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玲珑塔-尾声 叹大势约翰离沪 诵英灵谛闲西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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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争到3月初平息,实足打了一个多月。虽然惨淡,但毕竟是中国近代少有的不屈不挠和同仇敌忾,国际上其他国家也站在中国一边,日本人原本以为可以迅速让中国人签城下之盟的,但在付出重大代价后发现东北发生的事情不可能重复了,再者满洲国皇帝溥仪也在上海战火的掩护下登基了。到5月,在国际调停下,中日签订了停战协定,中国在近代第一次不用失地赔款而终止了战事。

    埃里克最终决定向警务处投诉约翰·苏利文对约瑟夫被绑架事件的不恰当回应和处置。他现在相信,约瑟夫之前有关苏利文的种种指控也不是空穴来风。他回忆整个过程,有时候怀疑约瑟夫的悲剧结局背后有约翰·苏利文的手。当然,他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这些怀疑。

    警务处调查之后建议苏利文先生要么接受进一步调查,要么辞职,但保留可以享受的退休待遇。约翰·苏利文选择了不再申诉并辞职回国。回国之前,苏利文请埃里克再坐下来聊聊。埃里克答应了,他们在外滩附近一家咖啡馆见了面,离艾仑·史密斯铜像很近。

    “埃里克,如果申诉,我有很大的机会赢回来。你私下向孙亦元通报了日本浪人的情报,使得这些人未经审判丢失了性命,你会为此丢失职位和前途。”

    埃里克看着眼前的咖啡杯,缓缓地说:“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那么,撒旦的,应该归撒旦。”

    苏利文耸了耸肩,说:“好吧。不过我并没有想申诉,你知道为什么吗?”

    “请讲。”埃里克淡淡地说,眼睛从面前的咖啡杯上抬了起来。

    “申诉意味着我想在这个职位上,想在这个城市长久地待下去。我想过在这个城市长长久久地住下去,直到很老,然后回国养老,或者死在这里,像艾仑·史密斯一样。毕竟我们在这里活得很不错,活得比我们在国内的同龄人更容易一些。但经过这场战争,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我们所有人在这里的好日子都已经不会太长,所以,不如趁这个机会早点回去。”

    “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看法?”

    “还记得我们刚认识时的一次聊天吗?”

    “当然,我得感谢你,你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不必感谢,我也不很在意你的投诉,某种程度上你还帮了我,帮助我深入思考。回到那次聊天,你还记得我当时怎么对你描述这个国家的人吗?”

    埃里克眼睛看向着玻璃窗外,想了想,转过头来对约翰说:“嗯,大概是这样说的:这个国家的人是如此冷漠散漫,对于国家的溃败无动于衷,很少有人真正站出来为了国家的生存而拼死抵抗。”

    “记忆力真好!那么,在这场战争中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这个城市的平民和他们的军队像一架机器一样协力合作,看到百万军费出自这个城市的商人,无数平民为了这场战争而奔忙,甚至献出生命。如果不是存在技术上的明显差距和种种干扰,战事的结局很难说。”

    “对,我想你现在应该明白了我的意思。这个国家正在苏醒,这个城市是这个国家最早苏醒的地方!想想这件事很奇怪,是不是?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建立我们长久的统治,我们搬来我们的法律、技术、知识和人才,在我们的手上建立起这座伟大的城市,并想驯化这里的人们长久地跟随我们,但整件事却正在走向反面。我们大概很难再看见对自己国家的溃败无动于衷的中国人了。我们可能忘记了这是一个多么骄傲的民族,他们骄傲地在这里生活了几千年,曾经站在地球文明之巅,怎么可能被我们驯服?我们所搬过来的所有这些东西,技术、法律、思想,只不过让这里的人们更快地觉醒,让他们重新认识自己,找回自己。知道《字林西报》上怎样评论这次战争吗?”

