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依之诗-两个人的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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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乔书怡走出敦煌山庄,已经是中午了。五月初的敦煌,街上游客稀少,乔书怡望着远处的沙漠,想象着这里曾经的潇潇战马,幽怨的羌笛,不禁有种沧海桑田的感觉。她走在寂静的大街上,不经意低头,发现人行道的地砖上,刻着和敦煌有关的古诗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万里敦煌道,三春雪未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乔书怡一个接一个念下去,念着念着,她突然感觉有点饿。从早晨下了火车到现在,她什么都没吃,还是昨天下午上车前吃的牛肉面,她想也许真的开始老了,不然为什么会这么耐饿呢?

    乔书怡走进路边的餐厅。餐厅里静悄悄的,零星地坐着几个客人。乔书怡走到一个靠窗户的位置。这个地方,能看到远处的沙漠。等待期间,她有点无聊地翻开手机。很想给谁打一个电话。可是打给谁呢。来之前已经给父母说了出差,30岁的人了,不必到某一处都像小女孩一样,给他们汇报行踪。

    乔书怡是一位专栏作家。她在两家大的报纸开专栏,此次到敦煌,一来是补充营养,二是见几位敦煌的艺术家,三是想在心里彻底和张子山告别。张子山是她刚刚分手的男朋友,准确的说他是有妇之夫,而她是大龄剩女。他们一开始就注定了分手的结局。来之前,在敦煌的老同学伯惠,已经帮她联系好了一切。她下了火车,又在宾馆美美睡了一觉。她没有告诉伯惠几点到敦煌,她想一个人待会儿。

    饭菜端上来,手机响了,是张子山打的,乔书怡没有理会,最后一次见面,她说得清清楚楚,永不见面,永不纠缠,当时张子山也同意了。他们好了三年,也该结束了。张子山事业有成,乔书怡自尊心极强,她从未接受过张子山的贵重礼物,她是想证明,她爱他,不是因为他的钱,只是爱他。他是她生命中的劫难,根本无法逃脱。如今她累了,不想继续爱了,之前他们也分手过几次,但每次坚持不到一周,就和好了。这一次,她绝不能心软,她想要一个崭新的未来,她想找一个时刻陪伴自己和自己共度余生的人。

    张子山又发来短信:“书怡,我想你,我想见你。”

    乔书怡很平静地放下手机。

    吃完饭,乔书怡去了鸣沙山。

    阳光强烈,沙山起伏,蓝天白云下,一只只骆驼在沙山中跋涉。风中传来清脆悦耳的驼铃声,这驼铃声声声敲打乔书怡的心。

    沙子温热细软,乔书怡走到了月牙泉附近的一座沙山上。她脱掉鞋子,躺了下去,一种温暖的舒服感蔓延全身。她戴上墨镜,看天空的云朵的无尽变幻。她的不远处一只骆驼也半跪在细沙里,享受着天地间的孤独,世界很安静,很温暖……

    夕阳西下,起伏的沙山下,月牙泉泛起一层金光。乔书怡枕在背包上,有点昏昏欲睡,她想着不吃晚饭了,一直躺着,等月亮升起来。

    傍晚时分,伯惠打电话,问她在哪。

    乔书怡说:“在鸣沙山。”

    伯惠说:“我开车来接你,我们一起吃饭。”

    2

    乔书怡在鸣沙山门口,见到了伯惠。伯惠是她的大学同学和好朋友,据说伯惠一直暗恋她,但她浑然不知,整天泡在图书馆,她只当他是好朋友。毕业后,更是很少单独会面,偶尔在同学聚会时遇见,得知他早早成婚,而她依然孤身一人。伯惠现在在政府部门工作,他的笑容一点都没变,也许是刚刚做了父亲,因此更加快活。他的微信里,每天都是他女儿的各种照片,吃饭的、睡觉的、哭闹的、玩耍的……

    在车上,伯惠说:“晚上是老姚请你吃饭!”

    “老姚?”

    “你不是一直想见他吗?”

