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恶魔-渴望被爱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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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让居伊·苏密

    “好吧!”客厅里,她坐在一个光线很暗的角落里说,“既然你们愿意听,我就来给大家讲讲我亲身经历过的一件事。而且我要给大家讲得简明清楚,绝不繁琐——我的意思是,枝枝节节的东西我就不具体说了。你们知道,讲故事的人可从来不是这样讲的。”

    她笑着说道:“他们把与主题没有什么关系的东西也拉扯进来,有的还夸张得很,让听的人自己去分清主次。我可就与众不同啦,我只给大家讲主要的,有什么说什么,余下的你们可以自己去慢慢体会。只是有一点我说明在先,听完什么都不要问我,因为我无法回答,无法解释,我也不想回答,不想解释。”

    我们大家答应了,于是她便开始讲述了:

    那段时间里,我正好对超自然现象很感兴趣,决定在伦敦中区一座有名的鬼屋里孤身一人过一夜。那房子在一条靠角落的街上,原是座房租低廉的公寓,环境十分差劲,连家具也没有。

    那天大白天,我下午已经去看过那座鬼屋了,从管房子的人手里拿到了钥匙。那管房子的人就住在这座空屋旁边。我看看这房子不错,至少我觉得很满意,对我来说,这里是很有调查价值的。

    我上面已经说过,我会说最重要的内容,因此我在这里对这鬼屋只简单地说一句,据说曾经有个女人死在了这里,是被谋杀的,至于这地方为什么成了鬼屋,被大家口口相传,我就不长篇叙述,弄得大家不耐烦了。我觉得你们已经很明白了。

    大约晚上快十二点时,我来到了这座鬼屋。我已经跟大家说得很清楚,我打算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过夜,正因为这个缘故,在我发现还有一个男人——我想是那多嘴多舌的管房子的人——等在门口台阶上的时候,我心里老大不乐意。

    “我得把你带进房间啊。”他咕哝着说。

    当然,我也不好意思一口拒绝他,因为他曾经帮我找过一张桌子和凳子。

    “那咱们快点吧。”我说。

    我们走了进去,他慢慢地跟在我的后面,穿过黑暗的门厅,上到据说是女人被谋杀的二楼。我已经作好思想准备,因为他将会说个没完没了,但同时也决定马上给他点小费,赶快打发他走。

    很快就点亮了煤油灯,我在他借给我的那把褪了色的棕色长毛绒扶手椅上坐下来,这才第一次转过脸去看他,并想赶快把戏演完,让这个人赶紧离开。而就在这会儿工夫,我不由得大吃了一惊,因为这个人并不是管房子的。这根本就不是那个管房子的老凯里。我的心一下子猛地跳动起来。

    “对不起,你到底是谁?”我问道,“你不是今天下午跟我商谈安排住宿的凯里。你是什么人?”

    我当时很生气,这一点你们应该能理解。不错,我是一个“超自然现象研究者”,一个思想比较前卫的新潮女子,但我确实无法接受和一个陌生男人独处一室。我有点失去自信心了。对于女人来说,大家都明白,在某一点上说,自信心是骗人的东西。当然了,你们也许不知道,因为你们绝大多数是男士。总之我越来越没有信心了,我害怕起来了。

    那个人打扮得还不错,年轻英俊,但是面露极其忧伤的神色。我自己已经年近三十。我这是在说实在的故事,否则我也就不说这句话了。这虽然是一个故事,但全都跟生活里的一模一样,平平常常,这才是我想让你们听的原因。

    “我……”他小声说道,“我是那个吓死了的人。”

    我的心突然被他的话深深地扎了一刀,我觉得自己这就要倒下来了。

    我的口袋里有我买来记事用的本子。我能感觉到铅笔就扣在本子的边上。我还突然感觉到我身上穿着厚厚的衣服,因为这里没有床又没有沙发,得坐上一夜。

    总之,我的心里顿时凌乱了,一个人真正吓坏了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我想到新出版的报纸会有什么新闻,我那个“精明”的姐夫会想出什么花样,我的口袋里会不会有香烟,说我是个自由思想家,等等。

    “那个吓死了的人!”我被吓得重复着。

    “是的,我就是那个人。”他死板地回答说。

    我盯着他看——换了你们,每一个被吓傻了的人都会这么做——我只觉得我的生命像是在忽起忽落,飘忽不定。你们不要笑!这是我当时的真实感觉。

    你们要知道,当碰到恐怖事情——如此恐怖的事情——的时候,一些很细微的事情也会吓得你受不了。但是从我所有的念头来说,这就像是一个中产阶级的茶会:它们东一个西一个互不关联,却又十分普通。

    “我以为你是管房子的,今天下午我来找过他,请他让我在这个地方过夜!”我有气无力地说,“是凯里派你来带我进来的吗?”

