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他们需要我这样的年轻人帮忙。我急匆匆地走过去,但那个头发花白的人似乎还嫌我走得不快,使劲向我招手。我一走过去,他就拍怕我的肩膀,说赶紧去吧,门开着呢。
楼道狭小,分为左中右三个住户,一楼右手的单薄铁门开着,门里散发出一股酸腐的味道。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屋里似乎并没有人,我以为遇到了什么紧急时刻呢。有一个房间里居然像储藏室一样摆放着一件件家具,高低形状不同的六七个凳子,一张漆成深红色的旧床,还有一台旧缝纫机。一台不知挂在客厅哪里的时钟正嚓嚓地走着,像是遇到了小小的阻力。头顶垂吊着污迹毛茸茸的电线,一盏同样毛茸茸的灯泡有点故障,微微闪动。左前方只剩下一个临窗的房间,旧式带插销的窗户紧紧关着,终于,我看到窗下的那张床上躺着一个老人,盖着被子,但被子快要滑下来了。他的头垫得很高,侧着身子。直到这时,我才听到他发出的吱呜声——原来他正在大声喘息,他头上只有几根软弱的白发,差不多就是一个光头,此刻他暴突着一双眼睛,似乎正拼了老命在呼吸,脖子里发出吱吱哧哧的声音。他的叫声吓坏了我,我终于明白这是一个临终的人。床边挂在上面的吊液已经空了,针头也早已从手背上拔了。床边有一个凳子,似乎有人在那里坐过。
即使在我的梦里,我也从未见过一个临终的人,而且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这一定产生了什么误会,他们或许把我当成了要来看望的亲戚什么的。我赶紧往后退,这时花白头发的老人在我身后用力推我,而且异常坚决,示意我走过去,让我坐到凳子上。他的神情告诉我,我如果不这么做,那就是大逆不道。
临终老人的眼睛非常怪异,瞳仁即将散开似的,似乎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但我一坐在凳子上,他就有了回应,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放在他腿上的手指动了动,我回过头来,花白头发的老人又示意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并不凉,反倒是非常热,像是他正在发烧。他一下紧紧握住了我。差不多只有几秒,他突然平静下来,像是睡着了一样。
我从楼门出来,迎面碰见一个老人,他原先坐在石头凳子那里。他仔细盯了我片刻说,咦,你不是二小?
不是。我问他,二小是谁?
他不是二小!他跟石桌那里的人说。
这时,花白头发的老人已经出来,他向其他老人挥手:
走了走了,他刚刚走了。
我穿过楼房,向后绕着走时,发现自己似乎变成了双重身份,一个是正在寻找养老院的我,一个是不认识的“二小”。他此刻或许正在赶回来的路上,或者依然呆在深圳,他是临终者唯一的亲人。他们说,他已经有五年没有回来了,他们通过其他人终于联系到了他,但四天过去了,他依然没有回家。我一定跟“二小”的长相有相似的地方,不然他们会一眼分辨出我跟“二小”的区别。
我一直无法从刚才的情景中恢复过来,有时,我常常会觉得自己经历的事情已经在梦中经历过,或者它们有相似的地方。这个插曲已经完全让我记不起自己的真实身份,忘了我只是来这里采访的一个小小的非正式记者,忘了我去养老院的最初目的。甚至忘了我为何来到这里,以及那个大眼睛妇女,还有法庭……
养老院似乎并不远,从这里一绕出去,我就见到他们指点过的几排最早期的地址,养老院就占用了当初已经破败不堪的一二三号楼。
