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夜-伴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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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六的早上一个电话把唐凄凄从梦里吵醒,她挣扎着从被子中伸出手臂拿起手机,喂,是晓霞吗?一个甜美的声音从听筒里飘了出来,唐凄凄一下子打了个寒战,马上睁开睡意迷朦的眼睛,她迅速坐了起来问道,你是?

    我是马蘅啊,你是不是睡傻了,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女人说完莫名其妙地笑了两声。

    唐凄凄一听到这个名字就皱起了眉头,有什么事啊?她强迫自己把声音调整的很柔和。

    你还在睡觉啊?

    唐凄凄口里嗯着,用另一手从床头柜上的烟盒里摸出一支香烟点上。

    你说你也不小了,还天天睡懒觉,看以后哪个男人敢娶你!马蘅在电话那端嗔怪道。

    唐凄凄弹了弹烟灰不耐烦地打断她,你一大早找我有什么事?要没事我挂电话了。

    马蘅那边沉默了片刻才说,你现在怎么脾气那么大?是不是一个人过有点儿内分泌失调啊?还没等唐凄凄反驳,马蘅又说,我想找你当伴娘。

    伴娘?唐凄凄突然大脑一片空白。

    是啊。我下个星期天结婚,你来给我做伴娘,到时候早点儿来我家陪我一起去化妆啊!

    你先等一会儿,你说你下个星期天就要结婚?和谁啊?唐凄凄连忙追问。

    哈哈,马蘅大笑两声说,当然是和我老公了,他可是留美博士哦,我们结婚后就要一起移居到国外的。

    唐凄凄心里冷笑着说,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这个人?你们怎么勾搭上的?

    马蘅得意地笑了笑说,你就别问那么多了,反正你记得下个星期天早点儿来我家就是。我挂电话了,晓霞,拜拜!

    还没等唐凄凄回话,马蘅那边就挂机了。

    下星期结婚,和留美博士?唐凄凄捏着手机发怔,直到烟头烫到手指她才清醒过来,她再次把手机放到耳边,里面却没有声音。我操!你能不能不叫我晓霞?!唐凄凄愤怒地对着手机大喊一声,然后用力地把它抛到了地板上。

    在唐凄凄还是唐晓霞的时候,就认识了马蘅。她注定生命中绕不开这个女人,她们在同一个产房出生,母亲们是邻居外加结拜金兰。她们在一个胡同里一起长大、一起上学,情同姐妹,形影不离。后来马蘅家搬走了才少了联系,不过两个人还是会时不时的聚一聚,当然更多的时候是马蘅来找唐凄凄。

    自从三年前唐晓霞从银行辞职改名“凄凄”后,她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经常蜗居在家中,白天睡觉,晚上写作,少言寡语,唐凄凄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一个人活到二十五岁才找到理想,是件挺不容易的事情,所以她格外珍惜。倒是马蘅嗤之以鼻,自从唐凄凄辞职以后,她屡次提醒唐凄凄这是她生命中最大的错误决定,开始唐凄凄还反驳她,但是半年后她就失去了兴趣,自己过自己的,干别人什么事啊?她只在一边笑着看马蘅痛心疾首地指责自己。

    可是马蘅怎么这么快就要结婚了呢?之前没有对唐凄凄透露半点儿风声,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新郎的名字。唐凄凄窝在被子里盯着黑色的窗帘,她知道那个男人一定很优秀,最起码在马蘅眼里是这样,不然她不会不介绍他们认识。唐凄凄叹了口气,她为马蘅的小伎俩感到悲哀,同时也有些失落。她甩了甩头决定不再想结婚这档事,她把烟灰缸挪开缩回手臂重新蜷缩在被子里,今天格外冷,唐凄凄抱紧自己的膝盖在被子下直哆嗦。

    2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三点,唐凄凄睁开眼睛,窗户上已是一片白蒙蒙,她光着脚跑到窗边用手擦了擦玻璃,外面在下雪,树梢上像挂着小纸片,地面上有些许黑土裸露出来,一群孩子在用薄雪堆雪人,堆出了一大块肮脏的五官模糊的脸。唐凄凄转身准备回到床上的时候,突然踢到了什么,她低头一看,是自己四分五裂的手机,她蹲下身慢慢捡起手机残骸,就是这个电话带来了马蘅要结婚的喜讯。

    结婚!结婚!唐凄凄使劲揪住了自己的头发,心里莫名的烦躁。结个狗屎婚啊!她大骂了一句跌坐在地板上,不知过了多久,双腿之间流出些温热的液体,唐凄凄反映迟缓地掀起睡裙看了看然后脸色灰暗地走进了洗手间里。她坐在马桶上,体内的血液一点点流了出来,唐凄凄极不耐烦地双脚来回蹭着,恨不能找把刀子捅自己一下,好让该流的鲜血一次流完。从她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她抱着这样的想法。那年她十五岁,和马蘅一起读高中。马蘅是个早熟的女孩,十三岁就来了,从此后就开始疯狂的发育,到了高中的时候,她已经是身材丰满、双乳硕大。在唐凄凄的小阁楼里,马蘅经常掐着她纤细的腰说,我羡慕死你了,你看我现在有多胖,丑死了,你怎么还是那么苗条啊!马蘅每说一遍手下就用劲一分,瘦小的唐凄凄强忍着疼痛笑眯眯地看着她恶狠狠的表情。

    唐凄凄初潮的那天一点儿征兆都没有,她正坐在教室里和马蘅一起写作业,她们俩个都是优等生,但是唐凄凄总是考第一,马蘅第二,虽然每次都相差不远,可就是那几分,无论马蘅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超越唐凄凄。所以她们在一起复习,如果唐凄凄不走,马蘅也会一直呆着。那天教室的人都去吃午饭了,熬了一会儿,唐凄凄的肚子开始叫唤,她伸了个懒腰合上书本对马蘅说,我们去吃饭吧?马蘅立刻放下书本如释重负地说,好啊!那快点儿,我要饿死了。就在唐凄凄起身的瞬间,她感到肚子一阵绞痛,两腿间发热,她捂着腹部又坐下。

    怎么了?马蘅关切地问道。

    唐凄凄摇摇头说,没事,突然肚子疼。马蘅陪她坐下,等了一会儿,唐凄凄才站了起来,好了,现在不疼了,我们快去吃饭吧。

    马蘅点了点头,唐凄凄快步走到教室门口看见马蘅拿着饭盒慢吐吐地走在身后。你怎么了?快点儿啊!她催促道。

    马蘅慌张地应了一声跟了上来。

    校园里人潮涌动,学生们都拿着饭盒来来去去,从教室到食堂唐凄凄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一路上那么多人向自己投来奇怪的目光,甚至还有些窃笑的表情。唐凄凄看了看身边的马蘅,她和往常一样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可能是自己多疑了,唐凄凄吸了口气和马蘅一起慢慢往寝室走去,还没有走到寝室门口,一个高年级的女生就跑过来拉住了她。

    晓霞,你还不走快点儿!那女孩一把抓住唐凄凄的手腕焦急地说。

    唐凄凄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我?……

    还没等她说完,女孩就把她往寝室推,一边推一边小声说道,你傻啊你,来那个了都不知道啊!看你裙子上弄得都是!

    唐凄凄一听头立刻嗡得一响,她手忙脚乱地跑进寝室,等她放下饭盒对着镜子察看时,才发现自己的白裙子后面有一大块鲜红的血渍。难怪了,难怪刚才那么多人用奇怪的目光打量自己!唐凄凄羞愧地咬着嘴唇,全身发抖。这时马蘅走过来拍着她的肩膀说,晓霞,快换衣服啊!唐凄凄的手脚已经不听使唤了,在马蘅的帮助之下才换好衣服,然后马蘅从自己抽屉里拿出一包卫生巾递给她说,快去厕所。那一刻,唐凄凄感动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她垂着头迅速跑到厕所,等她弄好站起身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马蘅从教室出来就走在自己身后,难道她没有看见自己的裙子脏了吗?唐凄凄回忆起在教室她催促马蘅时,她脸上的慌乱神情,她看见了,她在那个时候就看见了!她比自己早来两年月经,不会不清楚!通向寝室的走廊变得漫长,唐凄凄的眼前闪现出很多张嘲笑的脸庞,马蘅!马蘅!唐凄凄攥紧拳头,她的双手交替掰动着关节,咯咯蹦蹦骨头撞击的声音直到寝室门口才停止。唐凄凄慢慢推开门,马蘅站在布满兰花的窗帘前扭过头,你没事吧?马蘅对她粲然一笑。

    那幅画面直到现在还是清晰无比,唐凄凄站起身看着马桶里的一潭鲜血。从那件事情以后,唐凄凄就开始失眠。白天她总是挨着墙角走,生怕遇见什么人,一旦有人远远地对她打招呼她就开始呼吸急促,然后迅速转身跑掉。现在想来当初的恐惧有些幼稚,但是对处于青春期的唐凄凄来说,那种羞耻感让她终生铭记。若干年过去了,唐凄凄已经二十八岁,经历了不少事情,有了波澜不惊的胸怀,但是当年留下的后遗症――失眠和经期时的情绪低落却无法挥除。

    唐凄凄板着脸看着窗外,她实在不想出门,但是没有办法,卫生巾快没有了,她穿戴好衣服带上墨镜别别扭扭地打开门。走到楼下的门卫室,她马上低下头准备快速跑过去,可是来不及了。

    唐小姐,出门啊?

