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夜-杀死柏拉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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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晚上十一点半,电话铃声响起,沈郁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母亲的声音从门缝里挤进来,三更半夜的谁啊,沈郁,快点儿接电话!沈郁猛然惊醒烦躁地拿起听筒,一个沙哑的女声传来,沈医生吗?是我啊,我睡不着觉想和你聊聊!

    我操!你睡不着觉和我什么关系!你睡不着觉就有权利打搅别人的睡眠吗?沈郁攥紧听筒,气得浑身发抖,她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尽量把声音调整的比较轻柔地说,我知道了,你还是因为忘记不了自己被抛弃的事情,忘记不了过去的阴影,但是你还年轻,以前的事情都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忘,你不要强迫自己去回忆,你要振作点儿往前看,好男人多的是,只要你心里充满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好吗?沈郁根本不给那个女人说话的机会,她皱着眉头,一边恶狠狠地翻着白眼,一边故作温柔地说出一堆安慰的话。

    那个女人显然不满足沈郁这种一成不变的腔调,她在电话那头挣扎道可是……沈郁知道这个转折过去将是无穷无尽的抱怨,我他妈的简直成了一个怨妇的垃圾桶!她揪断了几根头发,但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耐心、平和。这样吧,你现在起来泡杯牛奶,听点儿轻音乐,数下小绵羊,实在不行你就喝几片安眠药,说到喝药的时候,沈郁的声音明显粗暴,这种平衡开始失重,可能那个女人也感觉到了她的异样,只好心有不甘地说,那好吧!谢谢你啊,沈医生。还没有感谢完,沈郁就截断了她,不用谢!砰的一声挂上了电话。

    电话再也没有响起,沈郁怔怔地坐在床上,她在悔恨自己怎么给了这个名叫“图图”的女孩一个打扰她睡眠的机会。图图有病,她真的有病,沈郁在值夜班时接到她第一个电话后就下了判断,是抑郁症,她因为失恋而反复自杀、失眠,对一切失去信心,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怕光怕陌生人,这不是抑郁症是什么?图图确实一直在吃药,只是效果不佳,所以她把电话打到精神病院。沈郁耐心地听她讲了三个多小时,最后劝她来住院,但是图图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沈郁有点儿恼火,医院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收一个病人,都要给医生回扣。她烦透了这类只想打电话做心理治疗但不给医生付钱的病人,最后她敷衍了图图几句就果断地挂上了电话。没有想到此后的一个月,图图的电话准时在晚上十一点半起,沈郁痛苦不堪,但她又不敢发作,做为医生,在上班时间对来电话咨询的病人要态度和蔼,办公室里挂着一块写满规章制度的玻璃框,其中就有这一条。沈郁多年的行医生涯中经常遇到这样的病人,但没有给她带来过多的苦恼,她常常在病人絮絮叨叨的话语声中睡去,但是图图不同,她不是自言自语的倾诉而是每隔一会儿就要提高嗓门问,沈医生,你睡着了吗?或者沈医生你在听我说话吗?沈郁擦了擦口水,从梦中醒来回答,我在听啊,你继续说!有时候沈郁实在太困了就没有回应,这时电话那端就会传来凶恶的吼声:我要投诉你!沈郁被吓得一哆嗦,马上睡意全无。

    一个月后,沈郁的夜班终于要结束,图图又打来电话,沈郁拨弄着手边的玫瑰花听她诉说自己的爱情经历和被抛弃后的痛苦,沈郁都会背了,但她却一反常态兴致勃勃地插了几句话,甚至压抑不住喜悦地对图图说到了有人送给自己一束花,这些异常来源于方自强今天提出要和沈郁建立恋爱关系。图图那边沉默许久,然后对她说了声恭喜你,这次通话很短,图图好像没有什么话了,挂电话前沈郁告诉她这是自己最后一个夜班,这意味着从明天起接听图图电话的会是另外一个医生。沈郁的心情非常好,但是图图却哭了,可是我不想和别的医生说话,我只想和你聊天,我和你说话的时候能感觉你就在我身边,就像姐姐一样温柔地看着我,我怕陌生人,没有你我的病情会越来越重的!沈郁没有想到图图居然这么依赖她,她楞了一会儿,心里有点儿不忍,自己这么幸福,但有人却那么痛苦,最后她思索片刻把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图图。没有想到此后图图转移了阵地,每天晚上十一点半把电话打到了她家里。沈郁苦不堪言,她故意不接,但是电话像警报器一样叫个不停,为此她还大骂过图图,然而一切如故。迫于无奈,沈郁只有把电话挂起来,但总有忘记的时候,图图就这样见缝插针地刺破了沈郁原本安静的夜晚。

