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恐怖的事情发生在十多年以前,当时的我还很年轻,但我性格孤僻,十分喜欢独处。我在海边租住了一座房子,房子的名字叫特里西宅。这是一座古老的宅子,孤独地耸立在海边的山崖上。在屋子里,能时刻清楚地听见大海拍岸的巨大声响。
我第一眼看到招租启事的时候,就被吸引了,招租启事上称之为“僻静的小屋”,而“僻静”这个字眼正是我所喜欢的。
等租下来我才得知,上任房客也是因它的“僻静”才租下来的,但他才住进来一天就急不可耐地搬走了,连租金都没索要。
房子的主人是一位叫汉斯金的先生,住在山崖脚下一个农庄里。他接待我的时候很有礼貌,不过神色有点古怪。我告诉他我是独自一人,还没结婚,虽然挣钱不多,但是人很可靠,打算在这里过一阵安逸、经济的乡村生活。
汉斯金先生说,他是在二十年前买下特里西宅的。因为它和自己的地产相连,但对他来说,买下这房子是个灾难。
灾难?我很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却扯开了话题。
“好吧,小姐,”他说,“你可以先四处转转。我把钥匙交给看房子的妮克太太了,她是个寡妇,会带着你看房子的。要是你同意的话,我这就送你上山。”
我对他表达了谢意。
他沉默了一下,语带歉意地对我说:“不过,有一件事你得答应我,你得雇用妮克太太,我才能把房子租给你。”
“妮克太太?”我重复了一遍,不快地问,“就是看房子的那位太太吗?”
“是的小姐,我很抱歉。经过……”他变得吞吞吐吐,“经过……以前发生的一些事情,我才立下了这样的规矩。不过我向你保证她人非常好,我从房主科迪尔老爷手里买下这座房子的时候,她就在这儿工作,而且一直住到现在,她……”
“先不管她,当务之急我还是先看看房子吧。”我打断他,有点扫兴地说。
于是我们上山去了。
一路上,汉斯金先生一直在表达他对我的歉意,但他粗眉之下的眼睛总时不时投来疑问的眼光。很显然,他不确定我是否会是个称心如意的房客。
“那房子里不会有鬼吧?”走到半山腰的时候,我停下脚步问道。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驱使我生出了这样愚蠢的怪念头。
话刚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这个问题太傻了。但他却十分严肃。“没有,我从未听说过有鬼。”他说出这句话的语气很重,也有点怪。
他接着说:“妮克太太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在这里,不是生活得很好嘛。”
我们没有再说什么,继续往上走。
走了不一会儿,他指着前方,说:“你看,前面就是,它哪里像鬼屋了?”
“鬼屋?当然不像。我面前的这座房子,是我长这么大以来见过的最漂亮的农舍。”我很满意,高兴得几乎要鼓起掌来。
当妮克太太打开房门时,我更满意了。她是个身体很好的中年妇女,脸上略带着微笑,一看就知道是个和蔼可亲的人。
虽然屋里的家具有些陈旧,但光线非常好,而且窗明几净,加上还有妮克太太的照顾,让我有一种回到了自己家的感觉。
我和汉斯金先生很快谈好了租金。一星期内我就搬进了这个新居。
妮克太太平时很少说话,或许这就是她最大的缺点吧。
但她很细心,把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井然有序,而且总是准时给我端上可口的饭菜,我被照顾得十分周到。
可有一件事情非常奇怪,妮克太太好像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
有时我想换掉花瓶里的玫瑰花,吃下一顿饭时,玫瑰花就已经被换掉了。包括我喜欢的玫瑰花的颜色、形状,她都知道得很清楚。即便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她都能预察得到。
而且不管我醒来得多早,妮克太太总会抢在我前面起床,把一切都准备好。
这足以证明,她是一个不用我操心的好管家。
第一个月,我生活得非常快活。
但是,有一天晚上,我四点多起床喝水,发现客厅早已经被收拾好了。
前一天晚上,我在客厅里待到很晚,我发现我放在桌子上的一串葡萄不见了。纳闷之余,我一边呼喊着妮克太太的名字一边走进厨房。
跟客厅一样,厨房早被收拾干净,还生着火,可妮克太太却不在那里。
于是,我上楼敲她的房门。一连敲了好几下,这位好太太才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穿着睡衣,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看上去睡眼惺忪。
“没事,”我对她说,“我还以为家里进小偷了呢。让我迷惑的是,你是连夜把第二天早上要做的事情都做好了之后才去睡觉的吧?”