    唐凄凄硬着头皮转过身,一个皮肤萎缩成干枣的老头笑眯眯地冲她打招呼。

    是啊,出去买点儿东西。说完唐凄凄迅速走出大楼,走出两步她又回头看了看,看门的老头还站在原地冲她微笑,唐凄凄知道那个男人盯着她的屁股,她无可奈何地继续走在他的视线中。

    自从辞职以后,唐凄凄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新生活会充满荒诞,直到她搬到这栋大厦,遇见这个老头。他经常没事找事和唐凄凄搭讪,一双老眼昏花的眼睛还吃力地凝视着她,唐凄凄熟悉这种表情,男人眯着眼睛,嘴角歪斜就是在向女人调情。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老头对她情有独钟,是自己穿着暴露还是举止轻佻,给别人不是良家妇女的错觉。唐凄凄反复自省,都觉得不是这些原因。有一次她半夜出门买烟的时候,老头疼惜地对她说,唐小姐,保重身体啊,你老是晚上出门白天睡觉可不好。唐凄凄看着老头暧昧的表情恍然大悟,原来他以为自己是做小姐的。唐凄凄气得咬牙切齿,本想反驳几句却突然觉得全身发虚,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默默地走了。回到家里,唐凄凄越想越愤怒,她把房间翻了个顶朝天,把自己历年发表的刊物还有获奖证书全部找了出来,她抱着一大叠沉甸甸的书籍准备去找老头算帐,她要正气凛然地告诉他,我是一个作家,妈妈的!走到门口唐凄凄不小心摔了一跤,书本像磐石般压在她的身上,唐凄凄躺在地上看着天花板突然笑了,笑得满脸泪水。

    你要去向谁证明?证明什么?一个女人不结婚、不恋爱,每天晚上起床吸烟写作,早上蒙头大睡,偶尔出去还带着墨镜,一脸苍白和倦怠,这和做小姐的有什么不一样?都是自由职业者,都是离群索居,都是为了生计拼将一生休的女人,说起来自己凄清的日子还比不上别人夜夜笙歌的潇洒,还有什么好去争辩的呢?唐凄凄想了半天,竟然第一次对目前的生活产生了恐惧。

    她从地上爬起来走进洗手间,镜子上印着一张女人的脸,黑眼圈、尖下巴、皮肤苍白松弛,目光呆滞,像一个久病不愈的人,关节里滋长着粘糊糊的霉斑。衰老,是个可怕的字眼,它的后面排列着一堆危机,嫁不出去、病痛、孤独、贫困等等,唐凄凄想起三年前自己辞职时的意气风发,这些问题曾经在理想面前显得遥远渺小,两年前马蘅担忧地对她说,晓霞,你要写到什么时候为止?你应该考虑结婚了。唐凄凄嗤之以鼻地回答,我要写到自己写不动为止,写不了了再嫁人。直到现在唐凄凄也没有到写不动的时候,这曾让她深感骄傲,也让她身陷尴尬,虽然她才思敏捷,却一直没能成为知名作家。她始终想不通,马蘅的意见是,你知道中国有多少人在写作吗?比你优秀的人多的是!最主要的是无论你本人还是你的作品都没有卖点儿。要是早几年你还能赶上“美女作家”那拨,可是现在比你小,比你年轻漂亮的丫头多的是,你已经是昨日黄花了。唐凄凄怔了半天,她不知道马蘅说这话是讽刺自己还是宽慰自己,是的,她不再年轻甚至常年的熬夜让她美貌尽失,可是这和写作有什么关系?她不以为然地又写了两年,退稿越来越多,日子越来越穷,而书店里堆积的小说越来越杂,有十几岁的学生写的,有青春偶像派的少女写的,有坐台小姐写的,唐凄凄才绝望的发现自己真是永无出头之日了。更可悲的是常年隐居的写作生活已经让她远离社会、人群(主要是指男人),所以就算她现在想退而求其次先嫁个好点儿的男人,也成了奢望。从此唐凄凄对写作失去了激情,但是她并没有停笔,她已退化到除了写作什么都不会的地步,理想终于沦为谋生的手段,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3

    唐凄凄走进一家商场,她对周围色彩缤纷的服饰目不斜视,径直走到了卖卫生巾的柜台。这些年她已经练就了这样的本事,将自己压缩成了一个质朴的女人,绝不爱慕虚荣,毕竟虚荣是要花钱的,所以她极少逛街,马蘅拉了她几次都被拒绝了。唐凄凄解释女人的需求本就该简朴,马蘅嘲笑她穷疯了,哪个女人不愿意自己光彩照人,如果拒绝购买化妆品和服装那只会因为没有钱。唐凄凄觉得这是原因之一,而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欲望才会让人衰老和丑陋,或者只有不自信的女人才会把时间、金钱耗费在装束上。马蘅对她严肃的理论笑得花枝乱颤,逛街采购是女人的特性,如果连这点儿都荒废了,那意味着她已经没有女人味了,这是马蘅的回答。唐凄凄心中有点儿悲伤,马蘅这话无懈可击,这个世界上处处存在真理,可是它们没有用,每个人的真理都是为自己而设的,谁都想留条退路宽慰自己。

    开始的时候唐凄凄很难过,每当她从喜爱的服饰面前抽身离去的时候,手脚冰冷,一个没有能力满足自己的女人心里是凄凉的。等到唐凄凄偶尔收入了几笔颇丰的稿费能满足自己的时候,她才发现已经失去了着华衣的机会,没有朋友,没有交际场,漂亮的外套只能裹着她在路上收获几缕色眯眯的目光。唐凄凄自此彻底断了念想,整日穿着色泽黯淡的旧衣服,素着一张脸,反正都是无人欣赏。

    当唐凄凄怀揣着卫生巾走过女装柜的时候,她听到一阵嗲得让人汗毛竖起的声音。唐凄凄望过去,一个腰成水桶状的半老徐娘正在试衣镜前搔首弄姿。

    亲爱的,你说我穿这衣服好看吗?她侧着脸问身边的男人。

    男人体形魁梧,穿着灰色的休闲服,头发浓密背对着自己。好看,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他和女人说话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弓起脊梁。

    唐凄凄站在模特身后捂着嘴巴笑了起来,真是蹩脚的谎话,那个女人身上套着一件紧绷绷大红色的毛衣简直像桶康师傅麻辣面,你还要骗别人好看,这个男人真不地道。

    女人听后却是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抖着一身赘肉跑进更衣室。男人看着那个硕大的身影消失后马上又直起背松了口气。一个身材婀娜的女孩从他身边经过,他马上转过头用目光去追捕。就在这一瞬间,唐凄凄看到了他的脸,这个男人长了张娃娃脸,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眼睛细长,嘴唇红润单薄,但是唐凄凄知道他早就过了三十岁,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年人,他的眼睛不再清澈,但还是波光滟滟,这是他的资本,也是唐凄凄的噩梦。

    唐凄凄迅速从商场里跑了出来,她抬头看了看四周耸立的高楼,感觉自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这个城市坚硬的马路让唐凄凄越来越无所适从,还有身边熙熙攘攘的人群,像一个个浮光掠影冲撞过她的身体,向前方奔去。唐凄凄戴上墨镜,立刻置身于一片灰色之中,只有压低的天空如一块补丁贴在她的视线里。

    唐凄凄像个失去平衡的人,一路上跌跌撞撞,身边的人群在咒骂,她已经听不到了。算起来她有五年没有见到过那个男人了,虽然他们一直住在同一个城市,但是当你决定去回避一个人的时候,他就会很自然的消失。可是他们今天却狭路相逢,让唐凄凄懊恼不已,她恨的是自己,为什么事隔多年再次邂逅他会心神不宁。和初潮时期的耻辱感一样强烈,什么时候翻开看看都还是淌着血的伤口。

    这个不期而遇的男人激发了唐凄凄的回忆,往事如同发酵的海洋在她心中剧烈膨胀,她有一肚子的话要找人倾诉。找谁呢?唐凄凄想了半天,只有一个选择,就是马蘅。唐凄凄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才想起来今天一大早自己就把手机给砸碎了。妈的!她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拿出一块硬币在电话厅给马蘅打了个电话。

    五分钟过后,唐凄凄已经坐在了咖啡馆里。马蘅不大愿意出来,她一直追问唐凄凄找她有什么急事,费了半天口舌,唐凄凄抛了句狠话,你今天要不出来,我们就绝交。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马蘅是知道唐凄凄个性的,她只能妥协。

    唐凄凄在等待马蘅的过程中并不焦躁,她也想在马蘅出现之前留点儿时间平息一下心情。她试着用各种平静的语气进行开场白,但是当马蘅刚坐下,唐凄凄就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急切地对她说,我今天遇见王明朗了。马蘅慢条斯理地脱下外套说,你就为这事儿找我?唐凄凄看见她眼角上挑,她在冷笑。突然,唐凄凄僵在那里,她痛恨自己没有掩饰好情绪。

    唐凄凄没有说话,她慢慢坐下。

    你怎么不接着说啊?你在哪里遇见他的?他看见你没有?你们聊了些什么?马蘅来劲了,她连珠炮般地发出一堆问题。

    刹那间,唐凄凄兴致索然。她什么都不想说了,关于那个男人,关于他现在的模样和他身边的女人。

    你怎么哑巴了你?刚才还一个劲地催我出来,这会儿又不说话了。说说看,他现在怎么样?马蘅伸长了脖子,脸使劲往唐凄凄这端凑着。

    有段时间没有见到马蘅了,现在她已经是个准新娘了。气色比往常都好的多,脸庞圆润起来,火红色的长发染成了含蓄的板栗色,脸上的妆清淡下来,对人说话也是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看来结婚真的能改变一个女人,马蘅居然会变得这么淑女。

    你那边的耳环呢?唐凄凄指着马蘅的右耳问道。马蘅曾疯狂地在一边耳朵上穿了八个洞,戴了一排亮晶晶的耳环招摇过市。

    马蘅摸了摸空荡荡的耳垂无奈地说,早就摘了,刚认识我老公的时候就摘了,怕他不喜欢,他可是个很保守的人呢。

    唐凄凄一边拍着桌子一边大笑,惹得旁边的人纷纷侧目。

    你发什么神经啊?!别人都在看我们呢!马蘅压低声音瞪着唐凄凄。

    唐凄凄边笑边说,你他妈就装吧,你怎么装也是个女流氓!等哪天你那个亲爱的博士知道了你的真面目,你就等着做怨妇吧!

