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夜-蝴蝶的圆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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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艾美正躺在床上,她扭头看了看在一边尖叫的手机,它从一阵高音跌下来又奔往一阵低音,高的凄厉,低的迂回,像一个色衰的戏子即将登场的序曲,力不从心而显得声嘶力竭。艾美没有动,她默默欣赏着黑暗中闪烁的灯光和手机中等待被开启的语言,它们扭曲着然后被挤压在一个小小的金属盒里,那将是痛不欲生的吧?这么晚会打电话来的人心情一定是阴郁的。艾美和它对峙着,她憋了一口气,我不会放你出来的,她对着手机笑了笑,但是这声音太刺耳,艾美感到它已经刺入了自己的皮肤,黑色的毛发中被揭开一缕小小的裂缝,艾美叹了口气终于拿起了不断叫喊的手机,上面有个蓝莹莹的名字一直在晃动:珍珠,艾美轻轻地念道,这个名字真的像珍珠一样,一粒粒从唇间滑落,落在红色的双人床上,还带着白色的迷朦的光芒。这时候她听见李沐拉开卫生间玻璃门的声音,艾美连忙把手机往床上一丢,转个身眯上眼睛。李沐全身赤裸,带着沐浴露的香气走进了卧室,他听到了手机的响声,在他拿起手机之前艾美感觉李沐飞快地看了自己一眼,她马上紧闭着眼睛,仿佛一直在沉睡,她听到李沐小心翼翼地拿着手机走出卧室,他重新拉开玻璃门进入卫生间,艾美睁开眼睛,月光在墙上打出几个破洞,一切都是那么宁静,没有什么被挪动,包括墙上那几块被剔开的白森森的骨头。

    早上起床的时候身边依旧是空的,艾美怔怔地看着旁边那个凹下去的枕头,她凑过去仔细搜索着,上面有几根黑色的短发,这是李沐的。她捏起几根短发对着窗外的晨光凝视着,发丝染上了微微的白色,又逐渐变成了金黄色,她像是捏着阳光的锋芒,被灼伤了手指般地尖叫一声,猛然丢开头发从床上跳了起来。艾美拿起李沐的枕头使劲拍打着床铺,很快一片灰尘呛得她泪水直流。

    等艾美重新整理好床铺,洗漱完毕后,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艾美打开电视,每一个频道里都有一个肌肉发达的女人在教各式各样的健美操,她们对着艾美大叫:快点儿加入我们的运动,你会和我们一样永驻青春!艾美不耐烦地关了电视来到镜子前,她看见自己的样子,昨天和今天没有任何区别,她的青春是永驻的,永远是一张小小的苍白的脸,一双纯净的让人疑心的大眼睛,没有皱纹的脸上总带着一种无辜的表情,像一个问人要糖吃的小女孩,天真的让人生厌,艾美又脱掉衣服打量着自己的身体,没有赘肉和瘢痕,没有任何人遗留下的指纹,皮肤紧绷光洁,乳头小小地噘着嘴翘起,很多人都在羡慕着这个家庭主妇的躯体,艾美此刻却毫不怜惜地拍打着自己平坦的小腹,这个没有生育过的躯体在拍打声中变得一片潮红。我还需要锻练吗?艾美对着镜子问自己,不是吗?我已经结婚三年,身体还和以前一样,它不仅没有衰老而且早就停止了发育。艾美无聊地看着镜子里花白的皮肤,这具从来没有走形过的躯体让她更加觉得空虚,我连怜惜自己的机会都失去了,因为一切是如此完美。