    2

    早上起床,母亲穿着黑色的短袖衬衣,两手交叉放在胸前,皱着眉头盯着桌上的早饭。沈郁小心翼翼地洗漱完毕坐到桌前,她随手摊开一张报纸翻动着,母亲重重地哼了一声,沈郁马上合上报纸专心吃饭。小郁啊,昨天那么晚是不是方自强给你打电话?母亲斜着眼问她。不是啊!是……沈郁还没说完,母亲手臂果断地一挥说,我不管你们怎么谈恋爱,但请你务必转告方自强同志,不要每天三更半夜打电话来,虽然他出身于小市民家庭,但这种基本礼貌我想他应该知道。

    到了单位,她先给方自强打了个电话问他在做什么,方自强不耐烦地说,这么早我能做什么,当然是在单位上班就挂了线。沈郁依然开心,只要每天早上能听到方自强的声音,她觉得非常满足。交班完毕后,沈郁开始接诊,一个又一个愁眉苦脸的病人来到她面前,坐下来开始倾诉自己的痛苦,她习惯性的带着口罩把自己捂住,手里的钢笔在喋喋不休的话声中旋转起来,沈郁一边压抑着厌恶,一边装做温情脉脉的样子安慰病人。她一只手插在白大褂兜里拨弄着一管口红,一边在想象和方自强晚上的约会,有个来做心理治疗的男人叫了几遍医生,她都没有听到,男人突然一拳砸在桌子上“老处女!”,他对着沈郁五官扭曲地叫道。你!沈郁懵了,血往头上涌,她站起来愤怒地指着男人却说不出话,头顶上的电风扇呼呼啦啦地旋转,沈郁猛然走到门口拉开办公室的门,谁是他的家属?她变调的声音在走廊响起,一个老太太颤悠悠地走上前,医生,我是他妈妈,他情况怎么样?沈郁怒气冲冲地说,他有病,有严重的精神分裂倾向,你现在马上去住院部去给他办住院手续。等护工把挣扎着的男人拉进病区后,沈郁从抽屉拿出一面小镜子端详起来,眼眶周围一圈黑晕,眼角和额头出现细密的皱纹,嘴唇干瘪的下垂着,连白皙的皮肤都像是被泡得肿胀的馒头,沈郁叹了口气,刚才的愤怒化为忧怨,真是岁月不饶人,三十二岁的女人这么不堪一击。

    直到一天的工作结束,沈郁还没有恢复过来,她心情郁闷的进值班室换衣服。一件黑色的衬衣,一条咖啡色的长裤,扎着长辫子,脚下是母亲送给她的一双式样老旧的黑皮鞋,脸色阴郁,越看越像一个老处女。沈郁破例解开衬衣最上面的纽扣,露出雪白的脖颈,然后从工作服兜里掏出新买的口红,她笨拙地涂在嘴唇上,照了照镜子,又把头发解开披散着。这样会不会看起来年轻一点儿?方自强会喜欢吗?沈郁左照右看心里总觉得别扭,她一看表,约会时间快到了,她跺跺脚还是恢复了原来的打扮,衣领把脖子包裹的丝毫不露,擦掉口红的嘴巴青紫,大辫子甩在身后,戴上眼镜夹着军绿色的布包,沈郁急急忙忙冲了出去。

