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耀这个人物,在清光绪中叶至民国八年,是汴梁城著名的光棍,独霸杠局的杠头。是时的士大夫阶级褒其豪爽豁达,肝胆照人,称之为名士,尊之为先生;一般骚人墨客,赞其倜傥不羁,滑稽风流,誉之为诙谐家;城市贫民,因其常解义囊,时受赈助,呼之为鲁善人;而走江湖的,更以其有求必应,讲江湖义气,公认为众望所归的把子,三百六十行的“点穴师”。因之声震中州,誉满梁苑。迄今汴市八十岁以上的耆者,对其一生之所为,仍津津乐道。
以上《汴梁琐记》中的一段颂赞文字,说的就是我鲁公。照今人交往之规矩,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鲁名耀字明远,祖籍山东,迁居大梁,生于公元一八五六年,卒于公元一九一九年,享年六十三岁。自幼家贫,父母早亡,无力供读,仅上二年私塾。一百三十多年以后,我回忆起来,还依稀记得,其时学习算不得努力,但写字背文诵诗都还算得伶俐,这也为日后飞腾垫了基础。说飞腾,不仅词不确切,意也过了。然无论如何,一世活得还算精神,乐哉悠哉,洒洒脱脱,现今的世人,是万万不能和我并论的。可惜死得过早,成了一种后悔。不过话又说回来,死也就死了。有一段年月,你们千万世人,都如学生跟着先生诵书一般,齐声高呼:“人总是要死的,只要死得其所……”我们那边的人听了,觉得这话在理。我想我死了,也算得了其所。活着精神,死了也自然精神。向你们招呼一声,这是因果。
客官,以下便是正文。
清光绪中叶,仲春时节有一日,风和日丽,东京城里的国槐,其时候叶都墨绿,枝条被旺盛的汁液鼓胀着,鞭子般扬在空中,大叶井然有序地叠在枝条上,把大街小巷裹在浓荫里。城中心的鼓楼广场南,大相国寺东门大街,就是现如今人们到京必游的马道街,在树荫下伸展着,来往行人闲散商客如雨天蚂蚁搬家在街面拥涌。脚步声、唤卖声、寻人声、吵闹声,汇成一条浊水大河,翻翻滚滚。酒楼、饭店、香药铺、茶肆、戏园,像礁石般稳在那河水中,把千万种声音撞得哗哗稀碎。这个时候,正是午饭的当儿,从鼓楼西北角的“京古斋”下走过来一个人,穿件薄布长袍,油污把本色盖了,一身都是亮腻腻的脏,像是剃头匠的洗刀布,谁见了都觉恶心。他相貌极是平常,长脖子尖嘴,眼又小又圆,走路有些微趔趄。肩上背一个脏污叉褡,内里鼓鼓突突。他来到鼓楼广场四下打量一阵子,从叉褡里取出一副香骨板。这香骨板是两条牛的大腿骨,干了,呈出黄白色,上扁下圆,如半个扇面,下端的自然手柄末梢上,系了多色的红绿绸条,上端中心骨的两侧旁,打了两个不透眼,各系一对铜铃,饰着五彩丝穗。他略一定神,两手就各执一块香骨板,在空中哗哗一摇,把周围的人先警醒一下,然后两板相敲,铃铛伴奏,高声唱起来:
平生头次到东京,一步三迷难出城。
东瞅瞅,西看看,眼前一片杂货店。
杂货店,杂货行,走过苏州漂过洋。
海参海带出海外,陈州出的黄花菜。
黄花菜,不用刀,做时不离花胡椒。
小小胡椒圆又圆,漂洋过海到河南。
花椒小小麻又麻,出在东北山旮旯。
不是香料卖的贵,一道关口一道税。
说真罗,唱真罗,掌柜报税我见过。
长的香,短的炮,初一十五它先到。
大火鞭,小火鞭,逢年过节它占先。
黑糖香,白糖甜,谁要买糖来找咱。
东街大嫂有了喜,来买咱的江南米……
这人唱的是“莲花落”。莲花落需有竹板伴奏,就像那段年月时,学生们打着竹板唱“竹板一打哗哗响,有段佳话我来讲,俺村有个王大娘,忆苦思甜泪汪汪……”那样唱,离开竹板是不能出口的。可这人,不仅不用竹板唱,且香骨板还敲得那么有节奏,铜铃也响得那么有致,这就把人惊了。接下去,又听他唱出那么一排子马道街的杂货曲。于是,街头上立马围起了人群,像看名旦演戏般把他围起来。半是热闹,半是惊疑,人们都站着不动,静静听着,只几个矮子在人的胳膊弯下朝里猛挤。短短一曲莲花落,唱尽了马道街杂货经营、花色品种、产地来源,着实让东京客商大开眼界。当他唱到“生意好,生意旺,光卖现钱不赊账”时,从人群里挤进去一位先生,眉开眼笑,不言声,拿出几个制钱塞进他的叉褡,转身便出了人群。
这先生是马道街专门经营作料的“兴隆香料店”的掌柜。那唱莲花落的松松肩上叉褡,瞅着掌柜后身,转口就唱道:
生意好,样样全,掌柜不在乎几个钱。
赏了钱,我道谢,再到下边把盘缠借。
唱罢,他以惯常的“紧三下,慢三下,不紧不慢又七下”,连击十三而告终。最后一下击过时,立即两板相合,以手扪之,余音未发,戛然而止,然后朝着四方三鞠躬,共计十二礼,又收了几个制钱,走出人群,就正式进了马道街。
这马道街本是东京的繁华去处,商业中心。原名叫寺东门大街,因为坐落在大相国寺的东门前,这么叫了数百年。可到了明代中叶万历年间,坐镇东京的周王六世康王勤熄,笃信佛教,又酷爱骑马,时常驾临大相国寺拜佛听经课,他和他的随从就把坐骑拴在这条街上。日月久了,为了方便,就在街南建下马房一座,有专人为其照料马匹,寺东门大街也遂被他改名为马道街。到了明末时期,黄河一次泛滥,马道街也随之荡然无存,留下的只是空空的一片阔野水洼。水息后,大相国寺西面的铁佛寺以东,迁徙来了二百多户人家,多半是陕甘的回族难民,他们中间有一批伊斯兰教马贩子,在此做起贩马生意。马道街成了试马场。到光绪十五年前后,有位南方富商,姓王,在铁佛寺南开了个百货铺子。字号为“洋货大商店”。随后,马道街两侧就多了许多店铺。到清光绪中叶,这儿已经是店铺林立,商人熙攘的好去处。窄窄一条街上,店铺门前的镀金字号牌,长的,短的,宽的,窄的,竖的,横的,一街两行,满满悬挂,极为醒目照人。这些字号,异常讲究,文章大都做在“吉利”二字上。如福、祥、乾、盛、仁、利、泰、益、丰、昌等,最有名的是老字号中兴楼、乾坤堂、马豫兴、元隆、老宝泰、义丰厚。
此时,那唱莲花落的,进入马道街,两只小眼朝上吊着,盯着那些字号牌,痴怔一会儿,又打起香骨板,哼出一首油滑律诗来:
顺裕兴隆瑞永昌,
元亨万利复丰祥,
泰和茂盛同乾德,
谦吉公仁协鼎光,
聚益中通全信义,
久恒大美庆安康,
新春正合生成广,
润发洪源厚福长。
念罢,走到马道街中间的“宏财馍店”前,看看那又白又大的麦面馍,朝掌柜深深鞠了一躬,把香骨板向前一伸,旋即拉回来,“擂鼓三通”以壮声色后,便振振有词道:
拜罢他,再拜你,看看掌柜的好生意。
走就走,挪就挪,掌柜卖的好蒸馍。
馍又暄,面又硬,买主看看都高兴。
蒸的卷子四方方,一个一个摆桌上。
你的蒸馍圆又圆,能卖五湖四海钱。
光卖蒸馍还不算,余外还带机器面。
面条好,秤公平,买主吃了都传名。
唱的掌柜高了兴,顺手拿钱朝我送……
这店掌柜是个胖老头,腰里围了白腰布,听他唱完了,朝他肩上拍了几下,问:“哪里来的?”他说:“山东。”“好嘴口。”“不敢,儿子是跟着老爹你学的。”那掌柜一笑,从腰布兜里取出一个制钱,外加一个雪白蒸馍递给他,他就又深鞠一躬,退着出了“宏财馍店”。
就这么,见了“顶德理发铺”,他唱“七步走,八步留,一行青丝挂门头。不论公子与王侯,按着头皮水中揉……”见了“同仁药铺”,他唱“同仁号,喷喷香,施礼搭躬拜药王……”见了粮行,他唱“三步高,两步低,迈步来到粮行里。先开粮行汉钟离,后开粮行伍子胥……”走过短短一条马道街,他统共唱了二十余段莲花落,讨要了二十多个制钱、一个蒸馍、两根油条、一碗胡辣汤。几天的饭食有了着落,他刚想坐下把两根油条吃下去,忽然一转身,发现身后竟围了十几个讨饭花子,一个个脏污衣服,蓬头垢面,大的有六十几岁的老头儿,小的是十二三岁的孩娃儿,眼睛都盯着他的手,眼珠仿佛立马就要流出来。那架势,仿佛他偷了他们物件儿,不还时就要下手抢。
看着这帮讨饭花子呆了一会儿,他问道:“谁是‘当家的’?”
老汉问:“你是刚入城?”