    “不!”他回答说,“我就是那个吓死了的人。而且,我现在就吓得要死!”

    我快被他吓死了,好容易本能地咕噜出一句:“我也是,你简直把我吓死了。”

    “是的!”那个人的声音很是古怪地说,“不过你依然有血有肉,可我什么都没有啊!”

    我感觉到我需要极强的自制力。我硬生生地鼓励着自己站了起来,手指都掐到手掌心里了,死死地咬紧牙齿。我要表现得像一个思想解放的新女性,我要有勇气。

    “你说你没有血肉!”我气呼呼地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话语消失在黑夜之中。这时候我第一次想到,这个城市也变得黑暗了;我想到楼梯上都是灰尘;想到上面那层楼还是空的,没有人住,而楼下是空的,也没有人。在这个没有人的屋子里,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孤零零的一个女人,没有人保护,太可怕了。

    我浑身上下一阵阵冰冷。我听到屋子四周的呼啸风声,知道天上的星星都隐匿不见了。我忽然意识到我这个人有多傻,干吗非要在这鬼屋里过夜?我真是个十足的大笨蛋,缺少必要的勇气却要做什么超自然现象的探索,真是找罪受。

    “我的妈啊!”我气急败坏地叹了一声,“如果你不是给我管房子的凯里,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了,那个人慢慢地穿过空房间向我靠近过来。我离开椅子,同时伸手做出请他停步的样子。那个人真的停下了,那张忧伤的苦脸露出一个微笑。

    “我早就说过我是谁了,”他叹了口气,轻轻地再说一遍,那种眼神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并且说过我现在依然吓得要死。”

    这时候我已经坚信,这个家伙要不是无赖就是疯子,心想自己太傻了,竟看也不看这个人的脸就让他带自己到屋子里来。我很快就拿定主意,我要自己拯救自己。

    为了自己的安全,我不能惹恼这个家伙。我必须用话拖住他,趁他不注意,慢慢挨到门边,只要到了门边,我就飞奔逃走,逃到外面街上去。于是我直直地面对着他。我们两个的个子差不多高,我是很有力气的,冬天我打冰球,夏天我勇登阿尔卑斯山。

    我多想手里有一根棍子,可是我没有。

    “不错,当然,我记得。”我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现在我记起了你的事情和你了不起的表现。”

    他转动着头看着我一步步地靠近门口。但等到他的脸忽然微笑起来时,我再也忍耐不住了,快步跑出门口,快速冲到楼梯口。

    我真是个傻瓜,竟转错了方向,只好跌跌撞撞地跑上了通向上面一层的楼梯,我跑错了方向要回头已经来不及,他在后面一直追着我。尽管听不到脚步声,但这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

    我在黑暗中拼命顺着楼梯跑,看到第一个房间就冲进去。我太庆幸这个门是开着的,更幸运的是,竟然有一把钥匙在门上。我一点也不迟疑,一进去马上关上房门,用全身力气把门抵住,转动钥匙,把门锁上了。

    我的心跳得厉害,但总算安全了。然而转眼之间,我的心好像一下子停止了跳动。因为我看到房间里有人,就在我旁边。在窗户边有一个男人,窗外的路灯足够照出这个人的轮廓。

    我绝对算是胆子比较大的女人,因为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也没有放弃希望,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从没有像当时那么害怕过,从来没有。我竟把自己和他锁在一个房间里了!

    那人靠在窗子上,看着我瘫成了一团。我傻了,这里竟有两个男人?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彻底错了,心里的恐惧一下子改变了性质,变成了超自然的恐惧。我霎时间明白,这一个人到底是谁了。

    “天啊,你到底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此时竟然更多了几分好奇,但并不那么恐惧了。

    “好吧,我说给你听听,”他开始用那像是来自遥远地方的古怪声音告诉我,这声音像是一把尖刀在我的脊梁上直往下戳,“任何空间都有我,不管你到哪一个房间都能找到我,我是无处不在的。

    “一个人存在的空间是由他的肉体来决定的,但是我离开了肉体,便不再被肉体所拘束啦。那么,我为什么又要留在这里呢?这是有特殊原因的。我需要一种东西来使我的情况发生变化,那样,我就可以离开这座房子了。

    “那是什么东西你想知道吗?就是同情。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比同情更进一步的东西。我需要爱!”