    马蘅没有生气,她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唐凄凄,然后缓缓说道,怎么回事?是不是今天遇见你初恋情人受了刺激?想拿我撒气啊?我告诉你,我还偏不上当!我女流氓怎么了?怨妇又怎么了?总比你好啊,你倒是一身清白,现在还不是光棍一个。你就笑吧,等我结了婚去了国外,我看谁陪你。

    唐凄凄的拳头在膝盖上攥得紧紧的,她期望马蘅的反应是破口回骂,最好是盛怒之下打自己一耳光,那么她就有理由和马蘅好好打上一架了。多年前她就想这样做了,可是马蘅总是这副心平气和的样子,这是世界上蔑视对方最狠毒的方式。她永远不是马蘅的对手,唐凄凄的拳头摊开狠狠地抓着身下的座垫。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不是看见他和一个胖得像猪一样的女人在一起?那女人是个有钱的老板,包养他几年了。现在这个世道真是不一样了,女人有钱也可以玩男人。看来我们要像那个女老板致敬,她可是女权主义的先驱啊!马蘅试笑非笑地瞅着唐凄凄说。

    唐凄凄一言不发,桌上的咖啡冒着烟雾,马蘅感到她的表情变得很模糊,她不知道唐凄凄在想什么。不就是为个男人吗?马蘅觉得唐凄凄真是无可救药了,她伸了个懒腰对唐凄凄说,晓霞,你别发呆了,赶快回去吧。就当你今天没有遇见王明朗,那个王八蛋还有什么好想的。我下星期结婚,你可记着给我当伴娘的事啊!

    唐凄凄木木地点了下头。

    马蘅看了看表说,那我先走了,不然我老公一会儿回去看我不在家又该问东问西的了。

    马蘅临走前拍了拍唐凄凄的肩膀说,晓霞,你怎么永远都那么幼稚?你记着以后再别为男人的事失态,也别再为男人的事找我。我的意思就是,别把男人当回事儿!

    这段像绕口令一样的话,唐凄凄无比熟悉,早在五年前,或者更早的时候,马蘅就教导过她。可是现在马蘅还需要再次教导她,可见唐凄凄真的如朽木般了。其实唐凄凄早就在抗议了,她嘴里不停喃喃地说着,我没把他当回事儿,我真的没把他当回事儿……。没有人听到这句话,也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一个穿着黑衣的女人坐在咖啡馆的烟雾中念着咒语。

    4

    就是十六岁那年,马蘅正式成为一个女流氓。她刚上高一的时候就开始早恋,此后学习成绩一落千丈。一天下午班主任叫来了马蘅的爸爸,唐凄凄和马蘅趴在走廊的栏杆上,她们看着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穿过楼下的篮球场,胖乎乎的女老师像个领袖趾高气昂地走在前面,马蘅的爸爸佝偻着身体尾随其后。

    蘅,怎么办?唐凄凄担忧地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马蘅牵强地笑了笑说,能怎么办,准备好回去挨打呗。说完她用手比划出机关枪的姿势,冲着女老师远去的背影开始扫射。我要杀了她!马蘅紧咬着嘴唇说道。

    那天下午放学她们两个都默不作声,走的异常缓慢。终于到进胡同的时候,唐凄凄对马蘅说,你还是和他分手吧,要不你爸会打死你的!

    不!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和他分手!马蘅一脸坚毅。

    他真的有那么好吗?

    马蘅靠在墙上闭着眼睛,灿烂的阳光在她下垂的睫毛上涂出一层金黄。为什么不回答我?唐凄凄用手臂碰了碰冥想之中的马蘅。

    马蘅猛然睁开眼睛,瞳孔里一片雾气,充盈清澈,她淡淡地笑了一下,唐凄凄愣住了,这一刻马蘅之美是她从未见过的。她从身后灰暗的墙壁中剥离出来,宛若剪纸,轻薄纯白。在光线的裁剪下,她正在发育的身体,关节中的闭合与断裂之处衔接的如此完美,她已经进入了某种境界,体内散发出一种不可言说的香气。唐凄凄震撼之后慢慢缩了缩脚,她退出了她们之间的一道白色光线,心里忽生卑微。

    你吻过一个男孩的嘴唇吗?马蘅微笑着。

    唐凄凄没有回答,她没由来地叹了口气。

    你不会知道那种感觉是多么奇妙。马蘅脸上呈现出奇异的光泽,目光迷离。说完她一把揪住唐凄凄把她推在墙壁上。唐凄凄注视着马蘅,马蘅的脸几乎贴着她的脸庞,随着呼吸的起伏她能感觉到马蘅饱满的乳房一下下顶着自己的前胸,她还闻到了从马蘅唇齿之间弥漫开的水果般的清香,马蘅温热的身体像羽毛一样拥簇着唐凄凄,皮肤柔软湿润,唐凄凄紧张地闭上了眼睛,这纯净且炙热的光芒来自于马蘅皮肤上细细的绒毛,让人不敢逼视。这时一股暖流在唐凄凄的唇边扩散,接着一个滚烫的嘴唇覆盖住了她,唐凄凄的手紧紧攥着衣角,她听到心里发出了爆破的声音,洁白的羽毛满天飞舞,她轻盈地腾空而起,马蘅的嘴唇中种植着一枚苹果树,微微开启,一树繁花纷纷洒洒地通过唐凄凄的舌头、上颚、气管落在她的体内。

    马蘅早已笑着跑开了,唐凄凄依旧闭着眼睛。谁知道那个倚在石墙之下的十六岁女孩在想什么呢?夕阳从树叶的缝隙之中流泻下来,这是色彩瑰丽的春天,树枝上坠满粉红色的花朵,她阖起睫毛,脸颊上带着红晕,吃吃地笑着。

    回到家里,唐凄凄坐在桌边端着碗默默吃饭。妈妈和爸爸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突然妈妈毫无征兆地扭头对她说了一句话,晓霞,我今天逛街给你买了个胸罩放在你床上,你一会儿去试试。

    唐凄凄一口饭梗在喉咙里憋得满脸通红。

    今天我运气真好,一上街就遇着商场内衣大甩卖,那一堆胸罩放在那里,才十块钱一个……妈妈一边兴高采烈地对爸爸说着,一边得意地笑着。这笑声刺耳,让唐凄凄头皮阵阵发麻,她紧紧扣着碗边,第一次发现母亲的笑容那么让人憎恶。

    妈妈笑完后又继续对她说,晓霞,你都十六岁了,应该学会穿胸罩了,别天天像个男孩一样啊。唐凄凄咬着嘴唇低下头偷偷瞟了父亲一眼,爸爸神情自若地咀嚼着饭菜,不停地冲着前方点头。唐凄凄顿时胃部抽搐,想呕吐,她克制着自己,神情平淡地站起来放下碗,然后走进自己的小房间。

    床上放着一件白色的胸罩,唐凄凄慢慢探出手把它拿了起来。胸罩上有些像汗渍般浅黄的东西,还有冒出的线头,硬邦邦的铁圈。唐凄凄低下头闻到一股霉味,她马上把胸罩远远地丢到地板上,重重地在床上躺下。唐凄凄烦躁地翻身,她无法入睡,手指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胸前,但是她想到的却是马蘅的乳房,温暖、丰润、洁白的乳房,她虽然没有亲眼见过,脑海里却能清晰地浮现它的形状。马蘅早就开始带胸罩了,她会带着什么样的呢?唐凄凄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呆呆地看着地板上那块白布,在月色下竟然泛着柔光静静蛊惑着她。她终于忍不住走了过去重新拿起胸罩,黯淡的阴影蒙蔽了某种不洁,这个玩意也不是那么讨厌了,唐凄凄举着它有些兴奋,她对着镜子脱下上衣,胸部微微隆起,背着光线像是两块补丁。唐凄凄双臂哆哆嗦嗦地穿过肩带,然后对着镜子四下打量。原本模糊的线条终于看出了些起伏,唐凄凄摸着自己光滑的颈脖笑了起来,她在镜前旋转,然后满意地踮着脚尖刻意扭动着身体回到了床上。

    一个身穿胸罩,脚踏高跟鞋,发丝漫长的成熟女人,倦倦地靠在床上,媚眼如丝、曲线动人,唐凄凄为自己虚构了一个香艳的画面,好像还缺少了什么?唐凄凄想起了黄昏的那一时刻,现在还需要的,是一个缠绵的亲吻。她闭上眼睛,手指放在微启的嘴唇上,一点一点地摩擦,指尖氤氲出斑斓的烟雾,一切如梦幻,从她眼角缓缓渗出的泪水都变成了彩色。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唐凄凄在胡同口等了很久马蘅也没有出来。马蘅一定是出事了,唐凄凄很想去她家看看,但是一想起马蘅父亲那张终日阴沉的脸,她便胆怯了。马蘅迟到了,第一节课快上完的时候她才出现,数学老师今天脾气格外好的放过了她,马蘅勾着头经过唐凄凄的座位,没有看她一眼,但是她却看到了马蘅嘴角处的青肿。终于等到下课时间,唐凄凄马上跑到马蘅的座位旁。

