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与昼三部曲-省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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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子在城内转了一圈,然后在平和堂购物城给父母买了些礼品,就弃城飞奔而去。

    两小时后,车子到了成哲家乡。

    这是一个山青水秀的小镇,民国年间曰“大同镇”,取传统文化大同之治之意。

    司机小张工作很尽心,说自己在车里休息等成哲。不打挠成哲与家人有限的见面时间,让成哲很过意不去,只好顺了他的心意。

    车子的到来早已惊动四周。

    成哲的父母李世涂与母亲钟佑安早已走出门来。看着儿子一个人,却不见司机,执意要求司机回家里歇着,吃点点心,喝杯茶,小张执拗不过,被二老人请到家中。

    成哲看见父亲脸上有健朗红润的面容,依旧笑哈哈的,那种农民的纯朴与豁达的个性,使六十出头的父亲看起来只有五十出头。

    母亲由于放弃了农家的种植与喂养,过起静心的日子,无论面色与精神显得很佳。成哲心里算是搁了块石头。

    父亲患了肺病,已经到了人生命的最后阶段。年初时,由于身体发胖导致呼吸困难,早已戒掉几十年烟瘾的父亲,连酒也不得不戒了。饮食讲究以素为主,清淡的风味。

    成哲曾在电话里一再力劝父亲多到山林里逛,多吸清新空气。这些举措现今看来果然对缓减病情起了一定的作用。

    慈祥的母亲到厨房张罗去了,里头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响声。那是剁腊肉,做儿子最喜欢吃的“腊肉煮泥鳅。”父亲平静威严地坐在厅堂靠左边的竹椅上,小张坐在父亲斜对面的茶几旁正吃着点心,有自制的红薯干、干红枣、还有花生米与葵角瓜子。

    小张边吃边说道:“李伯父,这红薯干真好吃。”

    这位城里长大的年青人一句话,就搏得了父亲爽朗的笑声,“农村里没有什么东西招待客人,好吃就多吃点,走时,我叫你伯母给你备一份带回城去。”

    李世涂品着茶,开始有一茬没一茬地问成哲的工作情况,最近到什么地方出差呀,身体怎样,一直聊到成哲的单身问题。成哲最苦恼的事也就是父母亲对自己个人问题的穷追猛打,叨唠不休,而成哲总以为那是一辈子的事,急不得,要找份夫妻缘不是农村老一套靠媒妁之言就能搞定的。

    父母的意图很明显,他在世时间不多了,还想抱抱孙儿,圆个爷爷梦,不然死不幂目矣。所以,成哲一逢见面就只有安慰二老,不断许诺,儿媳妇马上就会如您们所愿的。

    到现在,这种许诺已丝毫不能慰藉父母了。

    “哲儿,上次说你认识一个画画的,发展得怎样了?”李世涂发话了,充满极度地关切。

    “嗯……还可以吧!”成哲不置可否地说。不由想起张芝凤也不知她与前男友的会晤结果怎样,是否会旧情复燃呢?

    “什么可以,孩子,你眼光不要太高了,性格能合,对方学历般配,哪怕丑点也比现在单身好。”

    父亲的话有点急促,带着一丝丝不满的情绪。

    “哎!也不知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给你抱抱儿子呢?我可是二岁没爹啊,连爷爷奶奶的影子相片都没有看过。”

    李老的话语充满着对人伦残缺的抱怨,对人生难如意的喟叹。

    成哲敏感到,自己触动了父亲的心伤。可能每一个接近年老的人都是如此,容易对往事生出许多思虑,尤其是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

    父亲的谈话,无形之中把自己人生的遗憾希望在代代承传中有所改变。因为你生活在世俗中,无处可逃,所以世俗之于你——平凡人——的生活就是最好的。

    成哲这样想着,觉得与父亲的代沟也就抹平了许多。

    母亲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对客厅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

    “哲儿,当年,我还不是那样嫁给你爸呢。现在还不是很好,”母亲在旁插言道。

    其实,好不好,成哲心里清楚,母亲之所以取名“佑安”,乃生于乱世,抗日战争结束又燃国内战争的一九四五年,外公当时是教育界的官员,对民不聊生的战争诅咒,寻求安定的生活,故而如此。

    后来大同镇被解放了,外公却被镇压了。解放后,“血统论”兴起,像母亲这样的人是属于里黑四类分子,是被专政的对象。母亲当初嫁给父亲,恰恰是因为父亲赤贫,在越穷就越革命越光荣,越穷越根正越苗红的时代,为了自己的后代能够上学出人头地,母亲就在媒妁之言下嫁给了父亲。

    母亲受外公的影响与教育,是个老知识女性。开始与父亲生活时,共同语言少,还经常闹别扭了。

    但后来,父亲身上的刚正、爽朗、乐于助人、善良、嫉恶如仇的人格特征,使母亲容忍了父亲身上那些粗俗有时乃至粗暴的东西,爱上了父亲。

    那个时代的婚姻质量普遍不高,可父母亦能风雨共患中走过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现在母亲说的话,也是事实。但是不是自己就能如上辈这样幸运呢?