    乔书怡摇摇头:“我好像不认识这个人。”

    伯惠摇摇头,忽然大笑起来:“看我这记性,你的确不知道老姚,你只知道大漠隐士。”

    “大漠隐士?”她激动地叫起来。

    伯惠点点头:“是,没错,是你千呼万唤的大漠隐士。”

    三年前,乔书怡来敦煌,伯惠送她一幅画,说是他的一位画家朋友画的,那是幅斗方,画里是一位向云端飞去的飞天。画里的飞天头梳锥髻戴珠冠,眉清目秀嘴角上翘,微含笑意,腰系长裙,肩披彩带手托莲花,长长的飘带和罗裙轻轻飞扬……那幅画是一位叫大漠隐士的画家画的。那幅画一直挂在乔书怡的书房里。这次到敦煌,乔书怡很想专程去拜访这位画家,来敦煌之前她就和伯惠提了一下想法。为了表达对画家的尊重,乔书怡让伯惠开车把她先送到宾馆。她满身都是鸣沙山上的沙子,一走路沙子就纷纷落下来,她得去换件衣服。乔书怡让伯惠在大厅等。她匆匆回房间冲了澡,换了一件素雅的旗袍穿上,又化了淡淡的妆,这才出门。

    伯惠说:“不用这么正式。”

    乔书怡笑了笑:“他的画这几年一直陪伴着我,我得感谢他。”

    赶到饭店,已经八点半了,敦煌的太阳还挂在半山腰。

    一进包厢,其他人都来了。伯惠一一介绍,乔书怡和他们微笑握手。乔书怡一进门就注意到一位身形高大、头发花白、穿着白衬衣的儒雅男士,她心里想,这个人,也许就是大漠隐士。

    果然伯惠说:“这位就是老姚,这位就是崇拜你的书怡。”

    乔书怡和老姚握了握手。老姚温和地笑了笑。乔书怡也笑了笑。乔书怡把激动的心情压了下去。晚餐开始,几杯酒过后,几位诗人和画家的情绪高涨起来,笑声此起彼伏。杯筹交错间,她一直注视着“大漠隐士”的风度,他的眼神告诉乔书怡,这是个有故事的人。

    大家谈天气、谈绘画、谈沙漠和水。乔书怡在一旁微笑地听。偶尔也加入他们。老姚望着乔书怡说:“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我六月份准备带一部分人去穿越罗布泊。”

    乔书怡问:“需要几天?”

    老姚说:“如果横穿的话,大概10天的样子。”

    伯惠在一旁说:“听说长时间在沙漠,人会产生幻觉。老姚说不定你从沙漠回来会画得更好。”

    老姚笑了。

    乔书怡说:“我也想去,说不定我会得到海市蜃楼般的灵感。”

    大家都笑了。在座的就她一位女士,大家都很认真地听她说话。

    晚餐十分愉快,直到十一点才散。几位画家诗人都喝得醉醺醺的被人搀扶回去。乔书怡本来不胜酒力,也许是吃饭的气氛过于热烈,她经不住那些书画家们的劝酒,就多喝了几杯,喝得晕晕乎乎的。老姚和每个人热烈拥抱,到乔书怡跟前,她笑了笑和他紧紧拥抱了一下。

    乔书怡说:“我一直想对你说,我很喜欢你画的飞天,它一直挂在我的书房里,和我朝夕相对。”

    老姚挥挥手:“你如果喜欢,回头我给你再画一幅。”

    他转头对伯惠说:“伯惠,明天中午,我想请书怡才女到寒舍吃饭。安老师也十分想见她,安老师读过她的很多文章。”

    乔书怡笑了,伯惠几天前就把她要来敦煌的事,告诉他们了。

    伯惠说:“行,我下午请个假陪你们!”

