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女镇-风车,尾声兼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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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仙女镇的孟心怡死了,死于难产。

    这个消息核弹般落在仙女镇,仙女镇的她们张大嘴,嘴里藏着一个个小小的黑洞和锥心的疼惜。

    “咱们咋就一个都没看出来,咋能怀上了?”

    “算起来,我都有大半年没见过这丫头了。”

    “听说孩子抢救了过来,是个女孩。”

    “这下,孟志远估计心塌了。别说孟志远了,你能受得了?你能?那可是咱整个仙女镇的仙女啊。”

    “孟奇奇这傻姑娘,咋跟个傻狍子似得,啥也没看出来。”

    “她个生瓜蛋子懂个啥,就是孟心怡也是个生瓜蛋子。”

    “孩子爸谁呢?”

    “没爹没娘的孩子,谁照管呢?这孩子,孟志远肯定不会留下,他就是个野人,连现在都还吃奶的孟奇奇他都不管(孟奇奇直到现在还有喝羊奶的习惯),更别说这个小奶包了。”

    孟心怡被发现时,已经快没气了,人虚浮在血泊上,手护着腹部,痉挛,抽搐。孟奇奇一进门,尖叫声刺破了天,愣了好久,才想起喊人。大家手脚乱了位置把孟心怡往担架上抬,没人清楚这是怎么回事,都是大半年没见这丫头了。卫生院的老中医接了人,拉开被单,他匆匆瞥了眼,就戴起手套,指挥众人先出去。他以半百的年龄,老花的眼睛重新抄起几近生锈的手术刀,剪刀刺入,从一个小口咬住,下伸,顺着肚皮急急行过,血流如注,那张皲皱的小脸露出来时,早被折磨地一脸忧郁和疲惫,连哭都舍不得用劲。老中医嘴上颤抖着,脸上蒙着心疼“这孩子还是个少女,这他妈哪个杂种造的孽。这可让老孟怎么活。”还没等老中医缝上伤口,孟心怡的手已经垂了下去,她始终未哭也未叫,心如死灰,嘴里喃喃着“命,命……”

    后来,大家从孟奇奇嘴里零星了解到一些真相。她说姐姐孟心怡四个月前,开始绝食,整天上蹿下跳,疯狂跳绳,又经常从高处一跃而下,如此反复,此外,她的饭量极小,却发福得不像样子。她也曾问姐姐这是怎么了,姐姐摸着她的脸,一脸忧伤,“姐,在减肥。别给外人说出去,更不许说给孟志远,姐不想让外人看见姐这个样子。”孟奇奇知道美对孟心怡的意义,她使劲地点着头。再后来,孟心怡发福的更厉害了,孟奇奇曾看见孟心怡拿着一根木棍气急败坏地往肚子上抡,孟奇奇一脸心疼地劝,“姐,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样打,肥肉也打不下来啊。”孟心怡抱着孟奇奇哭,不住地说“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到底错在了哪里?”孟奇奇抱着孟心怡,抚弄着孟心怡秀美的长发,“姐姐,你做错什么?你是我最好的姐姐。”高考前夕,孟心怡使劲往肚子上缠布条,缠到呼吸不了,孟心怡就这样挪着沉重的步子,披着头发,遮着眼睛,参加完高考。成绩出来时,她已几乎不愿活动,卧床不起,这次,她的分数是真的高出了天际,孟心怡托孟奇奇代自己去学校找老师填了志愿,志愿填完的第二天,惨剧就发生了。

    再后来,我在第四年高考备考时,把孟心怡的参考书借来用,在一本书中,发现了一张夹着的纸,纸上写了几行字,字迹清秀忧郁,有几处字迹褶皱变糊,我想了想,应该是为孟心怡的眼泪所打湿。那些话前言不搭后语,大多是关乎对身后的思索,对未来的畅想,让人读后,遽然心痛,慨叹命运无常,亦可惜为什么上帝之手一定要带走孟心怡,而不是别人。“离开仙女镇,我要带走春天。”“据说那个地方比仙女镇还美,希望没有一个人让我熟识。”“我体内的你,我有时恨你,我有时恨我自己。”“人生无常,去来无迹。”“生下你,我就会离开你,别怪我,我又该去怪谁,我要去远方找那个更好的孟心怡。”……这张纸,后来我一直珍藏着,夹在厚重的《辞海》里面,将《辞海》归置在书架的顶层,仿佛这样,孟心怡就住在了我的书中。这件事,我没给任何人说,那是我和孟心怡之间的秘密,我凭借着这几句零散的字句时时刻刻吊念着她,她通过这种方式,久居于我的心中,成为我心中时常盘桓捉摸难定的痛,这痛是我和孟心怡唯一的交集。

