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N种生活-我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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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时候,我们一起喝酒,常常为了3块钱的请客而互相推托、炫耀半天;那个时候他出口就是珠玑,让我倾慕不已,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人格追随在他的身后,一点儿也不计较他对我的蔑视;那个时候,我们常常一起出没在各种各样的舞会以及英语角,在各种各样的场合互相唱和。要知道那个时候我连福科的名字怎么写,德里达的法语发音是怎样地都不知道,我只是知道一点儿康德、黑格尔、萨特,我靠着背诵黑格尔的《小逻辑》而来到南京,但是,我是多么地孤陋寡闻,而他呢?他不仅知道这些人而且对这些人如数家珍,简直就像 是亲密朋友一样。那个时候我们是朋友。然而时过境迁,我们已经有两三个年头不联系了,尽管眼下的电话是这样方便,尽管互联网上发一封信比隔壁喊个话还快,但是我们就是这样懒得联系。现在还有谁记得久远的友谊呢?

    那个时候,我们还有相同的命运和屈辱,我们像知己一样互相理解。

    他有一张阔大而吐沫横飞的嘴巴,所有的女生和大多数男生都认为从那里说出来的话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哗众取宠。的确,没有几个女人的智力能达到他的1%,有几个女人能够理解他的语言,例如他说:“你是一个存在,而我是一个虚无。”又有多少女人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呢?她们的脑袋被这句话弄糊涂了,感到面前这个人是在瞎扯,是个花花肠子。于是,她们在他高谈阔论的时候皱眉,转身对身边的女伴说:“这个人!真逗。”

    有一次就因为这个原因,他在一个周末,在8舍的女生宿舍里发起火来,本来他是想邀个女生和他共度周末的,但是,结果很凄惨,他一脚将那个女生宿舍的房门踹了一个大洞,然后灰溜溜地跑到我的宿舍呆了一个晚上。

    他的智商和知识远远地超过了女生们能理解的范围,超过得太远了,这是他的不幸,他总是被女生们打击得摇来晃去。一个男人不能比女人的智商低,智商低的男人是让女人看不起的,但是也不能比她们太高,智商比她们高太多的男人也是让她们看不起的;女人没有真正的崇拜感,她们没有敬畏她们所不能理解的庞大而崇高的事物的能力,对伟大之物的理解她们一般仅仅限于眼前。

    但是更不幸的是他离不开女生,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自取其辱,一次又一次地在屈辱中百折不挠。看起来,他原谅那些女生的机会特别多,他显得那么大度,总是忘记那些嘲讽、蔑视,重新来到女生楼的楼下。

    他愤愤地说:女人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的,她们只是想占有一个人,然后也被这个人占有。一旦伎俩得逞,她们就沾沾自喜,她们用拒绝别人来证明自己已经被人占有了。

    这个时候往往是他受了什么伤。

    他自告奋勇地说:她们总是不愿意承认两性交往中的情欲,而实际上她们正是情欲的奴隶,她们最容易受情欲的左右。我只懂得情欲。这是正常的,健康的。爱情是一种疾病。

    这个时候往往是我刚刚受了什么伤。

    于是,大多数时候周末是我们两个人互相安慰。就这样有两年,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我知道,我喜欢他的程度远远超过了他喜欢我的程度,因而,我和他的友谊是不对等的,他常常会利用我对他的膜拜折磨我。他喜欢将我说得一无是处,在他的意识里我是一个时刻处于窥望之中的思想密探。人就是这样矛盾,不可理喻,他的身边缺乏崇拜者、理解者,他为此而感到愤愤不平,但是,当一个真正的崇拜者出现时他又会感到恐惧,他害怕自己的思想失窃。

    他竟然连我都感到恐惧,那么他对萨特、海德格尔等等有恐惧吗?这让我多少有些怀疑他和这些大师们的关系,要知道真正敬畏大师的人,就应当是大师们的圣徒,将感召别人走向大师当成自己天然的使命,但是事实似乎相反,我在走向那些大师的旅程上走得越快,越热切,他就越蔑视我。后来,尽管我越来越多地向他问起那些大师,但是他那里关于大师们的消息似乎越来越少,我感到大师们的消息被他封锁了。