    你还好吧?下节是体育课,班上的同学都已经早早地跑到了操场上,教室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马蘅抬头看着唐凄凄,她的眼睛红肿。嗯。她点点头,然后拉开椅子站起来往教室外走去。唐凄凄紧跟在她身后追问道,你是不是昨天回去挨打了?你老爸怎么说?你准备怎么办?……马蘅一言不发,直到走廊的劲头她才突然停住脚步,唐凄凄险些撞到她身上,她马上停止一堆问题,而马蘅背对着她,不知从哪里飘来一片树叶落在唐凄凄的脚下。

    放学后,你陪我一起去找他,好吗?马蘅依旧没有回头,说完她继续往前走。

    嗯。唐凄凄轻轻应了一声,一脚踏碎了树叶顺着马蘅的背影而去。

    她们躲在学校外的墙角,死死地盯着门口。大批的学生像潮水般退去,但是她们要等的人还没有出现。唐凄凄跺了跺脚看了马蘅一眼,马蘅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盯着校门,唐凄凄不知道她找那个男孩有何目的,其实对于马蘅的男朋友唐凄凄了解的并不多,只知道是隔壁班的一个优等生,瘦高个。自从马蘅和那个男孩开始交往,她就离开了唐凄凄单独活动,她从来没有邀请过唐凄凄加入他们的空间,也从来不对唐凄凄透露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而唐凄凄却是个没有好奇心的人,偶尔远远地看见他们的身影就自动回避,她们之间的友谊有别于同龄的女孩。

    终于等到了那个男孩,他低着头无精打采地拎着书包出现在校门口。马蘅突然冲了出去,唐凄凄站在墙角看着马蘅向他走去。他们没说两句话,马蘅举起手臂狠狠给了男孩一巴掌,然后就跑了。剩下唐凄凄和那个男孩惊愕地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男孩才缓缓捂住鼻子,唐凄凄看见他手指缝里流出鲜血。她本来也想离开但是思索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你没事吧?唐凄凄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一边从兜里掏出纸巾递了过去。

    男孩抬头看了看她,神情冷漠。他嘴角抽动了两下然后从唐凄凄身边走开了。唐凄凄转身凝视着他的背影,在夕阳下,男孩走动时搅动的空气像金黄色的流水四下荡漾。他有一双干净的眼睛,唐凄凄盯着脚尖,很久很久。

    5

    唐凄凄坐在电脑前,一只只黑色的蚂蚁在眼前跑动,她笔下的那个女子已经死去,屏幕上流淌着红色的血液。唐凄凄盯着最后一个句号发呆,这不是她所愿,她要那个女子最终得到幸福,可是她为什么还是死了?当她制造出女主角后,她就挣脱了唐凄凄的意志,她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厮杀,被欺骗、被侮辱、被抛弃,最后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死亡。唐凄凄发现不妙的时候数次动用删除键,旧的伤害抹去了新的伤害铺天盖地的来临,最后唐凄凄放弃了,现在她才明白要想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并不容易。她死了,但唐凄凄还在,只是在杜撰另一个女子的遭遇中,她发现自己的内心竟是这样消极和残忍。唐凄凄关掉文档,关掉一个又一个冰冷的故事,那些虚假的过程也许就是自己渴望经历的,譬如自杀。

    唐凄凄吸完一支烟,喝下一杯冰冻的可乐打开了MSN。屏幕突然闪动了一下,唐凄凄苦笑,那是Raymond经常对她玩的把戏,果然对话框跳了出来,“还记得我昨天对你说的话吗?”

    在一片淡紫色熏衣草的背景下出现一排红字。唐凄凄咬咬嘴唇想了想按下键盘。

    “我已经忘记你说了什么。”

    “你是个善于遗忘的女人,这并不好!”

    “为什么?”

    “只有受过伤的女人才会选择遗忘,因为她害怕。”

    “不要认为你很了解我,也不要试探我的耐性,你没有权利揣测我。Littleboy!”

    屏幕上不再有新的话跳出来,也许我刺伤了他,唐凄凄用手指点着屏幕上Raymond的图标想着。但是我们不应该为了寂寞而欺骗自己,也不该纵容别人这样做,不是吗?

    “但是今天我还是要对你说,我爱你!”过了一会儿,一句话在紫色的熏衣草上绽开。

    唐凄凄笑了起来,这个已经和她聊了一个月的男孩怎么了?现在的年轻人都变成这样了吗?每天都要向别人索求爱,或者等待被索求吗?唐凄凄毫不犹豫地回了一句话。

    “这不可能!”

    “等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就会明白我是认真的。”接着,Raymond发来了视频请求。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视频,唐凄凄犹豫了下,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让这个躲在电脑中一个多月的聊友现身,在这之前,唐凄凄从来没有想象过Raymond是什么样子,虽然他和自己很谈得来,但是关于他的年龄、生活状况等等涉及现实的种种,唐凄凄一概不知,她从小就不是一个好奇的人。但是这次有些特别,一个男人在示爱时的目光将是怎样的?唐凄凄大脑一片空白,这种缺损促使她最终按下“接受”。

    屏幕上先是一片漆黑,然后慢慢开始变亮,一张面孔像石雕像逐渐凸现,唐凄凄看见了真实的Raymond,他过于年轻,过于漂亮,更吸引唐凄凄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像盛着一泓水,目光清澈,虽然隔着屏幕唐凄凄却感觉他就在眼前。这双眼睛唐凄凄似曾相识,多么干净的眼睛,唐凄凄的脑海中突然跳出一叠支离破碎的画面:金黄色的夕阳、回眸时的刹那落寞、被风吹得呼呼作响的白衬衣……,唐凄凄使劲按住了隐隐作痛的胸口,她觉得自己快窒息了,而屏幕里的Raymond只是这样专注地看着她,鼻翼轻轻扑动,唐凄凄仿佛看见自己在他的瞳孔里放大、扭动,然后逐渐破碎,Raymond长长的睫毛被打湿,他流泪了。泪水让唐凄凄心里一阵剧痛,她已经很久不流泪了,也受不了别人的眼泪,她伸出手轻轻地覆盖在Raymond的眼睛上,我不想看见这忧郁的目光,唐凄凄的手掌很快一片湿润,Raymond在她的掌后一点一点的沉入水中,她马上关了视频。

    他为什么流泪?为什么?

    唐凄凄像是猛然被人刺了一刀,全身疼痛,心乱如麻。

    “你怎么了?”Raymond的话从荒芜的熏衣草中浮了出来。唐凄凄立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恨你!我恨你!她一边大叫着,一边迅速把Raymond从列表中删掉,并拔下电脑的插头。

    等这一连串动作做完,唐凄凄才慢慢瘫坐在地上。房间里唯一的光源被切断,恢复了黑暗。唐凄凄抱着膝盖,她看见一个男孩站在卧室的中央,白衬衣的边缘模糊不清,散发着微光,牛仔裤里包裹着两条长长的腿,高挺的鼻梁从额前蓬松的头发下探了出来。他侧过头对唐凄凄微笑,一双眼睛竟比以往更加生动,它蕴藏着各种纤细的情感,像是痛苦、绝望又像是解脱、快乐,这是那个叫做圣的男孩留给她的最后一抹目光,虽然身边还有其他人,但是唐凄凄固执地认为圣只是想传达给她,他知道凄凄是懂他的。他们长期以来不动声色的默契在这刻赤裸裸地暴露出来,这时的他们才是彼此最亲密的人。可是什么都没有了,一个人被空气所稀释、分解,由固体成为了液体,那个身影已消失,只剩下一滩粘稠的血液向唐凄凄涌来。唐凄凄从地上艰难地站起来,她走到了窗前,夜空里散布着璀璨的星星,她伸开双臂,晚风扬起宽大的睡裙,她模仿着圣最后离去的姿势,原来他是往天空的方向飞去了。

    唐凄凄回到了床上,但是她无法入睡,她比任何时候都要焦躁,这是今夜Raymond送给她的礼物,他的目光强行把唐凄凄拉入了记忆的黑洞里。唐凄凄快速从床上跳了起来,她打开电脑登陆MSN,联系人里一片空白,Raymond,那个唯一陪她聊天的人不见了,是自己亲手把他推入浩淼的人海之中。但是现在唐凄凄需要他,就像一个万念俱焚的人需要一杯毒药般迫切。她不停地点击鼠标在网上寻找Raymond,一无所获,直到她双手失去控制,在电脑桌上抖动不止。

    唐凄凄喝下最后一杯冰可乐,她对着房间里寂寞的空气打了个嗝,然后拿起桌上的新手机拨了个号码。对方的电话已经关机,唐凄凄听到这个信号才松动了下紧张的手指,如果拨通了她又将用怎样的语气说出那句话呢?电话是打给马蘅的,马蘅――这个幸福的新娘,唐凄凄笑了笑还是对着手机艰难地说出了那句话――蘅,刚才我看见了圣。

    圣的容貌永远不会改变,他会比我们更加年轻,这是死亡赋予他的特权。唐凄凄打开钱包从隐蔽的夹层抽出一张照片。上面的男孩穿着校服,无数次的摩挲已经让图像陈旧,他的笑容因了这陈旧而显得沧桑。照片的边角有隐隐的血渍,那个深夜唐凄凄站在校园的橱窗前砸破玻璃取出它的时候,血从手心流到了上面,当时并不痛,但是现在唐凄凄把照片握在手中却疼得发抖。

    6

    一夜无眠,什么都没有想,连思念都没有。唐凄凄坐在电脑前,握着照片的手已经僵硬,闹钟响了,她迟缓地扭过头看了看时间,今天和马蘅约好要去帮她选婚纱。唐凄凄强撑着站了起来,头晕沉沉的,她把照片小心地放回钱夹里,慢慢地走进卫生间洗漱。

    到了婚纱店马蘅早已等候多时,她疾步迎上来问唐凄凄,晓霞,怎么这么晚才来?