    “知道。这个城市出现了无数不怕牺牲的人,鼓舞了前线的士兵,使得军队更加勇敢地与日本人作战。”

    “如果,一个国家有很多这样飞蛾扑火无所畏惧的人,这样的国家就不可能被征服。我想,这个城市所发生的一切,大概就是这个国家的明天。所以,你觉得我们,无论是你,我,或像艾仑·史密斯这样的所谓心怀善意的外国人,还能够长久地以这样的身份站在这块土地上吗?不要忘了,在他们眼里,无论如何我们都不是上海人,不是中国人,我们是殖民者,殖民者,我们身上带着原罪!看到那座铜像了吗?艾仑·史密斯,这座城市伟大的塑造者之一,慈善家,悲悯地俯瞰着这里来来往往的人们,但若干年后,你也许再也没办法找到这座铜像了。”

    “为什么?”埃里克有些伤感,但还是不甘心地问了一句。

    “不为什么,有些东西注定会消失。在人类贪婪欲望的驱动下,在技术和制度革命的助力中,欧洲人创造了辉煌的殖民世纪。但是现在也许是这一切终结的时候了。艾仑·史密斯用他的巨大财富成立了史密斯慈善基金会,建设学校、医院,资助研究机构,几十上百年后这个基金大概仍旧会资助着去国外留学的中国学生,但这里的大多数人也许不会记得他,即使住在他设计的房子里,在他捐助的学校里上学,医院里看病,人们都不会记得他,因为人们耻于提及他。”

    “唔,这,就是政治,或者是历史的逻辑吗?或者这是人性?难道这里的人们对这一切不会有丝毫的感恩吗?”

    “不知道,不知道,谁知道呢?人类是很容易被割断记忆的。例如,日本人烧毁了东方图书馆,就是想部分割断中国人的记忆。这固然是不可饶恕的罪恶。然而,中国人自己难道不会有意割断自己的记忆吗?对于这一切,或许,更恰当的解释是,变迁。无论如何,大家总要生存下去,并且学会更好的相处之道。”

    “约翰,我总是为您渊博的知识和独到的见解所折服。在即将离别的时刻,我倒非常想知道您对自己的评价。”

    约翰·苏利文愣了一下,他大概想不到埃里克会提出这样直截了当的要求。他拿起咖啡喝了一口,说:“亦人亦兽的双面怪物。我想这符合您心中对我的看法。”说完,他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江上的轮船拖着长长的烟雾向吴淞口驶去,甲板上的旅客向这座城市投下最后一瞥。他们也许正循着埃里克的来路归去。上海的街市一如既往的喧闹,人来人往,行色匆匆,从人们的脸上读不到刚刚平息的战争痕迹。这里的人们也许依然在逼仄里斤斤计较钩心斗角,在霓虹灯下纸醉金迷,声色犬马,好像唯有战争才让他们明确地显示他们属于同一民族,发出一致的愤怒吼声。到底哪一个才是他们的真实面目呢?或者,这些不同的面孔都属于他们?这大概是艾伦·史密斯要埋葬在这里,要想从铜像的眼睛里永远注视这个魔幻的、谜一样的城市的原因吧。

    约翰·苏利文登上了回国的邮轮,手扶栏杆嘴含烟斗向这座城市道别。烟雾从烟斗升起,汇丰银行楼顶的米字旗有些迷离,外滩的高楼如不真实的幻影。他好像回到了遥远的苏格兰高地,城堡和羊群散落在永不停歇的风里,天空极低,空旷得压抑。风笛声飘来,苍凉而孤寂。少年苏利文吹响哨笛,声音清澈如山间小溪。那里才是他的家园,深邃而神秘。好像盛宴散去,繁花落尽,心头是潮涌般的失落和失意,他的眼角居然有些湿润,长叹了一口气。

    关桃回到了吉祥街,忙碌于绸布店的生意中。一天慧澄派人到吉祥街来找关桃,说谛闲大师回了宁波观宗寺,将天台宗世祖之位传于弟子宝静之后,希望能够和关桃见一面。关桃连忙同着慧澄一道去了宁波。从船上下来到达观宗寺时已是深夜。进到方丈室内,看到谛闲卧于榻上,宝静等一众和尚侧立于旁。此前的受伤对年迈的谛闲显然有极大影响,他说话已然有些吃力,甚至力不从心。看到关桃进去,他笑了笑,有些慈祥,有些悲凉。关桃看到大师虚弱的样子心里很难过,他上一次见大师时,气色比眼下要好得多。

    讲了几句话,谛闲问:“你爸爸经此一劫,最近身体可好?”

    关桃答:“谢大师惦记!学生父亲幸未伤及要害,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已经回屋里了。现在又服中药,已好了很多。倒是您需要调养,上海的医生和条件好些,怎么却回了宁波?”