等我来到养老院那座独立院落时,按捺不住地一阵兴奋,这是我从法庭出来之后努力寻找的地方,它现在不仅仅是养老院,它已变成了另一种让人振奋的场地。养老院里到处蔓延出爬藤植物,从墙上耷拉下来,形成绿色的瀑布。但这里特别的沉寂,连鸟叫声都没有。幸运的是,大门开着,但大门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了,门口的砖缝里长着杂草。养老院只有一座三层楼房,楼梯外挎在前面。从一楼房门上的窗玻璃上看进去,可以看到一排排的床,其中一张床上还有被褥,只是这里非常冷清,我大声喊了几声,也没人回应,就像那个临终者的家,有一种类似的气氛。我跟临终者握手的恐怖感觉,依然逗留在我的手指上,让我想起我身上潜在的“二小”来。
几分钟之后,我终于明白,这里目前显然空无一人。这让我非常失落,因为编辑部主任怀着非常大的热情给了我这个线索,我至少应该写一条关于老人的报道。这儿已经是大厂的最北端,再往北就是斜坡和野外,再远的地方已经被灰色的雾笼罩。我站在沉寂的养老院,像被整个世界抛弃遗失在这里。不过,我依然怀有强烈的期待,希望会有人出现在这里,任何人的出现都将会让我心情振奋。我甚至产生了有人会出现在这里的预感,我现在时时刻刻能体会得到。从侧面窗户里,我注意到地上的一双破布鞋,好像布鞋的主人依然在附近游荡似的。我真切希望养老院没有那么糟糕,只要养老院有一个被医护者,我就可以写出这篇报道。我隐隐觉得,如果不能顺利写出一篇关于老人的报道,我的处境就会更为被动。
就知道你在这里。
我近乎喜悦地回头一看,是大眼睛妇女。
没人吧?半年前这里就停办了。她说。
我无法描述她脸上的表情,那双大眼睛里同时体现出蠢笨和狡猾、畏怯和大胆,因为她出现在我需要迫切抓住一根稻草的时刻。我几乎欣然接受了她,甚至原谅了她没有提供给我养老院停办的信息,甚至相信了她的许多迷信说法。不过,我依然担心她会带我去看原告老太太。
可是没有,她继续兜售的只是她的因果报应:
我早就知道,一定有人会出面替这个老人说话,一看到你,我就觉得时候到了。她就在养老院呆过,养老院停办之后,她回到家里,结果被女儿女婿赶出来了。
你可以采访采访她,她就在这跟前。
眼前这栋旧楼几乎就是目前大厂最古老的住宅楼——四号楼,看上去已经是危楼,像是早已无人居住。楼前高大的槐树一棵接一棵,遮天蔽日的,树上荡满了灰尘。外貌更加污浊的旧楼孤单单地藏身在里面,烟熏火燎过似的有些发黑。这年代久远的楼房,似乎已经没有人居住了,楼道上的通风玻璃剩下没几块,楼门居然还是污秽发黄的木门,已经被时间磨得没有一点棱角,有的下面缺了一块,像是豁牙一般。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你不会相信一个一头蓬乱花白头发的老太太坐在一棵大槐树下的石凳上,正捧着半块香瓜在吃。她的手指油污发黑,像乞丐的手指。她的眼神孤独内敛,似乎并不期待任何外界的什么,只是专注地忙于自己琐碎的事情。
我从未见过被自己的儿女遗弃的老人,难以相信眼前的事实。
她住在哪里?我问大眼睛女人。
就在这栋楼的一层,那个用塑料布挡住窗户的。这栋楼房里就住着她一个人,那个原告老太太住在这后面的楼里。
给记者说说你的情况。她跟老太太说。
老太太毫无反应,在吃完香瓜之前,她似乎并不想予以理会。
此刻臭鸡蛋味道似乎减轻了,或者是我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灰色的雾气也没有增加,但空中的灰黑色尘粒越来越多,不停地触碰到我脸上。这也让我心情烦躁,预感到采访会很不顺利。
我可以采访到她女儿女婿吗?
千万不敢,你可千万不敢!
为什么?我非常诧异。
这时老人用袖子擦擦嘴,仰起脸来。但她依然不回答提问,看上去两眼非常委屈地含着泪,默默无语。或许因为提到了女儿女婿,她的表情还有几分畏怯。
我仰起脸,顺着槐树的树干看上去,想起大眼睛妇女做的梦,这棵树在空中微微弯了身子,伸展着三根巨大的树杈,有一个树杈前端已经钻进楼房楼道的窗户。假如大眼睛妇女梦中的那个男子就是我的话,我为何会突然从上面跌落下来呢?