    不过这不妨碍我依然为他着迷,他身上有一种野蛮的肉欲的力量,宽大的阔口的鼻子、忧郁而戏谑的眼睛、僵硬的发卷的头发、粗俗的原始的气味,这些无不让人感到那里面隐藏着什么,这种东西我在城市里已经许久没有闻到了,它沁人心脾,有魔鬼般的芳香。

    他有魔鬼般的力量,要知道他身上的每一样器官如果单独放在什么地方一定会让人呕吐,因为它们都太丑了,但是,他却让它们各得其所地统一了起来,并且获得了非常好的效果。这种力量,只有上帝或者魔鬼才有。

    事实是,他的确是用一种灵魂力量将这些整合起来的,他的魅力来自他的魔法。在鼓楼英语角,他侃侃而谈,连我也感到他的形象在他的语言中慢慢地升腾着,他差不多可以是个神了,这个时候那些女孩子们则像受了催眠一样在他面前搔首弄姿起来,那是一种自然主义的艳舞,这个时候另一个瘦面男人也参加进来,瘦面男人似乎有意和他作对,总是找他的话缝转移话题,试图吸引那些正在艳舞的女孩子。这个时候,我的朋友,他突然发作了,他露出了他魔鬼的面目,一脚踢在了瘦面男人的下裆。瘦面男人,这个刚刚还在发骚的男人立即知趣地捂着肚子蹲到了地上。但是瘦面男人同时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任他怎么甩也甩不掉。后来,我们只好陪瘦面男人去医院,当我看到瘦面男人红肿的像香瓜一样的阴囊,弯曲得像栏黄瓜一样的阴茎时,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真是神奇,仅仅一脚就让这个瘦面男人露出了本相,就让他永世难忘了。在对瘦面男人进行了人道主义的医学救治之后,我们又和瘦面男人进行了一番人道主义的精神救治。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那个男人第二天就出现在我们的校园里,手里还拎着一串香蕉,瘦面男人是来找他的,瘦面男人的计划是和他一起闯天下,做一个思想家和流氓兼具的人物。瘦面男人太佩服他了,一定要他收下自己。瘦面男人说:请你收下这挂香蕉,同时也将我当成一支香蕉收下,求求你了。

    而他呢,他对瘦面男人的无聊请求报以魔鬼般的笑声,他的笑声总是那样庞大锋利。完全可以化解一个人的自尊。

    问题是他不仅仅对瘦面男人使用这种笑声,他几乎对所有老师――那些让我颤抖不止的人――也使用这种笑声。我的天哪,他的这种自信力来自哪里?

    然而,这并不能阻挡我们向着失败的命运迅速滑行。在人生的道路上,我们一边采拮花草,让它们长在自己的头顶,一边又被当成狗屎,天才和狗屎几乎是一个意思。有时候他会黯然神伤:“让我好好待一会儿吧。我想把自己当做一个人。”他的意思是说,只要我在你的身边,你就觉得无法做一个人,只能做一个神或者魔鬼?

    他许诺要将他所有的书都送给我,甚至他要送我一个书架,而我则对他无以为报,我非常希望他能获得美好的爱情,我为此奔波了很长时间,依然一无所获,看来我只有请他吃饭了,尽管我知道,对于他这样的圣人来说,吃饭是最不齿的。

    那天,我正好拿了一笔稿费,算是发了一笔小财,我特地请了一个人专门做饭,为了使气氛活跃,我还特地请来了另外一位女士。我希望因为女士的在场他能神采飞扬,大气滂沱,口若悬河,要知道,我是多么地希望看到他快乐啊。他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甚至比我的快乐还要重要。原因很简单,那个时候,我只是在他快乐的精神之中扮演一个纯粹的听者时才能感到自己的快乐。你看我就是这样地自虐。

