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栗寺每次打游戏,都会记得自己上学的时候,卧室里曾经放着爱因斯坦那张著名的吐舌头的照片。照片放在精致的相框里,立在书桌上。旁边还放着许多物理学的书。封面的边角已经翘起,卷了起来,书页大多已经被翻烂。削铅笔用的刀放在书上,刀刃已经生了锈,木屑在桌上被收罗成一团。这些是他用功努力的证明。但每次放学回来,这些他勤奋的痕迹,都会给清扫得一点不剩。老妈总说,这不是你勤不勤奋的问题,而是你的生活习惯不好,要改。
栗寺拿着那张吐舌头的照片,反驳说,爱因斯坦之所以厉害,就是因为不修边幅,头发乱糟糟的。而且这话不是他说的,是他们班主任说的。老妈笑了笑,骂了一句臭小子,不干净就是不干净。
现在仔细回想起来,栗寺确实觉得自己上了当,受了骗。爱因斯坦其实很爱干净,至少他胡子是整齐的。总不至于他只刮胡子不梳头吧?班主任还说,不要攀比,不要胡乱想些乱七八糟的,这些科学家、文学家都是这么干的。只要你们好好学习,以后都会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物。
于是,在初中、高中,栗寺总是得第一。参加过许多物理学科的比赛,他获得的奖状也很多。这些奖状被妈妈悉心收起,藏在家里的某处。而这些获奖时的照片,他也都放在最角落的抽屉里,好几年才会打开一次。
然而就算是如此勤奋努力,栗寺毕业了,考取大学的时候,成绩却是不尽如人意,还得跟有关系的人送点礼才能进学校。结果就是他自己再也对勤奋这种事情不再关心。
栗寺于是认为自己又上了当。
当时的栗寺,才十八九岁,读着书,看着他们写的那些文章,总觉得自己能够学有所成,成有所用,用有所得。后来竟因为不挣钱,把女朋友给丢了。他心想班主任当时拿着爱因斯坦吐舌头的照片,也是跟他们开玩笑,忽悠他们的。因为那时候,他们还小,容易被套进去。
不过人就是要不断吸取教训的。自打他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领悟了爱因斯坦吐舌照片的真谛,登时心满意足。就再没有打算用心去学任何一件事情。并且,在后来毕业时,栗寺发觉学校里的那些东西自己一点用不上,找份称心的工作都很困难,别说当科学家、艺术家了,现在就只剩下贫穷和他们未成名时一模一样。他觉得当年自己的决断倒是有那么一点道理了。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老爹得了消息,说自己的儿子成了大学生,眼含热泪,兴师动众地带着自己老婆,还有自己的爹娘,跑去了城里最大的农贸市场,买了诸多食材回来庆祝,场面不亚于人民大会堂宴请外宾。那晚大家都喝多了,老爹和栗寺喝得尤为尽兴。老爹高兴是因为家里终于出了个大学生,而且自己的儿子再也不用为读书吃苦受罪。而栗寺喝得高兴是觉得自己终于要离开家庭,放任自流了。
后来,为了完完全全地适应大学生活,他千方百计地向家里“巧取豪夺”,骗得一台笔记本电脑,说是用来学习写作的。但老爹其实不乐意,他直接回道:你一个学理工科的,跑去学什么写作。这理由编得实在是不走心!你他妈的要是能写出什么好东西来,就该用笔写。但是他还是替栗寺买了电脑,这台电脑是用来打游戏的。
不仅是游戏,后来大学四年里,栗寺用它干了不少事。倒腾黄片、网恋等诸多青年不宜的事情,他都干了。但他就是没有动笔写过什么故事。他连一个字都懒得动。以致后来成绩一塌糊涂,就像栗寺早晨去食堂买早点,食堂大妈给他盛的粥那般稀。
栗寺为此不得不花钱重修,老爹得知了这些事情,觉得自己像是做生意赔了本,就骂道:“老子花钱供你上学,还给你买电脑,现在还要花钱买学分。你他妈的还不如赶紧毕了业出来给家里挣钱。”
但是栗寺对此不以为然。大学生应当以天下为重,怎么能干投机倒把的事情?他这样想着,反正学也学不好了,干脆就开始跑去图书馆,打算就着自己手里那台电脑,弃理从文。栗寺整天泡在图书馆里,没事就从架子上弄几本闲书来看,然后就伏案写作,其他什么都不做,就像专业作家那样。他还真就写了几篇奇怪的小黄文。也不知道是宿舍里哪个王八蛋给传出去的,这几篇小黄文竟然在班里传出了名堂。那时节,他莫名其妙地被同学称作“栗作家”。这些人还时不时地像正经的编辑那样催稿。但这件事情后来被学习委员给知道了。栗寺和学习委员一向处不来,于是就被叫到了班主任的办公室,说以后不许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种事情栗寺当然不会承认,第一,班主任没有看到他写小黄文;第二,天下黄文多了去了,这些小段落不能证明是他写的;第三,这些小黄文学习委员都看了,你怎么不先去处理他,反而在这里捕风捉影?