他们把我赶出来了!老太太终于开口说话。
为什么?他们说什么了?
他们嫌我。
那你怎么生活呢?
她指指前面,楼前堆放着垃圾里拣拾出来的瓶瓶罐罐,塑料,还有各种油桶。
这几天,她摔了一跤,一条腿只好拖着走,不能正常行走了。所以她每天坐在这里。
幸亏她的女儿还算没有完全绝情,偷偷给她搬来一袋面,不然她更是过活不下去了。大眼睛妇女说。
若是继续采访,需要看看她的房间,知道她的姓名和经历,还有许多其他的情况需要向她的女儿女婿了解。我站在那里,再次觉得自己如同一个法官,正在左右一件事情的未来,虽然我的位置并不稳当。
我问大眼睛妇女,她是否知道老人的姓名,她却没有回应。这时我才发现,大眼睛妇女已经不在我身边……
此刻我正站在大槐树的阴凉里,周围一片奇怪的沉静。这时,树上一只蝉突然“吱——”一声叫了起来,引起高空里第一阵集体蝉鸣,蝉鸣波及到大厂更远的地方,似乎整个大厂数十年来的蝉都叫起来了,或许因为声音的躁动,空中的尘粒越来越多,不停地触碰到我的鼻尖。等蝉叫声突然一瞬间停歇下来,我才留意到大眼睛妇女正在楼前的路上飞奔,像是在躲避什么。
我回过头,终于发现有一个男人正向我疾走,手里拿着根随便捡拾的棍子,表情凶悍,嘴里骂骂咧咧的。此刻他两眼凶猛地瞪着我,我甚至来不及思考,也本能地跟着大眼睛妇女奔跑起来,刚刚奔出一截,就听见棍子砸落在我身后的声音。
我回头看去,只见他又在地上捡起一大块砖头,他俯身下去的时候,我感到他身姿很怪异,原来他的另一只袖管是空的,在他前面荡来荡去。听见他示威似的奔跑起来,似乎我的回头再次激怒了他。
滚你妈一边去,你们管天管地管不住老子……
有本事你们来养我,我肏你妈的……
他应该就是老太太的女婿。
此时,大眼睛妇女已经拐过弯,跑得无影无踪。
我依旧在拼命奔跑,却像梦中一样难以抬腿,总觉得自己跑得不快。就在这时,我突然看到遗落在草丛里的一颗圆滚滚的苹果,还有一个破了的红色塑料袋扔在路边。想起这一定是大眼睛妇女拿了一路的那个苹果,因为奔跑从破袋子里掉出来,此刻正无辜地被遗弃在这里路边的草丛里。
我突然想把它捡起来,我似乎把它当做了自己的化身。我下意识地想,如果我能捡起它来,就会得到好运。意识到这一点时,我猛地蹲下身捡起那苹果,就在俯身的一瞬间,我发现独臂男人被真正激怒了,他以为我捡起的是用来还击他的石头。
这次他没有骂人,但我凭直觉都感到,他向我扔来那块黑沉沉的砖头。出于怪异的自尊,我居然没有弯下腰进行躲避,而是微微缩着脖子,闭住眼睛,期待那砖头避开我的身体。直到我的脖子感到一丝凉凉的风,我都没有用手去护头。如果我双手抱住头,独臂男人将会怎样耻笑我的狼狈?
之后,我突然真切地想起法庭里的细节,就像我还坐在那里,我注意到法庭桌子上的蜗纹……我知道事情会有无数的可能性,我跟临终老人那样,期待有人伸出一只手来。
不过,不知是不是幻觉,路的尽头突然出现了一头小牛犊,也许是我上午见过的那头,或者也许不是,它正用那双巨大而客观的双眼看着我。那双眼中隐含着莫名的深意,如同我梦中出现过的石头圆眼,我预感到空中的粉尘会埋了梦中的巨大动物石雕,以及它们的一双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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