“啊,小姐,我……”
“你再好好睡会儿吧,”我打断了她,“现在,我想去海边跑跑步。”
晨光里的她眨着蒙眬的双眼,脸色十分苍白。
“噢,小姐,”她喘着粗气,鼓足了勇气说道,“我猜你一定看到了什么吧?”
“没错,”我回答说,“但我看到的既不是小偷也不是鬼。”
“谢谢上帝!”她转身离去,我听到她发出了轻声的叹息。
我以为她只是随便感叹了一声,也就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直到几天之后,我才弄清了其中的原因。
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小说。小说的情节枯燥乏味,正当我昏昏欲睡的时候,一个细小的声音把我惊醒了。
我放下书,竖起耳朵听。
那声音很小,我仔细听着,原来是滴水声。我暗自揣度,难道是下大雨了,排水管在滴水?为了弄个究竟,我爬起身来,把百叶窗拉开。
窗外晴空万里,无风无云,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这一切加重了我的好奇心。
于是我回到床上,重新听那声音。
不会有错,就是滴水的声音。虽然很轻微,但是时间久了,它开始刺激我的神经。我披上睡衣,手捧蜡烛,悄悄地走出卧室。
我循声而去,来到了厨房。是妮克太太没有把水龙头关好吗?我想。
如我所料,果然有一道细细的水流,不间断地滴到瓷盆里。
我把水龙头关好,然后回房上床,没多大一会儿就睡着了。
大约睡了两三个钟头,我恍惚中听到了什么,于是猛地睁开了眼睛,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没错,水龙头又漏水了。
把水龙头关上很容易,但是它自己怎么会又开了呢?这分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我想,难道是妮克太太在做事吗?
无奈,我点燃一根火柴,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三点。我再次起身走出房门。
走到厨房门口,我停住了。倒并不是害怕,我一点也不害怕。当我准备开门的时候,突然想到,如果妮克太太在厨房里,我的出现会不会把她吓一跳。
我轻轻地推开了门。妮克太太并不在里面。
可是里面分明有人,就在瓷盆的旁边。
我感觉自己的心都要停止跳动了,呆呆地站在原地,双手颤抖着把蜡烛放在身边一个高高的柜子上。
我看见——在瓷盆和从水龙头流下的水之间有两只手!
只有两只手,而且是两只孩子的手,就那样孤零零地悬在半空中。
没有手臂,没有躯体,不知道什么原因,反正就只有两只手。
然而,这两只手不是被砍断的。我看得清楚得很,那两只小手上还有手腕,再往上就什么都没有了。它们飞快地来回飞舞着,为的是把自己洗干净。
借着烛光,我目睹着眼前的一切。可是我的蜡烛不知怎么一下子倒了,“噼啪”一声落到地上,房间里一片漆黑,水还在流。
我惊恐地站在原地。
连我自己都觉得纳闷,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逃走之前一定要关上水龙头。就好像受到了某种意识的驱使,我非得把水龙头关上不可。
于是我鼓足勇气,屏住气息,伸出手去把水龙头的阀门拧紧,转身便逃走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再也不能安然入睡。虽然水声没有再次响起,但一种诡异的气氛弥漫于整个房间,久久不能散去。
天终于亮了,我洗了个澡,穿上衣服,走出房间。
在厨房的门口,我看到了妮克太太,她也穿好了衣服,手里拿着我昨晚掉在地上的蜡烛。
我说:“你把它捡起来了?”
我们四目交接,似乎都想要回避什么。看得出,妮克太太想让我先开口,于是,我决定问个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全都知道,对吗?你一直知道。”
“你看见了?”她问。
“看见了。你必须告诉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管真相多么可怕,我都要弄个明白。这……这难道是谋杀吗?”
“哦,老天保佑你,小姐,你怎么会想出这样可怕的念头呢?”
“我看到一双手——在洗手。”
“啊,是的,可怜的小姐!但是……谋杀!天啦,这亲爱的小玛格丽特,她连一只苍蝇都不忍心伤害!”
“玛格丽特小姐?”
“她是七岁死的,想来二十年都已经过去了。她是以前房子的主人科迪尔老爷的独生女儿。我是她的保姆。小姐,你要知道……是白喉病。她是在村子里传染上的,没过几天就死了。”
“可是,你怎么知道这就是玛格丽特呢?”