班主任就是班主任,自然有办法对付栗寺。他直接被叫去了训导处,还被威胁要处分他。这样他的学位就没有了,老爹知道,肯定就要疯掉了。栗寺就说,下次同学们再传言有什么小黄文,我先来举报他们。
后来栗寺还被要求写悔过书,并要在班级里宣读。然而内容总写不出来。班主任骂道:你写小黄文的时候怎么洋洋洒洒?这时候倒是茶壶里倒饺子,一个都吐不出来了?
栗寺当然清楚,小黄文这种东西他怎么能够给别人看?自己拿来练习的东西,又怎么有脸给别人看?倘若真要发到了网上,自己肯定会火起来,并且也肯定会被警察叫去喝茶。所以,这些小黄文是写给自己看的,是在锻炼自己的文学素养。动作描写、心理描写都需要极大的功夫,是需要一篇一篇练出来的。
然而悔过书栗寺写不出。一来,悔过书不是他专攻练习的方向;二来,小黄文不是他传出去的。从这两点来看,他认为自己无过可悔。于是他就把自己在图书馆里勤奋读书写作的经过写在了悔过书上。这是他擅长的,也是真实的。班主任看了也觉得大致可行,但他万万没想到,这篇悔过书竟引发了出乎意料的结果。
宣读的时候,栗寺站在讲台上,大声地朗读起来。气势雄浑,情节感人,一时间打动了不少爱去网吧的消极青年。后来的一年里,大家争相去图书馆占位置,都想弄点什么绝活,让大家大吃一惊。栗寺后来想起这个场景,仍旧觉得当时那帮同学太过偏激。净想着让所有人都对自己刮目相看,不认真干点实事。栗寺虽然写小黄文,但他也是认认真真地练习写作。
这期间,还有许多同学不管栗寺在或不在宿舍,总是跑来找他取经求道,还有人在栗寺的网络主页上留了屈原的诗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对此,栗寺当然是能帮则帮,但是他们写什么,写得如何,他都一概不知。尽管如此,班里再也没有谁能写出像样的小黄文来。
但谁也不曾料到,那些常去图书馆写文的同学,成绩“噌噌噌”地往上升,班级的成绩竟然远高于院系同级第二名的班级,超出十九分之多。后来在第二年班干部选举的时候,栗寺荣升全班的学习委员,并且利用职务之便,给班主任打了不少小报告,揭发自己前任的许多问题。
后来,栗寺在上班时,无聊到想着再去写作的时候,忽然发现,之前写小黄文的锻炼,对他的写作倒是真的有很大的影响。他写的很多东西,朋友们都觉得不错。他于是隐隐有了想要写作的冲动。但是他不再写小黄文。
据栗寺的深入分析,小黄文放在学校外更广阔的环境里,这些不堪入目的东西不仅难登大雅之堂,更会给他带来牢狱之灾。悔过书也给他带来了深刻反思,如果他只写一篇满是大道理的悔过书,估计也不行,但是一篇讲述自己去图书馆勤奋努力的悔过书,也能引起共鸣。这样“真善美”的文章,一定要多写才是。
但诸如这类“真善美”的文章,直到栗寺打算动笔的时候,他才发觉网上早已屡见不鲜。他大声骂了句娘,深感自己又一次落后于时代,于是折中写出了一些讳莫如深的文章和小说,发在了网上,不出所料地无人问津。他那时候的女友也觉得,栗寺写的东西不怎么好。就连老爹也懒得在朋友圈里转发。
但他并不对自己大学时荒废了时间去写小黄文感到后悔,相反,他一直在做着自己最擅长的事情——写故事,尽管别人都不怎么认同他。他只觉得自己真正后悔的事情,不是去写了小黄文,而是他竟然打算写的这个主意。倘若他知道这个打算对他影响那么大,后面也不会发生那些事情。栗寺不觉得这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直到他自己开始找工作的时候,他才真正认识到,其实当时自己放任自流的那些日子,早就让他与其他人渐行渐远。