    艾美打开了音响,她只听梁祝的小提琴曲,高档音响里发出的音乐声在墙壁上回荡,艾美站在房间中央,客厅非常宽敞,那些硕大的家具都离她远远的,她可以随意伸出胳膊,让自己像一个陀螺般地旋转起来。什么时候他们相遇,什么时候他们失去对方,什么时候他们变成了一对蝴蝶,艾美熟悉每一个音符,她掌握了所有的曲折,音乐中的爱情由此失去了悲壮,逼真的音乐并没有把她带入一场期望的悲剧之中,相反两个昂贵的喇叭中传出的声音因为质地过于纯粹而让爱情失去了破碎的魅力,变得异常精美。艾美开始旋转了,这正是他们化蝶之时,天花板上盘踞着扭曲的阳光,镏金的墙纸剥落,一片片花瓣在坟墓前缤纷飞扬,慢慢地云朵在上升,它们抵达了眉尖还在不停上涨,手臂上生出了薄薄的翅膀,春风拧成了一个圆形,四周的一切包括艾美自己都开始向圆形中心靠拢,周而复始,骨头开始移动,发出像闪电交错的霹雳声,脚尖离开了地板,一只蝴蝶晕头晕脑地坠入漩涡之中,不停转动,身边是一粒粒金黄色的砂子,它们被裹挟着飞出地面,沉重的气流终于升腾到了顶点,它一如既往地猛然断裂,艾美被重重地抛在地上,她摊开四肢等着那些细碎的沙砾砸在身上。

    音乐已经停止,这个瞬间很短暂,艾美还没有来得及踏入天空就已经坠落。艾美没有力气站起来,在眩晕没有完全抽离时她想起了和李沐的初次约会,那个地方的景物已经很模糊了,她只记得两人之间的一盏烛光,旧旧的颜色嵌在他们之间,唇齿中如同含着黄金,两双搁在桌上的手指显得柔和而又温暖,眼睛里有怀旧者的眷恋,耳边响起的正是这首音乐,相爱、分离、化蝶,谁先感觉到疼痛的?艾美永远都没有找到答案,她只知道当她微微抬头的时候,李沐在她湿漉漉的眼眶中也变得湿漉漉的,如果不是这样的灯光,如果不是这样的音乐,我们也许只是一对擦肩而过的路人,我们不会相爱,也就不会结婚。艾美知道李沐的想法和她一样,这并没有什么不光彩的,爱情本来源于一次重叠、短暂的感动。艾美躺在地上笑了笑,可是我们没有力气一直感动下去,不仅仅是我们,每个人都和我们一样,这又如何呢?

    艾美慢慢地手撑着地板站了起来,她走到阳台上,对面阳台上传来的嘶叫声立即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一对才搬进小区的新婚夫妻,他们正纠打在一起,穿红色睡裙的妻子被丈夫粗暴地推开,但她毫不气馁,像个母兽般吼叫着,高举拳头反复扑向丈夫。这个女孩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气,艾美见过她,那天她和李沐散步回来正遇见这对新人,一个穿着西装的小伙子抱着他纤细的新娘,女孩双手勾着他的脖子,笑得很甜美,周围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往这对夫妻身上奋力地撒着金纸,一些亮晃晃的纸片在空中飘扬,每个人都笑得嗓音沙哑。当时李沐伏在艾美的耳边悄悄对她说,这个新娘子以后肯定不能生孩子。艾美问他为什么,李沐撇撇嘴说,你看,她多瘦啊!可惜李沐没有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她真的瘦弱吗?现在她舞动的拳头让那个高大的小伙子都招架不住逃进房间去了,她浑身充满了力量,像她这样生十个孩子都没有问题。艾美想到这里几乎要打电话告诉李沐了,但是当她走进房间的时候,她又放弃了这个念头,我怎么变得这么恶俗了?居然要为这件事情打电话给李沐。她苦笑了一下,重新躺在了床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艾美一天只吃一顿饭,早上醒来李沐就赶去上班,中午他在公司吃饭,艾美的食欲随着李沐的缺席而消失,开始她还会觉得饥饿,自己一个人呆在家里随便弄点儿东西吃,到后来艾美连方便面都懒得泡了,只不断地喝水,一个人吃饭总会让她疲惫不堪,吃着吃着就会滋生比饥饿还要沉重的感觉出来,这种感觉她不知道如何来描述,有点儿像和人拔河,突然对方松了手而让自己失重的状态,所以她对晚餐无比珍视。现在艾美已经端上了一桌饭菜,她和往日一样等待着李沐回家。不过李沐却一直没有出现,艾美看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咽了下口水,胃已经开始痉挛,为什么李沐还没有回来?艾美又等了一会儿,直到桌上的饭菜变得黑暗起来,她终于忍不住起身给李沐打电话。过了好一会儿,李沐才接起手机,艾美问他,你在哪里啊?怎么还不回来吃饭?