    “我前几天回了观宗寺,走得急了一点。我毕竟是观宗寺的住持,还是要回到这里的。我叫你来,有一桩事要问,还有一桩事要做。”

    关桃讲:“大师请问。”

    谛闲问:“当年你进入地宫,可曾看见了什么?”

    关桃答:“大师,学生记忆中,那里头是空的。”

    “阿弥陀佛!你知所守为空,为何还要舍了一门的性命去守?”

    关桃回答:“师所入者,空门,然清灯黄卷,毕生相守,信也!桃所遵,师命,所见,或为空,然乡梓家国所系,其空非空,是以贼人不可近,污浊不可入,所守者,义也!”

    谛闲慨然而叹:“壮哉斯言!朝闻道,夕死可矣。”谛闲看着关桃的眼睛,像十几年前第一次看到关桃那样的眼神,好像可以看到关桃的心里:“我知你心中悲苦,所以我还要做最后一桩事。扶我起来,我要沐浴更衣,去大雄宝殿。”

    关桃讲:“大师,万万不可!您伤病未愈,不能这样做。”

    谛闲讲:“不碍事。古虚一生念佛,求往生净土。然父母之国不存,苦难之境不度,何来天国?今若能以肉身寂灭超度护国英灵,此生何幸!”

    关桃看着大师的眼睛,那眼神里全然没有古稀之年的暮气,却是阅尽沧桑的深邃和无可抗拒的坚毅。关桃甚至从这眼神里阅出了一丝犀利,鼻息里好像飘过一丝熟悉的馨香,他不自觉地附下身去,与天台宗第四十四世祖宝静一道搀扶谛闲从榻上起身。

    四更天,谛闲沐浴完毕,穿戴整齐,披上袈裟,移步大雄宝殿,竟无此前的沉重之感,变得有些敏捷起来。大殿里钟鼓齐鸣,谛闲升座诵经,此后再不下座,众人苦劝不听。诵经声疾如行板,缓如悲歌,其声绵长,其意真切。

    那一日太阳整天没露面,阴沉沉的,黄昏时黑云压顶,把世界罩得没一丝亮光。不久,一道闪电劈开无边黑暗,打在远处山脊上,有树木被击中,升腾起一团火来,火焰直抵天顶,好像要把天空烧出一个大洞来。一会儿大雨倾盆,山顶的水冲下来,聚拢到一条条山涧,山涧又汇拢到大河里,洪水挟带着一整个冬日的枯枝败叶浩浩荡荡一泻而下。雨下了一夜,悲风挟雨,荡涤天地。

    第二日,风停雨歇,天空明澈,有云朵翩然,春花吐蕊。山涧依然湍急,四明山里的瀑布发出轰隆隆震天声响。观宗寺大雄宝殿外升起高高的旗幡,庙里涌进了众多信众,合掌向着大雄宝殿。十里八乡的人闻听谛闲大和尚不眠不休为护国英灵诵经超度,纷纷赶来。关桃身着海青合掌站立在前排,好像看到天上排云翻滚,家乡桃花绽放,穿过云朵,那里有一双好看的眼睛深情俯瞰大地。那时清明未到,不是水陆法会的时间,但庙里的人多到站立不下,后来的人只能站在庙外,密密麻麻总有几万。外头的人听不见老和尚的诵经声,只是鸦雀无声地站在那里。人群换了一拨又一拨,到了夜里也不见少。入夜,火把灯笼连片连线,映照着无数悲戚的脸,照彻了黑暗的天空。

    那一夜树上的鸟鸣不曾停歇,响成一片,像清晨第一缕阳光撞开黑夜的那一刹那。众人讲,那定是有凤凰飞来,百鸟接到召唤,在夜里鸣叫不止。

    再天亮时,谛闲大师合掌向西,意觉圆满,在弟子和信众的合诵里圆寂了。那时候,远山巍峨,白云悠悠,清流如歌,长吟不休;千年柏树郁郁葱葱,有丹鹤落枝,群鸟起舞。

    这一日,是涵芬离去的第四十九天。

    关桃回到上海后,有一日忽然收到了李柔然的信。

    桃兄,见字如晤!