他答:“从山东来的老二。”
老汉说:“东京的花子少‘教行’,都是‘单杆儿’讨饭吃。”
他想了想,道:“世上三大帮,有钱的财主为一帮,抢钱的绿林为一帮,乞讨的杆儿为一帮。‘丐儿不成帮,饿死没人扛’。没有教行哪成呀!”说着,把油条分给孩娃和老汉几个“杆儿”,又从叉褡和长袍袖里取出制钱,一人分了一个,把香骨板往叉褡里一丢,将叉褡摔在肩上,朝着铁佛寺扬长去了。
他腿虽趔趄,路却走得极快,随着两只胳膊的摆动,叉褡在他肩上一跳一跳,若不是长袍屁股那儿有一片格外油亮的污渍,你断然不会觉出他是一个单杆儿叫花子。
此人便是我鲁公。
是年我二十九岁,饭已经讨要了十余年,南到武汉,东至徐州,西到洛阳,北过黄河,在“穷教行”当家也很有几年了,叫花子这碗饭已吃得轻车熟路。要不然,莲花落怎么能唱得那么溜口儿。
要讲我活的一辈子,就得从我初入东京说起来。为了能在东京“穷教行”里成为当家的,我从大南门入城后,先在小巷子里讨了三天吃,闲下时就去马道街观景,夜间宿下来,就编那莲花落的曲段儿。在徐州讨了三年饭,我是香骨板丐帮的当家儿,到黄河北时,又作徒儿学了莲花落。如今的东京老翁,你若问起旧时的丐帮儿,没有人不知道我鲁耀的,拿香骨板来唱莲花落,就是从我鲁耀开始的。可惜我弃丐抬扛后,这就绝了后人。
说那一夜,我借宿在马道街南头马市草棚下,那儿有一垛谷草,圆圆盘在贩马交易场的边儿上。四月天气,昼暖夜寒,交易场上旋着没有方向的小夜风,马粪的香味和马道街两边国槐的腥鲜气息,在交易场上兜着圈子。东京城里的灯光,明明灭灭,比徐州、洛阳多了许多,到深夜时,还能不断听几句戏园唤出的包拯腔,又粗又哑,好舒服!我把谷草垛抽出一个洞,钻进去,又用谷草堵了洞口,听着戏文做着梦,肚子圆鼓溜饱,头枕着叉褡,叉褡里还有几枚制钱,睡得痛快差不多就要死过去。那一夜我想:东京人好爽快,我怎的没早点来到东京哩!记不起是我睡着以后戏园歇戏的,还是戏园歇戏了我才睡着的,只记得来日醒时,我推开洞口谷草,日头从东天已跳出好高,斜照在谷垛儿上,把我的眼珠都刺进了脑瓜仁。我揉揉眼,打个哈欠,伸个懒腰,眼珠再从脑瓜里走出时,一下就看到十几个讨饭花子从谷秆堆里钻出来,扑扑拉拉跪在我面前,齐声叫道:
“师傅!”
我一怔。
这些“单杆儿”都是昨儿得了我制钱的花子。他们不含糊地跪在我前边,眼却瞟着站在一旁的花子老汉儿。那老汉见我怔着,眯眼笑,朝我靠了几步。
“贤侄儿,我们是东京的‘竹筒帮’,竹筒吹得粗,人都听厌了,讨不来饭。我饿着没啥,不能饿着这些小杆儿,你就收下他们,立个穷教行,建个莲花帮,做个当家的吧。”
我想了想。
“你的岁数比我大得多……”
“你的道行深,”老汉说,“我在东京要了五十一年饭,唱莲花落的见多了,可就你贤侄才真真是见啥唱啥,逢啥编啥,不是先编后唱的,你要不当家才是瞧不起我们哩……”
这般的,我入城三天,就立了一个莲花帮,做了当家的。当家的有当家的好处,管着一帮人,逢年过节也必然有礼送来。但当家的要让在行的老少们日日有饭吃,这便是难事。
光绪临末时,我鲁耀改了行当。
丐帮不漂流,是要慢慢绝食的。能耐再大的杆儿,也不能死插在一地不动,哪户人家也不肯终日打发面熟的叫花子。
终于,当“知客”了。
知客是殡丧婚娶中的帮忙打杂人。诸如招待客人,烧纸递香,搀扶孝子,收拾桌面,端菜添酒,担水扫地,洗锅刷碗;代婚娶主家收拾洞房,搬运陪送嫁妆,招待贺宾,安桌让座,次日回门引婿,祭祖行礼,拜见岳家亲辈,如此等等,七七八八,都是知客的活儿。做一次知客,不仅有几天的好酒好菜,而东京红白事,向来有“捎包”习俗。为了酬谢知客帮忙辛劳,一般是白事赠送单数礼品,红事赠送双数礼品。礼品也大都是吃食蒸馍油货和纸封制钱。为了肚子,我鲁耀也少不掉四处打听谁家死人,谁家娶媳,偌大个东京城,红事白事总不间断。
遇了白事,走过去,首先在死人灵前磕三个响头,烧一撮纸,然后找到主人。
“家里缺帮手吧?”
主人怔一下:“不缺。”
“孝子总缺吧,你把我当成儿子孙子都行的。”
主人只好说:“你去问总管,他那儿有事干。”
遇了红事,先在主家门口点放一挂百响小鞭,然后进去说:“我贺喜来了。”
贺喜自然让主家高兴。
“你去问总管哪儿缺人手?”主人说着,递给一个蒸馍,于是鲁耀他就成了喜知客。
知客做得久了,程序熟了起来,慢慢办事就越发干练,殷勤周到,开始有小户人家请他做总管。他也能处处为主人着想,筹办筵席,购买肉菜,封礼收礼,都十分节省,一时间竟成了东京城的红白人物,连高门大户遇事也得请他操劳。
说这年夏天,多雨,东京城像煮在锅里的猪杂碎,到处都稀稀水水,日头一出来,满城街巷都是反照的光团儿。西城有条胡同叫豆芽胡同,其状也如豆芽一般,胡同口窄小得仅能走进一辆手推车,里边细长,深处稍稍一拐,展出一片地面,亮出一个阔大门楼,这就是豆芽街上的“豆”,户主是在书店街经营土杂货物的“恒大杂货店”的老板,姓程,人称程掌柜。程掌柜的儿子二十早过,定于初三婚娶寺后街一位女子,可因本月天气连阴,雨水勤注,豆芽街地势太低,积水多,阴气大,于喜不利,就把“好期”推后三天,改为初六。怕初六胡同路面不干,又专门推来一车沙土,在胡同口的豆芽尖上堆起一个小坝,以防主街上的雨水再往里灌。到了初五这天,街上还存着积水,胡同里却干了路面。
这当口,他来了。
“程掌柜。”
“有事?今天恒大货店不开业。”
“贺喜贺喜!我姓鲁名耀,明儿来给你老打打杂,做做下手咋样?”
程掌柜是个讲究人,看看他长袍上的一身脏污,说:“谢谢了,我人手齐全。”
“真的?”
“真的。”
站一会儿,他猛一转身,走了。
初五夜,程家好不热闹忙乎,一个豆芽胡同进进出出,塞满已来帮忙的喜知客。拉桌搬椅,砌灶蒸馍,动刀切菜,叮叮当当,吆七喝八,人手其实极缺。
他站在豆芽梢儿上,望着那一派景致,呆了大半天,摔出了一句话:
“奶奶的程掌柜,看你让不让老爷当知客!”
说毕骂完,就隐进树影里。
三更时分,知客散尽了。五更时分,程掌柜睡不着,起床推门一看,可了不得,长长的一条豆芽胡同,满是积水,腿膝盖儿深!在清清的月光下,明明亮亮,堆在门楼下的桌椅板凳,船样在水面游动。连夜蒸下的一簸箩白馍,泡在水里成了白浆。程掌柜心里忽悠一下,腿一软,差点倒下去。他哗哗趟着积水,到胡同口一看,那沙土小坝被人掘开了,满街雨水都灌进了胡同。日头一出,新媳妇的花轿就要抬过来,程掌柜急坏了。知客们都不在,只好找来铁锹,堵住坝口,亲自用桶往外倒水。哗啦——哗啦——没几下,已累得腰酸背疼,脚下又冷得寒战,便“娘”地叫一声,直起腰,道:“我得罪你们谁了呀!”
这当儿,从街头晃过来一个人,走路一摇一摇,在水色的月光里,像竖漂的一截黑木头。他摇到胡同口时站住了。
“程掌柜,一早就忙呀?”这人就是鲁耀。
掌柜叹了一口气:“人心都叫狗吃了。”
“看您老年纪这么大,怎能干了这活儿?”鲁耀说着,将长袍往腰间一挽,脱掉鞋子,跳进水里,操起水桶,哗哗就倒起水来。瘦身子一弯一直,一提一桶,比掌柜的手儿快了许多。
到天将亮时分,月落了,仅余几粒星星在城上空闪着,街面朦朦胧胧,国槐的影子都融进了黑色里。豆芽胡同的水也基本完了,鲁耀丢下水桶,扶腰站起来,朝身边的主人看了看,笑一下。
“不误你家娶媳妇吧,程掌柜?”
“我不亏待你。”程掌柜说着,回身在门楼下取来一兜蒸馍,递给他,“晾干就能吃。”
看那馍都是经过水泡的,鲁耀没有接。
“饭时我和知客们一道吃……”
掌柜说:“我家知客人够了。”
把眼吊起来,鲁耀将桶扔到墙根下。
“程掌柜,东京的红白事,还没有谁家不请我鲁耀去充知客的。”
程掌柜很坦然地笑一下。
“下次吧,我家二少明年娶。”
他转过半边身。
“那我就走了。”
“多谢你帮忙……”
走了半步,他停下来。
“真走了……”
掌柜朝豆芽胡同里转过身。
“不远送。”
再没说啥,他从程掌柜手里夺下那一兜水泡蒸馍,三脚两步就出了胡同口,朝着鼓楼大街走去。
东天已经透红,日头露出半张脸。东京城干干净净,树在红光里微微摇着,叶子嫩得滴水,房屋楼店都洗得了无纤尘。豆芽胡同口的两侧,大红“喜”字已经贴了出来,极为醒目招人。就这时候,忽然来了两个讨饭花子,一人手举托盘,上摆米糕、芝麻条、烧饼、油饼各一个,为四色礼品,一人手拿浏阳产的百响小鞭一挂,到胡同口“砰啪”一放,大声叫着“贺喜贺喜!”朝程家门楼去了。
东京的喜事有规矩,凡送礼的如若不以宾客相接,请上桌吃喝,就需加倍封礼相还。总管的案头放有一叠红纸,就是以备封礼之用。一般还礼都在五百制钱到一贯之间。自然“杆儿的”叫花子是不能请上桌的,既然他们托盘置礼送来,就得厚礼还去。
有个快腿知客回去报信,说叫花子贺礼来了。
总管问:“掌柜,还礼吧?”