    李沐说,我还在公司加班,你不用等我,先吃吧,我晚点儿回来。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艾美拿着听筒发了会儿呆,李沐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什么异常,电话那端的背景也没有特殊的声响。可是李沐为什么不回来吃饭呢?艾美重新在桌边坐下,她慢慢地举起筷子夹了一粒米饭放在嘴里咀嚼着,这些米粒像珍珠一样饱满白净,“珍珠”,艾美的牙齿开始使劲,米饭在双齿之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她突然咬到了舌头,艾美把米饭吐到碗里,米饭上出现斑斑血迹,艾美把红色的米粒拨弄了两下,她歪着头想了想又重新把米饭塞进了嘴巴里,她恶狠狠地咀嚼着,慢慢地桌上只剩下油腻腻的空盘子。

    艾美坐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她的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腹部,胃里堆积的食物让她无法挪动身体,只要微微一抬手一股呕吐的冲动就涌向喉咙。她觉得自己此刻就是一个孕妇,臃肿的身体陷在沙发里,不过孕妇是不是这样的,艾美却不能确定,她轻轻地抚摸着腹部,如果这里面盛装的不是饭菜而是一个小婴儿,那么情况会不会有所不同?起码月光不会像现在这样冷吧?可是谁知道真实情况呢,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孩子的事情,这个家从开始建立的时候起就只有她和李沐两个人,直到现在艾美才第一次产生这种假设——家里是否需要再多一个人。但也只是假设而已,艾美并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真的有这种需要,因为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艾美闭上了眼睛,她在薄白的月光下任由自己想象房间里充满婴儿的啼哭声和尿布上散发出的恶臭气味。不知过了多久,艾美感觉房间的灯亮了,有人走到了她的身边,她睁开眼面前是一脸疲倦的李沐。

    你回来了?艾美迅速从沙发上站起来。

    李沐匆匆扫了她一眼就转身开始对着镜子脱衣服,回来了,今天很累。

    艾美望着他一点点暴露出来的身体说,你吃饭了吗?要不要我再给你做点儿饭?

    李沐已经脱掉了上衣光着脊梁背对着她说,不用了,我已经吃过饭了,我现在去洗澡。李沐说完从衣柜里拿出睡衣径直走出了卧室。

    卫生间里流水声响起,艾美马上走到床边拿起李沐的衣服仔细端详着,衣领、袖口,白衬衣上除了淡黄色的汗渍以外什么都没有,她又埋下头使劲嗅了嗅,只有李沐身上的体味。艾美从李沐的衣兜里掏出手机迅速地按动着,她看见“珍珠”这个名字在今天的通话薄里出现了十二次,最后一次是在晚上六点,距离李沐下班时间只有半个小时。艾美把手机放回原处,珍珠,她是不是一个不涂口红,不洒香水的女人?

    艾美躺在床上,身边依旧是空的,她只能看见李沐的后脑勺,李沐蜷缩在宽大的电脑椅里,他的手指不停地按动着鼠标,电脑屏幕上的光芒从肩头闪现,还有那些厮杀的声音紧紧地贴在天花板上。艾美重重地把身体翻到另一面,那面墙上还是电脑中投射出的隐隐约约的身影,他们不知疲惫地战斗着,谁受伤了?音响里传来一个男人的惨叫,这只是一个游戏,他们流出的血也不真实。

    艾美想让自己快点睡着,她闭上眼睛默默地数着小绵羊,一只小绵羊、两只小绵羊……数着数着,她的脑海里却呈现出另一幅画面,大珠小珠落玉盘,一颗小珍珠、两颗小珍珠……艾美停了下来,她意识到自己念错了口令,她强迫自己集中精力重新开始,一只小绵羊、两只小绵羊、三颗小珍珠、四颗小珍珠……无数颗珍珠从盘子里倾泻出来坠入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艾美猛然坐起来,李沐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李沐伸长了脖子对着电脑,那里面仿佛有一只手把他往里扯,艾美摊开双手,上面是微白的月光,更像是被碾碎的珍珠粉末,珍珠就珍珠吧,艾美轻轻叹了口气重新躺下,一粒粒珍珠从眼眶中挤出滑过她冰冷的身体。

