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玲珑塔-大逮捕柔然脱险 城隍庙关秦相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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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珍的男人死了。陈家自从在股灾中受了重创,一蹶不振,好多年没缓过来。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陈家总算有一些资产,过个比普通人家好些的日子没问题,但还要胡天野地作,那离脱底棺材一步之遥。可惜秀珍的男人就是这样一块料。这少爷从小手里松散惯了的,过不了算算用用的日子,在外头吃喝嫖赌一样不少,到了家里看自己老婆也不顺眼。秀珍成家后陈家就分了家,这少爷把自家的一份家当败光后又以爷娘的名义去借钱,被爷娘发现后堵了漏洞,实在没法还债了,被讨债的青头羞辱了一番,打了一顿,忧愤恐惧之下,一时想不开,觉得活着没意思,竟一根绳子上吊自杀了。

    秀珍的父亲是说没就没了的,现在又突然没了男人,想想是自己的命不好,心里苦得说不出,也有过不想活了的念头,但舍不下女儿和娘。她以前可以接济一下娘和妹妹弟弟,现在连自己和女儿的生活都成了问题,于是又想到了去跳舞厅赚钱的办法。跳舞厅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她虽有思想准备,但真碰上了还是不能够逆来顺受忍下来。毕竟,她从小衣食无忧长大,之前还做过几天富裕人家的太太。

    坐定下来后,关桃才有时间弄清楚秀珍的变故。关桃倒了一杯水给秀珍,想缓和一下秀珍的情绪。秀珍讲着所发生的一切,涕泪齐下。关桃怜惜地看着秀珍,走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肩膀。秀珍抱住了关桃的臂膊,大声哭起来。

    秀珍没读过几天书,也不如那些刚从乡下出来的女孩吃得起苦,可以做的工作不多。她有几分姿色,只想得起做舞女可以救急。至于将来,她来不及想,也不敢想。好在秀琳快读完中学了,可以出去工作了,那样娘那里可以少一份负担。最要紧的是,她自己有一个女儿,还有一个上小学的弟弟,这是必须要赚钱来养的。

    关桃也想不出多少办法来。帮是一定要帮,但怎么帮需要好好考虑。关桃出得起钱来支付秀珍的日常开销,但他知道秀珍的脾气,不见得会接受这样的做法。夜慢慢深了,秀珍沉痛的心终于得到了片刻抚慰。这个她曾经深爱过的男人站在身边轻轻拍着她,她慢慢平复了心情,小声抽泣。

    安静下来后,两个人都没讲话。秀珍坐在贴着柚木护墙板的房间里,感觉到陌生、局促。也许她还没有从舞厅的那一幕中回到眼前,也许,她想起了多年前那份萌动的爱。

    关桃打破了沉默:“秀珍,去那种地方做事,各色各样的人,你应付不过来的。你为啥不早点来寻我呢?”

    秀珍小声讲:“我有啥资格寻你?我没面孔寻你。再讲我嫁人了,不是邱家的人了,自家男人死了,我为啥要来寻你?”

    “你不要这样想,再怎么讲,我们曾经在一张台子上吃饭的啊。”

    “你心好,我明白。但是这让我更加没面孔寻你。”

    关桃知道秀珍的脾气,所以不再与她就这件事情说下去。眼前要紧的是怎么安顿秀珍,既可以让她有收入支撑家庭,又不会让她觉得受之有愧,于心不安。

    “我现在先送你回去,这几天我寻朋友问问,看看啥地方可以寻到一个合适你的事做做,你看好不好?总之舞厅你不可以再去了,我这里寻到了就通知你。工作不一定称心,但先有个事体做,把孩子和师娘安顿好比啥都重要,你看好吗?”

    秀珍想了想,现在只有这样了。一家人要过日子,不能一直靠关桃接济。她点点头,讲:“好,桃子阿哥,我听你的。”

    秦家父女这一日回到家里,吃夜饭的时候提到了关桃。关桃对秦时月的拜访,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女孩都有第六感,秦涵芬感觉到了关桃另外的目的。

    “你准备在啥地方请关先生吃饭?”

    “还没想好呢。唉,商人就是商人,捐个书还讨一顿饭吃,烦吧?”

    “哎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讲人家。人家几十块银子难道不够吃顿饭的?再讲,商人怎么啦,你那么看不起商人?”