    然而,一切都是那样不幸,女孩子总是用性欲来解释我们的言论,尽管我们一直在讨论哲学问题,我们的夸夸其谈非但没有获得女孩子们的好感,相反让女孩子们原来对我们的一点儿敬畏也荡然无存,她们在一顿饭之间就窥破了我们这些博士的虚弱和无聊,我们原来如此空洞,空洞得女孩子昏昏欲睡。那个在夜晚的英语角高谈阔论,让女孩子情不自禁的他,似乎消失在了酒精中。后来我们双双醉得不省人事,我们像两块抹布一样被扔在墙角,一直到天亮。

    直到现在,我依然不明白,一个高谈阔论的人,其人格本质的高蹈和卑污在表现形式上到底有什么区别。那个女孩子是凭借什么来判断他是一个性欲主义者的呢?而女孩子又为什么对有欲望的人如此恐惧。是啊,她们感到了恐惧,她们在怕他,这种恐惧在她们之间传染,像是互相商量好的一样以固定的形式发作,让人琢磨不透。

    他是个让人恐惧的人吗?不是,他那么脆弱。有一次我感到他流泪了,他粗大的身体掩饰着他婴儿般的心肠,我想他的外表不是那么强大,他的智力不是那么强大就好了。

    若干年后,当我逐渐地品味了孤独的味道,我会不断地回忆那时我们的相处,无疑我们是朋友,而且是要好的朋友,但是,那个时候我是卑鄙的,和他在一起,我正是用我的平庸和孱弱无意地伤害着他。其实我对他的崇拜都会转化为对他的伤害,我终于渐渐地明白了为什么他对我的崇拜总是不屑一顾,甚至嗤之以鼻,他用我对他的崇拜作为武器折磨我的自尊心。

    他有一句诗:我脱下裤子,用我的屁股对着太阳做一个鬼脸。

    这句诗以它刺激性的语言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时过境迁,你看,现在已经若干年过去了,而我依然没有忘记它,这足可以证明它留给我的印象是多么深了。现在想起来,他是那种人,不能收获崇拜,也不能支出崇拜的人。他对老师们的蔑视也许就是出于这个原因。

    写作对于他来说是一个人自己的搏斗,和身体、和灵魂、和虚无搏斗,或者干脆就是一场智力的游戏,这是他个人的秘密,他不能容许将这个秘密泄露给其他人,也不允许其他人来窥探这秘密,谁要是和他在这一点上发生关系,注定要经受他的折磨。而那些智力底下的女人则大多可以逃脱这一点,那些不愿意和他谈论这些的女人大多数情形下都可以毫无顾忌地折磨他,而那些和他谈论这些的女人也无一例外地将被他折磨。

    我想我和他做朋友的唯一问题是,我总是让他想到写作,他也总是在我面前大谈写作,而实际上他觉得智力上我们并不对等,从写作的角度看我,他觉得我只是一个尚待发育而儿童,而他已经是老年。这种“忘年交”对于我们来说都颇为残忍,一个觉得他正在无偿地奉献,而另一个并不为此心生感激。那个时候我的感觉是写作只是我们聊天的内容,这是我们友谊的象征之一,为此在我心中对他的友谊之情暗暗滋长,而感激之情正在消退。是啊,谁会想到要感激一个“朋友”呢?

    “朋友”的意思是他为你做再多的事情你也用不着感激他,而他一旦伤害你,你就必须和他绝交。那个时候我对朋友的理解就是这样简单而蛮横。

    我并不是说他的精神境界不高,实际上,在他蛮横的、放纵的、炫耀的、婴儿般的外表之下,掩藏着一棵高不可及的灵魂,这个灵魂时刻都在燃烧,有的时候,我感到它在白白地耗散着自己,为了那些丑陋的老女人,我特别愿意为他张罗美好的女人,虽然并不成功,我想为了一个美好的女人燃烧自己总还是有价值一些。