    半夜当艾美醒来时,她看见身旁的被褥平整地摊开着,李沐依旧不在身旁。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很久,艾美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里,她看见了李沐的背影,李沐站在阳台上,指尖的香烟在夜幕中燃起刺目的红色。他为什么背着我吸烟?艾美的睡裙被风起,她紧紧地攥着裙角,艾美是个很宽容的妻子,李沐背着她吸烟其实就是背着她在想念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无所不在,珍珠,让李沐眼眶深陷、郁郁寡欢、彻夜不眠。李沐被一口烟呛住,不停地咳嗽起来,他抖动的身影很单薄,艾美突然想冲上去紧紧搂住他,但是她不敢,那个背影像黑色的墙壁,孤独坚硬。李沐在咳嗽,他咳出了眼泪,但咳不出体内的那团烟雾。他被这些烟雾所笼罩,找不到出口,他并不知道身后的妻子已经慢慢转身,烟雾在房间上空成形,阻隔了他们的视线,让他们近在咫尺,让他们遥不可及。

    今天开始下雨,艾美把脸贴在窗上,它们从天而降然后沿着艾美的脸庞滑落,虽然隔着玻璃,艾美还是感到了这些颗粒的冰冷。珍珠般晶莹的雨水变得肮脏,人们仓惶地踏着它前进,艾美在客厅里撑起了伞,耳边还是梁祝的音乐,他们一次次地携手死亡,艾美开始旋转,头顶上的天空变成彩色的,彩色的搅拌机里蹦出洁白的珍珠,它们四下散开弥漫成一片圆润的云朵,张开翅膀终于抵达天堂,艾美躺在地板上伸出手,头顶上是凸起的鳞片,一条死鱼的白肚皮是如此华贵,每一粒珍珠都闪烁着夺目的光彩,让人亢奋的光彩,房间里因此挂满彩虹,再过一会儿阳光就要降临,它将撕开鱼鳞露出金属的锋芒。

    李沐已经开着车驶出很远,艾美站在雨中,看着车牌号逐渐模糊,这时一辆出租车在她身边停下,小姐,搭车吗?艾美甩了甩被雨打湿的头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跟上前面那辆白色的轿车。艾美说完就低下了头,她疑心司机是否冷笑了一下,也许没有,车里只有沉闷的空气翻动的声音,她看着雨滴沿着长发一下下打在膝盖上,脚下已汇聚出一潭水渍,没有一处是干燥的,连手指甲都被浸泡的发白。这条路让艾美觉得陌生,她已经很久不出门了,街边的建筑和一堵堵黑墙没有什么区别,艾美只关注着前面的白色轿车,这个司机是个老手,他在加速咬住了前面的车后又故意放慢了速度,两车之间时停时走,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雨水在窗玻璃上变幻出不同的形状,白色的轿车也变得迷朦起来,如同一个幻影。李沐的车并没有开向公司,这是艾美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是他要去哪里?艾美感到这段路无比漫长,李沐好像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向前方不断行驶,艾美开始烦躁,李沐的终点在哪里?我还要在这个散发着腐臭味的出租车里待多久,在她准备伸手揪头发的时候,突然李沐的车失去了踪影。这是怎么了?出租车停了下来,司机扭过头,看得出他比艾美还要愕然,咦,前面的车怎么不见了?

    艾美愣住了,她不知道司机在问谁,她死死地盯着前方,真的看不见那个白色的斑块,只有一大群打着伞走在斑马线上的人们。

    小姐,怎么办?要不我们再往前开看看,那辆车肯定就在附近。

    艾美木然地点点头,司机迅速发动汽车开了出去。一会儿直走,一会儿拐弯,艾美已经晕头转向了,可是他们始终没有发现那辆白色轿车。天色已经慢慢暗下来,玻璃上流淌的水都变成了灰色,艾美疲惫不堪,她瘫倒在座位里好像对司机说了很多遍,算了吧。但是没有人理会她,车子一直在打转,从前到后,从左到右卖力地搜索着。艾美闭上眼睛,雨滴已经变得干裂,圆圆的肚皮裂开里面长出白森森的牙齿,珍珠终于碾成了粉末,纷纷扬扬地飘起,一股液体涌向艾美的喉咙,眩晕感顿时席卷而来,她忍无可忍地大叫了一声,停车!司机心有不甘地熄灭发动机,艾美拉开车门迅速冲到一堵墙前张开嘴巴开始呕吐。