    “秦大师,您老先生没听到过吗,无商不奸,白先生诗曰,”秦涵芬起了个评弹的调,有模有样唱出来:“商人重利轻离别,他是无利不起早,唉,做啥事体都有个目的在后头。”

    “那你讲讲关先生捐书背后啥目的?”秦时月笑着问。

    秦涵芬转了一下眼睛,感觉父亲这句话背后有个陷阱:“这个嘛,我就不晓得了。我还没商人那么奸呢。”

    秦时月正色道:“涵芬啊,不要老是一口一个奸。你讲,我们这个东方图书馆是怎么来的?”

    “商务印书馆出钞票办的呀。”

    “商务印书馆做啥的?”

    “出书的……”秦涵芬忽然不讲下去了。

    “对,商务印书馆是出书的,商务印书馆出了书籍是要卖出去的,卖书才能够赚钞票。出书卖书是个生意,出书卖书的也都是奸诈小人?”

    秦涵芬一时语塞。

    “做生意的,只要做在正道上,是一样的,平等的,都只是在社会上谋生立足的一种方式。商务印书馆的股东赚了钞票,办了这个图书馆,关先生赚了钞票,捐了古书,道理一样。如果我们有几千几万个像关先生这样的捐助人,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一股力量?”

    秦时月少有这样的正色和雄辩,而且这些话不无道理,她一时没法反驳,只好讲:“哎呀,几千几万个都像他这样要请吃饭,那我们还上不上班嘛。哎,我就是讲着玩玩,您老人家不要当真。”

    秦时月把略显严肃讲课般的语气缓和下来:“就是提醒你不要带着偏见去看待别人。”

    “好啦好啦,您现在开始啰唆啦,都还没老呢。”秦涵芬开始撒娇。女儿撒娇,秦时月没办法再讲下去,只是关照秦涵芬一定要代表图书馆好好谢谢关桃。

    晚饭后,月半刚过,一轮圆月悬空而挂,清辉泻地,投下树木清晰的影子。幽暗和微明错杂的世界影影绰绰,有些虚幻。一只猫弓腰蹑足走过院子,好像不忍心打破幻境。这样的月夜是适合想心事的,秦涵芬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树影,没睡意。

    哗啦啦,隔壁人家传来麻将洗牌的声音。

    从小没娘的女孩要独立面对很多问题。无论父亲多么关心,娘对女孩都是不可或缺的。秦涵芬明白秦时月所讲的道理,但她心里却有另一层心思。有娘在,这一层心思就可以对娘去说了,现在她只有对着洋娃娃倾诉心事了。

    那天刚到三浦别墅下车时,秦涵芬看到了关桃,只不过眼光没好意思停留太久。但那一刹那的停留已经在她的心里激起了涟漪。一个女孩被一个英俊的男孩吸引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更何况关桃让她觉得似曾相识。她有些恍惚,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间。

    秦涵芬经历过校园里纯粹易碎的爱,有过不少追求者,比如现在的金玉良,但她对他没感觉,只好拒绝。虽然相处起来有些尴尬,但爱情无法迁就。关桃在三浦别墅讲,他好像看到过她,秦涵芬把这当作是搭讪,内心抵触,但后来想,她明明也觉得关桃似曾相识。

    也许他们真的碰到过,匆匆一眼,惊鸿一瞥,相忘于江湖……冬去春来,草木枯荣,经历了青春的嬗变,很多年后再次碰到,他们都已长大成人。

    知识分子也是柴米油盐醋过日子,但可能有不一样的期许。秦涵芬理想中的另一半,不包括商人。她对商人谈不上有偏见,却不欣赏。但她今天在图书馆看见关桃时,心里的一只角落分明是雀跃的,虽然嘴巴里讲的和脸上表现出来的,是另一种味道。她带他参观藏书时几乎是滔滔不绝,一下子讲了那么多话,难道只是为了争取他的那几本书吗?就算那些话是为了那几本书,那么答应吃饭呢?是个人大概都能看出来关桃的那点心机,放在以前,秦涵芬会转头就走,但她最后却答应了请关桃吃饭,甘愿走进关桃的套路里头去。她感觉自己好分裂。

    此刻她躺在了床上,手里拿了两个洋娃娃,一个扮妈妈,一个扮女儿,一个人饰演两种声音,一问一答起来。

    “妈妈,我有问题要问您。”

    “什么问题呀,小东西问题真多!”