    老姚说:“明天我来接你们。”

    送乔书怡回酒店的路上,伯惠告诉乔书怡,安老师是老姚的夫人,是一位钢琴教师,安老师和老姚是大学同学,他们都是南方人。

    伯惠说:“听说安老师之前结过婚,后来离婚后才和老姚结的婚。”

    伯惠顿了一下,欲言又止地说:“有一次,老姚喝醉酒对我说,他其实并不姓姚,为了安老师,他改了姓,名字也改了。”

    乔书怡听着,心里一动,说不定是个动人的爱情故事。她很想听老姚和安老师各自讲讲他们的爱情。不过能不能听到,也是要看缘分的。对于明天要见到的安老师,乔书怡也十分好奇。这天晚上,乔书怡睡得十分踏实。张子山发了一条短信。乔书怡没有看就删了。她很想结婚,但绝不会是和张子山。她不想拆散一个貌似幸福的家庭。

    3

    第二天早晨,乔书怡去见了一位文化馆的老前辈,聊了聊敦煌的历史文化。一盏茶喝淡就到了中午。回到宾馆,记了点笔记,伯惠的电话来了,说他们马上到楼下。敦煌的天气温差很大,中午有近30度,乔书怡换了件中式的碎花长裙,头发也挽了起来,拿了包匆匆下楼。一出酒店就看到老姚和伯惠正微笑着冲她招手。他们身旁停着一辆银灰色的汽车,乔书怡走过去。老姚亲自为她打开车门。

    老姚说:“天气热起来了,敦煌已经是夏季了。”

    乔书怡笑着说:“幸亏带了裙子。”

    月牙泉镇上有商铺,有酒吧,饭馆,更多的是画廊。这里是敦煌画派的画家聚集的地方,画室随处可见。车子拐进一条石板路铺的街道,街道两边三三两两也修了几栋房子,十分幽静。老姚的车子停下来,伯惠说,到了。

    老姚的院子十分精致,院子外面是个围了篱笆墙的大花园,种了果树、向日葵、豆角,还养了几只鸡,东边是个小水池,有几只鸭子游来游去。大门半开着,顶着烈日一进去,一股清凉之气扑面而来。院中有两棵高大的葡萄架,碧绿的青藤缠缠绕绕,遮住了阳光。走进房间,一只慵懒的猫正卧在青石板上晒太阳。一位肌肤白嫩、身材婀娜、眼睛细长、宛若画中的飞天模样的女人向她走来。

    老姚说,这位是我的夫人。

    乔书怡说:“果然名不虚传。”

    安老师莞尔一笑。她拉住了乔书怡的手,她的声音柔柔的,手骨也软软的。乔书怡心想,这样的女子哪个男人会不爱呢,连女人都觉得她美。

    安老师带着乔书怡参观。房子是老姚亲自设计的。这栋房子有两层共八间,房间的光线明亮,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均是中式的古典家具,每一个房间都略有区别,但整体风格是协调的。房间里挂着老姚的画。那些画都寥寥数笔,意境悠远,有身着长衫的男子,有穿着旗袍的女子,都是古典山水的人物,这样的画让人安静。书房里挂着老姚临摹的一些敦煌壁画,有菩萨和飞天。安老师说,这是老姚最得意的作品。他们参观了书房、卧室、画室、孩子的房间、客房、来到客厅。客厅的东边摆着钢琴,南边角落里摆着一把古琴。安老师说古琴是专门弹给老姚和客人听的,钢琴是她带学生的。

    老姚的书房十分宽敞,是这座房子里的最大房间。他摆了两个大木桌,一个用来画画,一个用来写字。桌子上放着文房四宝。老姚的字很有褚遂良的风骨,非常洒脱高贵,老姚拿起笔,屏声静气地写下四个大字,心清似荷。

    乔书怡说:“老姚你的画,所有的人看了都明白什么意思。”

    老姚说:“这些小画,让我十分轻松自在。可是画飞天,画菩萨,我丝毫不敢马虎。”

    安老师在一旁小声对乔书怡说:“这个人极其自恋,却又是悲观的完美主义者。”

    老姚听见了,笑着冲安老师说:“还是夫人了解我!”