    回到家后艾美马上拨打李沐的手机,关机,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继续拨打,关机还是关机。艾美颓然地放下听筒,她躺在沙发里,地板上满是带着泥水的黑脚印。窗外飘进一阵阵饭香,艾美听到楼上楼下都是脚步声,她蜷缩在这些声响中呆坐了许久,再次抬头,墙上的指针停留在十点上,李沐还没有回来,晚饭时间已经过去,饥饿感掏空了艾美的内脏,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拿起饼干盒,一群老鼠从四面八方涌来守在她的脚边。当李沐回到家里的时候,艾美已经撑得不能动弹,她呆滞地注视着李沐,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李沐只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有问就闪进了卧室里。艾美坐在沙发上等了很久,直到卧室里传来电脑游戏的声音,她才试探着慢慢站了起来,胃里的食物已经被消化了,她觉得身体轻松很多,于是走进了卧室。

    艾美站在李沐的身后看着屏幕上硝烟弥漫,她很想对李沐说点儿什么,但是说什么呢?她怔怔地站着,李沐没有回头,除了放在鼠标上灵活的手指外,他身体其他的部分好像已完全静止,连呼吸都消失了。艾美想了半天,最后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想说,那就不说吧,何必勉强自己,艾美轻轻地爬到床上躺下,所有的景物仿佛都被夜色所凝固,只有她的脑海里在不断翻滚着一个电话号码,这些奇怪的数字霸占着她的记忆,无论艾美多么憎恶自己的胡思乱想,她也没有力气驱赶这些数字。

    艾美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拨动这串号码的,在此之前她已经对照着手边厚厚的居民黄页播出了十个号码,其中有八个人骂了她一句“神经病”就挂了电话,剩下的,有一个女人还没等她开始倾诉就旁若无人地说起来了,说了很多,关于家庭、工作什么的,滔滔不绝的话语像棉花一样堵住了艾美的毛孔,让她几乎窒息只有慌张地挂掉电话,另一个是个耐心的男人,他静静地听完艾美长达几个小时的自言自语后只说了一句话,你在哪里?我们做爱吧。艾美惊恐地甩掉听筒在客厅里来回走动,多么可怕啊,我只是想说话,而不是做爱!她愤怒地挥动着拳头,情绪激动地加快步伐。突然,那串号码从脑海里蹦了出来,艾美停下来想了想然后决定启动它们。当电话接通的时候,艾美又开始迟疑,我要对她说什么?我应该如何解释我的意图?她会骂我吗?在艾美还没有来得及放下听筒的时候,那边就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喂,你找谁?

    艾美小心地张开嘴巴,珍珠,这个名字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女人也许是刚睡醒,带着浓浓的倦意,语速缓慢。

    你不认识我,我给你打电话没有特别的事情,只是想找人聊天。艾美声音干涩地回答道,她很紧张。

    好啊,我们来聊点儿什么呢?出乎她的意料,女人并没有刨根问底,更没有显得莫名其妙和不耐烦,相反她很兴奋,好像她等待艾美的这个电话已经很久了。艾美心里顿时轻松下来,她开始把自己郁积已久的心事说给这个叫“珍珠”的女人。

    这种通话非常刺激,每当李沐不在家的时候艾美就会打电话给珍珠,珍珠从来不追究她是谁,艾美逐渐发现珍珠和她极为相象,她们都爱吃甜食、都喜欢听梁祝等等。艾美觉得很新奇,这个世界上居然会有和自己一样的女人存在,每次她无所事事地拨通珍珠电话的时候,艾美从珍珠的言语中能清晰地感觉到她那边粘滞、疲乏的气流,珍珠周遭的空气都和我的一样,艾美想到,她眼前晃动着的珍珠如她此刻,心不在焉地夹着话筒,懒洋洋地说话,披散着头发,穿着薄薄的睡裙。可是有一个时间艾美再难熬也不会打电话给珍珠,那就是李沐晚归的时候,艾美不敢打电话,她知道此刻珍珠的房间里有另一个人,一个男人,他就是自己的丈夫。艾美认为自己是不想打草惊蛇,她有意维持着这种平衡,虽然她不缺乏勇气,但是一想到真相大白的时候,她将要面对的选择,艾美就变得更加消沉。艾美对摧毁有种本能的恐惧,这种恐惧源于她缺乏重建的耐性。

    而珍珠和她相比更加肆无忌惮,她的电话随时在艾美的身边响起,很多次艾美几乎快睡着了,珍珠打来电话,每当这个时候,艾美总会悄悄观察一下背对着她的李沐,李沐或许根本没有听见,他一直盯着电脑只关心这场游戏死了多少人。艾美会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爬起来,套上拖鞋溜进卫生间。

    接通电话的时候,珍珠总会嗔怪她,你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啊?