    3

    沈郁流着眼泪躺在床上,她咬着枕巾压抑着自己的呜咽声。哭了好一会儿,沈郁扯过床头的台历,日期上画着一些红圈,那是和方自强约会的日子,她把这些充满幸福的时光孤立出来,多少次当她看到台历上被红色包围的日子,心里就充实起来。现在呢?它们张着血淋淋的嘴巴在嘲笑她,我失恋了,方自强把我抛弃了!沈郁拿起笔在八月十三日上恶狠狠地打了个红叉,她在空白的地方不停地写上方自强的名字,方自强说,沈郁,我真的没有办法再和你相处下去了,你是个让人疲惫的女人,沈郁画下一个叉;方自强说,沈郁,你是一个古板、没有情趣的女人,我们不合适,沈郁又画下一个叉;方自强说,沈郁,你活得太压抑了,被压抑得已经没有性别了,沈郁画下一个叉,当沈郁披头散发、双眼红肿的停下来时,纸上的“方自强”已经被一个个鲜红的大叉压得面目全非,像是被反复执行了枪决。她拿着发卡往自己身上乱戳,她恨方自强,更恨自己,为什么他要抛弃我?为什么我连一个男人都抓不住?身上已经布满斑斑点点的红迹,沈郁却没有感觉。小郁,你躲在房间里做什么?快出来吃饭!母亲敲着门叫她。沈郁慌忙应了一声,她找出一件长袖衣服藏起伤痕,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让自己镇静下来后走到客厅。

    你刚在做什么啊?母亲端坐在饭桌前问她。

    我在看书。沈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始喝汤。

    母亲突然问她,你下班的时候不是打电话说不回家吃晚饭的吗?

    沈郁不耐烦了,朋友失约了,我就回来了,怎么我不能回来吃饭吗?

    母亲惊奇地看着她,小郁!你今天怎么回事?居然会顶嘴了!怎么一点儿规矩都没有,你看你还像个高干家的子弟吗?简直比方自强那个小市民还恶俗!

    沈郁像是被蛇咬了猛然站起来,妈,这是什么年代了?我算什么高干子弟啊?再说你又没有见过方自强,你怎么知道他恶俗,我们就比他高雅啊?她在心里还暗暗说了声——他妈的!

    母亲的脸顿时变得铁青,她缓缓起身整了整衣襟说,沈郁,我可告诉你,不管现在是什么年代,你最好都给我记住,你父母都是高干家庭出身,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别因为那个叫方自强的男人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就和小市民混为一团,自甘下贱,没一点儿傲气!

    沈郁看着母亲阴沉的小眼睛和干瘪的嘴唇,她站在灯光下,一块黑影遮住了脸颊,只露出了刻薄的尖下巴。我们长着一样的脸孔,沈郁面对着母亲,就像看到了苍老的自己,她深深的厌恶,却又无奈地看着母亲成为一片乌云盘踞在她体内,她凄凉地撇了撇嘴巴。

    你冷笑什么?沈郁!你居然敢嘲笑你的母亲?

    我没有,沈郁心里辩解着,但她居然没有说出口,并且真的笑了起来。

    你!母亲指着她浑身发抖,我一辈子受苦受累的把你拉扯大,要不是你我会老那么快吗?要不是我老得快,你父亲会抛弃我吗?沈郁第一次觉得母亲皱纹迭起的脸这么丑陋,按她的逻辑看来,父亲的离开是自己造成的啰?

    你这种没有良心的人,难怪男人都看不上,好不容易找个男朋友,还是个烧锅炉的工人,我们家的脸都被你丢完了!母亲头发蓬乱,手舞足蹈,唾液四溅,像一个魔鬼。

    沈郁感觉自己的眼前一点点黑下来,我要被吞噬了!她双手紧紧地抠着桌沿,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你为什么不说说你自己,你自私自利,脾气古怪,说一不二,蛮横霸道,所以爸爸才和你离婚的!什么狗屁的高干家庭,都他妈的是假正经、假清高,你出去买菜还不是和小贩子讨价还价,还顺手牵羊拿别人的鸡蛋。我找不到男朋友,你说是什么原因,从小到大只要看见我和哪个男生接近一点儿你就骂我下贱,我十六岁了你不给我买胸罩,反而找个布带子让我把胸缠起来,不让我打扮,不让我唱歌跳舞,天天叫我走路要碎步,笑不露齿,现在怎么样?你看你终于把我培养成了淑女是吧?其实,我这种人不叫淑女,我他妈叫老处女!你知道不知道?!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扇过来打断了沈郁,沈郁偏着脑袋,头发掩住了半边脸,她头也没抬,就这样慢慢地走进自己的房间。