二
后来栗寺辞职的时候,把自己辞职的原因,归咎于公司里的一项任命。
会议中,领导说,我们需要精细地划分市场,找到公司的市场定位,把握住目标人群,并且从中获取收益。栗寺在会上一句话没说,正回想着自己写小黄文的事情。领导把事情提出来了,与会的人没有一个人说话。领导估计十分郁闷,又恰好看见栗寺仿佛在走神,就敲了敲桌子说:栗寺,你来想一下,该怎么做。
但是栗寺正徜徉在自己的回忆中,别的什么都没有注意。他猛地一惊,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就把当年写小黄文的丰功伟绩都讲了出来。全场除了几个女同事笑了场,鸦雀无声。
栗寺一本正经地说,这也是精细划分市场的成功结果。小黄文的成功,是迎合了自己班级里同学空洞的大学生活,因而擦枪走火,让自己一下子有了名气。领导咳了两声,整顿了一下会场气氛,接着气吞山河般地说:这件事情摆上台面来说,确实不好听,但你是有经验的人,就让你做。
栗寺说:我不做。因为他在那时候,连公司做什么产品都不清楚。领导用孟子的话劝栗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你是个好小伙子,再困难的事情也要知难而上,这才能担大任,做大事。”话毕,公司里其他员工纷纷拍手,赞扬领导“好记忆力”“文采飞扬”云云,对栗寺则说,领导如此器重你,应当知恩图报,赶紧拿下来任务。
栗寺哪儿可能啃这块骨头?又不涨工资,平白无故地要给公司做策划。更重要的是,这项任务牵涉到小黄文。于是会议后没多久,他就辞职了。
后来,栗寺发现自己辞职的主观因素更多一些。除了最后一次和前女友出来约会时她说出的那些话,他还觉得当时写小黄文的事情对他的辞职影响极大。栗寺不擅长把控尺度,倘若把这种事情搞大了,整个公司都有可能面临严重的问题。诚然,他不能把辞职归咎于前女友,或者再往前的小黄文。这是没有意义的。他感觉仅凭写小黄文这个经验,就能在公司里风生水起,不仅自己没前途,用这种小方法挣快钱,公司也没前途。他觉得既然老师教导自己要成为伟大的人,就要做一些伟大的事情。
于是辞职后,他开始写一些正经八百的东西。为表诚意,他用心打磨一个月,写就了一篇只有七千字的文章,然后投出去,没有一家杂志社采用。但他不相信是自己的文笔有问题,毕竟小黄文那么火爆。于是栗寺猜测,这些邮箱都是没有用的。他做了一个小试验,试验过程如下:他找来一个著名作家的短篇小说集子,把里面一篇不怎么出名的小说摘了出来,发去杂志社。这就是全部的试验过程。结果也是没有回音。这就像一口黑黢黢的井,不管你砸什么进去,都是没回音。
但这个小试验其实并不能证明杂志社的邮箱不能用。第一,栗寺没有看见编辑是否从邮箱里看了所有的稿子;第二,这个邮箱是栗寺在网上找的,内容是否能准确传达到杂志社的编辑那里,也需要存疑。但著名作家写的,应当是可以被采纳的。但是结果显示,这个试验最终什么也证明不了,就连著名作家的小说是否写得比其他人好,栗寺都闹不清楚了。
后来,栗寺看别人写的文章时,就注意到了一件事,就是小说里一定要杀人。故事里没有人死,就没有矛盾。因为有人死了,矛盾才会出现。是谁杀的?他和被害人的纠葛是什么样的?一下子都出来了。他根据这样的理论,以写小黄文的心态,写了一篇像模像样的小说,投在网上,居然还让他得了两百块钱的稿费。这让他登时兴味索然,栗寺伟大的文学家梦想就在这里夭折了,于是他对什么都开始索然起来,包括抽烟和做爱。