    我非常奇怪,灵魂的存在为什么不能同时富于我们以宁静自持的本能。

    当然,那个时候我尚没有能力和他谈论这个问题。那个时候我比他更为凄惨,欲望的冰使我的身体时刻处于颤抖之中,我无法真正享受灵魂的宁静所带来的乐趣。那个时候我装模作样地读庄子只是为了掩盖我脑门上明明写着的好色两个字。

    可是,这又有什么裨益呢?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实际上我们的交往已经结束了许多年,我们的友谊也没有能够保持下来。

    有的时候我会在影集中四处寻找,希望找到我和他交往的蛛丝马迹,但总是失望,我和他的交往竟然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来,我和他没有一起参加过什么会议――那个时候学术会议除了瞎吹一通,有个好处就是能拿回一堆照料以防年老,也没有想到要在校园里留下我们的合影。

    就这样我们的交往和友谊消失在了空气中,再也无从把捉。有的时候我凝视着我在校园门口照的那些照片,看到那个年轻时代的我,那个留着一头大头发,嘴角做出刚硬表情的人,我设想那个人的身后正站着他的友谊。那个时候我会躺在他的床上等待他从外边回来,我会一直等到晚上10点多钟,想到他在外边花天酒地就感到心如刀绞,我就是这样小气,见不得自己朋友高兴快活,做我的朋友真是不幸。但是,这是证据,我想我们是有友谊的。

    然而,我又不能肯定,是啊,谁能对一种友谊非常肯定呢?当我们说某某是我们的铁哥们儿的时候没准儿这铁哥们儿正在另一处咖啡馆的氤氲之气中说我们的坏话呢。

    但是,我又分明感到我们的友谊是存在过的,尽管它现在已经不存在了。我不为这种友谊的消溃而感到沮丧。为已经不存在了的事物而感到沮丧有点儿傻,就如同我不能为我的祖母、祖父的离世而感到沮丧一样。不过,这种友谊和那种在小树林里随手可得的爱情毕竟不是一回事,有的时候你可以为了缓解自己的问题将别人当成自己的工具,就如同在适当的时候你也愿意做别人的工具,而且你还会为此而感到愉快,你觉得帮助了别人。但是,友谊不是这回事,除非你从来就将它当成是幻觉。

    你会不时地怀念它,随着你的苍老,这种怀念的题材会越来越多,这种怀念的机会也会越来越多。也许这并不说明你更加人性,只是说明你老了,但是,它是实实在在地发生在我们的生命里的,这种怀念我们无法克服。

    有的人在这个世界一下子就会找到自己的位置,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成为什么,他如鱼得水,而有些人一辈子都会漂泊不止,他们永远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找不到自己的目的,有的时候连自己也找不着。我想我之所以还在深深地怀念那些和他相处的时光,主要是因为我如今没有找到自己,我依然在这个世界漂泊,我需要从回忆中汲取教训、灵感、勇气,来解决我日益紧迫的寻找。他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在我记忆的背景上,他是那种和我一样的找不到自己的人,我们一样都需要朋友的帮助,我们都在思念那个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永远会为一个不知道的地方而着迷。

    我知道我是因为这一点而对他非常着迷,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能在两年的时间里忍受着他的蔑视和他相处下来,我的敏感的自尊心那么无畏,在他蔑视的风中飘摇了两年,但是,我们依然是朋友,一路相处了下来。这真是不容易,一个一直折磨你的人你却能和他相处得非常好,而一个深深渴望着你的人你却连逃跑都来不及,有时候这个世上的事就是这么怪。

    青春就这样零乱而盲目,在友谊、性、迷乱和无谓的争端中结束,然而我们一生能经历几个青春呢?又能有几个朋友呢?即使朋友很多,上帝又给了我们多少这样的好日子,让我们遇见他们?真正少得可怜。在那个路口,我遇见了他,我们确实曾经是好朋友,虽然后来他去了南方,而我则去了西部,我们失去了联系,再后来联系了也无甚可说,可是,这又有什么呢?那个时候我忍受贫穷和屈辱,做着诗歌和哲学的梦想,我们走在阳光惨淡的路上,不知道接着走向哪里,我们循着自己冲动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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