    午饭十分丰盛,有土鸡,有鱼,还有他们自己种的蔬菜。吃饭的时候,老姚的另外两个朋友也来了。正是昨天晚上一起吃饭的画家。

    老姚说:“他们是来敦煌画画的,最近我们常常一起吃饭。”

    安老师补充说:“我们家几乎天天这样!”

    人多自然热闹。乔书怡的话明显比昨天多了。乔书怡对画家的生活非常好奇,便问了许多有意思的问题。大家都争抢着回答她。午饭十分愉快。饭后,保姆收拾了碗筷,安老师说要去睡一会儿,她笑着说:“书怡,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也到客房休息一会儿,醒来后我们一起喝茶。”

    乔书怡说:“恭敬不如从命。”

    他们去睡午觉,男人们继续喝酒,聊天。

    4

    等乔书怡醒来的时候,只有伯惠和老姚在画室。老姚说那两个画家回去了。乔书怡和安老师坐在茶桌旁喝茶,是龙井茶。

    安老师说:“我喜欢喝龙井,大概小时候喝惯了。”

    乔书怡说:“你的气质也适合龙井,如梦似幻的感觉。”

    老姚突然说:“安,你为大家弹奏一曲吧!”

    安老师走到古琴边,低首,拨弦。她弹的是一首古曲《阳关三叠》,乔书怡闭目凝神,高山流水、虫鸣鸟语尽在琴声里。乔书怡忘记了喝茶,多日烦乱的心境,忽然淡泊清爽许多。古琴幽幽,乔书怡看到老姚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安老师。乔书怡突然有点为自己遗憾,这么多年,她竟未遇到一个这样相知相伴的人。

    安老师弹完,乔书怡笑着说:“你和老姚琴瑟和鸣的爱,实在令我羡慕,我想听听你们的故事。”

    安老师说:“我们边喝茶边说。”

    老姚和伯惠去了书房写字画画。

    安老师笑着说:“真不知道从何说起,我们是大学同学,他比我高两届。我学钢琴,后来为了他,我又专门进修了古琴。他当时学中国画。那都是20年前的事了。他那时候才华横溢,人长得帅,有很多女生喜欢。我是在看他画展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他。当时被他的一幅画吸引,他看我看得出神,就亲自带我看画。第一次见面,我就感觉他会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我现在都记得,我一直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只是看画。后来听他说,他一直在看我。第一次见面,他说他喜欢听古琴,那个暑假,我就报了古琴班,我是为他学的古琴。在大学的那两年,我感觉自己真的好幸福。他很宠我,爱我。后来他先毕业了,我还要继续学习。毕业的时候,他说他要来敦煌临摹壁画。他说张大千面壁三年,为的就是学习敦煌壁画。我心里反对他这么做,但他那么执着,我只能支持他。我大学毕业,他还在临摹壁画,非常痴迷,我就劝他来找个工作,然后我们安定下来,先结婚。可是他说现在是他最关键的一年,让我再给他一年时间。那年春节,他来我家,我父母坚决反对我们的关系。他们说这样一个无业游民不可能给我幸福。我父母非常过分,当场把他轰出家门,我从小是个听话的孩子。我打算和他一起私奔,我母亲说,如果我跟他走,她就死给我看。我不能因为我的爱情,让父母伤心。春节后,我们就分手了。姚又去了敦煌,我们没有再联系。”

