发出粘稠的霉变气味。夜色逐渐笼罩，起雾了，进入A4高速公路口前，电子屏幕上显示：因大雾高速公路关闭，敬请司机朋友们注意安全驾驶。陈唯一个刹车，汽车停在了路口的停车地带，嘴里轻骂：“扯那娘的，去不成了。”
乔莉笑了，乔莉说：“原来陈老师也会粗口。”
陈唯迅速恢复了高亢的情绪，一般情况下，陈唯情绪总能保持高亢：“当然，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要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不会说粗口，那这个男人肯定是个娘娘腔。只是，我的文化层次和道德修养让我必须以文明人的形象出现。尤其是搞文学艺术的人。”
乔莉无法接上陈唯的口，话题一提到文化层面乔莉就无话可说了。陈唯继续发表高见：“可是人的本性是不会被湮灭的，文明人只是懂得修饰，懂得隐藏，懂得什么事情可以在公众场合做，什么事情不可以。比如……”
说到这里，陈唯伸出手，又一次在乔莉的下巴上掳了一把，并且停留在那里没有放手的意思。乔莉的身躯被保险带固定着，她躲不开陈唯的手。陈唯捏着乔莉的下巴说：“其实，高速公路不通也挺好，瞧瞧这夜色，下着雨的暮春夜晚，多迷人！”
陈唯的手从乔莉的下巴往下移动，说话声也随之继续流动：“乔莉，你长得很漂亮，你知道吗？你真的像一部《诗经》。对，好女人就是一部《诗经》……”
乔莉的脑袋“哄”地一声响，耳朵里全是“嗡嗡”的回声。她几乎像哀求一样说：“不要和我谈《诗经》，好不好啊？”
陈唯奇怪地看着她，陈唯的手已经快要成功接近乔莉胸口了：“怎么啦？有什么不对吗？我可是在赞美你啊乔莉，你读过《诗经》吧？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乔莉大叫一声：“不要，不要和我谈《诗经》！”
陈唯吓了一跳，猛地缩回手，惊恐地瞪大眼睛看她。乔莉，这个女人，居然，居然开始嘤嘤地哭起来。陈唯顿时大失所望，他积蓄了一路的浪漫情怀完全被破坏了，他无可奈何又不无厌烦地说：“怎么啦怎么啦？这样就得罪小姐了？好吧好吧，你是想回家呢？还是去忘尘阁？我陪你喝茶吧。”
陈唯不愧为绅士，陈唯被乔莉弄得很没有面子，但他还是有礼有节地让乔莉自己选择接下去的方向。这个夜晚，原本在陈唯设想中很浪漫的一个夜晚，就这样变成了一个很无趣的夜晚。回家的路上，乔莉沉默着，陈唯一改以往无时无刻滔滔不绝的习惯，也沉默着。直到下车时，乔莉才对陈唯说：“对不起，今天，我心情不好，坏了你的兴致，对不起啊。”
陈唯露出了宽宏大量的笑容，似长者般语重心长地说：“小姐，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能坏我的兴致。你太年轻，不懂得享受生活，你到我这个年龄就懂了，可是懂了也太晚了，没几年好享受了。好吧，不管怎样，我祝你快乐！”
陈唯的车扬长而去，乔莉呆立在小雨淅沥的夜空中，雨雾包围着城市，蒸腾起朦胧如烟的水汽。乔莉想，什么时候自己也能不被任何人、任何事情坏了兴致呢？可是，一定是有了兴致才能被破坏兴致，然而现在，她对什么是有兴致的呢？想到这里，乔莉就觉得心情糟透了，连一点点兴致都没有，生活过得多无聊啊！
那以后，乔莉的文章再也没有发表过。陈唯退了她无数次稿，退得她烦了，她就不再写作了。乔莉只发表了一篇处女作，就没有了下文，乔莉的处女作成了她的告别作。
袁欣欣说：“你这个戆大，陈唯可是资深编辑，手头一大堆作者抢着让他发稿呢。”
乔莉笑笑没有说话，袁欣欣继续说：“我和花静敏好心好意撮合你们，却被你搞砸了，你不可以学得乖巧一点啊？”
乔莉懒洋洋地回答：“我没有像你那样丰满的胸部，男人只要看我第二眼，就不会对我有兴趣了，所以，干脆就不要让第二眼进行下去。”
袁欣欣叹了口气：“神经病，脑子搭错了，你是不是还忘不掉你那个丹尼啊？”乔莉没有回答袁欣欣，乔莉的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嗤”，乔莉想：倒霉的，最好得健忘症把他忘掉才好，该死的，最好不要让他看到晚报上那篇《女人如》才好。
乔莉的担心其实很多余，丹尼没有时间看晚报，丹尼忙于照顾孕妇沈咪和沈咪肚子里属于丹尼的后代。丹尼忙得不亦乐乎，丹尼现在每天很自觉地洗澡洗手换袜子不抠脚趾并且起夜时坐着小便，他不断告诉自己：一切为了孩子，为了孩子的一切！
他现在确定他的孩子不会患先天性色盲，他的孩子不会重蹈他的覆辙，所以他就有了期待，并且期待变得有些美好了。孕育一个健康的孩子，成为丹尼近阶段的人生目标，他严以律己宽以待妻逆来顺受勤劳勇敢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对待妻子如春天般的温暖对待自己如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总之，他提前进入了做父亲的状态，他想象中的父亲就应该是这样的。本来他还不打算做父亲，但孩子来了，而且还是一个健康的孩子，那他就准备勇敢地做一个父亲了。
