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时樱,秋时叶-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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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夏

    前日从阿七家里买来了茄子苗,今朝阿七的母亲特来看茄子苗怎么样了。

    近来老吃豌豆饭,可是豌豆容易招来无数黑虫、青虫。今天,夫妻俩花了两个小时捉虫。虫争食,蝇争住,人之子一日三餐也不成体统。

    午后,到邻村买笋。笋子已近末期。可不,新竹长得比母竹高出一丈。往来都经过田野,淡绿的秧苗早已一派翠碧。南风拂拂。秧田的水映着蓝天,细波粼粼,二寸多的绿秧一棵棵欣然飘动。

    这两三天,入夜雷声如击鼓,晚云间电光闪闪。五时过后,一阵雷雨袭来,一小时后,转晴。

    一件夹衫尚稍觉寒凉,穿上呢外套出门。门外的路出现了水洼,黄熟的麦子倒伏下来,栎树、橡树缀满绿色的水滴。西边晴明,东京的上空暗云密布,远方雷声殷殷。武太和伊太光着脚背来一筐黄瓜苗。

    已经进入夏天了。

    明治四十三年五月二十六日

    香山三日云

    五月十日

    打开格子门,太阳已经升到赤城山上。天空晴碧。山谷中灰云蓬蓬,回旋翻卷。地面被近日来的雨打湿了,树影柔和地卧在上面。清凉的山气,孕育着旭日的光。树上的露珠像钻石一般耀目争辉。喜欢晴暖的燕子频频翻飞。鸟鸣嘤嘤,令人欣喜。

    片刻过后,再一看,光景已经发生了变化。晴空浅碧,天边浮现着一片片紫色的云,像蛴螬一般。白云从小野子山和子持山向赤城山飘卷——中间显出蓝色的分界线——缠绕着一长列银带似的山腹。小野子山和子持山峰顶——青绿的肌肤上罩着蓝色的阴影——宛若空中的浮岛。

    再过片刻,赤城山麓的云,如大军开拔,徐徐向东南方移动。绵绵蓬蓬,回转着,簇拥着,沿利根的流水次第而下。先头部队虽然已经起程,屯聚在小野子山和子持山下吾妻川河谷里的云,依然没有动静。

    云沿着河水向下飘去,先头部队已过,中军紧紧跟随,殿军也开始前进。白云长长的队伍,像白龙,像横溢的瀑布,沿河流,掠山巅,自西向东,自北向南,步步相随,次第移动。骤然间,抹去了小野子山。子持山也只留下片片山影。接着又把赤城一劈两断,使之变成空中的幻影。受到阳光照射的部分,比白金光亮,比白银洁白。山却高出云表,衬着碧空,苍翠欲滴。赤城山完全变成了蓝色。小野子、子持两山青肤蓝影,鲜润如画。云渐渐淡薄,白极山及越后境的山峰微微露出了青色。

    过了一些时候,如大江潮水般的云流,断了。云层向上飞升,赤城山完全脱掉云的衣服。山肌经雨的洗涤,云的拂拭,青碧如玉。

    香山天气无常。今日的晴朗也不会保持长久。美丽的白云消失了,有的化作轻烟留在山那面了。看着看着,不知何时何地,又涌来混浊的云朵。这里那里,山容山色,分分秒秒,变化无穷。午前十一时过后,山谷里又充满了云,雨淅淅沥沥下起来了。

    尔后就是下下停停,时晴时阴,千变万化。夜里也是在雨声中度过的。

    五月十三日

    朝来春雨潇潇,近午,已绵绵下了几个小时。满目云雾银光透亮。除却伊香保一座山之外,虽然一片迷蒙的云雾,但看来离晴天不远了。山谷的雾全都向上飞腾,宛若轻烟一般,飘扬着掠过人家的屋顶,抚摩着杉树和松树,蓬蓬然而去。

    看看庭院里的泉水,雨点依然频频在上面画着花纹。转眼望望天空,白雨如缕缕细丝,而天色已经渐渐明亮了,小鸟啁啾,燕子欢舞,牛在远方吼叫。楼上楼下一齐打开了窗子。“天晴啦!”人人都很高兴。

    午后二时许,弥漫山谷的云雾果然败阵了。小野子、子持两山从山腰到山脚都显露出来了。雨后,群山拥绿叠翠,鲜润浓丽。突然,头顶露出块块青天。云眼看着断了,支离破碎,辞别了群山,升上高空。或屯聚成团,或直奔东方飘飞。

    赤城左边的山腰,蓦地腾起一段彩虹,视之如梦幻一般,七色交映,艳丽欲滴。子持山腰间片片白云,徐徐向赤城山浮动,当经过彩虹上空时,七色彩桥断裂了。不一会儿,子持山的右侧也出现了淡淡的虹影,薄薄的,构不成一条儿,只有断断续续的彩色光片。

    登楼远望,云的变化实在不可名状。接近山峦的仿佛被染成蓝色,有的则是通体的银白。有的扑朔迷离,有的纹丝不动,似乎含着深深的哀愁。有的在别的云的头上自在地飞翔。有的如巨人怒吼,有的如女人巧笑;有的畸形,有的横斜;有的积如绵,有的白如银,有的亮如铜;有的紫,有的绿,有的灰,杂然相错,极尽放纵恣肆之能事。看画到底是不可信的,这自然之手描绘的景象,真使人应接不暇。一重重深深积聚着,云中有云,云上有云。从那蓬勃攒聚的间隙,仅可以窥见一线蓝天,大有立于岩石之上俯察深渊之趣。