    沈郁一头扑倒在床上,脸上隐隐作痛,她思维混乱,但心情却平和了不少。不就是个男人吗?他不要我我还看不上他呢!沈郁对着墙壁自言自语,她继续说着,把自己如何通过朋友介绍认识方自强,方自强和她吃过几次饭,说过什么话,带着什么样的表情等等都温习了一遍,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已铺满了月光,突然电话铃响起,沈郁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急忙闭上嘴巴拿起听筒,是图图。

    沈医生,你睡了吗?我是图图啊。图图怕她和以前一样发脾气,小心翼翼地说。

    没有,没有,我没有睡。我,我正想找人说话呢!沈郁脱口而出。

    图图那边短时间的沉默,然后她奇怪地问,不会吧?做医生的也失眠吗?也需要找人倾诉吗?

    沈郁自嘲地笑笑说,是啊,我也遇到问题了,并且我从小到大没有一个朋友。

    就这样,图图不再是一个人说个不停,沈郁开始和她共同探讨失恋问题,表达对男人的仇恨。最后两个人竟不知不觉得谈了一个晚上,直到沈郁要去上班,她才挂了电话。

    此后每天晚上十一点半,图图打电话来沈郁不再愤恨,她像一潭腐烂的湖水,失恋后的幽怨泛着白沫不断地向电话那端的图图涌去。

    4

    八月二十号,沈郁拿起台历在上面画了一个圈,然后她换上睡衣坐在床边等图图的电话。图图的电话准时在十一点半响起,沈郁今天准备和她谈谈自己的童年,几个小时过去了,沈郁灰暗的童年还没有讲完,图图就打起了哈欠,沈医生,真对不起,我有点儿困了。

    这句话像根鱼刺卡在沈郁喉咙里,你困了?你不是一直失眠吗?怎么现在困了?

    图图懒懒地回答,我也不知道,突然很想睡觉。

    哎!你别睡啊!我还没有讲完呢!我们再聊一会儿吧?再说你现在睡也不一定就能睡着啊!沈郁焦急地说。

    不行我就去喝两片安眠药,不过我现在真的感觉很累,想睡觉,要不我们明天再聊,好吗?沈郁听见图图那边传来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

    你不能睡!你不是有抑郁症要做心理治疗吗?我这不是一直在给你治疗嘛,你坚持一下我们说说话,你的病就能很快痊愈的。话没说完,听筒里就传来嘟嘟的盲音。

    沈郁没有回过神,她呆呆地拿着电话,一声接一声地喊着,图图!图图!

    沈郁眼睁睁地看着白光一点点爬进房间,她松了口气,等了几个小时,天终于亮了,可以去上班了。

    上午快下班的时候,主任安排她帮另一个出差的医生顶十天的夜班,沈郁暗自着急,她怕图图晚上打电话找不到自己,如果她打家里找不到我,她可能会再打到医院来吧,沈郁心里忐忑不安。结果,到了晚上十一点半,沈郁放下手中的病历,可是电话没有响起。如果图图打到家里是母亲接,她会告诉图图我在医院顶班吗?自从上次和母亲争吵后,她们再也没有说过话,母亲也不管她了,整天一言不发地坐在客厅的角落织毛衣。怎么办呢?她应该想到我在医院啊!沈郁在病区里来回走动,病人都已经睡了,走廊里只坐着一个打瞌睡的小护士,找不到人说话的夜晚让沈郁非常不适应,她又等了几个小时,电话还是没有响,沈郁只好到治疗室找了几片安眠药走进值班室。

    漫长的十天终于过去了,最后几天沈郁吃安眠药已经没有什么效果了,她睡了一两个小时后就醒来,没事做,沈郁就找了支铅笔在墙上乱画,等她交班的时候,值班室的墙壁上都是黑乎乎的牛鬼蛇神。