    “他今天来图书馆啦!妈妈,您晓得吧,我觉得他好讨厌的。您知道的,商人嘛,整天穿得像真的一样,头发油光光的。我其实有点知道他为什么来的,真的,我进爸爸办公室的门一看到他我就晓得了,他的眼睛里的光躲闪了一下,有点心虚的,哈哈,他藏不住的。”

    “他为什么心虚啊?”

    “哎呀,妈妈,您晓得的呀,别问啦,人家难为情的。”

    “哈哈,我女儿是不是看上他了?”

    “才不呢!不过,妈妈,他真的好英俊啊,他的眼睛,好澄澈,好像可以告诉我他所有的事情!”

    “羞,羞,大姑娘这样子说话不怕难为情!”

    “真的,妈妈,您见了他会欢喜他的。”

    “好吧,我女儿大概是真欢喜一个人了。”

    “哎呀,说了嘛,我没有欢喜他。”

    “可你刚刚明明说了欢喜他呀!”

    “嗯,妈妈您真坏,我是说您会欢喜他的。”

    “好好,我欢喜他,你不欢喜他。后来呢?”

    “后来他要约我吃饭。”

    “啊,哪有这么快的呀,怎么上来就要约人吃饭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嘛。看,我和您想的是一模一样的,我是您的乖女儿呀,我才不上他的当呢!”

    “所以后来你没有答应他?”

    “后来,嗯,可是被他的几本古书一搞,我就糊涂了,我就答应了和他一起吃饭啦。妈妈,您说我做得对还是不对呢?”

    “爸爸怎么说的?”

    “爸爸好像很帮他的,刚刚还不许我说他坏话呢?”

    “你说了他什么坏话呀?”

    “我说他奸商,捐几本书就要我请他吃饭,哼!”

    “哦,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他呢?做生意的,只要做在正道上,是一样的,平等的,都只是在社会上谋生立足的一种方式,你不能带着偏见去看待别人。”

    “哎呀,怎么你每次说的话总是和爸爸一模一样的。”

    “因为我和你爸爸本来就是一个人呀。”

    秦涵芬抱着两个洋娃娃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关桃到华懋背后马路边上的馄饨摊头去吃早饭。关桃爱吃馄饨。他小时候去龙华街上,经常缠着爷娘要吃这吃那的,但多半不能得到满足,一来种田人家没那么多钱尽着吃,二来,爷娘也不能惯出孩子的毛病。但关桃还有孃孃啊,孃孃也没什么钱,但带着侄儿去街上经常会在路边摊头买上一碗小馄饨给他吃。关桃有了钱,买了大房子,住进了华懋,但还是喜欢在路边摊头吃馄饨。他一直光顾的摊头是由一个40多岁的女人带着女儿两个人开的,每天一清早,母女两个推了小桌子小椅子和炉子锅碗出摊,一直做到晚上八九点才收摊。关桃来吃得多了,大家就熟悉了,不但和母女俩熟了,连经常来吃的几个人之间也互相点头打招呼了。好几个人都对母女俩打趣说,这小伙子是看上琴香了吧。琴香就是那个女儿,被别人这么一讲,总是红了脸转过身去,琴香的娘就讲:“瞎讲,人家是大老板,怎么可能看上我家琴香。下次不要讲了啊,再讲要把关先生吓跑了。”

    但从此琴香见了关桃就会脸红。

    吃过早饭,关桃到了公司,打电话给泰祥号的张老板,请他帮忙在公司里给秀珍安排一个职位,工资由关桃这里转过去支付。张老板一口答应。张老板虽还没完全搞清楚关桃和秀珍的关系,但知道这关系一定不一般。

    “放心放心,兄弟,你让她过两天就过来上班,我保证帮你照顾好。你的事体就是我的事体。”

    忙完手里的事情,关桃想起了与秦涵芬的约定。他巴望着秦涵芬早些打电话过来约吃饭。昨天要不是去东方图书馆拜访,夜里就不会约了几个人一起吃饭,没有约吃饭就不会去舞厅,不去舞厅就不会碰到秀珍,世界上的事情没法讲清楚。

    到了约定通电话的日子,一早,秦涵芬到总务处去打电话。电话通了,关桃不疾不徐的声音好像总有些狡黠,让秦涵芬觉得有陷阱在等着她。但她渐渐不抗拒这个未知的陷阱了。寒暄了一下,她问:“关先生,你欢喜吃啥菜?”