    眼见子持山上空,飘动着点点白絮;再一看,横斜的云犹如白旗在山腰间翻飞。眼见小野子山巅云层屯聚如岩石;转瞬之间,片云不存。云势变化,皆在分秒之间,实难预测。已而,夕阳遍照,聚在西边天空的云层,变成了绛紫色,镶上了金边。月光鲜洁,如阵雨下泻。远山罩在金色的烟霭里。小野子山顶的三朵云,巍然突立,像扬起紫色的烽火。受到日光正面照射的云,宛如白金闪烁。子持山出现了黄绿的襞褶。栏前群山,树树夕阳;雨后新绿,灿然如火。经夕阳一番照射,西天连绵的云层一一消失,可以看到云间的天空,遍染金色的蓝天,飘舞着金龙、金蛴螬、金螟蛉般的云,腹为金色,背为紫色,尽皆在太空的金波里畅游。与此相对,赤城山那边,云层重重,或焦如古铜,或蒸如蓝烟。赤城山被浓云包裹着,压抑着,仿佛岌岌可危了。

    不久,太阳沉没,夜色降临。群山昏暗,天空犹显微明。明星闪烁,如春花开遍夜空。赤城、小野子、子持诸山上方,看上去依然厚积着如墨的云层。伊香保山峰一片昏黑。汤泽的水浩荡有声。

    五月十八日

    早晨晴朗。午后,如绵的云自东向西频频而飞。四时光景,格子门内骤然昏暗起来。开门一看,一带黑云横在小野子和子持山顶,满目山川,湿气充盈,默然无声,神情忧戚。一叶不动,一树不鸣,宛若一幅雨前山水图。此时,云如泼墨,二岳浸没于其中,唯屏风岩屹然耸立,突现在可怕的黑云的上空。鼠灰色的云层漫天飞卷,使人怀疑整个天空都在飘动。

    已而,屋上一点两点,叮咚有声。刹那之间,大粒的雨点夹着冰雹,吧嗒吧嗒骤然而降,令人震惊。小野子和子持两山早已渺无踪影。山风飒飒吹拂着树木,狼狈的燕雀频频聒噪,纷纷藏进绿叶深处。

    雷声隐隐约约地响着。雨势时缓时急,纵横飞洒,未及躲藏的燕子,为了不被风雨击落,仓皇奔逃。满眼新绿频频颤动,万物尽在飘摇之中。

    已而,雨稍止。天上白蒙蒙一片,忽而变成紫色,既而变成鼠灰色。渺渺太空,白云拖曳,犹如神妙的丹青手一笔横扫而成,在灰色的天空里浮动着,向西飘飞。片刻,雨势又复转大,等到渐渐停歇后,小野子山头涌现出茫茫一团,西边天空竟然看到白铜般的亮云。然而,终于未能响晴,时阴时雨,不知不觉日光昏昏,暮色四合。

    高根风雨

    今年五月中旬,我在耸立于伊香保西边的高根山峰顶,借草而坐。

    前面,大壑赫然张开巨口。隔着这条沟壑,左首耸立着榛名富士,右首耸立着乌帽子岳。两山之间,夹峙着榛名湖,水窄如一幅白练。湖的对面,扫部岳和鬓栉岳等高山临水而立,将湖面映衬得更加低平。乌帽子岳右面是信越境的群山,雪光灿烂,如波涛绵亘于天际。

    近处诸山,呈现出一派绛紫色的肌肤。其间,屹然耸立于大壑之旁、嵯峨挺拔的乌帽子岳,山头皆由峭立的碧石织成。山肌历经风雨霜雪的剥蚀,形成条条壁沟。适值五月中旬,春天来到了山中。山表和山腹的壁沟里长满了楢类植物,青叶如织,恰似几条青龙蜿蜒下山而来。又像饱涨的绿瀑,从榛名富士山麓跌落下来,汇成绿色的流水,一齐奔注到右边的大壑之中。壑底立即腾起几座小山,掀起绿色的余波。

    时候正是午后二时许。空气凝重,闷热。西边天空露出古铜色。满眼青山,沉沉无声。吓人的寂静充盈着山谷。

    坐了片刻,乌帽子岳上空,浓云翻卷,色如泼墨。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殷殷雷鸣,为即将袭来的暴风雨敲响了进攻的鼓点。顿时,空气沉滞,满目山色变得忧戚而昏暗。忽然,一阵冷风,飒然拂面。湖水声,雨声,摇撼千山万谷的树木枝条的声音,在山谷里骚然而起,弥漫天地。山岳同风雨激战,矢石交飞,杀声震耳。

    抬眼远望,乌帽子岳以西诸山,云雾蒙蒙,一片灰蓝。这里正当风刀雨剑,激战方酣之时,国境边上的群山,雪光鲜亮,倚天蹈地,岿然矗立。中军、殿军排列二十余里,仿佛等待着风雨的来袭。宛如滑铁卢的英军布阵,沉郁悲壮。使人感到处处浸满大自然的雄奇的威力。大壑上面,突现一棵古老的楢树,一只枭鸟兀立枝头,频频鸣叫。