    孟心怡的葬礼,仙女镇所有人都去了。梁小武带领所有的仙女镇青年,抬着孟心怡的棺木,表情凝重,有好几个小青年泪眼婆娑,可能,孟心怡一直都是他们梦中的那个人。其他人跟在棺木后面,队伍蜿蜒而静穆,像是献祭仙女回归天堂。天空阴云蔽日,野风四起,每个人的脸都被风揉地异常憔悴。

    孟志远是在孟心怡出事之后才回来的,新生的婴儿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哭,孟志远瘫在地上,一脸蜡黄,浑身颤抖,他对床上的女婴充满怒火,恨恨的眼神不住抽打着女婴稚嫩的皮肤。他不忍心看女儿入土,待日落时,他才提着一盏接魂的红灯笼往坟田走去,一路上,孟志远浑身的零件叮叮当当,摇摇晃晃,提着的灯笼,如暮色血红,泣血般伤感,他手里还抱着一捧在来的路上采的野花。靠近坟堆时,孟志远猫着眼神,好像看见坟前跪着一个人影,疾步靠近,却空寂无物,地上有残碎的白酒瓶子和滴滴黏稠的血滴。

    一直忍着的孟志远这才把憋在体内的哭声一股脑释放出来,“心呀,爸来接你了,咱回家吧。”

    “你为啥不给爸说。”一个凌厉的耳光落在孟志远脸上,再一个,又一个,凌厉成倍增长。“我这蠢东西,跑的天南海北,让你怎么跟我说。”孟志远头磕在玻璃碴上,泣至无声。

    “心呀,你要怪爸,晚上就到爸梦里来,爸随你打,有啥苦衷都朝爸发泄,可别带到那边去。”

    “心呀,给天上那边说说,下辈子,别来仙女镇了,就好好待在天上。这辈子,爸没照顾好你,我何德何能,让你这个仙女,当初落在我家。”

    “心呀,回家吧,跟爸回去再看看你妹妹,再看看那个女娃娃,回去看看,这辈子的事也好在孟婆那都勾销了,就回天上好好当仙女吧。”

    孟志远提着灯笼,几只火红色的流萤绕着灯笼在空中追逐,跟着孟志远的脚步一上一下往家的方向蹁跹而去,像孟心怡难得的微笑的眼神。

    孟志远报了警,警察备了案后,这件事便再也没有后续。至于这个女婴该怎么处置,的确让孟志远犯了难,他打心底恨这个女婴,这女婴于他来说就是凶手对他的嘲讽,有形嘲讽:“我的种就在你面前,你却不能拿我怎样。”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照养这个婴儿,虽然,某一时刻,他也心疼,心疼这女婴不就是心怡的缩影,可是这心疼是短暂的,表层的,压制不住他心底那股擘天劈地的愤恨。一直再未生育的小妈妈倒乐得一起照料孟奇奇和小婴儿,孟志远拔掉小婴儿的奶嘴,对小妈妈恨了句,“你想啥呢?”

    最后,小婴儿落在了小赖子手里,谁也没想到小赖子这个已经近乎被大家遗忘的角色会收养这个小婴儿。他的理由无可挑剔,“孟叔,如果您信得过我,我愿意奶这个小婴儿,您看,我这瞎了的眼,瘸了的腿,这辈子也不好再娶别家姑娘祸害人家了,有了咱家这小婴儿给我做个伴,我这一生也就有个依靠了。”言毕,小赖子双手递给孟志远一张卡。“这是我家所有的积蓄,本来娶媳妇用的,现在用不到了,就全部孝敬您吧。”孟志远狐疑地看了眼小赖子,问了句,“你手腕上的伤口怎么回事?”小赖子慌了神,好久才接上话头“这不是,前几年觉得活不下去了吗,现在这小婴儿要跟了我,也就成了我活下去的理由。”孟志远从床上抱起小婴儿放在小赖子怀里,小赖子满足,小心,受宠若惊,接过小婴儿,眼泪倏地滑了下来,满嘴回着感谢,满脸回着笑容,满心回着感激。“你个大男人怎么养活这小婴儿?”孟志远问。“叔,您放心,我保证让她是咱仙女镇最幸福的小仙女。”孟志远不愿多说,把卡塞还给小赖子。“你能奶好她,就成了,我也算对我家心怡一个交代。”