    写此信,乃因我得知了你和铁夫的关系。我知道,她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她深爱的国家和城市。但我也知道,她将永远和我们、和我们这个国家在一起。她是值得我们永远敬仰的英雄。

    你接到此信时,我已离开上海奔赴我新的使命。离开上海,一则是因为有关方面的安排,二来是我想去新地方追随我的老师探索救国之路。这些年在上海,我像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摔跤,爬起,再摔跤。我见过了太多的死亡,有英勇,有苟且,有有价值的,有无谓的,都看过了。眼泪几乎流干,国家仍还在黑暗之中,但我不能放弃。我相信一切的牺牲都不会浪费,一切犯过的错误都会有补偿。

    铁夫一介柔弱女子,将身趋祸赴汤蹈火,我等男儿,又何惧粉身碎骨保全国家。拼将头颅做一个国家民族前行的火把,争一个光明灿烂堂堂中华。果如此,此生足矣!

    我知道,我等生者尚欠着铁夫这样一个光明灿烂的国家,为此,我将奋斗不息!

    柔然此去前路漫漫,尚不知何时再会,但离开绝不是放弃,是为了再次回来。无论身处何地我都不会忘记这座城市,不会忘记这里的人们,不会忘记这座城市里所增添的年轻墓碑。我把自己看作这座伟大城市的一部分,我在这里建立了信仰,走过血和火的青春岁月,这里的人民滋养了我,这里的奋斗激励着我。这里有我长眠于地下的战友,有像你这样的朋友。为了这些原因,我一定会回到这里。

    就此别过,伏乞珍重!

    读罢信,关桃想,这李柔然又是一个要坚守着他的信仰不放手的人。

    龙华寺西边有一块精致的墓地,用石头砌就的墓前立了一块碑,碑前放着花,碑上书:爱妻秦涵芬衣冠冢。墓碑的顶上是一本翻开的书,好像涵芬仍旧每天孜孜不倦徜徉在书海里。结婚计划被战争打断了,但关桃心里,涵芬早就是他的妻子了。有空的日子关桃会来这里陪伴他心爱的女人。阳光下,有风吹来,吹起关桃的头发,也吹动了塔上的风铃。家乡的晨钟暮鼓伴随着涵芬,她在天上的灵魂该是安详的。关桃站在墓前,闭起眼睛,好像听见涵芬正在读自己的诗,柔弱的身体里发出高亢、无畏的声音。是啊,这个柔弱的女子,像极了他的孃孃,在关桃的心里,那时总有要去一生一世保护她的想法,但这个柔弱的女子根本就不是他想的那样柔弱,她的坚强,她的勇敢无畏,远远地超过了一般男人。当关桃陷入困境时,是她要用她的肩膀扛起未知的重担,当国家遭遇侵略时,是她义无反顾赴汤蹈火。

    关桃想,这是个奇女子,这个女子不会喜欢他从此活得幽怨哀戚,她一定希望他活得开心明亮。在这个杂乱的世界上关桃还有许多人要照顾,还有很多爱的人和事,让他可以勇敢活下去。

    一部汽车停在附近,爱琦下车,慢慢走到关桃身后,低着头,许久,讲:“她是一个值得我们所有人爱的女孩,她将永远活着!”

    “是啊,她永远是活着的;淳轩,也永远是活着的。”

    泪水滑下爱琦的脸,滴在草丛里。

    “接下来有啥打算?”爱琦问。

    “好好活下去,把爷娘照顾好,把秦先生照顾好,把协隆的店做好……还债。”

    “唔,那笔钞票,我爸讲,可以由他先还上。”

    “谢谢孙将军好意。但是,那是我自己欠的债,得我自己来还。”

    “那么,我来还呢?我现在有工作,有收入。”

    关桃顿了顿,讲:“我已经欠了你太多东西,所以,可不可以这一趟不要让我再欠你?”