“还。”
“多少?”
“八百。”
于是总管将八百制钱用红线穿了,红纸一裹,让快腿知客送了出去。
两个花儿接了八百钱,千恩万谢,一再祝福,出了豆芽胡同。
然而,这里前对贺喜的花儿方去,后对紧跟又来。一样的衣服破烂,一样的满脸脏污,一样的四色礼品,一样的浏阳小鞭,一样的拿去程家八百制钱。日未升三竿,程掌柜就接了这样九对贺礼叫花儿,赔去制钱七八贯。
正在应接不暇的当儿,胡同口突然接连鞭响,噼里啪啦,炸得豆芽胡同一抖一抖。总管以为是花轿来了,措手不及,忙派知客出去察看,谁知竟是二十多个讨饭花儿,全部手举托盘四礼,破衣烂衫,不等鞭炮烟雾散尽,就涌进胡同里,“贺喜!贺喜!”“掌柜的,下人给你送福来了!”“祝你家早得贵子啊!”叫叫嚷嚷,潮水一般卷到程家门楼下。
总管不敢接礼,接了就需二十贯钱送出,于是忙去问主家。
“咋办?”
“不理他们。”
“不便吧?”
“东京的叫花子百百千千,打发得起吗?”
如此,总管就把这帮贺人硬拒了,任他们在门楼下恭的贺的吵翻天,就是不派知客去收托盘上的礼。这样僵持了好一阵,叫花儿们看指望不大,就收起托盘,怏怏走了。
不久,新娘真的来了。一顶花轿被红绿绸布的缠花包裹着,八个轿夫都是民间汉子,身体结实,又懂轿行,一闪一闪,起起落落,缠花在轿上飘飘摇摇,远远望去,像是由南向北移动着的一棵开满花的树。两个响器班,分列花轿两侧,共吹着一曲《百鸟朝凤》,声音舒展昂扬,流水般在街道潺潺作响。看热闹的居民前拥后挤,鞭炮不间断地在人头顶炸响。快腿小二在拐弯处招风见了,忙回身到程家禀报。跟着总管和搀扶就从门楼出来,迎到胡同口上,将红地毯一节一节铺满豆芽胡同。
可事情万万也难以料到,当新娘子到胡同口下轿时,突然从对面人群中又闯出十余个讨饭花儿,都是三十几岁,结结实实,一个个头戴孝布,身穿麻衣,手持招魂幡,齐刷刷地跪在轿前,号啕大哭,声音嘶哑,破喉烂嗓,爹呀娘呀,妻的儿的,哭得惊天动地,真如丧了考妣一样。
事情来得突然,轿夫一见这些汉子孝子,搁下轿子就呆了。响器班一向还没遇见过“红白相撞”,一人止吹,全班就乱了调儿,稀稀拉拉,此起彼伏,慢慢两班响器都止了吹打。街面上除了十几架嗓门的狂哭,就再也没有别的动静。丁点儿也不悲哀,却十分热闹,围观的市民一下把花轿晾到一边,朝着孝子围过来。
新娘子下轿后,原本还有很多程序,可这会儿喜丧相遇,为了躲避,也顾不了许多,一出轿门,搀扶拉上就跑,慌不迭儿,嘴里叫着:“躲邪!躲邪!躲邪!”
新娘子知道自己出嫁遇上了白丧,一过程家门楼,起先还是哀哀地压着嗓子哭,和新郎拜天拜地时,听那门外孝子仍在嚎吼,越发觉得晦气,便索性哭出音来。娶妻嫁女,本来一桩喜事,没想到闹出一片哭声。掌柜急了,叫道:“我哪儿做了孽事啊!”抱头蹲在上房不动了。
总管急了,亲带几个知客出外搀孝相劝,不仅劝不动弹,那十几条汉子孝子反把脸转向豆芽胡同里的程家门楼,哭得更加厉害。没办法,只好回去减了婚娶的繁事,匆匆把新娘送进洞房。找到主人问:
“掌柜的,你得罪下了谁?”
掌柜说:“我得罪过谁?”
“那是几个恶作的叫花儿,像要叫你破财的。”
“豁上吧,每人给一千制钱去……”
一个知客送出去十几贯,一会儿又原封不动把钱拿回来。
“狗日的不要……就死哭,劝不动。”
这时候,一个常做知客的出来说:“这怕要由掌柜亲自出面请鲁耀先生调停哩。”
程掌柜听了,怔怔,坐在罗圈椅上木着脸,连吸十几袋水烟,让总管带着二十贯制钱出去了。
不一会儿,鲁耀来了,背着叉褡,后边跟着掌柜和总管。他到众孝子面前,从叉褡里取出钱来,朝每个孝子面前扔了一贯,说:“都他妈别哭了,程家总管有事,我接总管了,你们都是知客,快都进屋洗罢脸,端菜上桌,宾客都在等着呢。”
果然,十几条汉子,从头上扯下孝布,擦把脸,把孝布和麻衣往一堆儿卷了,笑嘻嘻跟着鲁耀进了豆芽胡同。
今日东京相国寺中藏的《相国寺竹枝词三十首》中有诗云:
上通抚道下通猴,
屁股常年一片油。
三十六行相国寺,
无人不拜鲁杠头。
这诗是我死后作的。记得在世时,并没有文人这般抬举我鲁耀。人的作为能入诗,能留后人,可想活着也算得有作有为了,不然谁肯枉费笔墨呢。自从在程掌柜家做了总管,我就不做知客了。城内的数百条街道胡同,没有谁家不知道“红白总管”鲁耀的。马道街、相国寺、龙亭、铁塔、禹王台、砚庆观……无论到东京的哪个地方,人们都熟识我,见面不是称我“鲁总管”,就是叫我“鲁先生”。做了总管,成了人物,就有了财存。有了财存,我就在现省府前街买了房子宅院,开了“明记杠局”,成为鲁杠头。从那时候起,我在东京就有了自己的营寨,开始了我鲁杠头辉辉煌煌的一辈子。
《如梦录》中的《形势纪第二》开头道:
东京地脉,原自西来,故惟西门直通,余四门皆屈曲旋绕,恐走泄旺气也。势如卧牛,故名曰卧牛城。城内周府前有兴龙桥,又有左右两龙须,东自锭匠胡同,往南至大店,过鼓楼而东,由鹁鸽市迤南,东至第四巷,南抵宋门大街止;又自鼓楼往东至五圣角,向南抵宋门大街止,谓之左龙须。西自武庙,往南,至钟楼。
我所置宅院就在卧牛城西南,离钟楼不远,地皮约有半亩余地,房是青砖青瓦,四合院子,院里有梧桐两棵,树皮四季都分外滑润,涂油似的。夏天树皮上生出很多苔丝,地上潮潮一股湿气,十分凉爽;冬天则温暖舒适,宜人可意。到第二年秋天,省府前街有家杠局,经营不善,生意被曹门大街一家杠局夺了,我出面请客,把这家杠局盘让过来,于是,旺火添柴,势头大振。
杠局,是专做抬死人生意的。
我的“明记杠局”临街是三间门面瓦屋,门头上的字号用金色漆了,棺材抬手没有固定身子,都是“莲花落”帮的徒弟们,有死人就抬,就吃喝。没死人就上街去唱去讨。这买卖别无所盼,就盼着东京多死人。多死人才会有兴隆好生意。然东京人并不为杠局多死,要赚钱就要把曹门大街的杠局也掀倒,让明记杠局在东京独家经营,独赚死人银两。
我原想和曹门街杠局好好斗上一番,不想那杠局竟那么稀软,像是纸扎的,经不起我鲁耀一脚踢,只一指碰碰就破倒了。
事情是在过年。大年三十那天,小二过来对我说,当家的,该请先生写对联了,杠局过的是头一个年,对联要吉利。我说,你去曹门大街看看,看他们局的大门上写的啥。小二跑步去了。
约有一碗饭工夫,小二回来递给我一张纸,上边请人抄了他们局门的对联:
天龙义气高百斗德必有邻
司马文章壮千秋群贤毕至
门额上写的是:
关雎志喜
我把那纸一团,扔了。
“字好吗?”
“请书院先生写的?”
“啥价?”
“一副对联就给了一千。”
“你去,到书店街联市上把写字最差的给我叫过来,一副对联给五贯。”
“掌柜……”
“去,在联市上唤唤,看热闹的越多越好。”
对联市是春节前自成的,每年都在鼓楼北的书店街,路边上摆下桌子,一个挨一个,桌上都放着笔墨纸砚。纸是割好的对联纸,宽宽窄窄的红条儿耷在桌角,砚台压着,在风中哗哗地动。每张桌前,站着一个先生,手插在长袍袖里,有人从前走过,就忙问:“写不写?”人说:“看看。”“来吧,不光字好,文也吉利!”“价呢?”“随你便。”这就成了。酬劳早已形成惯例死价,无论字好字坏,都要给上百个制钱。只有那些字迹确实不好的,才躲在联市的角落里,歪歪扭扭从老黄历上抄一副,红脸青筋地和小门穷户的主人吵吵争争。
我的小二到鼓楼下站住脚,面向联市大声唤:
“我家掌柜要写对联啦,哪位先生去?”
叫声不落,就有六七个先生提着毛笔抢过来。
“远不远?”
“不远,省府街。”
“这么远,价得高些。”
“一副对联五千制钱!”
“真的?五千!”
“真的,五千。”
“掌柜是谁?”
“鲁杠头。”
“走吧,我去!字是东京一流的,相国寺的门联就是我写的。”
有个先生扯住了我家小二的衣袖子。
小二道:“鲁掌柜说了,字写得好的不要,谁的字差谁就跟我去。”
人群哑了一会儿。
“傻子……”
“羊癫疯吧……”
这六七个先生离开我家小二,回了各自桌前。小二看没人应招,就到鼓楼下边,找到一个写字手抖的老汉。
“你去不去?”
“你闹啥耍儿?”老汉说。
我家小二取出五贯制钱往老汉桌上一摔:“你说去不去!”