    唐凄凄对她撒了个谎,昨天晚上在赶稿子。

    马蘅撇了撇嘴说,还赶什么稿子啊!哪有人向你约稿啊?还把自己弄那么幸苦。

    唐凄凄面不改色地笑了笑径直走上了婚纱店的二楼。马蘅在更衣室里换衣服,唐凄凄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楼下是一条笔直的彩砖铺成的路,两边的树木光秃秃的,枝干上挂着些残雪,不时有相拥着的情侣走过,他们手牵着手,身体依偎着身体,像是很快乐的样子,假使一路这样走下去,想来也仅仅是快乐而不是幸福。一旦成为了永恒,他们就不会得到幸福,因为永恒是我们消受不起的。可是马蘅选择了结婚,她真的相信婚姻可以让她幸福吗?唐凄凄用手指在玻璃上划着圈圈,马蘅是个极其聪明的女人,她必然已经看到了结局,但是她还是妥协了。是不是这样呢?唐凄凄缩回了手指,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这些想法和怨妇一样可耻。

    晓霞,你看这件婚纱怎么样?

    唐凄凄马上转过头,马蘅穿着一件洁白的婚纱站在镜子前笑盈盈地看着她。唐凄凄没有回答,她完全被一种庞大、纯洁的气势压制了,她眼神直直地走到马蘅面前,马蘅曲卷的长发上插着一圈张扬的羽毛,带蕾丝花边的V领突出了马蘅锁骨及颈部的线条,散发出不经意的性感,背部裸露,分叉闭合在腰后的蝴蝶结处,下摆蓬松,在闪动的丝缎上罩着绣花的雪纺,整件婚纱中恰到好处地点缀着层叠的珍珠,耀眼的水晶,这一切太完美了,梦幻般的婚纱拥簇着马蘅,她的脸庞被一片瑰丽却纯白的色彩所融化,竟是美艳无比。唐凄凄再次被震撼,和少年时相比这刻的马蘅之美似乎到了她一生中登峰造极的地步。想到这里,唐凄凄突然胃部一阵剧痛,她捂着肚子无可奈何地对着这件惊艳的婚纱弯下了腰。

    马蘅马上扶住唐凄凄问道,怎么了?晓霞。是不是胃病又犯了?

    唐凄凄已经疼的站不起来,她强撑着点了点头。

    你带药了吗?马蘅架着唐凄凄回到窗边的椅子上。

    没有。唐凄凄虚弱地回答。

    那怎么办呢?马蘅一边说着一边焦急地四下张望。

    唐凄凄扯了扯她的裙角说,没事的,我坐一会儿就好了。

    那怎么行呢!你看你脸色都变白了。这样,我马上去给你买药。

    唐凄凄立刻说道,不用,真的……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马蘅已经拎着裙角匆忙跑下了楼。就在马蘅消失在唐凄凄视线的时候,她的胃忽然又不痛了。唐凄凄觉得很奇怪,她站了起来,胃真的不痛了,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她透过玻璃看见马蘅出现在楼下,她穿着婚纱像一只洁白的小鸟在马路上飞翔,很多人站在原地注视着她的身影,他们一定是惊呆了。其实马蘅不必这样,只是胃疼而已,她跑出去不怕把婚纱弄脏吗?但是唐凄凄明白马蘅为什么会这样做。曾经有那么一个夜晚,唐凄凄的母亲病逝的夜晚,马蘅坐在床边陪着她哭泣,她哭得比唐凄凄还要凶,丝毫不在意之前唐凄凄的母亲骂她是女流氓,让她以后不要再来找唐凄凄。当时唐凄凄把头埋在马蘅怀里,马蘅轻轻拍打着唐凄凄抽动的后背,她对唐凄凄说,不要伤心,妈妈不在了,你还有我,我会永远保护你的!为了这句话,在唐凄凄读大学的时候,马蘅带了一帮人来学校把一个老是说她坏话的女生打了一顿;为了这句话,在寒风凛冽的冬天,马蘅陪她在石椅上坐了一夜,只是因为她想见王明朗;为了这句话,在唐凄凄生病的时候,马蘅彻夜不休照顾着她;为了这句话……够了!唐凄凄使劲掰着手指,马蘅就是这样,她对自己太好了,这种好霸道、强硬、尖锐,这种好让人窒息,好到置人于死地你都无力拒绝。

    唐凄凄刚平静下来,马蘅就回来了,她气喘吁吁地提着裙角,头上的羽毛七零八落。马蘅把一袋药塞到唐凄凄怀里说,晓霞,好些了吗?快把药喝了。唐凄凄只能重新把手放在腹部,做出痛苦的表情,正在马蘅给她倒水的时候,店里的服务员走了进来。

    小姐,你怎么能穿着我们的婚纱跑出去啊?你看看这下摆!服务员面露愠色指着婚纱责问马蘅。唐凄凄这才注意到婚纱的下摆沾了一些泥土。

    马蘅毫不示弱地瞪了服务员一眼,你还说呢,刚半天都不知道你们人死哪儿去了,我去给我朋友买药了,你说人命重要还是婚纱重要啊?再说了这婚纱是我选好的,不就四万块钱嘛,我买了,我自己的婚纱爱怎么糟蹋怎么糟蹋,你管的着吗?

    服务员听到她这番抢白脸憋得通红,但是看在她是有钱人的份上,只有忍住气一边道歉一边退了出去。

    蘅,对不起啊!害你婚纱弄脏了。唐凄凄淡淡地说道。

    马蘅左手拿着药片,右手端着水杯走过来对唐凄凄说,哪儿的话,你还用对我抱歉啊!快把药喝了。

    唐凄凄接过药片迟疑了一会儿,马蘅一直盯着她,她只有咬着牙吞下。马蘅看她把药喝了下去笑容更甜了,这个表情唐凄凄很熟悉,马蘅是在享受唐凄凄接受她的付出时的满足,这让唐凄凄憎恨起自己,为什么总是无法回绝马蘅的牺牲?多年来就是这样,给予和接纳,马蘅总是有绝对的把握高高在上。

    从婚纱店出来,唐凄凄又陪着马蘅去买内衣。在色彩纷呈的内衣店里马蘅如鱼得水,唐凄凄无聊地站在一个胸部高耸的木头模特旁边。突然马蘅尖叫一声,然后拼命冲她招手,唐凄凄走了过去,马蘅手里握着一款黑色的胸罩满脸兴奋。

    晓霞,你看啊,是“维多利亚的秘密”!马蘅几乎是雀跃地对她说。

    “维多利亚的秘密”?没有听说过。唐凄凄心里想着却没有说出来,她知道的无非是黛安芬之类的。马蘅把胸罩递给她说,没有想到国内也有卖的,今天被我碰到真是太幸运了。唐凄凄不以为然,不就是个内衣嘛,黑色带蕾丝边的,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她随意翻过价格牌,385元,不算太贵。

    马蘅观察着唐凄凄,她看起来很平静,马蘅不甘心地用手指挨个点着那些数字说,真的是一分钱一份货啊。唐凄凄顺着马蘅纤长的手指看去,脸顿时有点儿变色,原来自己少看了一个零,就这两片布居然要3850元。唐凄凄下意识地喃喃说道,这也太贵了吧!

    马蘅终于看见了唐凄凄惊讶的神情,她得意地笑了笑,然后用随意地口吻说道,还好啊,并不贵啊,反正都是我老公出钱嘛!我想我穿这件内衣一定很好看,晓霞,你等等我,我去试试了。说完,马蘅从唐凄凄手里抽出胸罩步态婀娜地走进了更衣室。

    唐凄凄注视着马蘅的背影,她不得不再次对这个女人另眼相看,从马蘅当年被学校开除在社会上浪迹多年直到自己开了家广告公司,她总是精力充沛、野心勃勃,只要她愿意这个世界上仿佛没有她得不到的东西,就像她的婚姻,一个没有文凭、出身低微、历史混浊的女人居然钓到了金龟婿,唐凄凄不佩服都不行,她那点儿比马蘅差呢?高学历、有才华、有追求、容貌也娇好,却过的一天比一天心灰意冷。唐凄凄辞职后终于和马蘅的生活一样变得动荡不安,可是马蘅的动荡不安中是热气腾腾的,处处充满机会和刺激的,而属于唐凄凄的却是消沉和低靡,这都是该死的理想惹的祸,唐凄凄宽慰着自己,这也是她执迷不悟守护着的唯一骄傲。

    逛完街,马蘅硬要拉着唐凄凄到她家去,说是要给唐凄凄一个惊喜。马蘅几年前自己买了房子,从马蘅辍学后家里人都不管她了,等她大姐嫁到另一个城市父母就跟了过去。虽然是小小的一室一厅,却让唐凄凄很羡慕,毕竟那是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马蘅的卧室是粉红色的,窗台的玻璃瓶里插着几支玫瑰花,风铃响起,暗香浮动,粉色床单中的热带鱼仿佛也开始摇着尾巴游走。唐凄凄在马蘅的床上躺下,马蘅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放到她肚子上,快起来看看啊,马蘅笑眯眯地对她说道。

    唐凄凄一打开盒子就忍不住叫了一声,里面装着一个黑色的香奈儿的女士皮包,让她爱不释手。马蘅对唐凄凄说,这是送给你的礼物,当伴娘的时候你一定要拎着它啊。

    真的是送给我的?这包可不便宜呢!唐凄凄看着坐在她身边的马蘅说。

    马蘅搂着她的肩膀,当然是送给你的了,钱算什么,我们可是好姐妹啊!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香奈儿的包?