    已而,雷声大作。黑云在我的头上遮挡着风。风飒飒震撼着山壑。豆大的雨滴,一点——两点——千万点,噼噼啪啪落下来。

    蓦然间,我冲出风雨雷电的重围,直向山口的茶馆飞跑而去。

    恨和枯

    开门,露白。草地上张起绵纸般的大蛛网。蛛丝上缀着细小的露珠,像璎珞,从这一枝垂挂到那一枝。门口闻到了甜香,篱笆根部的金银花不知何时开放了。

    生生又生生。营营且营营。眼下这时节,不管走向哪里,都感受到生气勃勃的自然的威压。田里青蛙钝声地叫着“快生,快长”;麻雀、燕子忙着筑新巢,准备生产,昨天和今天一直在板窗格子里做窝,叽叽喳喳地喧闹着,衔来各式各样的杂物。苍蝇乱飞,蚊子吵闹。蔷薇、豌豆爬满无数小虫子。地里长出茂草。四围的自然压挤着,感到万物的灵殿都在缩小。

    邻居阿金送来过南瓜苗,他来看看生长情况,顺便告诉我说,他家里本来有一架长得很好的葡萄,有一年家中的阿新摘葡萄,从架上掉下来摔伤了。从此以后,全家人都恨这棵葡萄树。结果葡萄不知何时枯死了。恨和枯,多么有意思的事。《新约》上记载,耶稣走过不结果的无花果树咒骂了一句,傍晚归来一看,树已经枯了。只有像耶稣一般心力强大的人,才会有这种事。

    晚上,升起红灯笼似的月亮。本以为要下雨,谁知竟是一个水样的月夜。这阵子,每天晚上月亮都好。夜阑,蛙鸣,苇雀在叫。生活在月光里的我们,也感到像住在又深又静的水底下一般。

    明治四十五年六月一日

    麦愁

    坐在书桌前,心情散漫,写不出一行字。

    外面眼看要下雨,不管哪里,家家都一起割麦去了。镰刀刷刷作响。一面将昨日割下的麦子,高高地装上货车。不时腾起欢乐的笑声。人们都很快活。劳动现在有了报酬。高兴是自然的事。

    历年一到麦秋,“美的百姓”先生就开始烦闷不安。我称之为自家的“麦愁”。先生家大麦小麦合起来,面积约有一反的收获量,雇上两名佣工,很快就收拾完了。一边消遣,一边打麦,根本不算什么。对于买大米吃的先生来说,收上两三袋大麦是小意思。过着单纯生活的农家,麦收既自豪又热闹,然而,多愁善感的“美的百姓”,感到脸上无光,气急败坏地诅咒自己。他终不能成为一名彻底的、实实在在的农民。但也不能随意地写作。他羡慕他们,他可怜自己。这是对他半途而废、我行我素生活的惩罚。没办法,本来,观众也是演员。然而,离开来独自看,依然寂寞。

    终日懊恼。晚上在院子里散步,之后,坐在走廊边的台子上。天上眼看要下雨,满院子的夜来香使得周围显得更加寂寥。我久久凝望着那黄色的冷艳的花朵。

    明治四十五年六月五日

    苍苍茫茫的夜晚

    最沉静的莫过于收割完麦子后的农家的黄昏。

    游览了神武寺,及至傍晚,一个人沿田间小路返回。太阳包裹在苍黑的暮云里落山了。云隙里迸射出的一抹火红的残照也随之消失了。田野,村庄,山边,升起了烧麦秸的缕缕青烟,蓬蓬地散开了。山野,村庄,茫茫苍苍。

    静立远望,暮云晚山,暗影重合,水田渺渺,白烟迷离。望着望着,烧稻草的烟雾从一块水田蔓延到另一块水田。田里一片蛙声。

    夕阳落,雾霭满,万物消融,恍惚如入无我之境。没有人语,没有杂声,没有灯影。

    唯有苍苍茫茫,茫茫苍苍。

    多么幽寂的夜晚!

    独立黄昏,侧耳倾听,只有咯咯吱吱的蛙鸣。

    这是真正的“夜”的声音。

    六月七日

    山百合

    后山山腹长满了葱茏茂密的萱草。中间点缀着一两棵山百合。百花初放,犹如暗夜的明星。转眼之间,很快开满山麓,含笑迎风。而今,这花比午夜的星星还多。

    登山访花,花儿藏在深深的茅草丛里,不易发现。

    归来站在自家庭院里眺望,百花含笑,要比茅草秀美得多。

    朝露满山,花也沉沉欲睡了。

    黄昏的风轻轻吹拂,满山茅草漾起了青波。花在波里漂浮,宛若摇曳在水里的藻花。

    太阳落了,山间昏暗起来,只剩下点点白花,显得有些惨淡。

    又

    住在东京的时候,我曾经就百合做过如下的记载:

    “早晨听到门外传来卖花翁的声音,出去一看,只见他担着夏菊、吾妻菊等黄紫相间的花儿,中间杂着两三枝百合。随即全部买下,插入瓷瓶,置于我的书桌之右。清香满室。有时于蟹行鸟迹之中倦怠了,移目对此君,神思转而飞向青山深处。”

    夏季的花中,我最爱牵牛和百合。百合之中尤其爱白百合和山百合。编制百花谱的许六翁,一口咬定百合为俗物。然而,浓妆艳抹的红百合,又怎能包括清幽绝伦的白百合呢?不要把我当作似是而非的风流人物吧。身处于人如云事如雨的帝都的中央,处于忙里更忙、急中更急的境遇的中央,心境时常记挂着春芜秋野之外的事物。对于一个不事农桑的人来说,买花钱就是我的活命钱。