老汉一怔,收起钱,就提笔和我家小二一道来了。后边跟了一旗子看热闹的人群。
拉过桌子,铺好红纸,小二把墨磨好。
老汉说:“鲁掌柜,我字真的写不好。”
“写吧,我就看上了你的字不好。”
老汉在砚台上磨磨笔:“写‘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还是‘一元二气三阳泰,四时五福六合春’?”
“你照我说的写。对联是:东京窑子分三等,明记杠局下九流。”
“……”
“写吧,就照我说的写。”
老汉的笔硬在台窝里。
“鲁掌柜,过年……图个吉利。”
我从老汉手中接过笔,用剪子把笔尖剪岔开,塞到他手里。
“娼妓立不起贞节碑。你写就是了!”
迟疑一下,老汉拿起岔笔,在对联纸上写下了“东京窑子分三等,明记杠局下九流”。他手鸡爪疯般哆嗦得很厉害,笔尖岔着,字一个一个朝前倾,起笔开岔,落笔开花,每个字都像一片秋后的污树叶。该粗笔没粗笔,该细笔没细笔,横不平竖不直,大字比海碗要大,小字如勺口一样,搭配极不均匀。
我想要的就是这种字!
写完了,小二把对联提走,上联“东”字的墨汁在纸上开了一条河,一下流到对联尾,就像娃儿尿一般。
老汉望着对联,道:“掌柜,你是咱东京有头有脸的人……”
我说:“左门板上写:欺世盗名;右门板上写:男盗女娼。”
老汉写下了。
“门额上写:横走天下。”
写完对联,我立刻和小二一道贴在了杠局门上,不等糨糊流尽,门口就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居民、商贩、老人、孩童,黑黑挤了一片,那年过节天气格外好,年前下了雪,二十八九就已干尽了,也没风,人都穿了新衣,脸上溢着喜悦和满意,看了对联,更是快活许多。念念笑笑,笑够了又回头读一遍,不等天黑,这对联就走进了东京各家住户。曹门大街的杠局掌柜还专门派人把它抄了回去。
初一这天,东京城热闹异常。欣赏对联的闲人和一群一群去拜年的礼节人,在大街小巷窜来窜去。千岁们的木轿子,在街上像端午节游龙船样荡荡漂漂的。尤其好看的是姑娘小姐的花衣服,一件一件都不一个款式,不一种花色,聚到一块儿,活脱脱如龙亭后的花园子。过年节,单杆儿的花儿们没地方去,都聚在杠局里。大伙儿一早起来,由局里出钱买肉买面备下年食,一齐动手满满包了一柜台饺子,饱饱吃完后,坐下听我合计一阵子,就都齐哄哄地朝曹门大街热闹去了。
曹门大街很宽敞,多是民居,临街铺子并不稠密。过年的时候,商业街清净了,居民街自然热闹。半晌时分,拜年的都已拜过,看对联的也都饱了眼福,赌博的围到了桌子边,其余人就都在街上议论着张长李短,一堆一堆,反和平日商业街商谈买卖一样。我家杠局离曹门大街不远,仅隔两条巷子,拐上几个弯也就到了。我那莲花落帮里的杆儿们,结成二十几个人的团伙儿,一入曹门街口,就齐声唱起来:
王八戏子吹鼓手,
剃头修脚下九流,
水旱窑子带小偷,
算算不够下九流。
向西看,有有有,
凑上明记鲁杠头!
鲁杠头,下九流,
抬杠的肩上没有圣人头。
开杠局就是下九流,
下——九——流!
这唱声齐齐整整,很有节奏,一下把曹门街的人都吸了过来。他们前边走着,人群在后边跟着,到曹门街中时,停下来,一个个抬头摇脑,把唱过的莲花落曲段连续唱了三遍,那声音山崩地裂,粗野宏大,把街上的房屋都给唤抖了。
那嗓门下边就是曹门街的杠局。
杠局的掌柜先还出来凑热闹,我看见他听了一遍莲花落段儿,就退回门里,把局门反闩了。
杆儿们在曹门大街一直唱到午时候。
整整一天,这个局门没有开,没有人走到街上来。
过了年,这家杠局再也没开业。
终于就被我给掀倒了。好痛快!
这杠局掌柜是书香世家子弟。祖爷、爷都考过进士,到他爹这一辈,不争气考了个秀才。到了掌柜这一代,屡考不第,终于连秀才也没能考上去,才开了个杠局经营着。由此看,读书人果真是死要面子的。说杠局下九流你就下九流了吗?人活着,处处都要顾面子,那就什么也顾不上了,反没有面子了。你要想着面子就是一张皮,撕下不要了,那你的日子反会过得鲜活宽绰,轻轻快快。人的日子快活舒展了,自然有人瞧得起,面子反而大起来。
顾面子,曹门街杠局歇业了,东京就余我一家杠局,谁家死人都得请我鲁耀抬,我在东京反而有了大面子,有了大经营,有了好过的大日子。我这样说你们信不信?东京的人信。老年人是百分之百的信。去年,也许是前年,或许更早些,我从阴间出来逛逛,在东京北门遇到一个熟人。其实我对他已记不太清,他说他十七岁就进杠局抬过杠。那天,天气温暖极了。初冬季节里,没有风,日头悬在顶上,又黄又白。树叶大都已从树上落下。草梢全部干了,只根部还透着青色。那时候,城墙废了许多,砖被人刨走了一半。我们俩就靠在城墙的破壁上,脸对着脸。我没想到他老得那么快,十七岁进杠局,一转眼他的胡子就全白了。眉毛也跟着胡子花白许多。他是拄着拐杖来城墙下取暖的。一见我,就嘴不停地说开了。
鲁掌柜,你把我忘了?他说,我可一辈子忘不了你。开了明记杠局以后,你为了迎合东京城的百姓心儿,在局里创设了“龙头凤尾”大杠,记得吧!你到处说用“龙头凤尾”大杠埋人是表示哀荣,是儿女们最后向父母表示孝心。其实,什么龙头凤尾呀,就是把大杆头上刻条龙,用红漆涂了,在大杠尾上刻个凤,用绿漆涂了,这就把杠费抬高了十贯钱。还把盖棺帏罩分为彩绣红缎、五彩红绸、普通红布三等,把抬棺杠手分为八人抬、十二人抬、十六人抬、二十人抬四级。在杠局门口贴上海报,说对父母一等孝心请用二十人抬杠,彩绣红缎盖棺;二等孝心请用十六人抬,五彩红绸盖棺;三等孝心请用十二人抬,红布盖棺。还说只要儿子有一等孝心,用二十人抬,给八人抬价,局里也绝不要账……鲁掌柜,可真有你的。这一来,做儿子的殡葬父母,谁还好意思用三等四级的?谁不争着最后做次孝子呢?就是那些平日对父母不孝的儿子,老人死了,也想用二十人抬杠,彩绣红缎盖棺,让响器响着,在东京城里,露一次孝子脸。多排场呵!这样,一般人家,纵不富裕,也只好比比攀攀,争着出大价请你了……掌柜,你行,你真行!我活了八十六岁,没有见过东京有你这样能经营的人。这样着,杠局的抬价翻了一个个儿,百姓们还高兴哩。咱莲花帮的杆儿日子好过了,没有人为一口饭食再去编唱莲花落,明记杠局足足养活起大家伙。你也从此娶下嫂子了。可这嫂子大家不如意,你为啥竟就如意呢……
是春天吧?记得是春天,东京城里到处飘着杨柳花絮嘛。花也开了,禹王台里种的花,都一点点地裂绽着,露出红的白的黄的花朵儿。在城街上,还可以看到一群群鸟儿和鸽子。现在不行了,人多得要炸城,鸟不敢进城了。那时候鼓楼、钟楼、相国寺、铁佛寺、砚庆观、大宁坊、永安坊、宣平坊、安业坊、新昌坊、崇仁坊、惠和坊、广福坊,到处都是一群群觅食的麻雀和燕子,鸽子敢往人的肩上落。要在眼下,吃绝它们了!就那个时候,春天,有一位恶僧持“万善同归”的化缘簿,来到相国寺后街的药铺葆豫堂门前,把特大一个铁钵盂“砰”的一声放在门口,使顾客进不得门去,进行“恶化缘”。要挟这家巨富老板施银百两,不给就死不离去。百两银子,耍儿的?老板当然不给。不给那僧就不走,日夜在堂门口儿佛号着,念念有词。他是僧人,老板奈何不得,只好给了白银五两,谁知他连理也不理,宁死也要从葆豫堂拿走一百两。就这么,谁也劝不下,整整三日葆豫堂药铺没法开业,末了,只好来求你。
老板说:“你去叫他走,给你五贯酬金。”
你没有理老板,吸着水烟,笑了笑。
“十贯。”老板加价了。
把烟袋从嘴里拔出来,你说:“万善同归……十贯就够了?”
老板有些气:“给你十五贯!”
你说:“二十贯!”
他说:“鲁掌柜,你心太黑啦。”
你说:“我又没有去找你。”
他说:“你把我打死抢走药铺吧。”
你说:“人家发烧抓药你还收三贯制钱哩。”
老板哑了,默默站一会儿,咬咬牙。
“定了,二十贯。”
定下了二十贯酬金,你到会馆胡同海棠书寓找了个妓女来——这就是我们的嫂子了。她是个老妓女,十三岁就做皮肉生意啦,一口气做下了二十年,老了,脸上皱纹一条挨一条,不知她十六七时何样儿,现如今可真是不入眼,东京常逛窑子的人都叫她“蒙天网”。她来了,脸上涂着厚粉,满头扎了绒花,手里拿着一尺长的竹制折叠扇,屁股一扭一扭扭到葆豫堂药铺前,站在化缘僧的背后边,用扇子在恶僧头上猛地敲一下,大声叫:
“喂!你叫我找得好苦啊。在局里住了两夜不给钱,你不是坑我嘛。”
这僧扭回头,吓了一跳。
“你……认错人了吧!”
“错?你这秃驴,和我用一个枕头我能错认你?”