    当他在那里说着的时候,我慢慢鼓励自己站了起来。我一下子想尖叫,一时间又有些哭笑不得,但是我所能做到的只是叹气,因为我的感情枯竭了,我整个人没有知觉了。我想用火柴把灯点着。

    “如果你不去点煤油灯,我会很高兴的。”他马上对我说道,“光的抖动对我非常有害,我不会伤害你的。首先我不能触到你,因为你要知道,我们之间是有巨大的屏障的。现在这样半明半暗对我最合适。”

    他顿了顿说道:“请你继续听我说下去。你知道,有许多人到过这房子来看我,大多数人也都看到了,但他们全都吓得魂飞魄散。我多么希望有人可以挺住,然后,对我好,爱我,那我就太感谢他了!你知道,这样一来我就能自由地离开这里了。”

    他的声音是那么悲伤,竟然让我不知不觉地哭出了眼泪。但是恐惧压倒了一切,我依旧感觉很阴冷,很害怕。

    “那么,你到底是什么人呢?尽管你不是凯里派过来的。”我硬挺着说出话来。我的思想分散,无法集中,脑海里几乎想不出任何话来。我真怕自己突然昏倒。

    “你说的那个凯里我一无所知,他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他静静地说道,“我也忘了我活着的时候叫什么了,那真是谢天谢地。但我是十年前在这房子里被吓死的人,打那以后,我一直还是吓得要死。”

    说着说着他就变得越来越激动了,“直到现在也没有变,我依然很害怕!因为好奇和残酷的人接连到这房子里来看鬼,这样一来,这个屋子里的恐怖让我越来越害怕,我的情况越来越糟了。

    “我需要爱,需要温暖,需要别人对我好。怎么样都可以,就是不要来这里只是为了好奇,结果吓得浑身发抖,就像你这会儿在墙角的那副样子。你能够给我温暖吗,小姐?”

    听了他这话,我竟然有些想要大笑起来,但是可怜他的感觉比这大笑更强烈,我也正在开始一点点地走到屋子的正中央。

    “天啊!”他马上在窗边挺直身子,大叫道,“你的举动太让我感动了。这是自我离开人世以来第一次看到的同情,我已经感到好过多了。

    “在死之前,我很讨厌这个世界。我整个人就像中了魔,我发展到憎恨所有的人,憎恨到不要见人,看见人就受不了。尽管我这种心态也遭到了报应。

    “当我受尽了可怕的幻觉的折磨时,我的房间闹起鬼来了,这些鬼对我又是大笑,又是做怪脸,面目很狰狞,有一天夜里我坐在床边竟像到了一大群鬼当中,我被他们团团包围着,恐惧一下子使我的心脏不再跳动了,我就这么死了,我被吓死了。

    “把我牢牢拽在这里离不开的,正是我的憎恨,我的悔恨,还有恐惧。只要能有人温暖我,同情我,让我感受到一点点的爱,我就能够离开此地,从此快活无比了。

    “你今天下午到这里看房子的时候,从一开始我就注意到了你,你让我从死以来第一次产生了一丝希望。于是,我告诉自己,我也许能让你身上贮存着的那种爱献出一丁点儿来,一旦如此,我就能借到一双翅膀,使我脱离苦海,让我变得自由了!”

    我不得不承认,当时我听了他这番话,心头开始感到有点痛,此时我已经感觉不到恐惧了,这个人悲伤的话语刺痛了我的心。尽管我仍然觉得这一切都难以让人相信,而我这个为了作调查而来的女子却显然和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但显然我被他的话深深地吸引住了,我发现我已经完全不可能去想别的事情,也不可能考虑做任何别的事情,或者是逃走。

    我在昏暗中一点一点地向他靠近过去,虽然我并不是完全不害怕,但同时,又开始作出一个十分奇怪的决定。

    那个人接着说:“你们这些了不起的女人啊!你们平时并没有表现出更多的爱,但是,你们知道我们有多少人正在需要它啊!它能够挽救我们的灵魂,这一点早就应该让你们知道了。

    “我很幸运能够遇到你,小姐,你只要无拘束地献出你的爱,就能帮助那些需要它的人。啊!小姐,我再一次请求你能体会到我的感受,再给我一些温暖吧!”