    我自从买下这瓶百合花,白天作为案旁密友,夜里拿到中庭,任凭星月照耀,夜露洗涤。早晨起来打开挡雨窗,首先映入眼帘的即是此君。一夜之间,减少了几个蓓蕾,增添了几朵鲜花。我从井里打来新水浇灌。水喷洒着花叶,带着粒粒露珠,随后放置于回廊之上。绿叶淋水,青翠欲流,新花初放,不含纤尘。日复一日,今天蓓蕾,明朝鲜花。今日残花,为昨天所开。热热闹闹开上一阵随即衰落,花座渐次向梢头转移。看吧,六千年世界的变迁,从这枝百合花的盛衰上也可表现出来。

    对花沉思,想起了游房州的那个时候。夏还是浅浅的,我没有人相伴,时常一个人孤独地登上海边的山岭。镜之浦平滑如明镜,浮着一两点小船。矶山的绿色同海色相映照。四处阒无人声,只有阳光充溢天地。矶山渐次没入海面的部分,略显突兀,露出了岩石的肌肤。坐在这座山岩之上,白日亦可入梦。这时,一阵香风悄然而过,回头一看,一枝百合正立于我的背后。

    对花沉思,想起了游相州山的那个时候。这地方即使一抔黄土也包含着历史。在倚山茅屋旁边,陡峭的石壁之上,幽深的古老洞穴里,古代英雄长眠的地方,细谷川流经之地,杉树荫下,小竹园里……随处都能看到白色的花朵。有时遇到背草的儿童,草篮上也插着两三枝。有时走在蛙声如鼓的田间小路上,猛然抬头,看见前面有饭粒般的青山。遍山萱草丛生,犹如山岳女神的头发,其间到处点缀着无数山百合,简直像自己亲手簪上去的。无风时,天鹅绒般的绿毯上织满了白色的花纹。一阵风吹来,满山茅草绿波摇荡,那无数白花宛若水面上飘动着的浮萍。

    对花沉思,想起那次夏山早行的时候。山间早晨雾气冷,单衣更感肌肤寒。路越走越窄。山上松锥繁,山下细竹丛生。披草而行,满山露水尽沾裳。微风过后,送来一阵幽香。定睛细看,一枝山百合杂在细竹丛中开放。蹚着齐膝的露水将它攀折。花朵如一支白玉杯,杯中夜露顿时倾注下来,打湿了我的衣裳。亲手折花,清香盈袖。

    对花沉思,想起那高洁的仙女的面影。清香薰德,永葆洁白之色。生在荒草离离的尘浮,而不杂于浮世。她虽然悲天悯人,泪滴凝露,面对忧愁,但时常仰望天日,双目充满希望的微笑。它生在无人知晓的山中,独自荣枯,无以为憾。在山则花开于山,移园则香薰于园。盛开时不矜夸,衰谢时不悔恨。清雅过世,归于永恒的春天。这天使的清秀的面影,不正是白百合的精神所在吗?

    案头一瓶百合。我每对之,则感到神游于清绝幽胜之境。每有邪思杂念,看到此花则面红耳赤。啊,百合啊,两千年前,你开在犹太人的土地上;你在人的眼里,永远是传递真理讯息的象征;百合啊,你开在一个陌生国家的园囿里;百合啊,愿你将清香一半分赠予我吧。

    明治三十三年六月十日记

    晚山百合

    傍晚,登后山。青茅在夕风里震颤,百合花清香四溢。山丘之上,月影朦胧。太阳已经躲到大山的右面,残曛犹明。天上横曳着金黄的云朵,宛如彩旗翻舞,由西向北延伸。富士山刺破淡蓝的暮云,微微露出了峰顶。海水泛着紫色的暗影,一帆徐徐而过,在海面上飘动。

    远望村庄,此时镶嵌于村与村之间的金色的麦田,不知何时已经收割完毕,现出灰黑的底子。水田多半插了秧,满布新绿的秧田和刚刚灌满水的闪着白光的田地,参差交互。—条小河,水窄如带,宛转流去,银光闪烁。麦子收获完了,村庄绿树环合,一片苍黑。这里,那里,腾起烧麦秸的青烟。烟雾眼见着包围了村庄,侵袭了山冈。这期间,黄昏趁势升腾而起。轻风送来一阵蛙声。

    天黑,从山上下来,夹径青茅,苍碧一色。点点百合,如夜空迷茫的星辰,闪着惨白的光。晚风拂拂,山野黄昏,暗香盈袖。

    山端月影,渐次明丽了。

    六月十三日

    碧色的花

    每当有人问他喜欢什么颜色的时候,对色彩极为多情的他,总是难以回答。

    栗鼠色可以铸染自己的坟墓,冬杉的颜色很适合于外套。落叶松的嫩绿,使人想起十四五岁的少年。黑色仿佛是吸饱春雨而泛出微紫的泥土。樱花的秀气出现于少女的香腮。枇杷、香蕉的暖黄,柠檬、夜来香的冷黄。蓝宝石,令人想起飞鱼闪着银灰的翅膀,在热带海洋里跳跃。绿玉,叫你看到那时而在水面泛起红叶、时而日影下彻、垂下无数金丝的山间河流明净的水色。蓊草的衰红,仿佛开在大海岩阴下翻卷的水流里。红蔷薇和红芥子赛过红色的天鹅绒。北风劲吹、一片霜枯的田野的狐色。春日乐伶身上的莺色服。属于和平家庭之鸟的鸽羽灰。紫色含蕴于高山的夕昏,亦含蕴于高贵的僧衣和水晶之中。白色各种各样,水上的浪花,初秋天空的云朵,山野的霜雪,大理石,白桦树,北极熊的皮毛,等等,这是数不尽的。所有的颜色,他都喜欢。