    艾美坐在马桶上捂着听筒小心地说,对不起啊,我老公在家,我怕吵醒他。

    珍珠在那端像只乌鸦般笑起来,我真是想不通你这种有老公的家庭主妇怎么还会那么无聊,天天打电话和我聊天呢?

    艾美说,那你呢?你不是也有男朋友吗?为什么也那么无聊呢?

    珍珠止住笑声,电话那端开始沉默。艾美耐心地举着电话,她看见脚上鲜红色的指甲油已经开始剥落,苍白的皮肤下隐藏着脆弱的血管,一片杂乱无章的淡蓝色。

    因为我孤独。

    因为我孤独,艾美咬住了嘴唇,这句话是珍珠说的,但是她心里却感到一阵剧痛,艾美不得不弯下腰来。一时之间艾美觉得头顶的灯光很刺眼,她穿着衣服坐在马桶上感到无所适从。不过珍珠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一定和艾美的感觉一样,在漆黑的深夜里谈论这个问题,容易让人产生某种幻觉,这种虚无飘渺的幻觉却又在她们两个人的控制之外。珍珠把话题转向了日常生活,她对艾美说自己又出去疯狂购物,买了些什么物品、路上遇见了什么人,甚至还有一个男人一直色眯眯地跟了自己几条街什么的,艾美很快被她的话题所吸引,她压低声音和珍珠交换着想法,直到李沐敲击玻璃门的时候,艾美才闭上嘴巴。李沐在外面叫着,艾美,好了吗?我要上厕所。

    艾美捏着电话的手一抖,珍珠在那端问道,谁啊?你老公吗?

    艾美急匆匆地回答她,是啊,我老公要上厕所,我要挂电话了,明天再聊,好吗?

    珍珠有些幽怨地叹了口气说,那好吧,那我们明天再聊吧。

    艾美正准备挂上电话的时候,她突然听道珍珠说了句,你知道我们现在像什么吗?

    艾美又重新把耳朵贴在听筒上,像什么?

    偷情!珍珠说完开始大笑,还没有笑完电话就挂断了。

    艾美又跟踪过李沐几次,但是和上次一样,每当在那个十字路口,李沐的车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踪影,艾美只记得那个路口边有一家肯德鸡快餐店。后来她对这种跟踪失去了兴趣,因为现在有珍珠陪着她聊天,她更愿意把时间用在两个人的交谈上。珍珠主动地告诉艾美自己被一个男人包养着,但是那个男人却不经常来。艾美对此有些耿耿于怀,她觉得珍珠对自己有所隐瞒,李沐几乎每天晚上都回来的很晚,怎么叫不经常来呢?不过艾美又联想到自己,我不是也一直对珍珠隐瞒着自己的身份吗?那我又何必计较珍珠的是否真诚呢。她们持续着这种交往,时间变得不再漫长和难以忍受,只有李沐不知道,他依旧早出晚归,沉默寡言,脸上看不出一丝悲喜的表情。慢慢地艾美已经习惯了李沐的晚归,她也有了自己的游戏,并且很快沉浸其中。

    一天早上醒来艾美洗漱完毕和往常一样拨通了珍珠的电话,她一边和珍珠交谈着,一边注视着窗外,今天的阳光很好,不刺眼,淡淡地泼在人群中。一阵暖风掠过艾美的耳朵,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珍珠,我想见见你。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地响起。珍珠在那边尖叫了一声,然后高兴地说,好啊,你来我家吧,我等你。挂上电话,艾美又开始后悔,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为什么要提出和珍珠见面呢?当她想到自己要从电话里显身出现在珍珠面前的时候,她突然觉得不安和烦躁,艾美坐在地板上,她凝视着地面上的阳光,毛茸茸的边角在逐渐扩大,一天的时光才刚刚开始,她坐在光圈之中又像是坐在一间金黄色的牢笼里,艾美使劲拍打着地板,白皙的手指变得绯红,她吹了吹滚烫的手掌,又望了望窗外,外面传来热闹的声音,这种声音蛊惑着她,艾美终于站了起来,她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出去!