“你……”
“别说啦,快给局钱吧。”
说着,蒙天网就伸出粉手去抓那僧的衣领儿。那僧二话不说,推开蒙天网,抱起铁钵盂扭头就走,慌得手脚不停,蒙天网还在后边骂着:“秃驴,快给送局钱!”
看的人全都笑了,称为快事。
不等人走尽,你从药堂走出来,把一袋制钱递给蒙天网。
“骚货,给你四贯酬金。”
接过袋子,蒙天网看了看,咧了一下嘴。
“鲁掌柜,就给这一点儿?”
“少?”
“少。”
“嫌少你不要!”
说着,你车转身子,气昂昂地走了。
蒙天网盯着你后身,跺了一下脚。
“鲁杠头你个龟孙!”
谁能想到一个娼妓敢骂鲁掌柜?你听了,转过身,我清清楚楚记得你问她:
“你骂我啥儿?”
“龟孙。你敢咋样我?”
想不到你又踅回身子来。
“蒙天网你好大的胆!”
“怕你呀,我蒙天网也一样是个不要脸的人!”
你到蒙天网面前站住了,看一会儿,快步到葆豫堂里取出那余下的十六贯制钱,扔到她手里。
“你蒙天网是东京第一个骂我龟孙的。算你有骨头,这二十贯钱全给你!”
接过钱,蒙天网笑了笑。
“你好孝顺,要进海棠书寓我两夜不要你的钱。”
“我要进窑子就把你娶到杠局里。”
“你要娶我了,我把你侍候得服帖死。”
“敢定?”
“老鸨早想赶我了。”
“那就定了。”
“你要反悔是龟孙!”
“那就让你蒙天网当龟孙吧。”
都以为是儿戏,谁知这是真的。那时候,杠局的生意好红火,你在东京也买了大小七个宅院,不要说娶娼妓为妻,就是娶商家小姐,也是一句话的事。且东京的娼妓,不说整个东京城,单会馆胡同和第四巷的青楼、书寓、烟花院、勾栏院就有二十六家,明妓有一百八十六人,暗娼就不要说了。操卖皮肉生意的女子,哪一个都比蒙天网长得好……鲁掌柜,你当初真是鬼迷心窍了。
娶蒙天网那天,你把整个东京都给惊动了。一个老妓女,坐在八抬大轿上,抬的人都感到心里不舒服。前后还有响乐奏着,到马道街口,你还特意交代让轿子停下热闹了大半天。那一天是端午节。记得蒙天网将要走出寓院时找过你。
“一辈子嫁一次,择个日子吧。”
“端午节。”你说。
蒙天网不高兴。
“这日子不吉利。初六嫁,只差一天。”
“初五。两个龟孙成亲还择啥日子!”
“图吉利的嘛。”
“咱就偏择不吉利的日子破破俗,看老天爷能把你我咋样儿。”
端午节是热闹日子,东京人说是过小年,人都聚在鼓楼下边闲荡儿。花轿到了,鞭炮手在鼓楼前长长放了一挂千响鞭,噼噼啪啪炸得白烟四起,炮纸落叶样从空中盘旋落下,火纸味香喷喷地刺鼻子。两响炮一个接一个,“叭”地升到高空,到鼓楼顶上,又“叭”地炸出一个火花。鼓楼四周的国槐叶,被炸得飞飞扬扬。那时候,人真的多。都不是看热闹,不是看花轿,而是想看看你鲁掌柜为啥要娶一个老妓女。
“图啥呀?”
“不知道。”
“鲁掌柜白白聪明一世,到头来却栽倒在一个老娼怀里了。”
……
鼓楼街、马道街、寺后街、书店街,四条街的人都朝着十字街心挤,庙会也难有那么多的人。蒙天网一辈子也想不到她会这样露脸儿,她端端坐在轿子里,不知道她把头上的红盖布掀掉没掀掉,没准她早就掀掉偷看热闹了。蒙天网肯定不会像十七八大闺女那般害羞老实,谁也不知道她经过了多少风月之事。
要说开心适意那天不是你,也不是她,而是乐班子。你给的乐钱高,他们吹得卖力,一见那么多的人围住,除看一眼花轿,就都把目光搁在乐班上,就更加起劲了。全都脱了上衣,露着一肩黑肉,把号口、笙背对着蓝天死吹,《鸟归林》、《凤飞回》、《小河流》、《百草园》、《林中风》的乐嫁曲子完了,就吹古戏曲。《穆桂英挂帅》、《杨家将》、《大出征》,一曲一曲,不停儿。一个吹大笛的汉子,满脖青筋鼓跳,从一开始仰天长吹,到最后一曲终了,汗如雨注样从头往下落,当乐班收曲时,他吹收乐笛,一声长长颤颤的音响,宽厚洪亮,从笛筒里飞出来,在鼓楼顶的铃铛上,萦绕半天不肯散去,那一晌的工夫足能抽上十几袋水烟丝,把看的人们都给惊呆了,且还是从音低到音高,一直扬上去,直到那汉子累得突然头一晃,木桩似的倒在地上才结束。
硬是把这汉子给吹得累昏倒了。
真饱眼福。真开眼界。东京城是第一次见到吹鼓手累昏的。
不知道第一夜你和蒙天网是如何过去的,杠局的人差不多都进窑子过夜。一等窑子也有人进。对房里的事没人愿意多打听。杠兄弟们想知道你为何偏偏喜欢蒙天网,蒙天网有啥招儿使你俩的日子过得那般贴切儿,到死你们没有吵过一句嘴,脸上从没见挂着忧愁不和啥儿颜色的。
那个月,月底发赏金,大伙都在杠局里,有个小二问了你。
“掌柜,嫂子还会生娃吧?”
你那天正在算账,听了问话没抬头,把珠子拨得哗哗响。
“生啥?”
“娃。”
“屁。”
“那你看上了嫂子哪?”
你看这小二问得认真了,就把算盘放到柜上说:“我看上了你嫂子是个不知愁的人。东京的一二等窑子我都进去过,哪个女的都是接客一脸笑,客走一脸愁。只有蒙天网能想开。老鸨说她进馆二十年,没见掉过一滴泪,天天日子都开心。”
你说有天你问她:“为啥不趁早嫁人呀?”
她说:“妓院好,来的男人脸上都是堆着笑。”
你说:“当婊子还欠笑脸呀?”
她说:“东京日子最苦的是婊子,不当婊子了,嫁个男人再脸上三天两头挂着愁,那一辈子都是愁日子;啥过头,不如死的好!”
“你怕男人愁?”
“愁是女人的事。东京的男人遇事就发愁,不是男子汉!”
“你不愁客人不找你的日子呀?”
“到了那年龄,我就去死啦,愁日子我一天也不过。”
就这样,你对大伙说,你就和蒙天网对上脾性了。你说你就看上了她的不知愁。说人活一世,“快活”二字。别的都是假的,快快活活一辈子才是真的。
我问你:蒙天网和你是咋样把日子打发快活的?
你说人在日子里只要不要脸,准都会有好日子过。
想想也是的,人的日子过得难,不就是太要脸面了?要处处都摆出一张不要脸的脸,该少受多少无端的怨罪呀……
那一天,是你鲁掌柜和我们大家伙第一次坐下认认真真说话儿。说的全是心里话。可是谁信呀,人不要脸还要啥?人活一世不就是要装结实一张脸面吗……
天黑得真快,好像没一会儿,日就西偏了,又过没一会儿,就终于落了山。红光像血样摊在东京的楼堂上,宽敞的街道上,晒暖了的房墙、城墙、地面慢慢凉起来。起了风。不大,徐徐的,把细碎的槐叶朝南卷。城墙下一会儿就蓬蓬松松卷起了一条叶楞子,黄灿灿的,很鲜艳。有一群乌鸦从东京上空斜着飞过来,落在城墙上,蹬下一片虚土,掉在他肩上。他说该走了,天马上要黑下,东京常停电。看看城外,远处的庄稼地都不见轮廓了。我扶他站起,送了他一程。八十多岁了,走路离开棍子就要倒下去。路上我问他儿子媳妇啥样儿,他摇了一下头。问他孙儿和孙儿媳啥样,他就那么老态地笑一下,啥没说。过一会儿,他问我:“那边好?”我说好。他说那边要好我回家拾掇一下就去吧。我说你来吧,我提前把你住的地方扫一扫。他说,你是掌柜,哪能哩。我笑了。
就分了手。
听他一晌叙旧使我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将进入民国时,有次我受人白眼,其实还是很要脸面的。
东京偏中的山货店街有个茶园,四四方方的,用墙围了,里边垒出一个不高的台子,台前设有方桌三十张,每桌空下台前正面一方,其余三边例坐三人。桌上放茶壶一把,杯子三只,瓜籽一盘,到日后晌开门,由第四巷歌妓到茶园清唱,偶尔也有些杂耍和戏班到茶园演演。茶园也是戏园。那天,我去晚了,坐在后边。歌妓是第四巷双雁书寓新从苏州买的妞儿,白白秀秀,能弹能唱,有一腔好歌,当时东京人都叫她“白芍药”。开始,她唱的多是南方小调,东京人不懂,并没多少人来这茶园。后来她在书寓关起门来学河南梆子,三个月不到,竟就学会了,几天时间就唱红了东京城。我是听小二们说的,闲下时就来了。恰巧杠局那天城郊一个大户人家里抬棺材,没有赶早。我一人坐在后排桌上,听白芍药唱《半夜寻媳家》,喝着茶,嗑着瓜子,很有味儿。那时候,东京人都很会做生意,为了不误客人听戏,茶园老板专门备下一个水烟袋,上好白铜制的,很精细,锅很大,三五口决然吸不透。到戏唱到动人时,就有个小二拿着烟袋,装满水烟丝,燃起来,弯腰从桌子缝间走过去,把烟嘴塞进看客嘴里边。看客不低头,眼依旧盯着台子上,呼噜噜吸几口,顺手取一两个制钱递出去。小二接过制钱,拔出烟嘴,就慌忙塞进别个看客嘴里。动作快些,刚好一袋烟打发一张桌上的三个人。看客来茶园都是不带烟的。自从开了杠局,我的烟瘾就特大起来,那次,瘾也犯得厉害,等半天小二还没走过来,直到白芍药唱了六七段,一个精瘦的家伙才提着水烟转过来,到我的桌前,刚好上桌抽完,新装一袋。我把口水咽进肚里,等着他把烟嘴往我嘴里塞,两眼打量着白芍药一飘一飘的裙袖子。过一会儿,又过一会儿,半晌儿我的嘴里还是空的。等急了,我收回眼一看,这小二竟隔过我的桌,把烟嘴儿伸进了一个架眼镜的先生嘴里。
我知道这小二嫌我脏。
“喂!”
