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有班可上的,但那天巧了,报社里有点乱,在家写稿。正写得上劲,忽然有人咣咣砸门。我妈在厨房喊,谁呀?卫生费不是交了嘛,咋又来要?我姥姥在里屋说,准又是送礼的,小娥咱可不要呀,给十个大个金元宝都不要!
千万不要以为我姥姥觉悟高反腐败,我姥姥说的“送礼”,可不是那种给领导送烟送酒或者送“大团结”的送礼。您看我家现状,三口人,一对半娘子军。姥姥七十大几,纯牌正宗乡下老女人,一个大字不识。但看电视认得国家主席和总理,说我一看他俩就高兴,福相呀!你说人家爹妈咋有那么大福分,再看我,我这辈子……要说也不错,活这岁数了还能吃能喝的,也不死。
我妈呢,五十八,原被服厂工人,一个受累且命不济的女人。几年前买断工龄给了两万零六十六块七角五分回家呆着,最大的愿望是盼着我成家给我带孩子,可惜尚未实现,于是没事就出去扭秧歌。前些天扭大劲把腰扭了,去医院一看CT什么的得好几百,吓得立马忘了疼,拐啦拐啦回家养着。
我呢,一个有抱负却施展不出来的女子。惭愧,暂且就不报芳龄了,借用小品魏淑芬的话,“至今未婚”。但工作不错,报社资深记者。各位看了,就咱这三星级家庭,俩老寡妇一个女单身,连个带公鸡翎都没的(我姥爷我爸都死了),这年头除了给旁人送礼的份,哪有给咱送礼的。此刻门外如果是“送礼”的,肯定是两个小姑娘,提着兜子盒子,一开门准是——“过年给你送礼,祝您生活快乐万事如意……”往下你只要心中有贪欲,问送啥呀要钱不,你就上套了,最后肯定不是她俩给咱送礼,而是咱花钱买她的啥破产品。我姥姥上过当,所以她有警惕性,一听敲门就喊不要。有两次我忘了带钥匙,她也喊不要……
哎哟,这个“皮”儿有点说厚了,但又必须交代,否则后面的事不好讲。对啦,让我喝口水,咱马上进入主题。我不能像我姥姥认死理,我就奔过去,从猫眼朝外一望,吓了一大跳,咋着?门外没有俩姑娘,却有一半大老汉,胸前吊个旧兜子,秃圆脑袋,小眼睛,细长脖,上大下小变形人一样(猫眼放大所致),特像陈佩斯。要说人长成啥样的都有,没啥可大惊小怪的,问题是,这么大冷的天,这人身上穿着白单褂,左手拿个毛巾正一把一把抹头上的汗,简直就是陈佩斯朱时茂小品里那个“王老五”。更可怕的是,他右手还拿着把刀,就是切菜刀,旧刀,黑不溜秋的,晃来晃去的。突然他叭的用毛巾把猫眼捂住,喊:“别看俺!别看俺!俺是有钱!可谁也别想抢,俺有刀!”
“我的吗呀!”要不是这些年在采访中也见过点场面,经受过锻炼,我这会儿非往厕所跑不可。但就这么着,我两腿也得使劲夹着。别笑!女同志的生理特点嘛。但我很快就冷静下来,因为这位“王老五”不是别人,是我亲大舅,王十亩。我喊:“是大舅吗?”大舅喊:“小娥子吧,快开门!”
“你把刀放下,我就开门。”
“中,你开了门,俺就放。”
“十亩,你犯魔怔啦?”我妈喊。
“没魔怔,快开门呀!”
“别怕!开门!有我呢!”我姥姥拎着拐棍过来说。
我心里有根了,哗啦一下把防盗门打开,大舅带着一股酒气和冷气进了屋。不赖,顺手把菜刀给了我。他回身关门,问,家没外人吧?我说没有。他这才不那么紧张,喊了声妈又叫了声姐,又对我说快来碗水。
我姥姥说:“这大冷天,你这是演的哪一出呀?”
我妈赶紧找衣服让他穿。他扔一边不穿,喝了一口我给他的热水,唏溜溜地说,太烫,赶上热猪油了。转身进厨房,对着水龙头咕嘟咕嘟喝一气,这才稳住神,抹抹嘴回到客厅,让我姥姥我妈坐在正中沙发上,让我坐一边。然后站在地当中嘿嘿笑了一阵说:“你们以为俺魔怔了?没有的事!俺就是热就是热呀,打心里往外热。为啥热呢?你们看!看了你们也得热!”
说着他从兜子里掏出一个红头巾包儿,我认得,那是我给他闺女我表妹买的。他家困难时,我的衣服从来都是穿不几天就给了他们。大舅把头巾包放在茶几上,小心翼翼打开,啊!里面是齐整整的两大捆钱!每捆有三块新砖那么厚。说老实话,虽然我家也有点积蓄,但除了在银行隔着防弹玻璃见过里面成捆成摞的钱,在家里从没见过这么多现钱,尤其是更没见过穷得叮当响的大舅手里有这么多钱。
也怪了,就跟小品里王老五一模一样,大舅两手捧起这钱说:“俺,俺王十亩,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呀!这可是真钱呀!没什么说的,妈,姐,还有大外甥女,俺穷了大半辈子了,这会儿终于能报答报答你们了。这些年,俺没少麻烦了你们……”
我姥姥问:“这是啥钱?”
我妈反应挺快说:“卖地钱?”