    5

    沈郁一边梳头一边盯着电话,她瞟了一眼床头上的闹钟,已经十二点了,图图怎么还不打电话来?她放下梳子抱起电话抚摸着,话机上的数字键发出幽蓝的光芒,金属做成的机壳冰冷坚硬,它像一个得道的高僧,内藏玄机而又沉默地看着沈郁。闹钟直向两点半,沈郁放弃了等待,她把电话重重地放下,摸起桌上的剪刀伸向胸前的长发,一缕乌发飘然落地,仿佛黑色的潮水逐渐淹没了脚背,窗外的野猫全身光秃秃地从她身后走过。

    图图再也没有打电话来,沈郁莫名其妙的和她断了联系,图图突如其来的抽身让沈郁有点儿不习惯,她睁着眼睛聆听着黑夜里的声响,树叶坠落、老鼠搬家、猫在交配……这些万物所发出的热闹的声音如钉子般扎在她的身上,沈郁躺在床上像是蜷缩在阴沉的坟墓中,寂静压得她翻不了身,沈郁双脚叠在一起来回蹭着,干燥的碎屑从皮肤上脱离,如果继续下去,我会不会像橡皮一样把自己擦得丝毫不剩,她抑止着可怕的念头,心中涌起一股仇恨,她恨图图不负责任的抛弃了自己。沈郁猛然从床上跳下来,她抓起电话,一片盲音在她耳边响起。沈郁把它想象成图图的呼吸声,然后开始和往日一样对话起来。沈郁模仿图图的腔调回应自己的话,她变得兴奋起来,兴致勃勃的说到天亮。到了医院,沈郁双手插在工作服兜里,耸着肩膀远远地看着围坐在一起聊天的同事,她犹豫了半天,然后鼓起勇气凑了上去,她张张嘴巴想插入他们的话题,但是那一瞬沈郁的脑袋里变得一片空白,她心里囤积了太多的词语,而张开嘴巴的时候,它们却像岩石般沉重的无法从喉咙里被搬挪出来。最终,沈郁还是和往常一样带着怪异的表情默默地站在一群人中间。

    沈郁回到家中,她被倾诉的欲望憋得满脸通红,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她下定决心要找人谈谈,于是沈郁翻出一本市民电话薄,开始拨打那些陌生的号码。不要怕,反正他们也不知道我是谁,沈郁提起电话安慰自己说,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颤抖的手指按下一个个数字键。连线声响起,沈郁又有些后悔,她不甘心放下电话,却暗自期待着没有人接听,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喂,在深夜里这一个字的回音却是如此尖锐,沈郁吓了一跳,她嗯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是谁啊?你找谁啊?说话啊!男人的声音中带着睡意,不耐烦地问道。沈郁愣住了,是啊,我是谁?我要找谁?还没有等她反应过来,男人骂了句“神经病!”然后重重地挂了电话。沈郁全身瘫软地放下电话,她没有勇气再继续播打别的号码,这让她更加怀念和图图聊天的时光,没有紧张和不安,自从和她失恋后,沈郁更是产生了一种和图图同病相连的亲近。她想起图图以前重复过无数遍的关于自己失恋的事情,那时候她是多么厌恶图图的絮絮叨叨,但是她现在却希望图图能再打电话过来,哪怕再说上一万遍,自己也不会厌烦。沈郁嘴里不停念叨着图图,图图,你为什么不给我电话了?图图,你现在在做什么?图图,我心里很难受!图图……沈郁怀里捧着电话静静地躺着,她的嘴巴在月光下不停的蠕动,直到天亮沈郁晕沉沉地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她才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下午阳光明媚,沈郁从电信局里走出来,她手中攥着一张纸片,从这张纸片中,她了解到在她去医院顶夜班以后图图就没有再打过电话。但是没有关系,沈郁已经记住了一个经常在晚上十一点半拨进她家的电话号码,这样我就不用等了,她不打给我,我可以打给她。我可以打电话给图图了!沈郁在人声鼎沸的街头露出笑容。

    沈郁拿起听筒,手指飞快的拨动一串电话号码,她的心怦怦直跳,当她再次听到图图的声音时,她竟然高兴地流出了眼泪。她没有告诉图图怎么会知道她家的电话号码的,没有提到这其中的挣扎,图图也没有问她,像是早就知道沈郁会打电话给自己,她们省略了那段失去联系的时光,不着痕迹地恢复了对话。沈郁激动地喋喋不休,图图也一直回应着她。她们开始谈男人。

    图图说,沈郁,你是个处女吗?