“哎……稍等。”
“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
“那明儿就叫你知道知道。”
正说间,茶园掌柜过来了,端了一铜盆凉水,里边放了一条白毛巾。过去的茶园和现在的礼堂、剧场没法儿比。那当儿,台上搭个棚子遮遮太阳挡挡雨,看客都是要露天就坐的。大夏天,日烈时,掌柜或小二要端着水盆到每张桌前给人拧毛巾擦脸。这不,掌柜随在小二身后过来了,到了我前边一张桌时,我等那三个看客擦完脸,他端水朝我走来时,我说:
“掌柜,你那小二贵姓?”
掌柜答:“你稍等,那边天热。”
说着,这掌柜竟端着一盆水从我面前过去了,到中间一棵小树下,从裤腰上抽出一条新毛巾,在水里浸浸拧干,递给了一个有人帮着打伞的客主儿。
我问:“那人是谁?”
邻桌答:“开封县知事。”
我听了,拿起茶壶盖子在桌上敲了三下。
知事扭回头,瞪了我一眼。
掌柜忙回身朝我歉疚地笑一笑。
当着知事和掌柜的面,我把茶壶里的余水往瓜子盘里一倒,起身走了。
我鲁耀不要脸,是我鲁耀的事,然你茶房不能不给脸!
来日,茶园还是白芍药卖唱,我就购票三十张,发给三十个讨饭花儿,另又每人给制钱五十文,为茶资零用。待茶园门一开,这三十个讨饭花儿,一拥而进,一人坐了一张桌子,都是赤着上身,终日不洗脸的人,又都各端一个烂碗,盛着宿羹酸饭,摆在桌上,怪味弥漫茶园各处,一刻儿苍蝇纷至沓来,越发腥臭。后来的客们睹此情况,均抽鼻而去。
这天,茶园少卖茶座三分之二。
下一天,依然如此。
第三天,掌柜突然闯进我家宅里。
“鲁先生,得罪你了……”
我还没起床,翻了一个身。
“啥儿事?”
“你抬手让我开园吧,两天没人买票了。赔不起呀……”
“我碍了你生意?屁话嘛!”
“鲁先生……”这掌柜叫着,竟一脸少骨缺硬的样儿跪在了我床前。
“两个事……”
“说吧鲁先生。”
“一是拿三十贯制钱。”
“成的,我立马就送来。”
“二是我局里有个小二,人瘦小,抬不动杠,你把你那送烟小二辞了,让他去。”
“这……也成,鲁先生,月底就辞。”
这么着,我又拾起了自己的脸。招回了那三十个讨饭花儿,从掌柜送的钱里扣除十四南贯,给每个花儿赏了二百文。
他们说:“谢谢当家的。”
我扬起脖子大笑。
“这是龟孙请的客,谢我个屁!”
冬季时,东京城下了一场少见的大雪,尺余厚,满城都是白亮。很多槐枝都被压裂了。塌了不少房。这雪是下在民国元年。大相国寺后院的房子整整倒下一排,有个和尚被砸死了,主持僧让鲁耀来看看,把这和尚埋到城外寺坟里。
东京相国寺是个富庙,有庙产七十余顷,按年定期收粮,寺外有寺房七百余间,按月收租;寺内地皮,给商人使用,要按日缴费,这收入远不是一般商贾所能比的。凭着这些,主持僧就有很高的地位。所结所交,也都是东京有头有脸的上层人物;然而,鲁耀却也和主持僧有很深交往。这日在寺内吃了饭,商量了一应棺埋和尚之事,他听主持僧说开封知事要调往淮阳,因在东京欠各商号银子三千余两,怕被扣下,不日将要偷偷先走。
僧是闲言,鲁耀却留了意。
开封县官场中的人,一向是被称为“赔缺”的,而杞县、太康、淮阳等地的,则是“富缺”。清代时,东京这里上有抚、臬、道等各司衙门,其一应开支,多半是就地筹措解决。入了民国,东京为河南省会,督军、省长以下五厅、八处,开支比清代更加繁多。开封县署征收粮秣银两,从不上缴,都是应酬这些。知事为了疏通官路,粮秣银两不够,就到东京城里商贾手中借筹。因而每任知事,在开封县署虽无油水可捞,但都多则干上半年,就可调往“富缺”聚财。
现任知事到了淮阳,欠银其实也就一风吹了。鲁耀是认识开封知事模样的,在山货店街的茶园见过一面。这知事瞪过他一眼。知事瞪了杠头一眼睛,杠头会立马忘掉吗?
从相国寺出来,他直到马道街,无论哪家商号,见门就进。
“龟孙,开封知事可借过你的银两?”
“借过。”
“该你龟孙倒霉,这龟孙要调到淮阳了,雪化了就上任,你龟孙还不快去讨账呀!”
几句话说完,转身又进另个铺里。
“鲁掌柜来啦?”
“你龟孙借没借给开封知事银子?”
“没呀。有事?”
“你个龟孙走运……”
说句半截话,不管别人后话咋问,他概不作答,双脚踏着厚雪就进了下家店里。这样从午时饭后,到夜饭之前,他跑遍东京各大商号,给知事的欠户通知了一个遍。
第二天,依然纷纷飘着大雪,北风呼啸得厉害,就有一批大户商贾到开封公署找知事讨还银两。你去我回,我回他去,来来往往,走马灯似的在公署大堂里走动,直到天晴雪化数日,知事也不能离府上任。
欠钱必还,这是公理,知事对他们奈何不得。然淮阳那边,晚去一天,他私囊就要少得数百两,损失不可估计。如何?有幕僚劝他请鲁耀出面援助,他就备下了酒席,让幕僚来请。
鲁耀说:“回去给知事道声谢,说我鲁耀穷,长袍脏了,不便前去。”
这幕僚作难。
“鲁掌柜,去吧,好歹他是个知事哩。”
鲁耀火了。
“知事怎样?我杠局从东京衙门抬出的死人多了,哪个都比知事大!你开封知事死了我还不抬呢!”
幕僚走了。
静静过了三天,一早鲁耀还睡着,突然有人唤门,开开一看,是相国寺主持僧陪知事站在门口。他就说了几句歉话,把二人迎进屋里,把主持僧让在一把铺垫椅上,将火盆端在僧的脚下,又回里屋转了一圈,端出一个硬板凳,上边满是尘土,还放了一块脏布,一副很随意的模样,将板凳顺手放在火盆远处。
“你坐……”他对知事笑笑,“我这宅院是下九流们才来的。”
知事脸上白一下,迟疑一阵,坐下了。
“鲁兄……”
他自己坐到一张铺垫藤椅上。
“东京人都叫我龟孙的呀。”
不好开口说话了,知事就从兜里取出一个单子递过去。
接过一看,是一张礼单,除了一批绸缎布匹外,还有五十两白银。他在礼单上前后扫了几眼,又把礼单还给了知事。
知事急了,站起来。
“我到淮阳给你补,只要能脱身……”
把脚放在火盆上,他瞟了知事一眼。
“看你不像世家做官的……”
“不瞒鲁兄说,赴考前也要过几年饭……”
乜斜着知事,他说:“原来你也当过下九流?”
知事脸上缺血了。
主持僧踩了一下他的脚。
鲁耀的眼珠滚一下,不再吭声,僵了好一会儿。
“记住你当过下九流就行了。”他说,“礼我不收,你明天就起身上路,到淮阳要给淮阳人留下一碗饭……”
嘴唇有些抖,知事想说话,没能说出来。
主持僧又拉了一下鲁耀的衣袖子。
“看在方丈面上,”鲁耀说,“那些欠账的商号,我全替你应酬了。”
把知事这么着戏了一番,送走他们,他立刻让小二通知各有账商贾,明天日出时赶到县署点名清账。
次日,东天一透白光,鲁耀坐下一辆新轿车,套两匹快骡,提前赶到公署,从知事手里要清单。待日出时分,他到大堂前一看,东京各欠主都已到齐。黑黑站了一片,堂前乱乱停着几排马骡车子,他咧嘴笑着,走到大家面前。
“龟儿子们都来了!”
骂过,从袖里取出账单,读了一遍,问有错没有,都说没错。他便大声接着道:“我鲁杠头借过知事三千两白银,这账我还了!昨儿半夜我让知事去了淮阳。都滚吧,大冷的天,以后都到杠局讨账去!”
说罢,他就钻进了快骡轿车里,扬鞭嘚嘚地前边跑了。待大伙醒过神来,他已离开大堂好远。
于是,在人群里响起了一片“鲁龟孙,你昨不早死啊”的叫骂声。
知事就坐在鲁耀的轿车里。
他把知事一直送到淮阳县公署。
半月后,知事派车把银两从淮阳送来。鲁耀照账单数目,一一包之,查对无错,又装上自己的轿车,在正午时赶到马道街南端,从第一店开始,把所欠银两从车上拿下,到店里往柜台上掷去。
“龟孙,这是你的!”
然后,进入第二店,再一掷。
“所有账户就你龟孙小气,听说你真想去我局里讨账?”
“没有的事,鲁掌柜。”
再入第三店……不到半日,三千多两银子,几十个欠户,全都还完竣事。债户们均对他赞不绝口。他也由此闻名于官府,凡到开封署里任职的知事,一入城里,都要破例到宅院或局里拜见。这已成为东京美谈,不仅眼下东京很多人知道“鲁耀戏知事”,且连“龟孙”二字,东京居民到今天还时时挂在嘴上。老子对儿子,母亲对女儿,骂龟孙是家常便饭。同学、朋友、亲戚、同事、上下级,一见面,都要问声“龟孙,吃饭没?”或“龟孙,去哪?”