    “不大能吃辣的,其他都还可以。”关桃此时好像还和另外一个人说着话,秦涵芬听到关桃让那人稍坐一下。

    “中餐还是西餐呢?”

    然后就是一阵嘶嘶的声音,电话断了。后来秦涵芬再怎么拨打,电话就再也不通了。

    大约三个小时以后,关桃打电话到图书馆找秦涵芬。

    “为啥电话断了?”

    “我们楼里的所有电话都被切断了,刚刚我们这里捉掉了好多人。”

    “捉人?捉啥人?”

    “应该是中共的人吧。好几十个,从我们这个楼面带走的。不晓得出了啥事体,走廊里立满巡捕和便衣,我刚巧碰到一个认得的巡捕。”

    秦涵芬沉默了一下,又问:“这些人会怎样?”

    “应该不会有太大事体吧,这些是政治人士,不会怎样的吧。”

    “哦,没事体就好,听着汗毛都竖起来。前头讲到啥地方了?”

    “问我想吃啥。”关桃停顿了一下,讲:“我现在想吃油墩子,萝卜丝炸出来的那种,你欢喜吃吗?我还想吃牛肉粉丝汤,好久没吃了。”

    秦涵芬没想到关桃要吃这几样东西,笑了起来,讲:“啥地方没这几样东西吃?一角洋钿吃饱,吃这几样东西,我跟馆里怎么交代?”

    “为啥不可以交代?不是贵的东西才能让人满意对吧?反正就是一顿饭,能够填饱肚皮又让人开心就可以,对不对?”

    秦涵芬觉得他讲得有道理。但问题是,哪一家有名气的饭店卖这几样东西呢?“那你想去啥地方吃?”

    “唔,你想不想去城隍庙?好久没去城隍庙了。”

    秦涵芬也好久没去城隍庙了,那些小吃,那些捏泥人、卖风筝的小摊小店小巷好久没去逛过了,她的心里,一下起了小孩子般的欢喜:“好的呀,哈哈,你自己讲的啊,吃得不满意不要怪我。这周我都有安排了,下礼拜三你有空吗?”

    “有空。那就讲好了,下礼拜三中午到城隍庙吃饭,我上半日十点到你家大门口接你好不好?”

    两个人说好了吃饭的事情,电话就挂了。关桃在电话里没对秦涵芬详细讲出来刚刚所发生的一切。这一日一早他在大楼附近碰到了埃里克巡捕,还打了一个招呼,也没在意。在电梯里,他碰到了当年在巡捕房拘留所一起关过的李柔然先生。李先生没大变化,只是头上戴了一顶礼帽,脖子上多了一根围巾。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头,他们在电梯里热烈地握手。

    “桃兄,想不到在这里碰到你!”小李其实比关桃年长,却总称关桃为兄。关桃呢,则唤小李为李兄。

    关桃讲:“我就在这里上班的呀。李兄今朝怎么到这里来?”

    “我到四楼看个朋友,聊聊天。”

    关桃在四楼,费先生也在四楼。关桃讲:“哦,你大概是来寻费先生的吧!”

    “你怎么晓得?你也……?”小李眼睛里忽然有些警觉。

    “猜的,我也在四楼,费先生我经常碰到。”关桃忽然把李先生警觉的神色和埃里克出现在附近联系了起来。埃里克不像是路过,他也不是这个区域的巡捕,关桃在这里从来没碰到过埃里克,再说埃里克早已不是巡街的巡捕了。

    面对李柔然,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早就知道李柔然是做什么的了,所以当这两件事情与谦和又有些神秘的费先生联系在一起时,他隐隐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情。关桃对李先生讲:“李兄,你事情不急的话先到我办公室坐一歇如何?好多年没碰面了,这么巧碰到,到我这里吃口茶吧。”