    这种将人生幸福搏彩的作法,成哲觉得没必要试。

    也许现代人太自私了,只顾自己的感受,但比起这个普遍虚伪的社会,真实的自我倒显得可贵。

    成哲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以往与自己一起私奔的潘梅。要不是命运多舛,不仅早成家,孩子都应该上学了。

    私奔失败后,她在信中留给成哲的话就是:我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父母亲痛苦的基础上。如果我现在仍在你身边,我仍愿跟你私奔,可我现在患病的父母亲身边,我已无力挣脱家这亲情编织的攀篱。原谅我吧!

    成哲的回忆瞬间从脑海一闪而过,一种悲怆孤寂的感觉突然冲击着心房,久违了的泪水在隐秘的心处泪泪作响,那是一段怎样的爱情啊!不顾一切,燃烧一切,抵抗一切,超越一切,总感觉,此情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呢?

    母亲看到了成哲阴郁的脸色,连忙打住口,向老伴使个眼色,就去了餐厅。

    “看,你刚回家就跟你谈这么多,不谈这些了。为父的也只能对儿子提意见,并没有强要求。”

    父亲语气异常和蔼,像是安慰受伤的孩子,“你不要回忆潘梅那个女孩子了。她是个好孩子,可惜当初是为父的让她父亲强行把她带回去了。我没有全力支持你,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

    但事情毕竟过去许多年了,你的情感应有所新的东西。一想起这件事,我心里很不安那……哎!父亲自责的语气,空气一下子凝固了。

    成哲一抬头看见前头两条很深的曲沟,那是父亲额上的皱纹。突然间,所有代沟异质全融汇在这两条曲沟里,时空一下子缩水,生活幻成光泽飘忽其上。

    “爸,这根本不关您的事,您不必自责了。是我当初太莽撞。况且,我现在确有女友了,现在她很忙,所以就没来看您与妈妈,下次我一定带她回家,让你们参考一下。”

    成哲不愿看父亲那哀伤的神态。父亲是为了抚养孩子拼命挣工分去水库打干钻,因此患了肺病(石灰尘蒙住了肺孔所致)。他为人父已经尽心尽责,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自己现今都让父亲操心,又怎么伤他的心呢?成哲恨不得马上搬个媳妇回家,证明他成哲并没有放不下往事,也没有记恨父亲。

    小张站起身来,谦恭地说:“李伯父,我去外头观赏一下风景,逗留一伙。”说着,小张抬腕看了看表,朝成哲点头就出去了。

    “爸,您最近有没有忙些什么呢?经常上山去溜狗么?”成哲试图转移话题。

    “是经常去。”

    “难怪您气色不比寻常,”成哲赞道。

    “也不会是这个原因。你大爷爷活到一百零五岁,他的长寿秘诀就是四个字:清心寡欲。我在看些书,练练静功。”李世涂平静地说着,眼神里闪着幽邃深远。

    “开餐啦,”餐厅里传来了母亲的声音,接着,人已来到大厅,“唉,客人呢?”

    成哲站起来,“刚出去一伙,我就去喊。”

    待小张与成哲进大厅时,母亲与李世涂已摆上了一桌丰盛的农家湘菜。刚吃完饭,成哲的手机就响了。成哲倒也惊奇,乡村何时手机也能收到信号,记得上次回家,也就是今年初还不能,没想到居然变化这么快。

    电话是叶琼打来的。“现在是不是在家里啊?稿子我看了,不错,辛苦你了。”

    “正在家呢。女人的预感真是第一流,一说就准。怎么,有什么新任务吗?”

    “瞎说,就多心。难道工作之外不能关心你。聊聊不行吗?告诉你,我看你是不是个孝子,看你顾不顾家。现在的男人特别是成功型,顾家的不多了。不说了,明天回家,我请你喝酒为你洗尘吧!”

    电话挂了,成哲的思绪还没转过弯来,父母亲有点兴奋地站在一旁,急切地望着。

    “孩子,是不是那个打来的?你要告诉她,我们欢迎她来玩,我们会很开心的。”

    “我知道。可这并不是我女友。她是我的领导,问我工作上的事呢。”

    父母亲面面相觑,开始收拾碗筷。成哲主动要求父母都坐下,去大厅休息看看电视,自己一人来承担余后清理。小张也来帮忙,被成哲婉谢了。

    清理完碗筷,时间已经晚上七点半。成哲还想与父母亲谈些什么,却一下子想不出话题。心里想着李达也许早在等自己呢。作为知心朋友,在他人生失意时,应多陪陪他,商量探讨些事,也许能帮他早日走出困境。

    于是,成哲只好与父母作别。李世涂知道是留不住成哲的。搞新闻的就这么个毛病,能忙里偷闲来看望自己与老伴,说明这儿子还惦记着家,已不错了。

    母亲总是叹相聚时间太短,虽说孩子上了大学能出人头地,当初担心自己成份是黑五类,生养的儿子不能上学,只能一辈子为农为奴的顾虑已不复存在,但孩子长大了,却又不在身边,这块心头肉,像被别的什么力量,牵去了,自己到头只能与老伴相依。

    哪怕家里添个孙儿,也就增色不小。但又能说些什么呢?孩子长大了毕竟要独立。况且,叫他多回家看看也就不错了。

    “在外要多注意身体。不要抽太多的烟,千万不要喝醉酒,醉酒伤身。现在社会治安不好,要时时注意自己的安全。”

    母亲千叮嘱万叮嘱,拉着成哲的手送出门,直到车子绝尘而去,消失在茫然的视野里。父亲李世涂却已一改常态,戴着老花眼镜,安然看着书,口里还念念有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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