    马蘅笑着点了点唐凄凄的鼻尖说,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小说里的女主角可都是拎香奈儿的。

    唐凄凄意外地注视着马蘅,你看过我的小说?

    马蘅点点头叹了口气说,虽然你知道,我当初是不支持你辞职的,但是我一直都在关注你的写作,我偷偷读了你每篇小说,说实在的,每篇我都喜欢。你真的是天生适合写作的人,我从来对没有对你说过,但你确实是我的骄傲。

    唐凄凄不可置信地听完马蘅的这番话,她从来没有想过有天马蘅会对她说“你是我的骄傲”。唐凄凄毕业的时候,马蘅已经换了很多工作,也认识了很多人,所以那份在银行上班的工作是马蘅帮她找的,其实唐凄凄并不感兴趣,她原本选择的是去边远地区支教,只是无法拒绝马蘅的一番苦心只得进了银行。那种暗中惊涛骇浪,明里滴水不漏的人际环境是唐凄凄的要害和恐惧,她硬撑了两年中了些许暗箭,只得认输放弃了。为此,马蘅咬牙切齿地骂她不争气,唐凄凄方才明白这份工作只是对马蘅有意义,甚至为了这份工作马蘅和秃顶行长进行了不可告人的交易,所以这次唐凄凄的退缩让马蘅做了笔吃亏的生意,这才是马蘅不能接受的原因。

    马蘅还特意挽留唐凄凄过夜,一系列的反常让唐凄凄很意外,她问马蘅,你今天怎么了?又是送我礼物,又是赞美我,还要我晚上留下来陪你。

    马蘅敲了敲唐凄凄的脑袋说,你傻啊!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啊!

    唐凄凄思索半天才说,什么日子啊?

    马蘅叹了口气说,我现在真不知道你是变神仙,还是变白痴了。今天是星期六,明天我就要嫁人了,所以这是我独身的最后一个晚上,你不陪我谁陪我啊!

    唐凄凄猛然回过神儿,今天都星期六了啊!无论是变成神仙还是变成白痴,但是从自己过上写作的生活以后,真的就成了只知晨昼,不管人间是何夕了。

    晚饭是马蘅做的,很可口,唐凄凄破例吃了几大碗,她端着空碗站在厨房门口对马蘅说,做你老公的人真幸福啊!

    正在刷洗碗筷的马蘅扭过头对唐凄凄说,晓霞,记得吗?你曾经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唐凄凄盯着马蘅的背影,厨房里橘红色的灯光柔和地泼洒在两人之间,这时候的回忆都是温暖又夹杂着忧伤的。她们曾经拥有无数个这样的夜晚,这样空气湿润的厨房,唐凄凄的母亲去世没有多久,她就接到了大学通知书,是在离家很远的郊区。刚到校没有几天,马蘅就找来,她把唐凄凄带到离学校不远的一个小住所,告诉她,这是她们的家。从此,唐凄凄就从寝室搬出来和马蘅住在一起。马蘅每天给她做饭,她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洗澡,那时候唐凄凄很感激马蘅,虽然她从来没有对马蘅表示过,但她心里明白,马蘅是怕她孤独才搬过来和她住。唐凄凄再也不用天天晚上等熄灯后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泣,也不用天天吃食堂里都是砂子的饭菜,更不用对着一个寝室的同学强颜欢笑,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马蘅。虽然马蘅不喜欢看悲情片,但是她会坐在唐凄凄旁边不停给她递纸巾;虽然马蘅每天要早起去赶车到市区的商场上班,但是她会整晚安静地倾听唐凄凄对母亲的思念;虽然马蘅对唐凄凄如此之好,但是唐凄凄最后还是对她说了:“我恨你!”,正是因为这句话彻底结束了她们长达四年的同居生活,起因看似是和王明朗有关,其实不尽然,这个原因是唐凄凄的秘密,马蘅一无所知。

    吃完饭后,马蘅去洗澡。唐凄凄百无聊奈地打开了衣橱,里面挂着一排胸罩,马蘅有收集内衣的怪癖。唐凄凄的手指掠过一件件色泽各异、冷冰冰的胸罩,马蘅以前的家里也有这样一间衣橱放着各式各样的内衣。当时马蘅已经很久不来上学了,仿佛在一夜之间,她认识了街上所有流氓,并很快和他们混在一起。总是在黄昏时分,马蘅会夹着一根香烟站在学校对面,背着书包的唐凄凄远远地看到她,她会对唐凄凄笑笑,然后用猩红色的手指弹弹烟灰,对着唐凄凄吐出一个烟圈,虽然两人之间笼罩着烟雾,唐凄凄还是感到了马蘅的微笑中已有了触目惊心的沧桑感,也许马蘅每天站在这里就是为了等她放学,但是等唐凄凄准备穿过马路来到马蘅身边的时候,马蘅就迅速丢掉烟头坐上了机车,不同型号的机车,相同的是前面都有一个带着头盔的男人,马蘅紧紧地匍匐在男人的背上从唐凄凄的眼前呼啸而过。唐凄凄不知道马蘅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生活,为什么她要早恋,而又是为什么她不为早恋向学校做检讨。那个男孩已经做了检讨,在升旗仪式上,当着全校师生宣布,早恋是错误的,并保证以后再也不和马蘅来往。男孩做完检讨后在台上站了一会儿,他的目光好像穿越了众人的头顶,检讨很深刻,但是马蘅却疑惑地发现男孩此刻的神情很平静,他既没有羞愧也没有惧怕,只是静静地站在高台上,一阵风吹过,他按了按竖起的白色衣领,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天空然后走下台。从那时候起,唐凄凄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马蘅爱着的男孩是个特别的人。

    那天,学校正式下达了开除马蘅的文件,老师把文件交给唐凄凄让她送到马蘅家。唐凄凄来到马蘅家的时候,只有马蘅一个人在。就是在马蘅的房间里,她兴冲冲地打开衣橱让唐凄凄欣赏她收集的内衣,唐凄凄两眼发光把内衣一件件拿出来看,颜色都很漂亮,质地也柔软。可是你怎么会有那么多钱买这些?唐凄凄疑惑地问马蘅。

    马蘅靠在窗户边点上一支烟,都是那些男人买的,她说。

    为什么要这样?你不觉得……后面的话唐凄凄忍住没有说。

    我为什么不能这样?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我告诉你,马蘅的脸凑近唐凄凄说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比做女流氓还要可耻。

    唐凄凄走在胡同里,夜已经黑了,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照着寂静的路面。她把手插进口袋才想起来文件还放在里面,唐凄凄拿出文件,上面有个鲜红的公章,那是对马蘅的惩罚,但却没有任何意义,唐凄凄把文件撕得粉碎然后开始奔跑。跑着跑着,风从耳边呼啸所带来的快感突然消失,唐凄凄的胸罩带断了,她不得不停下来。唐凄凄把手探进衣服里,她摸着自己断了肩带的胸罩想起了马蘅衣橱美丽的内衣,这让她毫不犹豫地把胸罩扯了出来,马蘅说的对,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比做女流氓还要可耻,唐凄凄对着深不可测的巷子使劲抛出了自己价值十元钱的胸罩,抛出了她今天才顿悟的羞辱的青春时光。

    7

    她们并排躺在床上,刚沐浴完的身体散发着芬芳。马蘅的皮肤温热光滑,总让唐凄凄想起自己的母亲。唐凄凄背对着马蘅,她双手涂满润肤膏在唐凄凄裸露的背部游走,她们住在一起的时候,每晚马蘅就是这样给唐凄凄做护肤。马蘅的动作很轻柔,好像把唐凄凄当做易碎的瓷器般小心翼翼,房间里涌动着粘稠的香气,这种香气是女人最隐蔽的底色。

    蘅,你为什么要结婚?唐凄凄打破沉默。

    马蘅的手在她的背部停了停。不为什么,人,特别是女人总是要结婚的啊!马蘅轻描淡写地回答。

    唐凄凄摇摇头说,你以前可不是这样想的!

    马蘅把唐凄凄的睡衣放下来说,可是我现在老了。

    唐凄凄马上转过身说,别搞那么深沉啊,什么老了啊!马蘅没有说话,她默默地看着唐凄凄,两个人脸对着脸,灯光虽然柔和但是在寂静的对视中,唐凄凄还是看见了马蘅眼角的细密皱纹,还有些发黑的眼袋,两腮呈现下垂的皮肤,唐凄凄心里一惊,为什么她以前都没有注意到这些?在她记忆里,马蘅似乎从少年起容貌都没有大的变化,如果有,也只是变漂亮、变妩媚,她从来都没有想过马蘅会变老。但这不是很正常吗?每个人都会不可抵抗的衰老。想到这里,唐凄凄忍不住叹气,马蘅就是她的镜子,她所看见这个真的开始衰老的马蘅也就是她自己。

    马蘅仿佛看懂了唐凄凄的心思,她捏了捏唐凄凄的脸说,别叹气了丫头,你不会变老的。

    唐凄凄笑出了声,怎么可能啊!我和你可是同年同月同时出生啊,我凭什么不老啊!