临近预产期最后一个月，沈咪的脾气越发古怪，她常常指责丹尼衣服没有洗干净，混用了她的毛巾，睡觉的时候把他一条长满黑毛的腿搁到了她的肚子上。沈咪已经很久没有说法语了，她现在说出来的话是丹尼完全能听懂的中国话，她嘴里的一口龅牙因为经常大量说话而在丹尼面前时刻闪耀着白色的光芒。丹尼想起不久前，她还用法语深情款款地对他说：“丹尼，热呆目！”
丹尼第一次听沈咪这么说时吓了一跳，他以为沈咪在骂他，骂他的眼睛有病。可是沈咪一脸幸福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是在骂他，丹尼才大起胆子问她。沈咪咯咯笑着说：“热呆目”是法语，意思是“我爱你”。
现在，沈咪已经不再对丹尼说“热呆目”了，沈咪说的话和任何土生土长地地道道的上海女人一样，让她们的丈夫常常陷入快乐而又辛勤的劳动中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指望和期待。现在的丹尼，真是很有指望很有期待的。
沈咪终于要生孩子了，丹尼把已经开始阵痛的女人送到医院后，就一直守候在产房外面，从傍晚开始一直到半夜。那扇写着“产房重地，闲人莫入”的弹簧门把几个一律形容疲惫面目憔悴的男人阻隔在走廊里，不断有产妇哇哇大叫着被推进去，走廊里的男人队伍不断壮大。又不断有护士出来喊家属名字，然后有人欢天喜地有人愁眉苦脸地退出了等候的队伍。丹尼等得很辛苦，想见沈咪瘦削的身体对生产十分不利，她无法像一只壮硕的母鸡一样顺利地产下她的第一个蛋。
在等待的过程中，丹尼的小腹越来越沉涨，他很想去一趟厕所，一天忙碌下来他还没有像样地排泄过，可他又担心上厕所的时候孩子正好生下来那他就会错过幸福降临的第二时间。就这样，丹尼憋到半夜时分，实在不能再憋了，他想他都憋不住了沈咪怎么还憋得这么有耐心？丹尼终于决定去厕所，等了半夜都没等到孩子生下来，总不至于正好在他上厕所的时候生吧。
丹尼决定在十分钟内解决排泄问题，他以小跑的速度进入厕所，并且以消防员的速度褪下裤子，他开始用力，厕所里的气味不太好闻，但他必须深呼吸，这样才使得上劲。很好，很顺利，十分钟不到，丹尼就把体内垃圾基本清除。可是，他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挂在墙壁上的手纸盒是空的，他又没有带手纸。好在，盒子上丢着一张报纸，不知哪位有边大解边阅读的良好习惯的人留下的。丹尼想，没有手纸的时候，报纸也是可以解决问题的。于是，他拿起那张旧报纸，折叠成适手的大小。这一系列的动作，丹尼都是以最快的速度进行的。可是接下来，丹尼拿着那张报纸时，动作就快不起来了。他无意中看到即将变成手纸的报纸上，有一篇文章下面的署名是乔莉，并且，他看到一个熟悉而又赫然的标题：《女人如》。丹尼不由自主地开始阅读那篇文章，他就这样蹲在医院厕所里的一个坑位上，他完全忘了他把臀部裸露在外而未有行使臀部在厕所里的功能远远超过了十分钟。
走廊里，一位护士推开产房门大声叫喊着：“秦来福，谁是秦来福？沈咪家属在吗？”
等待中的男人们以东张西望和一脸茫然表示这个叫秦来福的男人不是自己。护士很生气地嘟哝了一句：这种男人，老婆生了，自己倒没影了。
那时候，秦来福正蹲在厕所里，他赤裸着下半身，捏着一张旧报纸，眼光有些发呆。在污秽空气弥漫的厕所里，秦来福陷入了沉思。他想，乔莉现在已经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了，她大概不需要再去唱那种上海地方戏了。他还想，乔莉已经能写关于《诗经》的文章并且都发表了，那她现在一定对《诗经》很有研究了。他不知道，乔莉依然每个星期去剧团打打坐，大部分时间，她都在老年大学里教头发花白的老男人和老女人唱一些即将淘汰的上海地方戏段子。徒有虚名的戏子乔莉常常想，等她老了，这些老人都去天堂了，那么谁来和她一起唱这种已经没有人唱的戏呢？
丹尼蹲在厕所里想了很多，最后，他想，他有多久没有回味过曾经倒背如流的《诗经》了？他好像已经忘了曾经用以追求乔莉并且替他在乔莉面前挽回尊严的《诗经》了，忘了，果真忘了啊！
护士喊了一阵没人回答，气哼哼地转身进了产房。产房的弹簧门随着她白色身影的消失反复回荡了几下，复又回归安静的关闭状态。门内，婴儿的哭声隐约传出，一阵紧似一阵。
责任编辑 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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