    “你没有欠我,如果一定要这样讲,我也欠你。”

    “不,你不欠我。我的命都是你给的。”

    “桃子,你骨子里永远是那么犟的一个人,和小时候一样,两个头螺,永远是个犟种。我不催你,你好好考虑考虑我的话。”

    这天爱琦早早回了家。为了表彰抗日有功将士,第二天在上海市政府将有一个庆功大会,在同一个大会上,民国政府将宣布任命孙亦元为上海特别市中将参议。这是他这些年孜孜以求的荣誉,是他花了很多钱,走了很多门路尚未办成功的一件事情。厨房准备了晚宴,孙亦元穿着义勇军军服坐在餐桌上,左手是孙夫人,右手是女儿。义勇军军服远没有当年的将军服来得神气,但孙亦元很愿意穿。几个月前,这个餐桌上坐着五个人,夫人旁边有淳轩,爱琦旁边有林森,现在,只剩下了他们三个。

    孙亦元的手微微颤抖,举起了酒杯,对夫人和女儿讲:“这一杯酒,我们敬淳轩。”夫人听不得儿子的名字,人未站起来已泣不成声。孙亦元说:“夫人,今天不哭吧,我家儿子挺身为国,荣耀啊!”

    三人把杯中的酒缓缓洒倒在地上,旁边站着的管家和张嫂等佣人已经泣不成声。

    孙亦元又举头向天:“儿子,如果你天上有知,就请低下头看着我们。我,孙亦元,你的父亲,半世污浊,却有你这样英雄的儿子,你让我自愧不如!为父饮下此酒,一敬我儿赫赫煌煌在天之灵,二向天地谢罪,愿以余生赎今世罪孽!”

    这一晚孙亦元喝得酩酊大醉,早早去卧室睡了。第二天一早,孙夫人没在卧室里看到孙亦元,问全家上下,都说不清将军去了哪里。

    爱琦忙驱车去了弟弟的墓地,看到墓碑前摆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义勇军军服和孙亦元的佩刀。她知道父亲来过了。刚想离开时,她听见了一声狼一样的嚎叫声。她看见不远处,牧羊犬雷尼朝她看着,又昂起头,发出了狼的叫声。她向它走近几步,雷尼站起来,向她摇动着尾巴。但当她再走近几步,它却向后退了。她知道她抓不住它了,知道它不会离开这里了。她默默地离开了,回头再看时,看到雷尼趴在弟弟的墓旁,一动不动。爱琦不知道现在这是一只狗还是一只狼,或者是游移于两者之间的生灵,它们之间本来就没有明确的界限。

    她的眼泪忍不住又掉落下来。

    爱琦开车去了庆功会场。她想父亲也许去了会场。然而,从头至尾,会场并没出现孙亦元的影子,孙亦元的勋章是爱琦代为上台领取的。

    爱琦这才觉得事情不简单,火急火燎去找朗生,朗生支支吾吾,追问之下,朗生才讲孙亦元要出家,已经动身去了五台山。

    “我爸坐了哪趟火车?”

    “将军没有坐车,是步行的。他不让人跟着,谁也不知道现在走的是哪条路。”

    “你们为啥不拦住他?”

    “拦不住啊,谁拦谁就得死啊!”

    上海的证券交易所里,一个经纪人眉飞色舞地指着一张报纸讲:“倷看看格只股票妖不妖?不值铜钿额辰光只有几分洋钿一股,后来慢慢起来变成几块洋钿,格两年大股东一直吃进,价钱也就到廿几块。想不到背后头故事是格家犹太人不但拿回了采矿权,现在又发现了新矿!犹太人真娘的会做生意啊,倷看两个礼拜,股价噌噌要接近两百块哉!哎,我记得我手里卖出去过一笔股票,八分一股,有一只小赤佬不晓得拉里根筋搭牢了花了一大笔钞票买了格只股票,还讲是要派啥其他用场,我当时想,格只小赤佬真真是十三点,股票还能够派其他啥用场,当纸钿烧?现在算算,我是十三点啦!格笔股票快要值格公司5%市值了呀,要是小赤佬到现在没卖脱,格就是股神啊!倷算算看,倷十廿个人一家一当加起来有勿有伊一个人的钞票多?”

    大概他也后悔,自己怎么没买一点从八分涨到两百块钱的股票。

    在龙华,关桃老家,河滩边,老桃树今年没开花,连叶子也长不出。关炳生讲,这树老了,过几天把它砍了吧。这棵桃树旁边有一座衣冠冢,是当年关桃为邱明远所建。今年没人打理,几场大雨过后,碑已经略歪了,四周的草早已没过膝盖。风吹过,青草起舞,鸟飞过,倏忽无踪。

    知了在树上拼命嘶叫,路上行人稀少,七层八面的龙华塔矗立于骄阳中,俯瞰着苍生,守望着四野八方。

    定稿于2018年5月10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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