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老兵,曾在塔克拉玛干边缘待了四十年,在荒滩上开垦出绿洲,离休后,落叶归根,回到江南水乡。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已不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嫌这里又潮又热。他总是穿着驼毛毛衣。其间,毛衣开线,母亲补过几次,后来,索性拆除,打了一件毛衣背心。
我想,要再拆了再打,就不够毛线背心的材料了,那还能打出什么?父亲的死,终止了我的担心。现在,我不知道母亲又要编织出什么。
我想,母亲的心里一定在想象中把她和一件织物套住一个人吧?每一样事情,母亲都有她的想法,她总是要我按照她的想法行事。而且,她事先不透露她的想法,到我做得差不多了,她就提出异议。我不得不妥协。
要是我坚持,她会说:一把屎,一把尿,养了你这么大,现在翅膀硬了。
姐姐突然来电话,说:现在我在火车站。
我手忙脚乱,说:你怎么预先不来个电话?
姐姐继承了母亲的行事风格。她说:老娘要回农场。
那是父母“战斗过的地方”,跟天斗,跟地斗,其乐无穷。母亲已九十高寿了,怎么说走就走?
母亲仿佛返回青春年代,开始收拾行李、包裹。
我在旁边说:趁这个时候,该丢掉的东西要丢掉了。
父母返回江南的时候,也是大包小包,里边盛的都是旧物,我的眼里,那都是没用的东西。现在,几乎都重新带回。有些东西,根本没用过,只是过了梅季,拿出来晒一晒,然后又得存起来。简直是旧物来回旅行,岂不是瞎折腾吗?很可能,今后还是不用。
趁母亲不注意,我偷偷地把一些旧物塞到她看不见的角落。可是,很快被她察觉。她督促我找出来,重新装进包裹,还用绳子系住。
我不得不佩服母亲的记忆。每一件旧物,她都能说出来路,甚至故事。我拎起来,说:这么重。
母亲说:你别再去打开。
仿佛一地的包裹是小孩。母亲在农场时,是连队托儿所的所长。
我知道已拦不住母亲。商定了托运行李包裹。可是,母亲说:包裹跟着我走。我反复劝说,托运包裹相当保险,不会像小孩那样失散,随身携带包裹,是顾着你,还是顾包裹?
临走的晚上,母亲拿出驼毛绒线背心。显然,她把织背心的进程和姐姐来接的时间扣紧了。
我仿佛穿上了母亲的想法,说:紧了。
母亲说:穿一穿就宽松了。
反正,母亲已经不能监督我穿了,这是父亲穿过的毛衣,我不愿穿。我甚至想,毛背心会紧缩起来——母亲在打毛衣时施了咒。我说:冬天穿。
我在整理母亲随身带的一个拎包时,发现了一束竹针,万一母亲不慎跌倒,竹刺从包里刺出来呢?竹针纤细光滑,它不知织过多少羊毛、驼毛织物,已经磨瘦了许多,能看出竹子质地的天然纹路。
母亲夺下我手中的竹针,像抢救那样,说:你想干啥?它还有用。
第二天,我送她们乘火车。母亲突然问:托运的包裹会不会跑丢了?
于是,我按照火车线路,想象她们到了哪一站,然后,转车。五天后,中午,我给姐姐打电话,她说:早晨到达农场,妈妈还没醒。
我说:这么漫长的路,她一定累了。
姐姐说:行李也同时到达,妈妈整理了半天。
我说:怎么那么着急?放一放又怎样?那些旧物带来带去,不晓得丢弃,可能最终也派不上用场。
姐姐说:少了一样,竹针。
我说:不会少吧?是不是途中,竹针钻出去了?
姐姐说:妈妈让我叫你找找。
我想到母亲像对待托儿所的小孩那样守护着旧物的包裹,我说:我拿出,她又放进去,我怕它出危险。
姐姐说:妈妈临睡前,还不停地念叨,竹针用了七十年了,你就说找到了,不然,她不肯罢休。
我要姐姐传达“找到了”的信息。一刻钟后,姐姐打电话过来,响起母亲的声音,我连忙说:竹针找到了。母亲说:寄过来。我说:现在谁还打毛衣呀?我保证给你保管好。
接着的日子,又通了几次电话,姐姐在电话里喊,我知道,母亲在姐姐的旁边,姐姐对着母亲的耳朵传达我的话:竹针找到了,弟弟负责保管。
冬天第一场雪。姐姐来电话。母亲在电话里说:农场下雪了,很大很厚很冷。我说我们这儿的雪也响应了。母亲问:驼毛线背心穿上了吗?
其实,驼毛线背心压在箱底。仿佛母亲就站在我面前,我拍拍胸口,说:穿上了,很暖和。母亲像突击抽查,说:打毛衣的针呢?我迟疑了一下,说:啊?哦哦,在在在,保存着呢。
猛然,我想到骆驼——沙漠之舟,在茫茫沙漠里行走。我想象我骑着双峰骆驼,驼峰已塌塞了。我渴了。骆驼的鼻子一缩一扩,嗅着干燥的沙漠。我终于松开了缰绳。骆驼不再按照我的意志走。我知道,骆驼前往的方向,某一处一定有水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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