    李先生听关桃这样讲,看看表,时间确实还早,同在一栋楼里,加上两人早就认识,就不推辞,跟着关桃进了办公室。

    两个人聊了几句,秦涵芬正好打进电话来,关桃让李先生在沙发上稍坐一下,电话突然就断了。李先生坐了一会儿,喝了几口茶,看了一眼手表准备起身告辞的时候,楼道里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而且很快就传来高声喝令的声音,整个大楼已被包围。关桃按住了李先生的肩膀,开门出去看了一眼,回来对他讲:“你还记得埃里克巡捕吗?我们出拘留所的时候在场的那个外国人?今天他出现在这里。现在楼道里满是巡捕房的人,堵在费先生公司门口,你不能出去。”

    李先生的面色变得很严肃:“不行,万一他们来你这里,你也要出问题的。”

    “你是我的朋友,我们认识很多年了,我是做正经生意的,谁来我都可以解释得清清楚楚。你现在出去可能把自己送进去的,埃里克应该还记得你。”

    后来确实有人到每个房间查看,一一查问了每个房间里的人的来历。但好在不是埃里克,关桃解释起来就很简单了。确信没事之后,关桃用车把李先生送出了租界。

    过了几天,李先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打了一个电话给关桃,谢谢他这一次的搭救。电话里说他现在躲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需要一些日子才能再露面。

    “李兄,有些话也许我不该问,不过我真的很惊讶怎么会一下子有这么多的人被抓去。”那真的是一大批人,报纸上登了,好几个是中共中央一级的人物。

    李柔然沉默了一下,大概是在思忖该如何讲,讲多少,毕竟,关桃只是一个局外人,只是恰好认得他,恰好救了他。事关机密,要掌握分寸,况且知道太多对关桃没什么好处。

    “我想,是我们的内部出了问题。我只能讲这么多。现在这些人关在啥地方都不晓得,我们正在想办法营救。”

    “好的。你多多保重!”

    礼拜三很快到了,这天关桃约了秦涵芬去城隍庙吃中饭。

    城隍庙是上海老城区的代称,挨着法租界。最初的法租界只是上海老城墙北面的一小块区域,夹在英租界和上海县城的当中。几十年后,城墙里的上海县城与城北的租界有了云泥之别。辛亥之后,人们觉得日益淤塞的上海护城河很不卫生,高高的城墙阻碍了老城区的发展,所以上海的城墙就被扒了,墙砖和中间的填土被用来填平护城河,修筑新路。那时大概认为把旧的革除了,新的自然而然就会生出来,并且新的一定比旧的更好。但十几年后老城区还是破败衰落,只是在城隍庙和豫园的周围因为有繁盛的商业而显得热闹一些。

    关桃准时到达了静逸村,等了一会儿,秦涵芬走了出来。虽然还是对襟棉袄和皮鞋,但可以看出秦涵芬是用心打扮了一番的,戴了耳环,涂了口红,薄施粉黛,手里夹了一个棕色的皮包,头发里飘出好闻的味道。关桃把今天的中饭看成和秦涵芬的第一次约会。他穿着西装和大衣,因为这是平时的装束,不会显得太刻意。把秦涵芬让上车,车子径直向着城隍庙驶去。

    这一天阳光普照。关桃早上听收音机,徐家汇天文台预报今天的温度有12度。春天还有些远,梧桐树还没发芽,但街头不缺绿色。一路上,有塔松巍然,樟树如盖,乌鸫鸟躲在绿叶中,呼啦啦飞向湛蓝天空。小叶黄杨围起的花园里,最早的玉兰花已经绽放,偶尔,棕榈树伸出蒲扇一样的叶子到篱笆墙外,微微摆动,好像召唤着春天。

    关桃开了一下车窗,竟然感觉吹进来的风有些春天的味道了。他说:“天气真好!”

    “嗯,天气真好。”秦涵芬答道,眼睛却只看着前方,不敢往关桃的方向看。车里的空间很小,秦涵芬坐在副驾驶座上,仿佛可以感受到从关桃身上传过来的热量,左边的脸热烘烘的。她尽量不转头去看关桃,时而看前方,时而跟着路边后退的风景转过头去,一会儿,身上竟有些出汗。

    车停在了小北门附近,两人下了车,走进老城去。天气这么好,走路比开车更舒服爽快。老城里,狭窄的街道两边的屋瓦好似就要碰在一起;晾晒的衣物滴着水珠,小店商铺鳞次栉比,来往人流熙熙攘攘;弄堂口,倒马桶的主妇慵懒惺忪。老上海的日常好像一百年不变。