    “叔,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咱这小婴儿能不能跟着您姓,我这瞎眼瘸子的赖姓不配搭上咱这小婴儿的名。”

    “姓不姓孟,随你,仙女镇又不我孟志远一人姓孟。”

    “哎,我懂您意思。”小赖子搓着双手,心中的激动已溢于言表,浑身颤抖着,把小婴儿先搁在桌上,伏倒在地,给孟志远连连磕头,磕罢,小心呵护着婴儿,倒退着出了孟家大门。

    回去的路上,小家伙瞪着金丝雀一样俏皮的眼睛,对着小赖子吹着奶泡。小赖子的罪感越发深重,他对着小家伙掏着心窝,“小仙女,我不是你爸爸,我该去那边以死谢罪,可是我死了,孟心怡的名声就彻底毁在我身上了。”

    “小仙女,你放心,我不会赖在世上太久,等把你抚养成人了,我就去那边谢罪。小仙女,你是无辜的,孟心怡也是无辜的,只有我一个人该死。”

    “小仙女,你快快长大吧,我的罪太重,苟活一天就重一倍。”小赖子已经蜕掉了小赖子,蜕壳之后的小赖子成了原初的他,赖秉忠。

    时间的齿轮继续严丝合缝地往前咬去,孟心怡很快就在大家的记忆里淡淡消隐。大家心里此时只有发财、置产、买地、享受和攀比。第四年高考,我终于考上了我想去的哪所大学,上了大学,我才意识到仙女镇犹如海上孤岛,而外面,才是真正的人间。在大学,我把时间一份掰成九份用在学习我之前所未接触的世界和知识上,最后,像我这种高考考了四年的人竟然能以全级最优的成绩留校做了辅导员,留在了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那个曾经被孟心怡魂牵梦绕的理想大学。而我也是在多年之后整理学院的学生档案时才知道,如果不发生那些意外,孟心怡就成了我的学姐,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仙女镇,而我们也将会在同一所大学,同一个学院,同一个专业学习,可时空在那里分叉,我们也就此别过了。那个时候,即将生产的孟心怡还是用自己的办法实现了自己的梦,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她根本不是抄袭,她也根本不需要抄袭,她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是命运不愿听从她的安排,在最后希望降临之际,把她推下了暗无天日的深渊。

    几年之后,我们当初那些懵懂而混沌的少年都已成家立业。梁小武成了仙女镇首屈一指的地产大亨,小菜头、小眼珠也都鸡犬升天成了股东,手上大哥大,脚下桑塔纳,派头比县长还大。梁小斌成了军区诗人,成了以鞭挞仙女镇而赫赫有名的知名作家。我在大学,继续做着后勤。

    就在今年过年,一个细雪纷沓的早上,我们几个人相遇在了小赖子的早餐摊上,起初大家都没注意,还是小菜头一咋呼,我们才把桌子拼在一起。如今,大家早已褪去当年的青涩和亲密,多年的距离让大家的寒暄透着一种手工制造的人情味。小赖子忙前忙后招呼着大家,他女儿跟在后面,嘴呵着白气,戴着兔儿帽,像个小精灵,玩闹着捣乱。小赖子腿瘸地更重了,背也已被生活压成了弯弓,虽然,他年龄并不大。

    小菜头鼓着腮帮,用筷尖指着小赖子,“赖子,再来一碗胡辣汤。”小赖子应了声手脚麻利贴耳躬背地端了上来。小菜头顺着碗沿猛吸一口,笑着对小眼珠说“珠子,你说小赖子这狗日的给这胡辣汤里是不是放了大麻,他妈的咋能这么香。”小眼珠端着碗离开小菜头的桌子,凑到我和梁小斌、梁小武这边。“梁总,年终奖啥时候发呢,我这等着换车呢?”梁小武擦了擦嘴,“你不是刚换了吗?”小眼珠一脸自得,“这不是送给前女友了嘛。”“你他妈给我省着点,咱融资正缺钱呢。”说着朝小眼珠踢了脚,说了句,“别吃了,都赶紧跟我办公去吧,菜头,跟上。”

    梁小斌话还是那么少,他盯着小仙女看了很久说,“小手,那小女孩长得可真俊,你知道她叫啥?”