    但是,如果硬要他说出最喜爱的一种来,那么他想选择碧色。碧色——从春日野外三尺深的小河中若有若无的浅碧,到深山溪流阴里的青碧,所有级别的碧色——在这些碧色中,尤为鲜烈的浓碧,对他来说,具有震撼心灵的力量。

    对于高山植物的花,他无权说三道四。园林的花,野外的花,在普通的山花之中,碧色是很可人的。西洋花草中,山梗菜、千代喉草,都具有美艳的碧色。春龙胆,“勿忘我”的琉璃草也有可爱的花朵。紫阳花、一种溪荪、花菖蒲,那碧色虽说不算纯净,但也可看。秋天有龙胆。一位身着牧师服装的诗人,曾到他村中来玩,在路上采下一株龙胆花,熟视良久,忽然吟出“一片青天落下地”的诗句来。晨露未晞的牵牛,不用说主调是碧色。在夏天的花草里还有矢车菊,这种花是舶来品,生长在麦地里,夹在小麦中间,开着黄色的花朵。在日本似乎还有些不太习惯,但那清疏的形态,天空般的深蓝,是夏天里为人带来凉意的花。七年前的六月三十日,一大早,他从俄罗斯中部茨克诺车站,乘农民的马车,前往托尔斯泰翁的亚斯纳亚·博利尔纳的时候,走过朝露灢灢的麦田。正要开镰的麦丛中,天蓝的花朵随处开放。他由于睡眠不足而感到旅途疲劳,即将见到托尔斯泰翁,又使他兴奋不已。这时,他那高热病人般的眼里,出现了这种天蓝的花朵,使他沉溺于一种不可思议的安谧之中。

    夏天还有千鸟草花,千鸟草又名飞燕草,叶子像胡萝卜缨子一样,花儿做飞翔状,似千鸟又似飞燕。园养的有白色、桃红,还有桃红中带紫白色的。野生的似乎只限于浓碧色。浓碧一褪,就变成木槿色,进而变成紫色。提起千鸟草,眼前立即浮现出赤塔的高原。那是明治三十九年从俄罗斯回国的时候。七月下旬,离开莫斯科,在伊尔库茨克换乘东清铁路火车,从莫斯科出发后第十天经过赤塔。离开故乡只四个月,然而东边越过乌拉尔时,火车骤然变得缓慢了。在伊尔库茨克换车时,车厢中上来了个中国和尚,很令人高兴。从伊尔库茨克起,每一站都上来许多中国人。在赤塔见到的中国人尤其多,使人觉得像在满洲。火车从贝加尔湖一路上坡,到了赤塔就稍微有些下坡了。下坡车速快,心情也畅快得多。凭窗而望,地面上的浓碧映入眼帘,远胜过天空。这是野生的千鸟草花。他探出头睁大眼睛瞧着,铁路两旁是荒无人烟的山坡。那耀眼的浓碧的花朵,有的正在盛开,有的稍微衰谢,泛起微紫,有的正在打苞儿,千枝万朵,迎送着来往的列车。他当窗坐着,沉醉在这色彩里,显得有些恍惚了。

    然而,在碧色的花草中,他不知道如露草那般优美的碧色。露草又名月草、萤草,鸭趾草。这种草的姿态没有什么看头,唯有那两瓣花儿,倒也不像完整的花,仿佛是被调皮的孩子揪掉的碎片,又像小小的碧色蝴蝶停在草叶上。这种花寿命短暂,开放在有露的时候。然而伴随那泛出金粉般黄色的花蕊漾溢出来的鲜丽的纯碧,却是无与伦比的秀美。把露草当作花儿是错误的。这不是花,这是表现于色彩上的露之精魂。那质脆、命短、色美的面影,正是人世间所能见到的一刹那上天的消息。在村头,在无耳地藏菩萨的足下,在那些各种无名的花草中,看到溢满朝露的露草耀眼盛开的时候,他便借着那位诗人盛赞龙胆的句子赞美这花:“露草呀,你是蓝天滴沥的清露,你在地上使蓝天得到了复苏。你这开在地上的天之花啊!”“哥尔利人啊,为何仰天而立?”我们只是仰望青空,而不知脚下已践踏了盛开的露草。

    碧色的草花中,以露草最为多情。

    梅雨时节

    雨,下下停停,停停下下。鸦啼蛙鸣,争唱雨晴。

    趁着雨歇,走出门外,踏着厚厚的杂有麦秸的淤泥,在村子里穿行。男人站在绿叶簇簇的房前采摘梅子,女人在地里种植甘薯。

    田里大都插了秧,苗稀水涨,田田嫩黄。蛙声四塞。水从一块田流向另一块田,汩汩有声。只有梅雨时节才会听到如此浩荡的水声啊!