    沈郁嗯了一声,图图在那边窃笑。

    你笑什么啊?沈郁有点儿恼火。

    没有什么,不过沈郁你有没有为此觉得羞耻啊?你不想男人吗?

    是处女又如何?我可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女人,有时候会想想男人,但也只是想想,我从小到大都讨厌和男人有肌肤的接触。

    图图又笑,我没有说做处女不对,但是做一个三十二岁的处女不仅古怪而且有点儿可笑。你讨厌和男人有肌肤之亲,难道你想一辈子搞柏拉图之恋啊?这样有违人性,你啊,还不知道其中的好处!

    沈郁叹口气说,连精神病人都骂我是老处女,我对男人没有吸引力呀……

    图图鼓励她说,你别那么自卑,要想吸引男人很容易,首先你需要好好打扮打扮……

    图图总是能让沈郁感到惊奇,沈郁的生活开始带着刺激、欢快、好奇流动起来,图图为她开启了一扇窗户,沈郁甚至觉得自己生锈的躯体也逐渐发出了绿芽。

    6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沈郁在逛街,突然一张熟悉的面孔闪过,是方自强。他揽着一个女人的腰,谈笑风生地向自己走过来,沈郁马上躲到街头的广告牌后面。他们越走越近,那个女人穿着水红色的超短裙,露出白皙的大腿,领口开的很低,乳沟若隐若现,她脸上擦着白白的粉底,嘴巴画成桃红色,分外诱人,眉眼修饰的很精致,走起路来婀娜生姿。狐狸精!沈郁在心里暗骂道,她看见方自强像一头发情的公牛,情绪亢奋,喘着粗气贴着女人的耳边说话,女人笑得花枝乱颤,真不要脸!沈郁忍不住攥紧拳头。他们旁若无人地调笑着走进路边一个卖性保健用品的小店。沈郁慢慢从广告牌后面走出来,她气得满脸通红,有什么好气的?不过是我不要的男人,居然找了个这么庸俗的女朋友,沈郁顿时火气消了一大半,她心里充满了对方自强的鄙视。

    中午沈郁破天荒地找了家西餐厅吃饭,刚要进门时一个十八、九岁衣着破烂,一瘸一拐的男孩拦住了她,他伸过来一个肮脏的铁钵子说,阿姨,可怜可怜我,给点儿钱吧!阿姨?她看着面前的乞丐勃然大怒吼了声:滚开!周围的人都盯着她,小乞丐吓得走开,沈郁扶了扶眼镜,气势汹汹地走进餐厅。她要了份牛排却全无胃口,我真得看起来那么老吗?连十几岁的半大小子都叫我阿姨,沈郁拿起餐巾纸遮住自己潮湿的眼睛。沈郁叫了一瓶红酒,她一口气喝了大半瓶。

    走出餐厅,外面阳光刺眼,沈郁觉得头晕目眩,她扶着墙边,马路上人来人往,女人们都穿得花花绿绿,阳光射在她布满灰尘的黑皮鞋上,沈郁缩了缩脚,她突然感觉很羞愧,自己的装束和身边的人格格不入,陈旧破败。男人都喜欢性感,会打扮的女人,这是图图说的;这个世界上只有懒女人和笨女人,没有丑女人,这也是图图说的。是啊,图图说的都是真理,不然她一个堂堂医学硕士,家境富裕的女人怎么会被一个从小在小弄堂长大,初中都没毕业的男人抛弃。沈郁心中的闷气化作一股动力,我要改变自己,要让方自强看看自己瞎了狗眼放走了我沈郁!想到这里,沈郁强打精神,快速地走进一家又一家服装店。