    走在街上到处都是晃动的人影,这一切存在很久,但是当记忆重新被翻开时,艾美不得不承认她对这个城市不再了如指掌。三年的时光洗涤了城市的原貌,自从艾美成为全职太太以后这个城市就迅速地遗忘了她。人群中聚集的体温再次让艾美感到眩晕,她在一扇橱窗前停下,她偷偷地打量了一下玻璃中的自己,艾美画着淡妆,郑重其事地穿着一条黑色的天鹅绒裙子,裙子的腰间有一个别致的蝴蝶结,那是李沐买给她的,如果不是为了见珍珠,她不会穿得如此高贵,呆在家里的时候,艾美永远是一件松垮垮的睡衣,为此我应该感谢珍珠,艾美想到这里对玻璃笑了笑,她对眼前的自己很满意。

    当艾美真正站在珍珠家门口的时候,她又开始迟疑,有两件事情盘踞在她心里。第一,来珍珠家的路上她没有看见任何一家肯德鸡快餐店;第二,我为什么要见珍珠。特别是第二个问题使艾美的手举起又放下,她突然觉得事情变得很荒诞,包括和珍珠之间的谈话。我怎么会给珍珠打电话,聊了那么多天,并且现在还主动来找她呢?艾美低着头思索了半天,我到底想做什么?艾美知道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但是却无法克制地不断问自己。我就当自己是个和珍珠没有关系的陌生女人好了,反正她也不知道我是谁,艾美重新举起手,可是一个陌生女人为什么要来见珍珠?艾美又放下手,正在她踌躇之间门突然打开了。艾美慌张地后退一步,一个脸色苍白,大眼睛的女孩望着她,你来了,进来吧。她平静地说道,说完她转身回到房间。

    艾美看着她的背影,那就是珍珠,她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天鹅绒裙子,腰边有一个别致的蝴蝶结。艾美不由自主地跟了进去,刹那间她疑心自己回到了家里,厚厚的窗帘垂落着,房间里光线黯淡,但是很快艾美就清醒过来,除了黑色的光线以外别的物品可以证明这是这是珍珠的家。珍珠转过身看见艾美在发呆,她笑笑牵起艾美的手把她拉到沙发上坐下。她们俩现在是面对面了,艾美看清了珍珠的脸,珍珠和她想象一样,小小的脸庞,稀疏的眉毛,一双无辜而又纯净的大眼睛,但是珍珠又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她涂着鲜艳的口红,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香水气味。艾美的手不由自主地放在了珍珠的脸上,她的皮肤冰冷,艾美抚摸着珍珠的五官,你和我长得很像,她说。

    珍珠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艾美的手停在了珍珠的嘴唇上,这张红艳艳的嘴唇与珍珠陷在黑暗中的其他部位相比格外突兀,艾美着了迷般地开始反复摸着她的嘴唇,我从来不涂口红,艾美边说边擦拭起来,她反复说着反复擦拭着,手指越来越用力,那张嘴巴却越来越红。

    你把我弄疼了,珍珠按住了艾美的手腕说。

    艾美没有停止,她看着眼前的红色逐渐渲染开,这种颜色让人炙热,艾美使劲擦着,珍珠的嘴唇快破了。珍珠不断地打落艾美的手臂,艾美的手臂又不断地抬起,终于她们纠打在了一起,房间里充满了甜腻的血腥味,四只扬起的胳膊搅动着空气,她们抱在一起,黑色的光线被打破又弥合,反反复复。漩涡中的气流一如既往地断裂,她们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没有人爬起来,房间里只有巨大的出气声。艾美感觉自己在流血,但是却不疼,她盯着天花板纹丝不动,珍珠就躺在她的身边,艾美听到她体内发出的汩汩血流声,珍珠和她一样躺在阴影下喘气,两个人像刚刚经历了一次飞行,摊开的四肢乏力的失去了知觉。

    过了很久珍珠才说话,艾美,你爱李沐吗?