    马蘅笑笑说,因为你只是个天真单纯的小孩。

    马蘅愣了下,她不知该为此喜悦还是伤心。不!不是这样的!她争辩道。

    起码在我眼里,你是的。我看见你这样很欣慰,这个世界上像你这样干净的女人并不多,我们都是被污染的。马蘅说完以后眼眶有些湿润。

    马蘅从来没有对唐凄凄说过这些,今天她已经说了太多这样的话,唐凄凄并不怀疑她的真诚,她只是从这些话里觉察出伤感,就像面对一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状况。但是明天并不是马蘅的死期,而是她的婚期,这之间会有什么不同呢?

    你没事吧?唐凄凄小心问道。

    马蘅摇摇头说,没事。可能是明天就要结婚了,突然特别怀念以前和你住在一起的时光,不知道为什么特别舍不得你,心疼你。

    你们是不是结完婚就要移民到国外?

    马蘅点点头说,是啊。他很早就拿了绿卡,公司也在国外,我们订婚的时候他就把我的签证办下来了,等我们结婚完就走。

    唐凄凄有些失落地说,之前你都没有对我提起过,太突然了。

    马蘅伸出胳膊搂了搂唐凄凄说,不是我有意隐瞒,而是我不知道怎么对你开口,我总是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我选择结婚就是背叛了你。

    唐凄凄摇摇头说,蘅,你别瞎想。你结婚是好事,再说嫁的老公又是那么优秀,我应该祝福你才是。

    这次马蘅的眼泪已经流出来了,但是我一想到我走后就没有人陪你,心里就很难过。你只有我这一个朋友,以后怎么办呢?那么寂寞。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那件事情,也许当年是我错了,不然现在你可能已经结婚,甚至有了自己的孩子了,就不会孤身一人。

    唐凄凄愣了愣,当年?你是指什么事情错了?

    马蘅一字一句地说道,就是当年,你和王明朗的事情。

    唐凄凄像是被点了哑穴,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儿她才对马蘅说,你没有错,如果你当时不那样做,那么我现在会更不幸,你知道的,和那样的男人在一起怎么会幸福。唐凄凄强作了个微笑,确切地说是你让我看到了男人的真面目,你救了我!她又补加了一句。

    马蘅没有说话,她只是攥住了唐凄凄的手,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自己的歉意吗?唐凄凄心里冷笑着。那个叫王明朗的男人对现在的唐凄凄来说,并没有刻骨的追忆,虽然唐凄凄在事隔多年再次邂逅王明朗才发现自己心里还遗留着伤痕,只是因为那些伤痕是马蘅制造的,永远能使唐凄凄痛苦的都只有马蘅一个人而已。

    唐凄凄是在大学实习期间认识王明朗的,他是实习单位的销售人员。王明朗比起长期围在唐凄凄周围对她献殷勤的其他男人来说,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但是唐凄凄居然倒追起他,这让马蘅匪夷所思。他们三个人一起吃过几次饭以后,马蘅就提醒唐凄凄――最好和王明朗分手,因为他不可靠。唐凄凄不以为然,马蘅一厢情愿地反复劝阻唐凄凄,但是她依旧如故,直到有一天马蘅打电话叫唐凄凄赶快回家,等到唐凄凄跑进她们的出租屋,她看见王明朗和马蘅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

    那是特殊的一天,天气很好,阳光射入房间,透过窗棂像是一条条金黄色的铁锁链挂在唐凄凄和马蘅的身上,让她们好似囚犯。起初谁都没有说话,光线中有无数灰尘,它们搅动着房里充满情欲的气味。唐凄凄站起来用力推开了窗户,马蘅在她身后说,我不知道当你看见你的女朋友和你的男朋友躺在一张床上是怎样的心情,不过,我都是为了你好。

    唐凄凄转过身注视着马蘅凌乱的头发,你是什么意思?她问道。

    我只是做了一个测试,结果你已经看到了,那个男人不值得你爱。马蘅的神情很平静,没有丝毫不安。

    唐凄凄低头抠着手指甲说,不过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马蘅突然冲上来按着唐凄凄的双肩激动地说道,怎么会没有关系!一直以来,我都把你当做我唯一的亲人,我希望你幸福,希望你好。如果你真的要谈恋爱,你可以找个爱你的好男人,可是你为什么会倒追王明朗?我早就提醒过你,他不可靠!从我见到他的第一面起,我就知道,他背着你给我献了多少殷勤、说了多少甜言蜜语,你知道吗?可是你就是不相信我说的话,你坚持和他交往下去,所以,我只能让你亲眼看到事实,你才会死心。不过我没有真的跟他上床,像他那样的男人我根本瞧不上。

    唐凄凄抬起头对马蘅笑了笑。

    马蘅看到唐凄凄笑了,她松了口气然后轻轻拍了拍唐凄凄的脸说,我就知道你会明白我的苦心。对于男人,我不想你在伤痕累累后才醒悟,我希望,你能从我这里得知他们的丑陋,这样你才不会被伤害、被欺骗。

    唐凄凄带着笑容一直等到马蘅说完最后一句话,然后她镇定地抄起窗边的花瓶掷向马蘅,并一字一句地说出了:我恨你!马蘅走了,带着额头上流血的伤口离开了她们的家,唐凄凄抱着双膝坐在地上,脚边是破碎的瓷片和一滩鲜血,她知道马蘅再也不会回来了,马蘅知道了唐凄凄对她的恨,但是她永远都不知道,这恨并不是来自于她和王明朗睡在一起,唐凄凄早就明白王明朗不是什么好货色,只是为了那双和圣极其相似的眼睛,她可以无视一切,可是,唐凄凄最后一个微薄的安慰也被马蘅破坏了。

    当她们现在躺在一张床上的时候,就像是被礁石隔离开的两股溪流重新汇合,她们已经各自洗刷了旧事中的不愉快,而那些事本来就是无关痛痒的。唐凄凄的心里格外平静,马蘅看她半天不说话,以为她还在为王明朗的事伤感,就使劲捏了捏唐凄凄的手说,总有一天,你会遇见一个真正值得你爱的男人的!

    唐凄凄没有回应马蘅,她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在柔和的光线之中她再次看见了圣,他在唐凄凄的上方,他们相互注视着,圣的脸比任何一次都要清晰,他凸起的眉骨、深陷在阴影中的眼眸、还有紧紧抿起的嘴唇。唐凄凄似乎很少看过他笑的样子,他像一个影子总是模糊地出现在人群的远方,全身涂抹着黑色,连周身的空气也是阴沉的,从他出现在唐凄凄记忆中的那天起,就是这样。那不应该是真正的圣,他也会笑、会欢呼、会快乐,只是占有他这部分光明的人不是自己,那是恋爱中的圣。唐凄凄偏过头看着身边的马蘅,她在睡梦中,长长的睫毛像乌云遮盖了不愿看见的污垢,她有这种能力――不让自己痛苦。纵使马蘅开始衰老,纵使她在她的世界里,经历过唐凄凄所不知道的种种伤害,但是最终当她们躺在一张床上的时候,她还能闭上眼睛,嘴角挂着浅笑进入梦乡,而唐凄凄不能,就像是两个同时出厂的玩具,历经过各自的人间之旅后被重新摆在了橱窗里,一个还是完整无缺,而另一个却已面目疮痍。想到这里,唐凄凄从马蘅紧握着的掌中抽出手指,慢慢闭上了眼睛。

    8

    哗哗的水流声吵醒了唐凄凄,她打了个哈欠发现身边是空的,窗外还是黑蒙蒙的一片。这时马蘅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她仰着湿漉漉的脸说,晓霞,你醒了?

    唐凄凄揉了揉眼睛说,现在几点了?

    马蘅坐到梳妆台前一边梳头一边说道,五点多。

    天啊!唐凄凄抱着枕头长叹一声,你干吗起来这么早啊?

    马蘅扭过头对她笑笑说,我睡不着啊。

    为什么?

    紧张呗!马蘅脸上的表情很丰富,甜蜜、羞涩还有些不安。在昨天以前,马蘅还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今天就不一样了,毕竟这一天是她生命中的重要时刻。唐凄凄重新躺下却无法睡着,她听着马蘅哼着小曲在房间里兴奋地走来走去,突然心中酸楚。

    婚纱店的花车把唐凄凄和马蘅送了回来,马蘅的父母并没有来参加她的婚礼,还好有唐凄凄陪着她,算是娘家人吧。马蘅穿着婚纱站在窗边不停眺望,唐凄凄走过去对她说,看把你急得,不就是嫁个人嘛!马蘅没有在意唐凄凄的揶揄,她微笑着看着远方,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认真地问唐凄凄,今天,我美吗?

    唐凄凄看着一身洁白的马蘅,她画着娇艳的新娘妆,把憔悴和皱纹全部掩盖住了,毫无瑕疵,眉目之间竟有些圣洁的光彩。唐凄凄咬咬嘴唇慢慢说道,很美,像天使一样的美!