可见鲁耀影响之广大深远。
东京的老人教育子女,都是很愿用鲁耀说例的。耆翁的酒桌上,棋盘上,晒暖的坐石上,开口就是这样的话题:
鲁耀?人家那活着才叫活着。我们这活着都叫死了。民国三年,我大哥五十五岁,和鲁耀一年生。那年大哥死了。痨病。死在无名胡同里,一间马草棚,我弟兄俩住了一辈子,天那个冷呀,锅里的冰凌,火都烧不化。哥死了五天,躺在草棚下,冻得铁一般硬。我不忍心让哥死了没有屋子住,薄板也得给他钉一副棺材,让他暖暖冷身子。有人让我去找鲁耀,我就求情到了杠局。进门便见到一个穿黑长袍的人,瘦鸡一样立在那儿。
“鲁先生在局里吗?”我问。
“这儿没先生。”那人斜了我一眼。
“就是杠局鲁掌柜……”
“我就是。”
我一怔,忙跪下来磕了一个头。
“先生,能不能借副棺材钱……”
“半副也没有!”说着,鲁耀起身走过来,拿脚踢了一下我肩膀:“爬起来,想跪你到别的局门口,五尺汉子腰上没骨头不觉丢脸啊!”
没料想鲁耀是这样一号人,我肩膀疼着,战战兢兢地起来。
“鲁先生……”
“你叫我鲁杠头。”
“哎,鲁……杠头,我哥死了五天啦……”
“没埋?”
“没钱钉棺材……”
“你做啥经营?”
“要饭。哥儿俩都是‘杆上的’。”
鲁耀怔了一下,停了半晌接着说:
“你走吧,明儿太阳出来装殓你哥。”
“真……的?”我忙跪下磕了一个头。
“没腰骨!”他这么说着,白我一眼,不等我起身,就进了局里。
回到家,我将信将疑在哥的身边等了一夜,第二天,日出时,我到胡同口瞭望着,果然鲁耀来了,后边跟了几个杠手,抬了一副棺材。我把他们迎到草棚里,望着停在门口的两寸厚的薄棺,真想再给他磕几个头,可又生怕他厌,就道:“替我哥谢你了鲁掌柜。”
他没有回谢,却问:
“你哥俩讨饭在不在‘教行’?”
“在。”
“哪个帮?”
“出外时唱莲花落,回东京后,因为你在城里把莲花落唱绝了,就再也没有开过口。”
鲁耀绕着我哥的尸体转一圈。
“你们咋不入我的莲花帮?”
我盯着他长袍上的黑油渍,不敢答。
他笑了。
“恨我这个当家的吧……”
“哪的话,”我忙说,“我是要去做徒的,我哥他……”
“咋?不让?”
“也不是,他说东京莲花帮有点……”
“有点啥?!”
“先生,他死过的人,你别和他太计较……”
“说就是了,东京没人比我杠头肚量再大了。”
“说……莲花帮有点不要脸面,像赖子……”
我说了,他听了。罢后,他竟咧开大嘴哈哈笑了一声,回身撩起我哥脸上的一块破布,怔怔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起身对我道:“大东京只有半个人认识我鲁杠头的,这就是你哥哥,也算半个知己了。”然后,他又对那几个杠手说:“回去,把这薄木棺材抬走,到‘星辰长寿铺’捡最好的棺材买一副,再到局里拿上彩绣红缎,叫上二十个人,我要用‘龙头凤尾’大杠把这半个知己送到天堂去!”
我傻了。
这是真的。为了筹划葬埋,我哥又推迟了一天入棺下葬。埋那天,一副四寸厚的特大黑棺前,刻下了一个桶口似的金色“祭”字。红绸红缎,满裹棺材,龙凤大杠,将大棺架起来,前后十条小杠,全都是油浸漆涂了几遍,二十个抬手,黑衣裹身,白布束腰,高高大大,将棺材举在空中。日出时分,出了无名胡同。冬日暖阳,把东京城照得透亮儿。棺材在日光里,闪着乌色光泽。一批出钱买来的孝队,个个身着重孝,举着纸扎的童男童女、马匹牛羊、金山银山、银斗金斗,红红绿绿,在鲁耀娶妻的那班响器吹奏下,缓缓从东京城里移过去。
一切都是按喜丧操办的。
一个无依无靠的讨饭花儿,终时享受了官宦巨商才能有的厚葬,这就像一股风样在东京城吹来吹去,把睡懒的人们,从床上刮起来。各家门口都有几个揉眼的人们在议论。还有一大旗子不怕冷的娃儿们,紧紧跟在孝队后边看热闹,追去很远很远,还不肯离下。我哥活着,万也没有想到,他死了鲁耀会这样厚对他。且每到十字路口人多处,鲁耀都亲自抬上前杠,压着步子,好不抬人眼目。
“看,那不是鲁掌杠!”
“哟……亲自抬呀?谁死了?”
“讨饭花儿,葬钱都是鲁耀出。”
“天……讨饭的好福气!”
“鲁掌杠也真个大手呵……”
怪的还在后边呢。棺过鼓楼时,他忽然把一个孝子叫出来,令其脱下孝衣,三下两下穿在自己身上,戴上孝帽,站到了孝队最前边,像儿子样抱着我哥的牌位,把头勾起来,从鼓楼闹区走过。
他这一走,就像日月从天上降到地上了,把整个东京都照得耀眼。羊肠小街、宽阔大道、老字商店、新号铺堂、低矮瓦屋、萧条国槐都在这光里得了许多神采。一根抬杆,一条孝布,让杠局鲁掌杠像一把软刀在东京百姓心中深深刻划了一下似的,没有疼痛,却有不死不灭的记忆。东京人从此百分之百认识了明记杠局的鲁掌杠,州官府吏、县署知事,既是遍走天下,善事无尽,东京人也不会像记鲁耀一般记住他。
现今东京有位先生姓陈,他在几年前写有文章叫《开封杠头鲁耀》,向世人介绍我。我在世时没有见过陈先生,也许是见了忘记了。那文章还是很有几分像我的,你看他文末总结的几句话:……他(我鲁耀)初则以帮闲渔利,继用小恩小惠以笼络人心,嗣用无赖而压倒无赖,揭开画皮,亦不过如斯而已。较之徐文长之所作为,不仅逊色,又何止云泥之隔。
由此便知,死了的人,那讨饭花儿是半个认识我的。活着的,陈先生也算半个。说半个,也许陈先生感到委屈,其实人能认识人的一半,已经不易,没有很大几分眼力,连一分也是不能认识的。我说陈先生认识我一半,并不因他说了我盖棺定论的话,而是因为一次,我在他书房听到了他向我说过我的一件世人不知的事。
他说,你忘了?那件事是在你名盛年老的时候呀。
东京有位革职的捕头,身如檩梁,又精拳术,在东京也算得一霸。无职在家,空有一身气力没处耗用,就变得酗酒好事起来。他对你之声名,总觉愤愤不平,想把你在东京的声名压下去,便买来一张红帖,上写:“有种的,请于明日黄昏时到禹王台空地见!”接着,又在旁边绘了一把匕首,派人送进了杠局。
其时,你正在吃饭。接过请柬看了,瘦脸立马白下,手也跟着抖了。
蒙天网见了,问:“啥事?”
你答:“朋友死了。”
入夜,你再也不能安睡,在床上翻了一夜。一生风顺横行,从没遇过动手之事。你知道,动起武来,自己压根不是对手。可若要不去对阵,就终生落下笑柄。没法,来日只好邀了几位亲朋杠手,走遍东京,买了一副最好的柏木棺材,让小二们送到禹王台东边草地,嘱咐大家,躲在边上林地,若捕头真的动手了,就将你尸收回来,好生继续经营杠局。
说来日,草地上一片安静,鸟也没有。高高的禹王台像山样竖着,东边荒野地里,十分开阔,草茂林密。有风,一丝一丝从林间透过来,带着响儿,在草地上来回旋着。落日的黄色,明快地从西边挤进来,像一条条的黄带子,直绷绷地展在地上。搁在草地的棺材,阴森森地透着一股凉气。你早早去了,坐在棺材头上,依然穿着那件黑脏袍子,拿了一瓶上等好酒,一只老字号“马豫兴”的烧鸡,两腿盘着,撕吃一口烧鸡,喝一杯酒,大有一醉方休的样儿。
待日头将尽,黄光慢慢退下,草地上开始有了昏色,捕头来了。其摇着大肚,一脸杀气,往你面前一站,就如东京北郊的半截铁塔。
这时候,你倒上一杯酒,慢慢放在棺材上。
“捕头,你何必跟我过不去,人行一路,各有各的活法,我鲁杠头在东京并没碍你啥事儿呀。”没想到你一生洒脱,也会说这话。
“现在东京人都说你是汉子,没有人知道我这捕头啦!”捕头说这话时,有一双红红的杀眼。
“我鲁杠头大腿也没有你的胳膊粗。你要肯免了此事,我愿给你几百银两……”
捕头笑了笑,拔出匕首飞扎在棺材上。
“银两我不缺,有种,你可自戕之,没种,跪下给我捕头磕个头。”
闭了一会儿嘴,你说:“何必呢……”
捕头死眼盯着你,道:“人求自在。我捕头活着,就容不得东京有人比我活得更自在!”
那一会儿,你好像认真想了想。
“也是。不过……没别的法儿?”
捕头把眼珠滚到匕首上。
“两条路,捡吧!”
你毅然端起酒,一饮而下,又满满倒上一杯递过去:“请捕头饮下,让我生前结个好汉!”
捕头冷笑一声,接酒喝了,可不等酒干,他就如倒屋的房梁一样,横在了草地上,两眼呆痴,口吐白沫,慢慢不动了。
“来呀!”