    “父母当时十分看好一个朋友的孩子,那孩子研究生毕业,从小也喜欢我,可是我不喜欢他。当时,我和父母赌气,和那个人很快结了婚。可是我的冲动带给我的却是无尽的痛苦。我无法让我的前夫碰我,更别说亲我了。你就可以想象婚姻多么痛苦。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女人如果不是心爱的人,根本无法有欲望。我们一直分居。前夫也十分痛苦。他开始酗酒,动不动打骂我。我一直心里不能忘记姚。我前夫无意间从我的日记本里知道了我和他的事,他开始变本加厉地虐待我。但他对我父母又极好。我提出离婚,他不同意,他的家是书香门第,也是个十分要面子的人。我生活在地狱里,当我前夫又一次把我打得鼻青脸肿,我想结束这一切,我想到自杀。也许是天意弄人,我自杀后醒来,却看到了姚。后来,我才听说,他已经在大学任教了,那天他恰好来医院看朋友,走出医院的时候,遇见我从救护车上被抬下。我被抢救过来。他一直守在床边。我前夫恶狠狠地对他说,‘她心里一直都是你,从来不让我碰她。’姚当时一声不吭。他一直等着我醒来。我醒来后,他却什么也没有说,我也什么也没说,我只是流泪。他走了。我父母才知道了一切。他们把我接回家,细心照料我。我父母也让我们离婚,我前夫说他咽不下这口气,坚决不离。春节前的一天,警察来到我家里。说要问我点事。我才知道,我前夫出事了,正在医院里抢救。而那个肇事者就是姚。姚已经被警察收押,姚是因为我满身的伤痕,才用车撞前夫的。那天夜里,姚一直跟着我前夫,他刚喝完酒,跌跌撞撞地回家,姚在他过马路的时候,撞了他。撞完后,他后悔了,他把我前夫送到医院,然后去自首了。前夫家人要告他故意杀人,可是没有证据,后来他们调取了医院姚在我床边的监控录像,又找了证人,证明姚和我之前是恋爱关系。后来法院判了姚四年有期徒刑。我前夫昏迷了一个月后醒了,却落下一条腿的终身残疾。他出院后我们就办理了离婚,我们两家从此也再无来往。”

    “姚在监狱的那几年,我每天给他写一封信。信有时候短,有时候长,我希望那些信能支撑着他。姚除了做工,就是画画。他画了大量的壁画和飞天画。教官和狱友都称他为老师。他出狱的那天,提着1000多封信走出来,我激动地哭了。有时候我想,我们的爱情,也许是他入狱后才开始。我前夫离婚后半年就结婚了,姚出狱的时候,他的孩子已经满月了。我寄了一份贺礼,写了一封信向他道歉,前夫也痛苦,他从小喜欢我,是我伤害了他。一切都因我冲动造成的。在等待姚的四年里,我辞掉工作,开始学做生意,姚从小和母亲生活,她母亲一直以为他出国去了。我定期去看他母亲。我不希望姚出狱后感觉一无所有,我得让他觉得他什么都有,他没有了单位,但他有我,有经济基础。我开始拼命赚钱。我用教钢琴的钱做服装生意。几年工夫,我买了房子,买了车,开了两处钢琴培训中心。姚出狱的第二天,我们就领了结婚证。我卖掉了一切,然后离开了那个城市。我们去了深圳、北京、丽江、大理、拉萨,后来又到广州,在广州姚办了一次画展,引起轰动,他的画卖得很好,很多收藏家开始收藏他的画。我又办了钢琴班教学生。在广州我生了儿子。有一天,姚抱着儿子对我说,我们去敦煌吧。这里太浮躁了。我说,你到哪,我就到哪。儿子两岁那年,我们来到敦煌,一晃十几年了,我们如今都成敦煌人了……”

    乔书怡说:“安老师,我真羡慕你们的爱情。”

    安老师苦笑了一下:“你还是别羡慕了,我们的爱能让人粉身碎骨,平平淡淡的最好,平平淡淡的最好。”

    安老师给乔书怡看他儿子的相片,是个十分英俊的少年。如今在师大附中读高中,学习非常好。

    老姚画完画,让乔书怡过去看,是一幅山水画。

    他说:“我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希望这幅画让你心里的东西能够放下。画的是一位走在沙漠里的红衣女子。她的远方有一眼泉、几棵树。画的左边下角题款,大漠隐士。”乔书怡瞬间被这幅画打动,她接过画,轻轻一笑。想到明天是自己在敦煌的最后一天,便说:“老姚,明天我想请你们吃饭。”