    他们两个并排走着,肩膀和肩膀有一尺的距离,有时候没话题,有些尴尬,还不如隔着电话讲话放松。秦涵芬说,要不先到湖心亭的茶馆里坐一会儿,吃饭还略早了一点。关桃说,好的。走过弯曲的小街,摊贩叫卖着各种各样的小吃,走过路边的烘山芋摊头时,关桃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关桃小时常把自家种的山芋放到灶膛里煨烤后吃,他喜欢灶膛里取出来的带着焦毛气的山芋的香味。他看看秦涵芬,怕她不喜欢吃这样的食物。

    “看我干吗?”秦涵芬问,然后好似不屑地把头侧转去了其他方向。

    “我想吃烘山芋,不过我想你不一定欢喜。”

    “你不要管我嘛,今朝你是客人,你开心顶要紧,你不用看我,欢喜吃就讲,本姑娘负责付钞票。”

    关桃喜滋滋地买了一只烘山芋捧在报纸里,剥开外头有些焦脆的皮,露出里头金黄色的芯来。他觉得要流下口水来了。他看了一眼秦涵芬,发现秦涵芬的眼睛也巴巴盯在烘山芋上,专注而欣喜。他意识到这个山芋必须分着吃了。小心地把山芋掰成两段,他递了一段给秦涵芬。

    阳光下,两个人站在街边稀里呼噜吃完了烘山芋,舔了舔黏在嘴角上的残留物,相视莞尔。关桃的眼睛停在了秦涵芬的嘴角上,那里仍然有金黄色的食物残屑,秦涵芬在关桃的眼光下觉着一阵心慌意乱,眼神躲闪开去。关桃看到这小鹿般的眼神,怦然心动,但嘴里却调侃了一下:“你太小气了,这点点山芋还要留到下一顿吃,到底舍不舍得请我呀?”

    秦涵芬意识到是什么事情了,连忙拿出手绢擦了擦嘴巴,然后举起了拳头要打向关桃:“你笑我!”

    秦涵芬的拳头过来的时候,关桃闪避了一下,让秦涵芬觉得似曾相识。两人之间没了刚来时的尴尬,变得融洽起来。

    他们索性又找了几样小吃,在街边坐下吃了起来。吃着油墩子,就着牛肉粉丝汤,额头上冒汗,鼻涕稀溜溜流下来。不远处有个卖烧饼的摊头,关桃讲:“秀才吃麻饼的故事,你听过吗?”

    “没听过,讲啥的?”

    “讲有个穷秀才,买了麻饼,和两个朋友坐在一道吃,他吃得小心,用手托着,芝麻粒粒吃进了肚皮。朋友不那么讲究,在台子上落下了很多芝麻,秀才觉着可惜,但又不好意思捡芝麻吃,就想了个办法,要讲故事给朋友听。”

    “唔,你现在讲故事给我听,我看看啥地方有芝麻。”秦涵芬说。

    “我不是秀才嘛。”

    “那你讲,你讲。”

    “秀才就给朋友讲三国,用手指头蘸唾沫,在台子上画地图,地图所到,芝麻就沾在了手指上,秀才又蘸一下,继续画地图讲故事,很快把芝麻扫干净了。”关桃边讲边用手指在嘴巴旁边和台子上比画。

    “哈哈,哈哈哈。”秦涵芬听得大笑起来,把眼前的碗一推,不敢吃了。

    关桃一本正经讲下去:“还没完。”

    “还要怎么样啦?”

    “有几粒芝麻落进了台子缝逢里。秀才想,可惜了啊!这时候故事里正好张飞出场,秀才讲:那张飞一拍台子,大叫一声,哪里跑!秀才边讲边拍了一下台子,台子缝缝里的芝麻被震了出来。两个朋友听得入神,感叹秀才满腹经纶,讲故事声情并茂。秀才把张飞的线路再一画,芝麻就又到了嘴巴里。”

    “哦哟,不要讲了,吃不消了,不要讲了!”秦涵芬笑得前仰后合。

    这样的肆无忌惮已经好久不曾有过,好像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阳光正好,人流如织,在摊贩的吆喝声里,秦涵芬感到轻松自在。

    但他们很快吃完了,吃饱了,按照程序,关桃应该送她回去了,然后Say goodbye。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秦涵芬的脚踢着地上的石子,眼睛又看向了别处。

    关桃挠了挠头,讲:“你刚刚讲过还要请我吃茶的。”

    秦涵芬好像很无奈地讲:“你这个人一点也不肯吃亏啊!好吧,讲过的话我不会赖掉的。”

    他们坐进了湖心亭茶楼,阳光照进窗棂,在茶桌上画出精致的格子,格子里放着紫砂壶和细洁的杯子。

    秦涵芬忽然问:“你那些被捉去的朋友怎样了?”