大舅说:“嗯哪。”
我全明白了。这事从春天戗戗,都过去大半年了,我还写过新闻报道。就是我姥姥家那个村的地被开发区征了,征去要建学校建工厂咱不管,但土地补偿款这事我们都挺上心。原因一是征地涉及我的三个舅舅三家二十多口子人的生活。二是家里还有我姥爷姥姥的地,而姥姥现在在我家生活。您听明白了吗?也就是说给他俩的补偿款,应该落在我家。作为家中大姐,我妈过去没少帮助她这三个弟弟,当初我姥姥三家轮着住,轮不下去了,还净闹气,是我妈把她接来。到这会儿,见到真钱了,而且几个弟弟都得了,那就得较个真章,该要就要。不然,姥姥万一有个病,我们娘儿俩还真没能力支撑。
“咱妈咱爸的卖地钱呢?”我妈紧接着就问。
容我解释一下,从征地开始,人家上面说的都是补偿款。可村民们却都叫“卖地”。他们有他们的道理。因为这次不是征粮征款,征完了还能生产粮食还能挣钱。这次是征得完全彻底净光净了。死猪下锅,连根毛都没有了。
我姥姥家这村叫大河汤,市郊,名字挺怪的,其实就是河边早先净让河水淹的地方。后来种稻子了,有些个稻田,此外还有不多点山地。这回可好,整个河边凡是带点潮乎气的地面全征,大伙说这回大河汤变成“大河光”了,等于彻底把家底卖精光,所以村民管征地就叫卖地。
“你说,你爸和我的钱呢?”姥姥也问。
大舅不回答,只是蹲在地上看着那些钱嘿嘿傻乐。那是二十万块,二十小摞,都是小白纸条封着,一看就是刚从银行取来的。事后才得知,钱是头天夜里工作组送到家里的,但给的是存折。我大舅不签字,非要现钱,后来好说歹说收下,但他还是不相信是真的。大舅为人松里巴叽,小时候日子难,让一亲戚带河南过了几年,说话都是俺俺的,掉土渣子,到这岁数也没改,而且又变得愈发拧了,想干啥就干啥。
结果他又犯了邪啦,今天一大早他往肚里灌了半瓶酒,胆壮了,拎个兜子摸把菜刀就跑进城来,在银行取二十万。看似不当回事,可那些钱真的码在他面前,他犯蒙了,那是红乎乎的大票呀,一张就能买好几兜子驴肉火烧。等到银行保安提醒他,你一个人注意安全呀,他突然就紧张了,看谁谁都像抢钱的,身上就冒汗冒汗再冒汗,冒得脱了棉衣,还冒。保安问他去哪儿。他说大河汤,保安说去市郊那更危险了,前两天就有人被抢了。大舅抹把汗说俺姐在这后边住。保安说那你快去你姐家呗。大舅说声对,撒脚就跑,出了门听后面有人喊你站住。他心想可坏了,真叫坏人盯上了,于是头也不抬蹿得更快了……
“大舅你想啥呢?”
“俺想这回有了钱……俺得和你大舅妈好好合计合计,先得还饥荒,然后就盖房,再给大柱子娶媳妇,再养两口肥猪……再买油糕、酥点心,管够造,再打俩大塑料烧酒,一天喝六顿,再……”
“你再啥再,咱妈问你爸和妈的地钱呢?”我妈急了。
“噢,你是说咱爸咱妈的卖地钱,是不?”
“没错。”
“你们不是让三旗主持卖吗?”
“那三旗人呢?”
“知不道。好像去了六道沟,听大柱子说的。”
“坏啦坏啦!”我妈搓着手说。
忘了说了,我姥爷姓王,我妈叫王彩凤,俗名。我大舅叫王十亩,是搞互助组那年生的。那时我姥爷手里有十亩地,就起了这名。原打算往下再置地再生孩子,起名百亩、千亩,但生二舅时就人民公社三面红旗了,姥爷说他娘的地没了就剩下仨破旗子了,这小子就叫三旗吧,二舅就叫了王三旗。这事常让人不解,他在男的里排二咋叫三旗?等到生我三舅时赶上瓜菜代,三舅生下来就能吃,我姥爷说这不是来了个胡子(土匪)么,小名就叫胡子,后来大了大名改成王虎子,但土匪相没变。
这么说吧,我这仨舅,大舅土得坷垃不转个,二舅滑里巴叽鬼心眼,三舅匪里匪气瞎胡闹。他们这姐四个,除了我妈像回事,那三位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我姥姥常说,你说我咋养了这么三块料,都怨他爹,不去当好社员,跟着瞎鸡巴闹运动,就闹出这仨货。我姥爷有点小聪明,会见风使舵,土地入社后,就成了村里表面上的积极分子,还当过几天大队会计,后因为贪污火油钱,被打成过坏分子,往下……往下?老太监讲故事,往下,没了。我姥爷是土地承包头年秋收后,在场院一看自家打了那么多稻子,一头扎稻堆里闷死的。大夫说他死于脑溢血,总之还算不赖,是乐呵着走的。
话说回来,我姥姥我们正急着听我大舅的话呢,电话响了,是我大舅妈打来的,问我大舅在这儿不。我说在。大舅妈说,那个魔怔可把存折拿走了,那可是全家五口人全部的卖地钱四十万,可别弄丢了。四十万!我抓着电话就喊:“大舅,存折呢?”
“存折?存折?”
“多少钱?”我妈问。
“四十万!这是二十万!还有二十万!”我说。
大舅如梦方醒,站起身摸摸这摸摸那,突然跺脚喊:“完啦完啦,可毁了哟!俺把存折揣衣兜里了,衣服让俺给撇啦!这可咋好!”说完两眼一翻两腿一软就迷乎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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