    老姚摆摆手:“先别安排明天的事,你不是说想去莫高窟看看吗。明天我陪你去,顺便带你去见几位临摹壁画的画师。”

    安老师说:“姚他很少去莫高窟。即使远方的朋友来,也是让其他人陪着去。或许是我们有缘分。”

    乔书怡感激地点点头。

    晚上,伯惠送乔书怡回酒店。他说,老姚的那个院落后面还有一处院落,专为各地的画家提供免费食宿,他每年会给附近的贫困孩子带去新衣服和书籍。他同时资助着十几个正在读大学的贫困生。前年他还捐款给两个偏远的村庄修了公路。

    伯惠说;“这些,你千万别问他,他不想让人知道。很多事都是我们几个朋友帮他办的,他自己不出面。”

    乔书怡说:“他才是真正的隐士。”

    5

    第二天一大早,老姚来接乔书怡去莫高窟。

    莫高窟寂峭地屹立于山崖,清晨风大,游人稀少。乔书怡细细地看了几个洞窟,无不为千年以来的壁画和雕像震撼。老姚在外面等她。他说想抽根烟。看完第七个洞窟后,乔书怡决定不看了。每一个洞窟都诉说着饱经沧桑的风骨和历经劫难的无奈。老姚抽完了烟,在和一个中年男子聊天。看到乔书怡过来,便和那男子挥手告别,迎着乔书怡走过来:“这么快就看完了?”

    乔书怡说:“今天人少,看得仔细!你怎么不进去?”

    老姚说:“我很少到洞窟,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不能面对佛的眼睛。”

    乔书怡的心不由抽痛了一下,自己难道不是罪孽深重?

    老姚说:“我带你去临摹壁画的画师那里去。”

    两个画师正在专心临摹,见到老姚,放下画笔。乔书怡注意到他们身边有一瓶矿泉水,和简单的饼干,还有小梯子。

    老姚说:“我在这里也临摹过两年,有时候,画得入神了,就忘记了吃饭喝水。等晚上回去才会感到筋疲力尽。”

    两位画师只是笑,他们也许不善言辞,也许不想破坏刚才临摹的激情。乔书怡和老姚待了片刻就出来了,他们打算到附近的沙漠走走。

    黄沙无边,极目处只有旷达的蓝天、如丝的薄云。路边稀疏的骆驼刺点缀出一丝绿意;那瘦弱、楚楚动人的红柳也耷拉着头,忍受着孤独、炎热和干渴。

    老姚把车停在了一棵大柳树下。

    望着浩瀚的沙漠,乔书怡问老姚:“你喜欢敦煌的什么?”

    老姚说:“敦煌自古都汇聚着天南海北的人,荟萃着四面八方的文化,是古往今来文化交流的胜地。而且这里离佛很近,就在佛的眼皮底下。在来敦煌之前,我梦想着我会跨着骏马驰骋大漠,看孤烟赏落日,入夜就宿在楼兰的宫殿,闻着孔雀河湿湿润润的风,看妙手的画师临摹壁画。但是第一次来临摹壁画后,我的这些梦都破碎了。这里气候干燥,我自小生长在湿润的南方,刚来的时候是很不适应的。”

    乔书怡说:“在西北荒凉之地,突兀地出现这么一个小镇,的确给人很多温暖,就像客栈一样,让人好好休整一番。”

    老姚望着远处的沙漠说:“敦煌是丝绸之路上的一颗明珠,如今,我们再看不到烽火和边关的将士,但我们还能遇到四面八方来的商旅,听到悠悠驼铃,这里各个朝代的典籍都存放过。有人说,在敦煌,更接近天堂,或者说,在敦煌,能找到去天堂的路。”

    一阵风吹来,乔书怡问:“当年,如果你没有在医院遇见安老师,你如今是什么样的生活。”