    我的心在体内确实狂乱地跳动起来,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我被感动了。而且我笑出声来,因为他叫我“小姐”,半夜三更在伦敦一条街上的空房间里,它听起来太怪了。

    我看到了他见到我笑时的反应,我的笑声一下子停止,随即哭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这时,他已经离开了窗边,跪在我的前面,向我伸着手,头上第一次显出一个光环似的东西。

    “给我温暖吧,请抱着我,吻我吧!”他叫道,“吻我吧,那我将得到解脱!你已经做了那么多,现在做这件事吧!”

    我像生了根似的站在那里,思考之后我决定要这么做了,但对采取最后行动却又逡巡不前,不过恐惧差不多已经没有了。

    “忘掉我是一个男人,你是一个女人吧!”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哀求,他是那么可怜地说,“忘掉我是一个鬼,亲我一次吧!让你的爱流到我身上来。就一分钟忘掉你自己,做一件勇敢的事情吧!爱我!那我就将得到自由,快点来拯救我吧!”

    我被他的话所带来的强大力量彻底地震撼了,我感到一种比恐惧要强大无数倍的情感压倒了我,这种情感使我不再犹豫,于是采取行动。

    我坚定地向前走了两步,来到他跪着的地方,伸出了我的双臂。这个时候我心中充满怜悯和爱,我可以发誓,这是真诚的怜悯和真诚的爱。我竟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还有一些哆嗦,我觉得自己必须要去帮助另一个灵魂。

    “我爱你!”我透过滚烫的眼泪叫道,“我什么都不再害怕了。”

    有一个古怪的声音,像是笑,然而又不是笑,他抬起头来看我。屋子外面的光落到他的脸上,然而他周围有另一道光,看着像是从那个人身体上发出来的。

    他站起来了,向我走过来,我一下子把他抱在胸前,在他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又一下。

    我们所有人烟斗里的烟早都抽完了,熄灭了。在漆黑的客厅里一点声音也没有,连裙子摆动的声音也听不到。这时候讲故事的她停了下来,她保持了镇定,同时用一只手轻轻地捂住眼睛,想要继续说下去。

    她拿起茶水喝了点,接着说道:“不知道怎么跟你们描述我当时的感觉,就像迎面吹来了一阵凉风。我全身一阵阵发抖,自我陶醉在其中,我的内心变得更加澎湃起来,我觉得又剩下了我孤零零一个人。”

    这时候,很多人开始感叹,问道:“他离开了吗?”

    “离开了!”她回答,“我在屋子里再也找不到他了。”

    我们屏着气听她讲,生怕隔过一段,弄不明白。我心想,也许下面就到关键的地方了。

    她继续说道:“随后我回到了原先的那个房间,进去后随手把房门锁上,整个晚上,我就在这座已经再没有鬼的房子里睡了一大觉。”

    她思索了一下,又补充道:“忘记说那座房子是我伯父的,我的伯父就是里斯勋爵。他事先跟我讲好,我要告诉他我所经历的一切。当然,事后我必须到他那里去把这次经历讲给他听。”

    我们又发出了一声感叹,说道:“这听起来,像是一切都被安排好的。”

    她否定了,说道:“但是我还没有说话,他却先举起手来把我止住了。”

    他说道:“我想老实告诉你,我原先骗了你。许多人去过那座破房子了,还说看到了鬼,由此我猜测,这都是出于他们的想象,我希望能更好地加以证实。因此我给他们编了一个故事,而你也说要到那里去调查。假如你真的遇到了什么东西,那就说明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想象了。”

    我当时就愣住了,说道:“那么你原先告诉我,鬼屋里女人被谋杀的故事,这一切都不是闹鬼的真实故事?”

    “当然不是。”我的伯父回答说,“真实的故事是,我的一个表弟在那房子里发了疯,害了一种悲惨的疑病症,生病后很多年,他都走不出那种恐惧,后来他自杀了。到那房子里去的人要真看见什么,那其实是他的想象。”

    “照你这么说,那就是说……”我倒抽一口冷气说。

    “是什么?”伯父紧跟着问道。

    我想到了那个不断在挣扎的可怜灵魂,他一直以来都希望得到自由,于是我决定什么也不说,让我的故事保守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的伯父急切地又追问了一句。

    “我是说,怪不得我在那间鬼屋里没有看到被谋杀的女人。”我最后回答说。

    伯父笑着说道:“如果你当真看到了什么的话,它绝不是你事先知道的故事所引起的想象,所产生的幻觉。”

    “也许吧,不过他真的获得自由了。”我轻轻地说道。

    一时间,我不由得感到一阵冷意,也许他还在那座房子里等待下一个爱他的人出现,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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