“那双手我不会弄错的,要知道,我一直是她的保姆啊。”
“那她为什么洗手?”
“你要知道,小姐,她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她做家务可好了,你知道……”
我吸了口凉气,有点不敢相信地说:“难道这里的打扫工作……”
“她一直把我照顾得非常好,”妮克太太的脸上洋溢着感激之情,双眼直直地看着我,“请问还能有谁呢,小姐,你想想?”
“可怜的小宝贝!”
“现在好了,”妮克太太手里攥着那支蜡烛,“你能这样形容她,我感到非常安慰。事实上,这没有什么可怕的,对吗?”她热切地看着我,“我相信她爱上你了,小姐,我肯定。只要一想到以前的那些人,想到她跟他们过的那些苦日子,我就……”
我不禁问道:“他们很坏吗?”
“没错。汉斯金先生没有告诉你吗?他们简直可恶至极,一个比一个可怕,一个比一个恐怖。”
“他们怎么啦?喝醉酒吗?”
“是的,小姐。那个市长,总是在大醉之后就发酒疯,穿着睡衣在山上乱跑。而他的妻子也经常醉醺醺的,如果那个娇滴滴的女人是他的妻子的话。小姐,你想想,这孩子要在他们做完那些讨厌的事情后洗多少东西!”
她接着说:“糟糕的事情还远不止于此。这里还曾住过一对夫妻,他们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这两个孩子实在是太可怜了。
“他们常常打孩子。我敢肯定,他们经常不给孩子饭吃。听说在远远的公路上,也能听到孩子们的哭叫声,那可隔着半英里的路呀!
“有时候他们把孩子们关起来,一连饿上好几天。我相信是善良的小玛格丽特送吃的东西给他们的。我想象得出,她趴在门口,安慰他们的样子。
“但是,当这些坏人搬来这里的时候,小玛格丽特肯定逃走了,直到他们离开之后,她才又重新出现。
“你看,小姐,她多么勇敢,多么可爱啊!我觉得,小玛格丽特一直在这座房子里,她一直……”妮克太太不停地说着,把声音压得越来越低。
“噢,别说了!”我不禁为那个可怜的孩子伤心。
“可是,你不会搬走吧,小姐?我感觉得到,小玛格丽特非常喜欢你,求求你,不要丢下她,你要是走了,就意味着你把她交给了别人……你知道,接下来的房客,说不定又会是坏人,小玛格丽特不能离开这里,自从她父亲把房子卖掉之后她就无家可归了。你不会走,对吧?”
其实,我本来已决定走了,但一下子觉得这样做是多么残忍。
我脸带着微笑,试着安慰妮克太太:“反正,我觉得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是啊,小姐,根本没有什么可怕的,其实,这一切都很正常,因为那是小玛格丽特,不是吗?”
我在特里西宅一住就是五年。在和妮克太太一起生活的日子里,我们共同守着这个属于我俩的秘密。在这五年的时间里,小玛格丽特一直照顾着我们。
直到第五年年底,汉斯金先生告诉我说,他把这座房子卖掉了。
房子卖给了科迪尔上校,他是老科迪尔先生的一个弟弟,所以,我不能再租这房子了。
“他结婚了吗?”我问汉斯金先生。
“是的,小姐,一家八口人。孩子们都非常懂事,而且他们的母亲也非常和蔼,最重要的,这里是科迪尔上校的老家。”
“我明白了,”我说,“所以你觉得把房子卖掉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当然,他开出了一个好价钱,请你不要想歪了,对此,我向你表达深深的歉意……”
“不,汉斯金先生,你做得非常好。”我转而对妮克太太说,“我想,和她的堂兄妹生活在一起,玛格丽特一定会很快乐的。”
“是的,她一定会很快乐。”妮克太太点头同意我的话。
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一边收拾箱子,打理着一些琐碎的东西,一边装出很开心的样子。
临走的那个早晨,我们已经走到了门边,我找了个借口把妮克太太支开,让她上楼帮我看看有没有落下的东西,然后一个人跑去了厨房。
“玛格丽特。”我轻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没有回答。我不敢指望会有回答,甚至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可笑。
然而,我决定再叫她一声:“玛格丽特。”
我双眼紧闭,摊开了双手。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有两只小手偷偷伸了过来,放在我的手上,停留了一小会儿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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