三
后来和自己女朋友翻云覆雨的时候,栗寺总是要回想自己小时候,总会光天化日之下光着屁股,拿着扫地的笤帚,当自己是绝世高手。他认为,自己小时候绝对是个高手,有两个理由,一、他手里有武器,遇到的人都没有;二、他遇到的人都不敢多望他一眼。但事实上这两个理由都是错觉。笤帚不能算作武器,而且没有人会看一个赤身裸体的小孩儿拿着笤帚挥来舞去。
但这种自己是绝世高手的想法,直到上了学他才抛掉。因为他发现,自己不再赤身裸体的时候,大家也都不会看他,而且自己的武器也没有了。以至那时和女友就在床上,他也不觉得自己是个绝世高手来着。对方也没有痛快的感觉。就像他小时候在美术课上跟同学争论画红太阳还是黄太阳的那段场景。回想起来,他总觉得自己怯懦得不行。
红太阳还是黄太阳那件事情,发生在小学。那时候,美术老师要求画一幅晴空万里的画。栗寺依照要求,在画纸的左上角画了一个黄灿灿的太阳。老师给了零分,说是因为他只画了一个太阳。其他地方都是空白的。栗寺后来回想起来,总要骂美术老师的娘。他说要画晴空万里,只画了太阳,难道晴空万里不就是除了太阳什么都没有吗?
不仅如此,其他的同学看了栗寺的画,也一直笑话他。栗寺望过去看他们的画,原来他们都把太阳涂成了红色。栗寺很不解,为什么要涂成红色。他指了指窗户外面:你们看不见太阳是黄的吗?
但是他们不听,众口一词地说,太阳画起来就是红的。其中一个路子野,居然还会骂脏话,直接骂了栗寺一句“傻×”。回想起来,栗寺当真是气自己烂泥扶不上墙,换作是别人,干脆就抄起角落的黑板擦跟人干起架来。但老师总会把学校里的暴力事件告诉家里,老爹若是知道自己不好好学,成天跟人斗殴,肯定要疯掉。当时栗寺就没有做这件事情。
后来,他跑去找美术老师理论,得到的回答是:太阳是黄的,但画就要画成红的。你听歌词里唱的红日,就是红太阳,没有人画黄灿灿的太阳。红太阳有意境。要不是这句话,栗寺当晚回去,一定会吵闹着要让爸妈带他去医院做检查,不是视力有问题,就肯定是脑子有问题。或者二者皆有。
栗寺一直认为,黄灿灿的才是太阳。如果成了红色,那么照下来的光,也是红的,那就麻烦了。后来他上生物课的时候,就知道,红光是不促进光合作用的。所以还是正常的太阳光最好。
但在那时,他被同学挤对得实在是忍受不住。干脆就不说话了。这对他当然有影响,影响就是,他从此以后做梦永远只有黑白两色,再也梦不见别的颜色。后来他去庙里拜佛的时候,打算跟佛祖深刻讨论这个问题。并提了两个明确的要求。
再后来,栗寺在填入学申请时,终究没有想起来自己是团员还是群众的政治身份。距离他大学毕业已经三年,他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身份了。但他最基础的身份应该就是群众。大概所有人都可以填群众。他索性填了群众两字。
栗寺递交入学申请的时候,他还看到了自己惨不忍睹的大学成绩,但是唯有一门,他是无师自通的。就是马列主义思想课。这门课他从没有落下过。自从他专心致志写小黄文,再到后来他毅然决然放弃写作事业。栗寺唯一没有抛弃的就是这门课。因为上这门课的老师总会用一种奇怪的腔调讲一些奇闻逸事。栗寺听得很专心,凭着记忆力好,他几乎把故事都记住了,并且在后来写作的时候,用了进去。除此之外,他还想闹清楚,太阳究竟是红色的还是黄色的。
