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各种物资开始紧缺,人的心慌得跟掏走了五脏六腑似的透心凉。城围得密不透风,铁轨自然也封了。不通火车了,林生就不上班了,自然也领不到薪水,日子一天比一天紧巴。米小过惯了大手大脚的日子,这回也学会每天记账,算计着花。可没有生活来源,怎么花那点积蓄也是越花越少,眼瞅着米袋子瘪了,原先一天三顿干饭,改成了一天两顿稀粥,晚上肚子唱空城计的时候,林生就拉起京胡,米小就翩翩起舞,用此招法也扛过了一阵子。但最后一天一顿稀粥也要断炊了,两口子没法不着急了,盘算着该如何弄到粮食。
一天夜里有人敲门,米小开门不认识,身后的林生却惊喜地叫:“二大爷!”那老人是养父家的长工冯二。冯二后背上背着一袋粮食,林生要接过去,冯二用手推着林生说:“你能干这活吗?我来吧,厨房在哪,我直接给你送去。”
哪有厨房?外屋地上门一开,就是灶台。一间半的小屋,除了炕就是地。冯二站在房间哭上了,说:“东家想你,想来看你,外面又起兵了,说城里没粮食都吃人了,就派我赶着两马车的粮食给你送来,可进城的时候粮食都被守城的兵给没收了,我好说歹说给我留这一袋子……”
冯二只抽了一袋烟就走了,连饭都没吃——他舍不得那袋粮食。临走,把口袋里的几块大洋也放到八仙桌上。林生劝他住下来,担心他出不了城。冯二说:“城里的兵乐不得我走,我走就少一个人在城里吃饭喝水——”
米小跟林生说:“咱们也走吧?”但冯二走后不久,城里城外就堵死了。
粮价一天天飞涨,最后粮店上闸板关门歇业,说粮食都让当兵的给抬走了,自己都没吃的了。
飞机飞到长春上空,往城里国军的指定地点投放粮食,投放的并不准确,有很多粮食落到街头,落到房顶,落到百姓院子里。粮食被百姓捡起来,必须交给驻军,有胆敢私藏的,一律杀无赦。
林生出去买一根琴弦,那时一拨飞机刚投了粮食飞走。他看到街上梁大仓指挥着士兵在寻找投错了地点的粮食,就有意拐到另一条胡同。刚走进胡同,就看到一只面袋子赫然出现在眼前。就像老天知道林生家马上要断顿了,特意送给林生的一样。林生左右前后看看无人,做贼似的伸手把面袋子夹在腋下,又觉得不妥,急忙脱掉长衫把面袋子裹住,抱起袋子就跑。他没干过重活,又紧张,满头大汗。后面忽然传来士兵的皮鞋踏在地上的踢踏声,他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两只腿颤抖得只能往前挪了。那一刻,他分明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忽然一个声音喊:“胡同里没有粮食,你们瞎跑什么,去秋林路看看!”
那是梁大仓的声音。
死亡就这么摸着林生的鼻子过去了。
米小用那一袋面拨拉疙瘩汤,里面放点葱叶香菜叶,真香啊!有时还放两根茴香。小院里原先种了爬山虎、扫帚梅、月季花、野罂粟,什么花鲜艳种什么,自从围城,米小就把所有的花都拔了,跟邻居要点菜籽,连墙根都种上。一家粮栈老板每天下午开粥铺舍粥,米小就揣着小盆去排队。有天碰到一队当兵的在街上巡逻,远远地望见梁大仓,急忙扭过头,挤在人群里。粥越来越稀了,但总归有米粒。米小站在街边把嘴贴近碗沿吸一口粥上面的米汤,再吸一口,就算她吃过了,急急忙忙端着粥碗往家赶。一进门,却迎头飞过来一只茶碗,米小躲过去了,手里的粥碗却落在地上,气得米小大骂:“死鬼你疯了?”