    卖衣服和化妆品、烫头发、做美容,等沈郁折腾完,天已经黑了,她对着路边亮着灯的橱窗打量自己。她穿着和方自强身边那个女人一样的超短裙,这让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身材居然这么凹凸有致,远远胜于那个庸俗的女人,头发像盛开的菊花蓬松地垂落,卖化妆品的小姐给她画了个烟熏眼,娇艳欲滴的红唇,再配上沈郁惯有的忧伤表情,流露出暧昧、颓废的风情。沈郁对现在的自己非常满意,她手拎大包小包,穿着细长的高跟鞋,趔趄着往家走去。突然,一声口哨响起,一辆轿车在她的身边停下,小姐,我能送你回家吗?沈郁醉眼迷朦地看着车里的人,好像是个英俊的小白脸,他满脸期待地说,我载你一程吧。沈郁轻佻地笑了笑,随后上了车。她全身酥软地躺在车里,她只听清了小白脸问的一句话,我们去宾馆吧,沈郁点了点头开始打瞌睡。

    当沈郁躺在一张大床上的时候,开始清醒过来。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流声,小白脸在里面一边洗澡一边哼着小曲。沈郁有点儿紧张地蜷起了四肢,没有得到过性爱的女人是可悲的!图图的话在耳边响起。我不想做老处女,我等这个时刻已经等了三十二年。沈郁想到这里,突然兴奋不已,她重新摊开四肢,闭上眼睛。这个过程太快了,沈郁还来不及品味,身体就痛得抽搐起来。我靠!你还是个处女啊?小白脸看着沈郁的下身惊恐的声音都变调了,沈郁点点头说,怎么了?小白脸匪夷所思地看着她开始迅速地穿衣服,你怎么不早说啊,他妈的!沈郁看着他穿好衣服拿起随身物品飞快地消失在门外。沈郁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那个男人像遇见鬼一样被吓跑了,沈郁呆坐了半天,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7

    沈郁睁开眼睛,房间里像被罩上了黑布,什么都看不见,她拧开床头上的台灯,黄色的光线撒满一地。沈郁拍拍脑袋,想起自己在家已经睡了一天,她又想到了昨晚的事情,这将是我一生中最重大的秘密,她拿起电话决定和图图分享,图图一定会不可置信,会尖叫,或许还要羡慕自己的勇气。

    电话拨通了,但是没有人接。图图是不是不在家?应该不会的,以往电话一通图图就会马上接起来,这说明她和自己一样长期守在电话旁,再等等吧。

    过了一会儿,电话真的有人接听了,沈郁刚张嘴巴,那边就传来一个苍老的男人的声音。喂,你找谁?

    沈郁楞了一下,我找图图。

    找图图,你是谁?那个男人奇怪地问道。

    哦,我,我是她的心理咨询师沈郁,请问她在吗?沈郁想这个接电话的男人可能是图图的父亲。

    哦,你是替她治病的医生啊!图图的父亲开始抽泣。

    沈郁被搞得莫名其妙,怎么回事啊?您怎么哭了啊?她对着电话那头号啕大哭的男人说。

    图图的父亲强忍住哭声回答,沈医生啊,我女儿已经死了!

    死了?!沈郁一下子头懵了,不会吧?图图怎么会死了呢?我只有昨天晚上没有和图图通话,难道图图昨天就出了什么事情?大伯,您别哭了,您快告诉我图图出了什么事啊?!沈郁急切地问道。

    图图喝安眠药自杀了!

    喝药自杀了?沈郁两眼发黑,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图图的父亲继续说道,八月二十号的晚上,图图一个人在家喝了几瓶安眠药,等我第二天早上回家已经晚了……

    沈郁还没有听完,听筒就掉到了地上。八月二十号的晚上图图就喝药自杀了!她双手哆哆嗦嗦地拿起日历,八月二十日被一个红圈围了起来,旁边还写了一排红色的小字:今晚图图提前挂了电话,我很难受,一夜无眠,活着真是太痛苦了!

    2005年3月17日4:00

    刊于《作家》2005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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