    “小仙女。”我说。

    “小赖子的女儿?”

    “领养的。”

    “谁家父母,也是坏了良心了,把这么出落的女儿送给小赖子。”

    “你别说,赖哥这几年变化挺大的。”我狐疑地补充了句,“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你不知道这小姑娘从哪来的?”

    “你算算我有多少年没回来过了。哎,小手,哥们问你个事,咱镇上的孟心怡去哪了。”

    这个问题让我猝不及防,我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最后回了句,“不清楚,我也好多年没见过她了。”

    小女孩在我们之间跑来跑去,手里拿着拨浪鼓和风车,笑声像镀金的小铃铛,手脚翻飞,模样实在可人。她毫不怯生地依偎在梁小斌腿上,大方地把风车递给梁小斌,梁小斌鼓着腮帮朝风车一吹,童心泛滥了,小女孩笑得特别开心。我也拿过风车,在空中扫了一圈,风车拨楞楞快速转动又快速转停,来回几圈,就玩腻了,小女孩鼓着腮帮吹风,吹到我脸上,我心里融融,把风车又交给小女孩。小女孩把风车放在嘴边,嘟着嘴唇,我抢在她前面对风车吹风,风像挠到了她的痒痒,她笑地像风中刚绽放的稚嫩格桑。

    小女孩的眼睛像蝴蝶的翅膀眨巴着盯着梁小斌的上衣口袋,“叔叔,那里面装着什么啊?”原来她看上了梁小斌的派克笔,梁小斌取下来说,“这叫钢笔。”

    “钢笔是不是里面装满了字?”

    “是啊,这些字得写在纸上。”

    “是不是你拿着钢笔放在纸上,说,钢笔我爱你,那些小字就全出来了?”小女孩掌控不好咬字的节奏和说话的顿挫,说一句,吸口气,抬头挺腰,眼睛水灵灵。

    梁小斌被逗笑了,说,“这姑娘真聪明。来,这钢笔叔叔送给你了,拿去写字画画。”

    小赖子忙从后面走了过来,“把笔还给叔叔。你现在用不到。”小女孩努着嘴唇,蹙着鼻子,小手紧紧握着钢笔。

    “小赖子,笔就送她了。真可爱。你女儿啊?”梁小斌说。

    小赖子扭扭捏捏,迟疑了好久才回了句,“啊。”

    “赖哥,这些年过得还不错吧。”我递了根烟,问了句。

    我一问,小赖子更是脸红害羞了,这已经完全不是当年的小赖子。只见他把烟夹在耳朵上,“早戒了。我们家仙女闻不惯。过的还凑合,哈。”

    “赖子,你过得好就好。”梁小斌心思挖了半天,说了这么一句。

    小赖子赔笑回着话,“哈,好着呢,好着呢,你也好着呢。”

    “大家都好着呢。”梁小斌努力让自己笑能配合上小赖子的笑。

    小赖子一脸由衷,“对对,咱兄弟几个多年没见了。今天,都别抢啊,这顿饭,我请。”

    大家都于心不忍,又不好拂了小赖子的意,总之,心里都异常感动。

    “你家女儿叫啥名字啊。”梁小斌问。

    “孟仙怡。”小赖子说。

    小赖子一笑,转头又补充道,“还叫小仙女,仙女镇小仙女。”

    梁小斌把小仙女搂在怀里,对着小仙女手中的风车又吹着,吹一下逗一下她,小仙女拔开笔帽,在手背上画起了手表。

    我凑过身子,迎着风车也吹着,风车一会正转,一会反转,我心里融融的开心。

    小赖子杵着身子,手插进围裙口袋,朝我们笑,来了兴致,他用手指也拨弄了下风车的风翅,我们三个人围着小仙女玩着风车,没发现细雪和冬风早已停了,到处都是鸟声。

    责任编辑:马小盐 李畑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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