    河流如膏脂,碧潮满满,一捆金黄的麦秸,上下浮沉着漂走了。岸边的芦苇,有一些吐穗了。孩子们折断芦苇铺在地上,坐着钓鱼。

    空气沉闷而凝重。看,村里的炊烟,潮湿得难以飞升,只能化作雾霭在地上爬行。看,山野变得深蓝重绿,仿佛滴下一滴水来,也会化成漫漶的色彩。

    山上传来枭鸟的叫声。

    雨又沙沙沙地下起来了。

    六月十八日

    梅雨乍晴

    梅雨时节,这十几天没有一个像样的晴天,擦铺席的新抹布长霉发黑了。今天突然晴好,可喜的太阳出来了。等得不耐烦的蝉高声鸣叫。土地升腾着蓬蓬水汽,地面印着浓黑的树影。蔚蓝的天空像少女的翠袖,夏云银光闪耀。敞开门窗,充分放进来阳光和风。

    盼望今日晴明的农家,兴高采烈地开始打麦了。东边噼噼啪啪,西边噼噼啪啪。东面的阿辰家里,由个子很小但大方潇洒而富于男子气的岩公带头,唱道:“村外三轩家,吹来城里风。唉咳哟,唉咳哟。”热闹的歌声夹着噼噼啪啪声。北面的阿金家都是不爱开口的人,家中唯一能唱几句的稻公去当炮兵了,春子上小学了。老爷子、大儿子、大女儿和三儿子四个人,老大音公不会唱,有时会大声吼几声,规规矩矩地打麦子。东西南北,欢声笑语。听之令人兴奋不已。

    梅雨乍晴好,家家打麦声。

    明治四十三年六月二十九日

    夏

    梅雨放晴,忽而已是夏天。

    打开格子门,垂帘而坐。帘外山青,穿着洁白衣衫的人来来往往。

    富士山也换上了夏装。碧衣翩翩,神清气爽,头上仅仅挽着两三条雪带。铺绿垫翠的相模滩,吹来习习海风。你感受到它的凉意了吗?

    又

    今日在后山,首次听到茅蜩的鸣叫。清新悦耳,如摇银铃。

    白日衔山,晚凉渐生。有人外出到河边垂钓。笑语喧哗,笛韵悠扬。小孩在放焰火。

    夏季开始了。

    七月十日

    良宵

    今夜可是良宵?今宵是阴历七月十五日。月朗,风凉。

    搁下夜间写作的笔,打开栅栏门,在院内走了十五六步,旁边有一棵枝叶繁密的栗树,黑漆漆的。树荫下有一口水井。夜气如水,在黑暗里浮动,虫声唧唧,时时有银白的水滴洒在地上,是谁汲水而去呢?

    再向前行,伫立于田间。月亮离开对面的大竹林,清光融融,浸透天地。身子仿佛立于水中。星光微薄。冰川的森林,看上去淡如轻烟。静待良久,我身边的桑叶、玉米叶,浴着月色,闪着碧青的光亮。棕榈在月下沙沙作响,草中虫唱,踏过去,月影先从脚尖散开。夜露瀼瀼,竹丛旁边,频频传来鸟鸣,想必月光明洁,照得它们无法安眠吧。

    开阔的地方,月光如流水。树下,月光青碧,如雨滴下漏。转身走来,经过树荫时,树影里灯火摇曳。夜凉有人语。

    关上栅栏门,蹲在廊下,十时过后,人迹顿绝。月上人头,满庭月影,美如梦境。

    月光照着满院的树木,树影布满整个庭院。院子里光影离合,黑白斑驳。

    八角金盘的影子映在廊上,像巨大的枫树。月光泻在光滑的叶面上,宛若明晃晃的碧玉扇。斑驳的黑影在上面忽闪忽闪地跳动,那是李树的影子。

    每当月光穿过树梢,满院的月光和树影互相抱合着,跳跃着,黑白相映,纵横交错。我在此中散步,竟怀疑自己变成了无热池水藻间的游鱼。

    凉夕

    日落。坐在后垣上,垂着双脚钓鱼。面前,残照溢满河川;背后,青芦飒飒震颤。

    潮水渐涨,溯流而上。河水澄碧,状如无物。水底更加鲜明。小小鳗鱼在水藻里奋力穿行。当年刚刚出生的黑鲷,在碧玉般的水中结队循游,水底印着惝恍的影子。虾虎鱼从石垣缝里游出来,躲开举螯来袭的螃蟹,转头逃遁。小虾顺着木桩向上爬行。攀附着石垣的寄居虫,像跳水一般咕噜咕噜坠落下来。

    向下游望去,下游反倒像上游一样。那里山峦映在深水之中,碧影迷离。河水伴着凉风一起向这边流泻。涨潮时,“夕阳明灭乱流中”。残照的影子恍惚地映在水中,随波逐流。鱼群搅水,那波纹随即被流水抹消。河底毵毵细草,一经流水梳理,正要伴着流水而去。几队小鱼也随着顺流而下。

    河水涨到我的垂着的足尖时,残照已经消逝,潮满河平。鱼儿在水里欢跳,那声音就像投进的石子一般。

    七月二十日

    夜来香

    在他成为一个村民的时候,从玉川的沙碛中拔来一棵夜来香,随便地栽植了。这会儿,十几棵花茎每天夜里至少绽放出七八十朵花儿,令人怀疑是月亮坠落在黄昏的庭院里了。

    夜来香不是讨人喜欢的花。尤其在白天,夜间开过的花朵红红地萎缩在一起,依依难舍地眷恋着枝头,那副颓然垂挂的样子,实在没有什么看头。然而,这花开在墨染的夕暮里,如女尼般冷艳、明净,那清澄的黄色,那幽然的香气,带着一股清凉,很适合于夏天的夜晚。那花朵一瓣一瓣“啪”的一声绽开,那微音听起来也十分有趣。在这黄昏,当你独自怀着幽思,浑然而行的当儿,同这默默开放的花儿不期而遇,你会不心动吗?夜来香也不是薄情的花啊!一个八九岁的弱小男孩,从城下郊外的家里出来,沿着河边的沙路,到四公里外的小学校去上学,一边是古代的法场,一边是墓地。路就从中间通过。法场只有废弃不用的黑乎乎的绞刑架,有乞丐居住的小屋,一到黄昏,小屋内就点起朦胧的灯火。另一边的墓地上,新旧坟茔累累并列。自初夏以来,墓地的沙地上就开放出许多夜来香,白天走过时,他每每看到昨夜的花的遗骸,耷拉着,呈现出暗红色。从学校归来得晚了,走在灰暗的墓地上,觉得塔和土馒头后面的花儿,睁着黄色的眼睛窥伺着他。他也看着花儿。对他来说,这夜来香早就是死亡之花了。

