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警车坐商店门前，警察说在叉裆坪上头楸树垭翻的车，人都送到黍镇医院了，赶紧去人吧。黄兆勋上了警车，郭秀跟着也上了警车，她要崔解放去帮着把门锁了，帮着喂个鸡，喂个猪。又说，去给成功打个电话，号码就在电话机边上的墙上。
后来，崔解放听郭秀说，陈馀民那叫做孽，他倒好，摔了个昏迷不醒，于二珍重复着说一句话，叫你不摸奶，你要摸！小梅小菊成功三个娃都在场，也没啥可说的，答应黄兆勋把于二珍治好。
其实，这些话在郭秀回来之前，已经说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冯大道不认同，说于二珍是装的，陈馀民前头开摩托，哪有手摸坐在后头的二珍的奶？这话让李水寅给呸一口说，要不怎么了滚坡了咧？
郭秀说这些时，于二珍已经出院，回到小樊川，看起来不要紧，就是神情木木的。崔解放提了水礼去看，黄兆勋跟他赔小心说，得亏了他，不然他要闯大祸。崔解放想去看陈馀民，听郭秀已经转到县医院了，还是没醒。郭秀说，要死就死透，他死不透，医生说可能会成植物人，害人得很。郭秀语气恼怒，因为恼怒她不肯待在医院照料，没坚持多久，她还是去医院了，娃有娃的事情，她不去替一下怎么办呢？
走之前，郭秀把钥匙留给崔解放送了过来，站在门前的路上，没到屋。她说，要是有人来收鸡，就帮着卖了，不然天天得去喂麻烦得很，她已经把接槽猪卖掉了。崔解放说，把鸡子逮到他这边行不行呢？郭秀说，更好嘛，喂鸡的粮食在堂屋里，鸡蛋莫要留着，天热起来，爱寡。你只管吃。又笑一下说，哦，你吃斋，鸡蛋又不是肉嘛。崔解放说，不要紧，有一篮子鸡蛋了我让人给你们捎去，城里人喜欢吃土鸡蛋嘛。郭秀说，行。又说，一混你也六十岁了，平时注点意，啊？
崔解放乖乘地说，嗯。用袖子抹眼睛。郭秀转身走了。崔解放忽然想起一首歌子，他年轻时唱的，轻轻哼了起来：
第一次到你家，你呀你不在。你爸爸给了我一呀一烟袋……
郭秀的脚步哆嗦了一下，没停下来。他的哼唱也没停来：
第二次到你家，你呀你不在。你妈妈给了我两呀两锅盖。
第三次到你家，你呀你不在，你家的大黄狗把我咬出来！
那时，他唱给她听，她笑得像小樊川的水，她说，你怎么就是挨打的命呢。
转眼就夏天，转眼就是秋天，崔解放找人给往县上捎了三回鸡蛋，正要捎第四回鸡蛋时，陈馀民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声嘶力竭的哭声。
小樊川的人都晓得陈馀民走了，不知怎的，像是松了一口气。陈馀民的丧事办得热闹，每家都来人了，包括黄兆勋。
崔解放在管事名单上，写着：印往生钱。他净了手脸，坐在那里，左手分黄表，右手持着醮了朱砂往生印朝黄表上盖印，嘴里诵着：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莎婆诃。
他诵得认真，咒是居士给他写的，他念得不多一字，不少一字，往生是好的，不过他心里有念头：馀民啊，你往生时最好离我远点儿。
往生钱印完，他将火纸分开，用皮纸封了，管这个叫包袱，再列个表，陈馀民的晚辈都要敬奉的纸钱的。
送陈馀民入土之后，崔解放心里空落落的，忽然问了旁边冯大道，今儿几啊？冯大道说了。
他定定站在那里看着五家峡山顶，草色很绿，石寨很黑，只是看不见冒烟，他不知道居士在不在，不过，他想上去。
石寨里种了一小片油菜，已经结荚了。居士弯着腰在扯杂草，他喊了一声，居士站直身子看他说，来了？门口有水，先喝一口。水是用新连翘叶泡的，好喝。
居士扯完草，也在草屋门口坐下。居士说，难过？他点点头，居士说，又印往生了？他好奇地看着居士，居士说，你手上有朱砂嘛。
居士说，帮忙做饭吃吧，随手扯了几把青菜，洗了红小豆煮粥。等粥煮好，天暗下来。居士说，就在这歇着，明早回。
躺在草屋里，他跟居士说了很多话，从他的小时候说起，说他青年时的理想，说郭秀，说陈四爷，说来历不明的玩具娃娃……说到最后叹息一声，现在快到孤寡老人了。居士只是听着，不插话，偶尔摇一下扇子，表示没有睡着，等他睡完，居士说，睡吧。一会儿，居士的鼾声起来了，又过一会儿，他也睡着了。
早上崔解放回去，居士送他到寨门。居士说，你的事老早我都知道的。又说，你收到的那箱子是我寄的。他吃惊地看着居士，居士说，你得有个寄托。又说，宋朝有个了不起的人叫苏东坡，一辈子豁达得很，老死时，忽然害怕起来，他信佛的朋友劝他想象西方极乐世界，他说，想到是想的，就是没有着力处。居士说，你也得有个着力处。
崔解放咧大嘴，哭了说，昨个儿我六十岁咧……
他不知道，等他回去之后，郭秀要炒几个菜，来请他喝酒，喝到中途，要跟他说个事情。
郭秀想好的开头是这样的，陈四爷的确是个好人，那阵子她想不开，不想活，老人家真是好心意，陈馀民真的是个坏人，不过，他对小梅一直很好，小梅一生下来就当成自家女儿养……
责任编辑：王彦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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