    老姚丝毫没有惊讶,他已经知道乔书怡知道了他们的故事。

    他笑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说:“也许我会生活在南方的某个城市,有自己的画廊,有别的女人做终身伴侣。在安老师结婚后,我特别恨她,我变得心灰意冷。她根本没有考虑我的感受,她只想气她的母亲。我一到敦煌,朋友就打电话说,安老师结婚了。那时候,刚有电话,我临走的时候和她说,我们都冷静一下再从长计议。可她以为是我要和她分手。我一到敦煌听到这样的晴天霹雳,简直痛不欲生。当时有个老画师开导我,说,我们在大佛的眼皮子底下,你这点痛苦他看在眼里。你得学会放下。可是,我真的放不下,我每天疯狂画画,不到一个月,就瘦得皮包骨头,饿晕在洞窟里。我被人送到医院。出院后,我突然就平静了。我封存了与安老师有关的一切记忆。后来,我有过别的女人,是和我一起画壁画的女画家。我们一起画画,一起吃饭、喝酒,后来就住在一起。只是为了互相取暖,女画家画了几个月,就回去了,说受不了敦煌的风沙。她走了,我接着画我的画,我感觉自己失去了爱的能力。后来我还有过一个女人,那女的人不错,也是来学画的,对我有好感。我想和安老师已经不可能了。家里总得有个女人,就打算和这个女人将来结婚。那年,我离开敦煌,在南京的一所高校里找到工作。我想日子也许就这么安稳下来了。后来我在医院里碰巧遇见了自杀的安老师,才知道她原来从来都没有忘记我。她昏迷的那个晚上,我哭了一夜。我们两个都太年轻了,我愧对她。我看着她身上的伤口,我发誓要为她报仇。我只想着报仇,没有想别的。直到我入狱,我反复地想这件事,才觉得安老师的前夫也不容易。我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安老师那时候已经30岁了,她还为我守身如玉。这样好的女人,我绝不能辜负她。我在监狱里的那几年,其实特别重要,那是难能可贵的封闭式的作画时间。那几年我的画进步很大。后来,我们去了很多地方,在广州办完画展,我的画卖了几百万。我把其中的一百万以匿名的方式,汇给了她前夫。那是我对他的补偿。一个健健康康的人,因为我,成了瘸子,我是一生也不能原谅自己的。”

    乔书怡问:“你为什么叫大漠隐士。”

    老姚望着远方说:“其实我不姓姚,姚是我母亲的姓,我本来姓鲁,我从监狱出来没多久母亲就过世了,我就改名换姓了,我开车撞人的事,被很多报纸报道了,当时我是大学教师的身份,很多报纸标题写着,大学老师为夺女友开车故意杀人。如果不改姓名很难生活。我必须重新开始。工作的地方待不下去了。后来,我们去了很多的地方。我的笔名是我第一次来敦煌的时候取的。敦煌的高人太多,我那时候什么也不是,只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像他们一样……”

    老姚一直在说,乔书怡在一旁静静地听。

    老姚接着说:“古往今来,路过敦煌的人多,真正留下来的很少。来敦煌十多年,我画画,安老师给孩子们教钢琴,生活很平静。每年冬季,敦煌就会特别清净,我们俩会去南方和国外走走,有时候会回去看看家人。家里现在没什么人了,我们的父母都过世了……”

    老姚的手机突然响了,接完电话,老姚神色有点慌张,说家里有事,得回去。老姚把乔书怡送到酒店就匆匆离开了。

    夜晚,乔书怡去了敦煌夜市,张子山又打来电话,她依然不理不睬,她心意已决。午夜时分,张子山发来短信:“书怡,我祝你幸福……”站在喧闹的夜市中,乔书怡心如刀绞,三年的感情就此了结,夜风吹来,乔书怡对着夜空笑了笑,终于可以重新开始了。