    这墓地上,有他侄儿的墓。这个侄儿其实只比他小一岁,六岁的叔叔和五岁的侄儿常常在一起游玩。有一次,叔叔把笔杆交给侄儿,命令他像狗一样衔着摇头,这温驯的孩子顺从地摇了两三下,叔叔强迫他再摇,侄儿不高兴地拒绝了。叔叔愤恨地瞅着侄儿,拿着笔杆朝他脸颊上一戳,侄儿“哇”的一声哭了。这个侄儿得了腹膜炎,第二年元旦,死在医院里。他是在欢饮屠苏的酒席上听到这个噩耗的。作为叔叔的他,心中很不是滋味。他开始微微感到有些懊悔。

    墓地一边临着大河,一边连接着这条河的一个支流,侄儿就葬在那条支流附近。侄儿死后两三年,上小学的叔叔,在一个夏天的正午,同两三个同学到那小河里游泳。他带着几分自豪告诉他们,他侄儿的墓就在那里。他还拉着同学为侄儿扫墓。在那小小的墓石前,几个光着身子的小学生轮番跪拜,折一枝凋落的夜来香插在坟前的沙地上。

    如今,他看着夜来香,这花朵里隐藏着他儿时的梦。

    五月雪

    五月十五日,在香山,早晨阴霾,气候寒冽,遂裹上了棉衣。旅馆侍女端来早馔,告诉我:“下雪了。”起来打开格子门,五月里罕见的雪花,霏霏而下。

    闭门用罢早点,又向外望去,雪已小了,不久即止。十分钟过后,云开雾散,眼前涌出两座银白的山峰。这是小野子山和子持山。

    就这样寂无声息地看着,看着,朝阳初升,雪山微微放射着金光。太阳升高了,山间出现两三道淡蓝的阴影,悄悄把山峰和峡谷分开。

    四小时过后,再一望,雪已消融,小野子和子持又恢复了原貌。宛如梦幻。

    夏兴

    一

    十二岁那年夏天,曾经在京都栂尾的寺院里避暑。寺下面有一道清流,一处积满流水的碧潭,潭上突露着岩石。

    炎阳如火的一天,同两三个朋友一起到附近的村子买西瓜。说是要放在溪流里冰一冰,有的抱着西瓜从岩上跳下去,有的为了争夺西瓜打起水仗。潭里沸腾了,泛起了雪白的浪花。正当三个人眼花缭乱之际,流水悄悄把那翠绿的玉球夺走了,漂漂荡荡地冲走了。大家争相去捞,西瓜撞在岩角上,碎了。每人抢到一块,边吃边游。这样的西瓜多半是水。

    二

    故乡姐姐家,有清冷如冰的井水。水井旁边,绿叶翠蔓,弥天蔽日。南瓜地里,处处开着黄花。下午两点,蝉声聒耳。当感到眼睫千钧重的时候,便光着脚走到井畔,汲一桶水置于高架上。砍去南瓜弯曲的蔓子,水桶上插一根导管,然后赤条条地从头浇到脚。这样的事至今难以忘怀。

    三

    下了富士山,和朋友各骑一匹马,由中畑向御殿场奔去。一路上,可以看到山丹、车轮百合、瞿麦、桔梗等夏秋花草,杂在浅茅丛中开放,仿佛走在画图之中。叫牵马的小姑娘折来一捆,载于马首,爱其色香。最后,一边走,一边用一束束野花拍打着前边马背上戴着海水浴帽的朋友的脊梁。

    离开中畑时,已近中午,日光赫然照下来,骑在马上汗流浃背。走了四里光景,忽地传来殷殷雷声,爱鹰山边涌现一团黑云,眼看向东南方扩散。风带着水汽,飒飒扑面而来。抬眼仰望,炽热的阳光已经消失,地上也没有了万物的影子,原野、森林,一片昏暗。马打着响鼻,快活地走着。

    “烟生原野草,雨降晚凉天”。

    我这时才懂得西行这首诗的妙趣。

    四

    上文提到的姐姐家,位于燃烧着不知火的海滨,靠近天草。这里大小岛屿星罗棋布,水深而澄如碧玉,在岛屿之间回旋流动。或形成河流,或形成湖泊,悠悠然如游戏一般。陆地和岛屿,岛与岛之间狭小的地带,两边的人可以低声对话,相熟的孩子们可以借助水盆渡来渡去,真可谓“岛间海为涧,渡船小于瓜”。

    江村八月碧鲈肥。亲戚知友三四人,驾一叶小舟,载着钓竿、锅釜、米、盆碗、酱油等物出海了。头顶炎阳照,水上微风吹。拣个岛影沉静的地方泊下小舟,各人都垂下钓丝,船老大的钓钩上喜获一条尺把长的鲷鱼和两三条幼小的碧鲈,而我们这些外行人的钓钩上,只挂着一点可怜的杂鱼。真叫人气不过哩!日近中午,把对面的钓舟唤来,买一条更大的碧鲈,将船挽于岛旁的松树上,趁船老大做饭的当儿,曲肱躺下。阳光炫目,少女们用衣袖掩在脸上。身子下面,海水呱嗒呱嗒地舔着舱底,摇摇晃晃好像躺在摇篮之中。不知不觉间,梦绕魂游,早已出了三十多里远。突然,雷鸣贯耳,睁眼一看,船老大正高声呼喊:“客人,饭好啦!快起来吧!”