    艾美微微抬了一下手指,木木的,每一根手指都是如此,它们已经不再受自己的管束。当她的十根手指缓慢地依次抬起后,她才回答,不知道。

    珍珠,你爱李沐吗?艾美又反问道。

    不知道。珍珠回答她。

    艾美艰难地扭过头,珍珠的脸已经转了过来,她们对视着,两张血淋淋的脸上慢慢浮起了笑容。艾美和珍珠的手指慢慢挪动,终于她们握住了对方的手掌,握得很紧,手心里已经蓄满了液体。

    我们这是在做什么?艾美问道。

    偷情!珍珠回答。

    艾美披散着长发靠在珍珠怀里,珍珠拿着梳子一下下地捋动着她的头发。天已经亮了,此刻李沐正迎着朝霞开着车往公司驶去吧?李沐的每天都是新鲜的,但是艾美不再羡慕,她轻轻握住了珍珠的手说,你还疼吗?

    珍珠摇摇头说,不疼,你呢?

    艾美也摇了摇头。

    她们端详着对方肿胀的脸轻轻地微笑。

    李沐还有别的女人。艾美摩挲着珍珠的长发突然说道。珍珠没有说什么,他总是很晚才回来,我跟踪了几次却没有找到那个女人的住址,珍珠紧紧搂住了她,艾美闭上嘴巴,她突然觉得此刻这些言语都是那么无聊,她放弃了倾诉,静静地躺在珍珠的怀里,这种温度让人眷念,它充盈而又踏实地在两个身体之间流动。窗外像是有很多人说话,那些声音并不真切,它们如同烟雾漫漫远远地漂浮过来又漂浮而去,艾美和珍珠都闭上了眼睛,这一刻是永恒的,她们并排躺在床上,十指相扣,海岸上陈列着她们的细腰、她们的双腿、她们肿胀的扁桃体。

    这一切并非梦境,在这个十字路口艾美看见了那家肯德鸡快餐店,珍珠也看见了,只有前面坐着的警察没有看见,他把车开的飞快。艾美紧紧抓着珍珠的手,珍珠的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

    警车拐进了一个偏僻的小巷,在一间红砖房前停了下来。车门打开,艾美和珍珠相互搀扶着走了出来。阳光很灿烂,她们两个同时闭上眼睛又缓慢地睁开,谁也没有先挪动脚步,任由阳光在背上挤出一滴滴汗水。一个警察走了过来,他说,死者就在里面。

    艾美看了看珍珠,珍珠的眼睛呆滞地盯着自己,在警察的催促下她们终于歪歪扭扭地迈出了脚步。房间里的窗帘全部都拉了下来,光线黯淡,地上丢满烟头,里面只有一张窄小的单人床,上面躺着一个人。艾美和珍珠手拉手慢慢走近,是李沐,此刻他面带微笑地躺在上面,表情已经僵硬。警察在身后说,据我们调查是喝了过量安眠药自杀的,现场没有其他人的痕迹……艾美什么都听不见了,她呆呆地往前走了一步,李沐穿戴整齐,手里紧紧地捏着一个东西,不是鼠标,艾美清楚地看出那是一个空药瓶。李沐的神情很安详,他的微笑让艾美心生恍惚,最后一次看见李沐的笑容是在什么时候?那个地方的景物已经很模糊了,她只记得两人之间的一盏烛光,旧旧的颜色嵌在他们之间,唇齿中如同含着黄金,两双搁在桌上的手指显得柔和而又温暖,眼睛里有怀旧者的眷恋,耳边响起的是梁祝的小提琴曲。

    想到这里,艾美开始全身发抖,她哆哆嗦嗦地说道,他欺骗了我。

    珍珠慢慢走到她身边说,他也欺骗了我。

    他欺骗了我们。珍珠从身后紧紧搂住了艾美。

    艾美还记得那种感觉,张开双手春风荡漾,所有的气流都在往一个方向旋转,所有的皮肤都一寸寸地被掀开,透过泪水,她看见窗外有两只模糊的蝴蝶正慢慢飞起。

    2005-8-184:30

    刊于《小说界》200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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