    6

    下午五点,乔书怡还在文化馆,伯惠打电话说,老姚可能晚上不能和我们一起吃饭了。乔书怡当时正在忙就没细问,本来是萍水相逢,见了几次已是福分了。

    乔书怡说:“晚上我请你吃饭。”伯惠笑了。

    他们去了郊外的农家乐,坐在葡萄架下,多年的老同学了,见了面不知道说什么好,要了啤酒,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伯惠望着葡萄架透过的夕阳说:“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你刚上大学那一年,梳着两个小辫子,走路蹦蹦跳跳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乔书怡那一刻忽然很想哭。但绝不是因为失败的爱情而哭。吃完饭,天还没有黑,乔书怡拉着伯惠想再去看看老姚和安老师。她把包里仅剩的一本书签了名,想送给安老师做纪念。

    伯惠说:“这个时间,老姚应该在店里。”

    他们来到敦煌夜市街上的一家工艺品店。店里卖首饰、玉器、工艺品,还有老姚的画。店员和伯惠很熟悉,说老姚出去了。

    伯惠问:“去哪了?”

    店员说:“安老师身体不舒服,他们去医院了。”

    乔书怡随口就失礼地问:“安老师什么病?”

    伯惠犹豫了一下说:“安老师两年前得了癌症,是乳腺癌。”

    乔书怡愣住了,那么好的女人啊,她感到心痛得厉害。

    她对伯惠说:“乳腺癌只要做了手术,不影响什么的。我朋友的母亲45岁做的手术,如今70多了还健健康康的。”

    伯惠叹了口气:“发现的时候肿瘤是恶性。”

    乔书怡问:“化疗了吗?”

    伯惠点点头:“化疗了,如今吃着中药,效果还可以。当时手术后,医生直摇头,可老姚就不相信安老师会离开她。他寻访全国的名医。为安老师治病。安老师每天吃中药,后来他们用吃中药和食疗维持着。”

    乔书怡默默地听着,看着繁华如昼的街市,她想起安老师温和的声音,她的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她很想问伯惠,为什么不早告诉她,可是又想,告诉了又有什么用,她又能做什么呢。乔书怡拉着伯惠走出画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庆幸没有见到老姚。她发现自己害怕面对悲伤。没想到一出门就看到老姚和安老师迎面走来。他们脸上没有愁容,他们谈笑风生,安老师小鸟依人地靠在老姚身上。乔书怡顿时泪流满面,急忙扭头擦眼泪,呼呼的风刮过街道,夜市人流如梭。

    乔书怡笑了一下。

    老姚朝他们点点头,安老师很激动,她一把拉住了乔书怡的手。乔书怡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老姚说:“时间还来得及,我们去看乐舞表演去。”

    在路上,乔书怡眨了眨眼,笑着说:“安老师,我可能会把你们的故事写下来。”

    安老师笑了:“我讲完就后悔了,我就担心你写下来。”

    老姚笑了。

    乔书怡也笑了,她说:“你们大可放心,我一定不用你们的真名,只写真事……”

    乔书怡感觉自己笑出了眼泪,她把车窗摇下来,让敦煌的风吹过她的脸,那些在眼眶回旋的泪珠儿,也都被风吹走了。

    那晚,大家喝着茶,看着乐舞,没有人谈到病痛、悲伤,只讲鸣沙山的风,谈雷音寺的钟声、莫高窟的飞天……

    老姚说:“我喜欢去月牙泉边,当你坐在沙漠里,看到那一眼泉,就觉得它是希望,觉得能活下去。冬天下雪的日子,我和安老师走在敦煌的大街上,就想当初来敦煌是对的,这里的繁华和寂静都是我们喜欢的。我们都希望将来死后,能埋在敦煌,埋在这浩瀚的沙海里……”

    午夜,曲终人散,乔书怡说:“明天一早我要回兰州了,我不喜欢离别,所以不希望大家送我。”夜里的敦煌,天空繁星闪闪,街上空空荡荡,乔书怡伸开双臂,和每个人紧紧拥抱、告别……

    春节前夕,乔书怡已经走出了上一段感情的阴影,准备来年去相亲。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她接到伯惠的短信,得知安老师腊八节那天去了……

    乔书怡打开电脑,写下了一个标题《两个人的敦煌》,这个小说,她要献给安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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