大叫一声,你把酒和烧鸡从棺材上扫了下去。话音落下,从林地扑出来十几个杠手汉子,抬猪样把捕头抬起扔进了棺材。
接下,你派人先到捕头家里索还棺钱,再派人到捕头的亲戚、朋友、熟人家里报丧,又派人到官府上报验尸。一时间,草地上热闹起来,遍是灯笼。等官府来人到了,打开棺材,就闻到熏人的酒气,摇了半天,捕头才睁开眼睛,说了句“娘的,杠头……”就被家人抬走,一路上熟人责怪,官吏嘲讽,邻里耻笑,回去就气郁而大病……
后来,捕头死了。人都说他是死在暴病上,其实他是死在你那酒杯的机关上,死在那机关下的烈药上。他死了,是你局里抬的杠,很隆重,很盛势,用的自然是一级龙杠凤布。而且你不收捕头家杠钱,还亲去捕头家吊唁,送吊礼十两白银。你的吊礼是捕头家最大的一宗,局外人都以为你和捕头是挚亲好友,没人知道捕头是死在你手里……
“陈先生是咋样知道这些的?”
不答,陈先生笑了笑。
“不能说是我杠头害了捕头。”
“是你活得自在害了他。”
我不再说什么,也笑笑,就离开了陈先生。
那只酒杯机关下的一点烈药是不会死人的,但我万也难以想到,捕头的气性那么大,气量那么小。这号人,是自己在路上走着,那么宽的大马道,也容不得别人走到他的前边去。他容不得别人比他活得好。吊唁时我去看了捕头,只一个月的光景,他的大肚塌下了,躺在床上显得那么扁。那两个捏碎过青砖的拳头,无力地搁在板垫上,曲弯的手指,似乎很想有力地握在一起,捏成一个东京最为骇人的拳头,却终于无力地分开了,像椿树枝一样岔开来。仿佛这一点是他最大的悔恨。使五官也和他手指一样,涣散地分开来摊在那张毫无光彩的脸上。
两只眼睛微微睁在两个深坑里,像要努力最后看一眼什么,却终于不能满足,只好就那么痴痴地睁着,多少人都用手在那眼上抹了一下又一下,他就是不肯闭。
我去了,慢慢掀开了捕头脸上的白洋布。
他看着我。我一直以为他那时真是眯着眼睛看着我,就和别人一样,用手在捕头眼上从上到下抹了一把。
“捕头”,我说:“合上吧,你这一生也够威武啦。”
我手起来,他的眼睛重又睁开,阴冷的眼皮,薄冰样从我的手指下滑过去。有一丝凉意,从我的手指渗进了我心里,使我的心微微随着抖了一下。我又定心看了一眼,仿佛捕头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仿佛那灰蒙蒙的眼珠认出了我。那时候,我认为我已经知道捕头心里想的是啥,又把手放在捕头的眼皮上捂了好一会儿,然后说:
“宽心走吧捕头,我快六十三啦,在东京横不了几天了,随后就去找你。”
我抬起手。
果真,捕头的眼睛合上了。
所有看见的人,都惊得呆着不动。
我也惊。
尽管我知道,人死后不肯合眼。只要拿手在那眼皮上放一会儿,把那冷下的眼皮再暖热,往下一抹一按,就会合上的,可我还是很惊异。因为捕头到底已死过两天了,暖不热了。因为我说了“我快六十三啦,在东京横不了几天了,随后就去找你”的话。我想我不说这话捕头是不会闭眼的。他是听了我的话才宽心走了的。
六十三了。
不小了。
也许真是该走了。
人不能总活在这世上。
从捕头家回来,很有一段时间,我感到身上不再像先前那么有气力。
一天,妻在烧饭。
我说:“杠头老了。”
她没有看我。
“是老了,夜里也不如早先有劲了。”
“也许该死了……”
她依旧不看我。
“像你这样横着活了一辈子,是该死了。”
猛一震。我盯着不看我的妻,想:真是该死了,横着活到了顶上的人,不死别人就没法活,别人要活你就不能活。都活着你就得从顶上退下来。退下来是不行的!
该死了,就要死个痛快。活得痛快,也要死得痛快。死得不痛快,就不叫一辈子。
生辰那天,我没有破费,只用几两银子,弄来几样菜,两瓶酒,还有瓜子小吃啥儿的,在宅院摆了一张桌子,几张凳子,到书院邀来几个秀才。大家围着吃聊。在暖冬的日光里,懒散地分开坐着,说了不少话。最后,我朝身边一个老秀才头上拍一下,说:“你我都这般年纪,难活几天啦。人死了以后,再送挽联,不知让哪龟孙看,你先给我来上一副,让我杠头先睹为快。”
随即,让小二拿来笔墨纸砚,搬来一张条桌。老秀才略微一想,就提笔写了两句:
急公好义,誉满汴地;
息事宁人,名驰中州。
看了,我在老秀才屁股上拧一把:
“老拍手了……”
秀才立马红了脸。我从他手里接过笔,递给一个私塾先生道:“你来。”
先生握上笔,沉吟良久写下一联:
扶弱抗强,压倒捕头汉;
怜贫恤苦,积德一辈子。
我想拍一下先生的肩膀,说你和秀才是一道货儿,都是奉承的好手,又一想,也许我死了,他们真会这样写,就把抬起的手重又收回来,看了看二人写的挽联,想了一阵,接笔改写为:
自封窑子下九流,
独霸杠局大半生。
几位秀才看了,先是沉默一阵,谁也不说话,都盯着我的脸,见我依然是一副戏相,就挑剔起字眼来。
一个说:“‘窑子’欠雅,入不得诗联的。”
又一个说:“‘独霸’刺耳了……”
还有一个说:“‘下九流’和‘大半生’都贬了鲁掌柜。”
秀才到底还是秀才,都能从联中找出病来,两句短联,你停他接地议论了半晌。末了,问我大家谈的对不对,我就仰起脖子大笑了一声。那一声也如吹鼓手们吹到最后的收乐调,好大一会儿还没把要笑的气用尽,直笑得秀才们莫名其妙,每个人都以为自己说漏了嘴,谈联时说了行外的话。待他们都回想到自己的话不在行外又惊疑地看我时,我草草在挽联下写了一首打油诗:
有何刺耳雅不雅,
最怕当面假奉承,
等到入棺来骂我,
声音再大听不成。
秀才们看了打油诗,齐说:“鲁掌柜,你可真想得开。”
我笑笑:“是老鳖别怕喊王八,做娼妇就别立贞节碑,不要脸就能过上好日子。”
说笑一阵,大家都散了。
此事是在我将死的前半月。后半月,我很忙乱,急匆匆干了很多事。《汴梁琐记》中记述了,写得还算有眉有目,依文讲来,供看客了解。
嗣即将所置房产,仅留住宅一处,余悉变卖。所得房价,购小米数百石,查询城郊贫苦人家,或三斗,或五斗,夜晚暗送之,向不示姓名,即问之亦不答。有知之者,表示感谢,鲁故作不知,大骂:“除非龟孙才干这傻事!”慈善之名,更不胫而走。又遍招全市结婚娶亲的花轿铺经理曰:“红白事,本为一体,不应分两家。我独干杠局已几十年,骂过我龟孙没有?”众皆否认。鲁大笑曰:“不是真心话!”谑笑之后又曰:“龟孙,不能叫我独当,你们也该分担一份……”即将“明记杠局”招牌销毁,添设花轿,同时全市花轿铺都兼做殡埋生意。从此,红白合为一家了。旋又招集所识的光腚猴(乞丐)、要饭花子头。笑曰:“我快休矣!我死后,难道汴梁城还有一个像我这样的龟孙吗?”随按每人情况资助若干,作小本经营,如未婚娶,速代寻对象,使人成家。结婚夜晚,例必前往闹房。临别,迫使新妇骂声龟孙,方大笑离去。
我死的那一夜很冷,没有月光,风呼啸着,在窗外响得很厉害。急急落下的白冰粒,刷刷地被风摔在地上、房上、树枝上,很快就结成薄冰,紧贴着东京城表面。躺在床上,我觉得有些冷,身子在被窝里抖。我叫妻送来一床新棉被,对她说:“我觉得我好像要走了。”
她盯着我:“你怕?”
我笑她一下:“要怕我就留下了。”
然后,我对妻说,我死后不要开吊,不要收礼,不要待客,不要念经,不要上供,不要用龙凤大杠抬棺,把我赤条条利索索一埋就行了。
妻有些不解。
“你是临死要对银两抠一回?”
把她拿来的被子盖在身上。
“活人办的事全是假的,”我说,“我真真假假埋了一辈子死人,不能死了,也让活人真真假假把我埋在地下。”
“没有啥说没?”
“你去睡吧。”
她走了,我起身写了一张条子压在桌上,往被窝一钻,一会儿就睡了过去。床上变得好暖和,被窝里如有一团儿火。睡前我想了想自己没父没母后,从私塾学堂出来要饭,到东京安营前那二十多年讨饭日子,就笑着睡去了。
再也没有醒过来。
那笑挂在脸上,到入坟盖棺前都没有收起来。
我活得痛快,死得也痛快。
死后,妻到我身边,见了桌上压的条子,就让一位先生抄在两条白布上,高高悬在了门口。
那条子上,是我自写的挽联:
膝下无儿,讲交情,来当半天孝子;
棺中有耳,是朋友,再骂几句龟孙。
我是在宅院堂中停尸三天被送到那边的。旧时局里的抬手们,按我对妻的临终后话,没有用龙凤大杠抬棺,而是分两班用四十个人肩扛着六寸厚的柏木棺材,把我送走了。活着满意,死后我也依然满意。葬时的盛景,是我在世间没有想过的,也难以想得到。路祭的人,黑一片,白一片,山山海海,多极了。东京地方志中,对此作了记载:
(鲁耀)出殡之日,路祭者数百起,全市各行各业,几为停市。四乡农民男女自备孝服参加送殡者万余人,途为之塞。自晨八时至晚七时,仍未出宋门。身后哀荣,多叹为罕见。
有次,我从那边过来闲看,见我的墓碑上,所镌短文是:
鲁公讳耀,字明远,祥符县人。好交游,急人难,善诙谐,有术智,为人之所不敢为,道人之所不敢道,忤漫不羁,口齿生花,岂曼倩之再现,文长之复生欤!?第无意上进,甘于淡泊,布衣终身,如浑金璞玉,未成大器,惜哉!然快人快事,生死洒脱,亦足不朽矣。
我笑了笑。
这就是我鲁公活过的一辈子,好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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