    竹箅上的碗里盛着米饭和汤汁,大碟子里装满了生鱼片。一只小钵里盛着酱油。用潮水煮的米饭,略带咸味,却很香甜。船老大用生锈的菜刀大块大块切成的鲷鱼和鲈鱼,那鱼片比木匠用斧头砍下的木片还要大,却是那般香甜可口。吃罢饭,借用岛上人家的井水润润咽喉,回去脱掉衣裳,从船上向海里一跃,游上一遭儿,再睡上一觉。太阳西斜了,微风鼓浪,这时再把小船换个地方,钓上一阵。太阳更加西斜,最后落山了。海岛一个接一个昏暗了,光闪闪的水面流着融融的紫霭,不久又变成了白色。

    返舟还家,每响起一阵咿呀的橹声,空中就增添一些星星。星光映在水里,小船行于天上。黑魆魆的海岛,灯火明灭,阒无人声,只是到处充满了虫鸣。走着走着,天空和大海都变得一片昏暗。橹声轧轧,溅起片片水花,犹如碧绿的磷火。小船两边的鲻鱼、鲈鱼等鱼类,倏忽远逝,水中泛起一道白光。夏夜易逝,归来后,但见江村寂寂,一片黑暗,只能听到喧嚣的虫声。

    五

    一天晚上,头疼发热,夜不成寐,遂起身漫步于庭院之中。黑树森森,月光下漏,青碧如雨。院里虫声四塞。行至井畔,放下井绳汲水,月光在水桶里摇曳闪烁。掬水入口,吸几片月光,随将余下的倾覆于地,月影也跟着滴滴答答掉落下来。真是太美了!于是,打一桶,又打一桶。我把三桶水泼洒在地面上,然后,在虫声和树影之中伫立良久。

    六

    住在逗子的时候,有一天,暑热甚剧,头戴麦秆海水帽,赤条条地摇着小船,独自驶向前川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这里是御最期川的两股支流汇合之处,水藻间有深水潭,是鱼的巢穴。把小船停在这里一看,有的坐在船上垂钓,有的读书,也有的摆下钓丝,躺在舱板上睡午觉,等醒来一看,钓竿早已被鱼拖走了。有时也能钓到七寸长的虾虎鱼。

    右边的支流相会处,有一块青芦洲。洲上遍生松树。松下草丛里的红百合、瞿麦、日扇等,都开着花,白天也能听到虫声。洲的四周尽是软沙。有时,把小舟泊于此处,登洲采摘一些红百合回来。有时,朝阳流紫,浅水的地方宛如没有水一般,仿佛日影一片,坠落水中,似有若无,似动非动。审视之,是青虾在巡游。它们通体透明,群集一处,青如水色,遂难辨认。它们一旦巡游,如黑影在水底移动,这时方可知晓。仔细一瞧。看芦根上,浅水沙滩上,也有它们在游动。伸手捉来,须臾便可捡到一篮子青虾。

    水越混浊,所钓收获越多。多雨的日子,穿一件衬衫,立于河中,将钓竿插入水中,同水面保持四十度的斜角,静等鱼来。河水混浊成灰黄色,如膏油一般。钓竿和钓丝倒映水里,物和影形成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站在水中久了,双腿像木桩一般,有时有螃蟹什么的爬到腿上,倒也觉得好玩。

    忽然,天空蓦地昏黑下来,一滴雨点落在水面上,画了一圈蛇眼纹。接着噼噼啪啪落得紧了,一圈圈水纹交织在一起。最后,大雨哗然有声,水面顿时荡起叠叠细浪。抬眼一望,空中的水晶帘一直垂到河面之上,小坪一带的山峦,薄暮冥冥,附近的松林若隐若现。不久,雨住了,河水越来越混浊了。松林吸饱了雨水,浓绿的树影映在河里。水珠顺着鱼竿和钓丝滴落,河面上荡起一圈波纹,不断向外扩大开去。

    归来时,鱼篮里装满了鳗鱼和虾虎鱼。

    七

    大人小孩三四人到远海钓鱼。不一会儿,富士这面山麓紫铜色的云层底下,传来了殷殷雷鸣。然而,海上却静悄悄的,风平浪静。

    向大岛方向眺望,听船老大说,骤雨就要来了。可我们眼里什么也没有发现。再向远海眺望。“来啦,来啦,到底来了呀!”船老大正说着,洋面上立时暗了下来。八里远之外,一只渔船下了帆狼狈驶来,周围的水面上荡起了粼粼细浪。骤雨掠过大海,迅速降临。还未来得及调转航向,只见黑压压的云雾席卷而去。冷风飒飒扑面。小船四周蓦然腾起无数水波,银白的雨滴砸在竹箅上,一点,两点……千万点。须臾之间,我们的一叶扁舟陷入了黑风白雨的重围之中。

    没有雨伞,即使有也无法撑开。三四个人扯着草席顶在头上,大人小孩一同在席子底下谈笑。蹲在舱底,电闪雷鸣,绕舟而至,雨水打湿了袖子和前襟,随后再把衣服绞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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