    马蘅开心地笑着,谢谢你!她说。

    唐凄凄苦笑着摇摇头没有说话。

    伴着楼下响亮的鞭炮声,新郎终于到了,唐凄凄打开门,外面站了一群人,最前面的是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他就是曾源。马蘅站在唐凄凄身后说道。唐凄凄冲他点头笑了笑,这就是我的伴娘,也是我的好姐妹唐晓霞。又是“唐晓霞”,唐凄凄微微皱了下眉头,尽量保持着笑容。

    一场婚礼就这样开始了,行婚礼仪式、被司仪指使着做游戏、交换结婚信物、敬酒……酒楼大厅里每个角落都是鲜花、气球和彩带,还有一堆衣着光鲜的人。祝福的话像沉积的厚重云彩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空气褥闷,让人呼吸困难,这就是一场集体游戏,有主角和配角,还有群众演员。唐凄凄心不在焉地端着托盘和两个主角一起走过一张又一张桌子,那些人的面孔被夸张的喜悦表情压挤的变形,唐凄凄特别注意新郎曾源的神色,他的微笑恰到好处,举止沉稳,像个绅士,看来他在这样的环境里游刃有余。婚礼在一片繁华喧嚣中逐渐走到了尾声,整个一场下来,唐凄凄只有一种感觉――从身体到内心都疲惫之极,而马蘅早已喝得满脸绯红,步态踉跄。最后,当来宾都走了,唐凄凄只得和曾源一起把马蘅搀扶到了宾馆。

    曾源全家早就移民到了国外,所以他在五星级的宾馆订了房间,听马蘅说他们准备两天后就出去渡蜜月。新房在两楼,宾馆特地为他们铺设了红地毯,从大厅门口直到房间,唐凄凄和曾源一人架着马蘅一只胳膊走了进去。马蘅躺在床上,婚纱上沾着五颜六色的闪光小纸片,头上的羽毛早已变成了个乱鸟巢,脸上挂着被汗水冲刷后的残妆,斑斑驳驳,有些像谢幕后的小丑。曾源在给马蘅盖被子,唐凄凄先走了出去,客厅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硕大的囍字中国结,红彤彤的,仿佛粘在墙上的一片血渍。唐凄凄靠在窗前从香奈儿包里掏出香烟,一只拿着打火机的手伸了过来,唐凄凄抬头,是曾源。

    谢谢!她说完低下头接上了火。

    你应该是叫唐凄凄,对吧?曾源突然说道。

    唐凄凄意外地看着他,这是今天第一次有机会这么近的打量他。正如唐凄凄最初所想,曾源果真出众,他皮肤白净,虽不是特别帅气,五官却收敛般的端正,看人的时候目光专注,像是能直入你的内心,这样清爽沉稳的男人让人觉得熨贴似的舒心,难怪之前马蘅一直不介绍他们认识。

    唐凄凄定了定神对曾源说,是啊,这是我的笔名,不过马蘅一直叫我的原名,你是怎么知道“凄凄”这个名字的?

    曾源笑了笑说,虽然我们之前没有见过面,我也不知道她所说的“唐晓霞”就是你。不过今天一见面我就认出你了。

    唐凄凄更加疑惑,她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男人。

    曾源看出她的诧异,他接着说道,你是个作家,对吗?

    唐凄凄点点头。

    那就对了!我可是你忠实的读者啊,我很喜欢你的小说,曾经在刊物上看到过你的照片,所以今天就认出你来了。真是没有想到啊!马蘅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唐晓霞”就是作家“唐凄凄”,不然的话,我一定会早点儿认识你的!曾源有点儿激动地说。

    原来是这样。唐凄凄听了很开心。居然真的有人喜欢她的小说,并且关注着自己,这对一个写作者来说是莫大的幸福。不过,马蘅当然不会对曾源说这些,她可不会愿意他们早点儿认识。

    唐凄凄和曾源之间的谈话由此变得热络起来,他们像一对相识多年的朋友,一起靠在窗边吸烟聊着唐凄凄的小说。正在气氛热烈之时,曾源随意地问道,那你最近准备写什么小说?

    空气好像瞬间凝固,曾源的这句话像个闷棒砸在唐凄凄的头上,她体内的血液一下子就停止了流动,手脚变得冰冷。如果曾源不问,唐凄凄差点儿就忘记自己来这里做什么了。她注视着曾源,他毫无防备,笑呵呵地看着自己,唐凄凄深吸一口气,等她确定自己已经做好准备的时候,她开始说话了,我最近想写一个小说,名字叫“伴娘”。

    “伴娘”?嗯,能给我讲讲吗?曾源说。

    唐凄凄吐出了一个烟圈,丝丝屡屡的烟雾缠绕着他们。这个小说是写两个女人,就是新娘和伴娘之间的事情。

    曾源点点头说,这个题材不错,两个女人之间的关系一定是很微妙的。

    唐凄凄瞟了曾源一眼,这个男人确实聪明,但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是基于对小说创作的深层认识,还是对女人们的深层认识,总之他说对了。

    继续讲啊!曾源催促她。

    嗯,其实故事情节很简单。伴娘在婚宴结束后找到了新郎,她想对他说……

    等等!唐凄凄话还没有说完,曾源就挥手打断了她,他搓了搓双手说,让我来猜猜,她要对新郎说什么。

    唐凄凄苦笑了一下,好吧,你先猜。

    曾源问她,那个伴娘谈过恋爱吗?有男朋友吗?她和新郎之前认识吗?

    唐凄凄叹口气说,你在干什么?搞心理分析啊?

    说啊,这样我就有把握猜对。曾源一脸期望。

    唐凄凄没有办法了,她说,好吧,我告诉你。这个伴娘爱过,却没有恋爱过,所以她没有男朋友,而她和新郎在婚宴上都是第一次相见。

    爱过,却没有恋爱过?和新郎第一次相见……好了!我知道她要对新郎说什么了!曾源把握十足地笑了笑。

    唐凄凄问,说什么?

    曾源勾下头慢慢凑近她说道,很简单,伴娘一定是要对新郎说,我-喜-欢-你!他们彼此一见钟情。

    唐凄凄稳稳地接住了曾源的目光,他们近在咫尺,唐凄凄能闻到曾源身上的古龙香水味道,她缓慢地闭上眼睛,深深嗅了一下这淳厚的气味,然后睁开眼睛对曾源脉脉一笑说道,错!你猜错了!

    曾源有些意外,他直起后背眨巴了几下眼睛说,我猜错了?那她到底要对新郎说什么啊?

    唐凄凄转过身,胳膊支在窗台上又点上一根烟。她的目光从窗外的地面逐渐延伸到空中,记忆如同薄雾漫漫远远地浮了上来。伴娘找到新郎只是想给他讲个故事,有关于她和新娘少女时期的故事。曾源站在一边安静地倾听着。唐凄凄继续说道,伴娘和新娘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在她们上高中的时候,新娘和邻班的一个男生相爱,后来被学校发现勒令他们停止恋情,并做检讨,结果新娘就去找那个男孩,让她和自己一起坚持下去,无论如何都不要分开,可是男孩没能做到,最后新娘被学校开除了,她开始和社会上的一群流氓混在一起,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选择,她就是她,任意妄为,从来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也是从那时候起,新娘恨上了那个被迫妥协的男孩。她决定报复他,因为他背叛了爱情。新娘想尽了一切办法,她去学校骚扰男孩、追到男孩家门口大叫他的名字、甚至还指使那群小流氓殴打他等等,就这样反反复复干扰男孩的生活。男孩的学习成绩直线下降,从优等生变成了差生,他本来性格就很沉闷,这些事情对他来说应该是个不小的刺激,不过这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一直还爱着新娘,所以他对新娘后来的变化感到痛苦、愧疚、自责,他觉得新娘的堕落都是因自己而起,应该是这样吧,一切的一切积压在一起,一定很沉重,重的让人直不起背,所以最终他选择了跳楼自杀,在学校的顶楼、在新娘和伴娘的面前。

    说完,唐凄凄扭头死死地盯着曾源,曾源的脸上没有表情,变得苍白,气氛变得压抑,两个人不停地吸烟,烟灰抖落在各自的衣服上。过了很久,曾源才说道,那个男孩和新娘都太傻了,真是年少无知啊!

    是吗?唐凄凄兀自笑了笑,有句话在心里,她却没有对曾源说,年少无知并不能成为宽恕的借口。

    可是,伴娘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告诉新郎呢?曾源喃喃地说道。

    唐凄凄反问了他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爱马蘅吗?

    曾源不知道唐凄凄什么用意,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就够了。说完唐凄凄走到茶几前把香烟卡灭在烟灰缸里,转过身她发现曾源无力地靠在墙边,指间夹着的香烟已经快烧到手了,而他毫无察觉。唐凄凄走上前去捏起那根烧完的烟,曾源没有动,整个人像是完全处于静止状态,连呼吸都没有了。唐凄凄把这根烟也使劲卡灭在烟缸里,然后走进了卧室。

    马蘅还在沉睡之中,唐凄凄轻轻地走进她。透过窗帘的微光照在马蘅的脸上,她的嘴角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不知道是不是正在做一个美梦,她的梦里有谁呢?再走近些,唐凄凄不得不承认残妆之下的马蘅正在快速衰老,我们真的没有力量阻挡时光,没有力量阻挡与之相随的爱和恨。唐凄凄忽然又体会到了那种疼痛,心脏破碎、关节断裂,但她还是强撑着从包里拿出了钱夹,她抽出那张照片,从今天起圣将和照片上的血渍一同从唐凄凄的生命中剔除,她相信自己能做到。唐凄凄轻柔地拨起马蘅的手指,把照片放在了她的手里,然后在马蘅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再见了,马蘅!再见了,圣!

    当她走出房间的时候,曾源已经不在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唐凄凄站在囍字的中国结下慢慢笑了起来,双肩剧烈地抖动着,笑了很久唐凄凄才平静下来。她整了整衣领,打开房间的门,一道灿烂的阳光从走廊那端照射过来,圣张开双臂飞翔的瞬间,也看到了脚下这黄金铺就的大道吗?唐凄凄甩了甩手中的香奈儿皮包,带着眼角被震出的泪水缓缓地踏上了通往门外的红地毯。

    2006年3月20日星期一

    刊于《青年文学》2007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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