    “不晓得。捉走的人不是我朋友,我和那个费老板只是点头之交。”

    “哦。唉,马上就过年了,这些被捉进去的人也有家小,屋里的爷娘一定等着他们回去过年的,想想蛮为他们难过的。”

    关桃想,兴许他可以去问问埃里克。李先生也不知道这些人关在什么地方,或许埃里克清楚,无非是在哪个巡捕房里拘留着吧,等李先生下次打电话给他,他可以告诉李先生这些人在什么地方。

    春节正临近,要准备年货了,父母远在外省的人们早已开始计划省亲的旅程了。这些被抓了的人和常人一样,有父母爱人等着,有孩子需要抚养。

    茶香氤氲,加了两遍水,正是茶水味道好的时候,两个人之间好像有了会心的亲切,说话的语气也愈加随意。秦涵芬小时候跟着父亲去龙华看过三月三庙会,但很多年没去了,所以问起关桃这些年庙会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热闹。但关桃出来学生意之后也有很多年没去庙会了。关桃讲:“不晓得现在情况,但每年报纸上都写得那么闹猛,大概是一样的吧。”

    秦涵芬讲:“你龙华人都不看龙华庙会,列祖列宗在上,何以面对?”

    “小的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关桃很配合,逗得秦涵芬又笑起来。关桃又讲:“不如这样,为了弥补罪过,我今年一定去,还多带一个人过去,你看这样可以吗?”关桃探询的眼光直直地看着秦涵芬。秦涵芬红了脸,避开了关桃的直视,声音小了很多,讲:“你带不带人去问我做啥,你欢喜带就带咯。”

    “我不是怕她不同意嘛。”

    秦涵芬不知道怎么答才好。她和关桃在一起开心,放松,她心里是愿意的,但嘴巴里就这样讲出来,却不知道是不是太轻率。

    “她同不同意去对你有啥不一样吗?”

    “那肯定不一样啊!可以到庙里告诉祖宗,今年是多带了人来游庙会的,让他不要责罚我。”

    “你们关家这么厉害,庙里也有人?”

    “伽蓝神关老爷!”关桃翘起大拇指,继续讲:“千秋义勇壮山河,万古勋名垂竹帛,我好坏也在庙里住了些日子的。”

    “庙里住的都是和尚吧!”秦涵芬的脸上挂着顽皮的笑。

    “也不是啊。”关桃讲。

    “我晓得,你上趟讲过的,因为顽皮被关进去管教了。”

    “秦小姐想不想看看我被管教的地方,想象一下我倒霉的样子?”关桃索性把话挑明了。

    “哈哈,想啊!不过—”

    关桃看着秦涵芬,怕她又讲不去了。

    秦涵芬讲:“今年的三月三要很晚呢,那个时候,桃花已经谢了吧?我想去看看桃花。”边讲,眼神若有似无地看着茶水。

    关桃想了一下,说:“花最盛的时候是阳历三月底四月初,过了四月中确实不如三月底好看了。但若是再往南面去几里路,到了曹行,有一些晚开花的蟠桃树也是很好看的。这蟠桃,三千年结一趟果,很难得。”

    “真的?”秦涵芬知道关桃最后一句是瞎讲,但三千年的蟠桃有天长地久的意味,她索性跟着瞎讲下去:“那我要吃这桃子,长生不老。”

    “好的,等到果子熟了的时候,我一定给您送去。但不过王母娘娘怪罪下来,您可不要去闹天宫。”

    “你骂我是猢狲对吧?”秦涵芬用手指着关桃,全然忘记了这是他们两个第一次单独相处。

    关桃讲:“不敢不敢!在老家,大家都叫我桃子的,我就是桃子。”

    秦涵芬的脸,再次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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