扔茶碗的是林生,他气呼呼地指着院门口的一袋米对米小说:“你那个当兵的送来的,看老相好了,不定背着我好了多少次呢——给我滚,滚到你那些老相好的身边去——”
原来,梁大仓在街上看到她去取粥了,竟然送来一袋米。军队也缺粮啊,人家还能从自己口里拽出点给咱送来,多好的事啊,却被林生兜头给浇了一勺粪。米小的眼泪咽进肚子里,转身离开了家门。
林生有点儿后悔了,怪只怪梁大仓来送粮的时候说的话太难听:“给我相好送的——”听听,这啥话?这不是熊人吗?
米小离家出走,林生有点儿慌,想出去找米小,又抹不开面子,正在房里焦灼地走来走去,快走折鞋底子时,米小忽然推门而入,指着林生说:“你凭啥撵我滚?是不是糊涂了?这是谁的家你忘了,该滚的是你!”
林生走出院子的时候,心都凉透了。原来住了三年的地方,竟是别人的家,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自己的老婆原来竟是别人的老相好。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后来就去了天香书院。娶了米小之后,林生有时在夜半搂着米小时,脑子里就会飘过一道鬼影,仿佛看到了过去压在米小身上的那些男人。但那些男人都没有具体的影像,只有梁大仓是具体的,林生心里就像潜伏了条虫子一样,遇到惊蛰就会复苏。但他也时时地安慰自己:那是米小在跟他林生相好之前认识的男人,不算数,有了他林生,米小从良了。但今天被梁大仓一袋子粮食羞辱了,心里的那条虫子就化成了巨龙,把林生整个人吞没了,他变成了虫子,指责米小的话都是那条虫子说的。现如今被米小撵出家门的却是林生的真身。林生被各种复杂纠结的情绪煎熬着,就进了天香书院。
天香书院在管事的和老鸨都死了之后,几个姑娘自己开始挺门过日子,当然走的还是过去的路,只不过这次没人抽头了。
林生去逛窑子的事被米小猜到了。
米小喝了一夜的酒,天亮时林生才有些怯意地回来。米小笑嘻嘻地把一碗酒端给林生,林生接过酒,凑到唇边刚要喝,却被米小打落了。
米小依然笑,喝多了的那种笑,没心没肺的,还一直掉眼泪。
睡到半夜,林生忽然醒了,只觉得床上空荡荡的,伸手一摸,炕梢没人。自打林生住到这个房子里,暖和的炕头就一码归林生睡了。林生慌了,屋里院子找遍了,都不见米小。
米小离家时提着一捆绳子,径直去了东大坝。那里离江近,柳树趟子里很僻静,适合上吊。她把脑袋探进绳套时,脚下的石头也蹬开了,人就忽悠荡了起来,像小时候在学堂树下荡过的秋千。往昔的那些美好风一样地飞过来,虽然只念过两年学堂,但该认的字儿都认了,加减法也会算了,只是没跑过学校的操场。那操场可真大呀,夏天的时候绿草如茵,像铺了一块巨大的绿毯子,女同学在上面踢球,人家的脚啊,可真大呀,跑得真快——
米小是小脚,从小就被父母逼着缠的脚。走路脚尖不敢使劲,疼,只好后屁股用力拧,才能带动两条腿走路。林生还曾笑她:“看这屁股拧的,就知道你多会勾人儿——”虽说是两人在被窝里说的粗话,但现在想起来却是骂人的话了,米小哭了。哭了才发现自己坐在土堆上,抬头一望,绳子还吊在树叉上呢!绳子扣没系结实。
那天是林生把米小背回家的。
林生在家等米小,后来他发现地上有个奇怪的现象,洒的酒里有许多蚂蚁不动了,都死了。林生悚然而惊,酒里被米小下了毒,但她最终打碎了没让林生喝。
林生出去找米小,有人看见米小去了东大坝的柳树趟子。他老远就看见米小坐在地上,旁边树上挂着绳子,什么都明白了,急忙抱住米小,说:“回家吧。”米小已经哭够了,说:“背我回去!”林生什么也没说,转过身背对着米小弯下腰,米小一蹿,就蹿到林生背上,林生站起身,背着老婆,一步一步向城里走去。
米小想,老天爷要是不想让你死,就是阎王爷坐轿子来抬你,都抬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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