在这门课上,他自始至终都不知道那些哲学上的“唯心主义者”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群人,居然说物质不存在。后来栗寺在和女友做爱的时候,也想过这个问题。倘若眼前这个赤身裸体、毫不羞涩的女人是不存在的,那么她浑圆的乳房和翘曲的身体也是不存在的,那他就是徒劳地在劳作而已。但是他身体上的快感是明显存在的,这显然就已经把“唯心主义”给彻彻底底地批判了。推断理由如下:如果自己眼前的女人不存在,那么快感也不存在,那么,这就说明栗寺自己也不存在。
所以栗寺认为,人总是存在着的,就像物质也总是存在着的,你不能因为自己看得不一样,就把所有的事情归咎于不存在上。就像红太阳和黄太阳一样。所以在和女友卿卿我我的时候,他常常会想这个问题来延长时间,同时,这也算是在跟自己的灵魂做深刻的交流。
事实上,栗寺后来去澳大利亚的时候,看见过红太阳,那是一片非常美丽的景色。沿着沙滩,太阳就要落下海平面,那时阳光微弱,迎着东风,他看见橘红色的云层离太阳有好几万公里远。这时候的太阳就是红色的。至于为什么会有争论,栗寺认为只是大家看的角度不一样罢了,而他自己看的角度,正好和别人不一样。
四
尽管栗寺不信佛,但是宗教这种东西就像黑格尔说的:“存在即合理。”那么不论佛是否存在,有供他的庙,也有人来尊他,那么来拜佛也应当合理。所以栗寺后来去山里拜佛的时候,还是满怀诚意的。
那时候,正好雨停。红枫飘落在灰色的石阶上,空气清新,抬眼望去,水汽好像仍然弥漫在空中,形成薄薄的雾。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武林高手上门踢馆。但踢佛祖的馆,似乎不妥。栗寺是来跟他谈事情的,搞得狼烟四起就谈不成了。
庙宇是一座千年古刹。墙身刷着乳黄色的漆,柱子则是鲜艳的朱红色,牌匾上题着“静海寺”三个烫金大字。一眼望去,栗寺总觉得这座庙宇是两三个月前刚建好的,怎么看都不像是千年古刹。但要真的去查史料,宁城确实有这么一座静海寺,而且宋代就已经有了。但眼前的静海寺,肯定不是当年的静海寺了。当年的静海寺肯定不会有鲜艳的朱漆,也不会有名为“jinghaisi”的免费Wi-Fi。
走进庙门,里面四下无人,只有一尊香炉立在院子中间,里面高低放着四排长明蜡烛。鼎后两侧是四方形的水池,水清澈无比,在太阳照射下闪闪发光。栗寺走近瞧去,才见着游人往里扔的硬币。说来实在奇怪,这是外国的说法,说在池子里扔硬币是祈福,中国的佛祖未必会信这一套。他只要你诚心跪拜,总会有办法让你心服口服地相信他。佛祖的办法就是派一个年轻和尚走到面前,跟栗寺说:“施主,买一炷香吧。”他穿着像是刚买的僧服,脚底的鞋也是崭新的。
“我是来拜佛的。”栗寺说,“需要买香?”
“施主,你拜佛说明你虔诚,佛祖能听见的。买香会更好,佛祖能看见。听见又看见,他就会帮你。”和尚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栗寺听着有理。你空手而来,求佛祖帮忙,人家未必肯帮。倘若一炷香能让他帮帮自己,自己也赚大了。这买卖不亏。于是他买了两炷香,跪在蒲团上望着镀了金的如来佛正慈眉善目地瞧着他,供桌上满是瓜果,正堂两侧供着的则是十八罗汉。栗寺心想,既然要拜山门,总得从小的磕起。于是他恭恭敬敬地先拜了十八罗汉,之后才给如来佛祖磕了头。出来上香时,他想着能找个女朋友,还想着自己能写出卖钱的好文章。
接着从门口走进来了一个姑娘。戴着眼镜,皮肤白皙,秀发乌黑透亮。她戴着墨镜,不像是来拜佛,更像是来参观的。栗寺回头望了一眼,看见旁边那个卖给他香的和尚也直愣愣看着那姑娘,和尚的脸涨得通红。他不禁想起王小波写的“小和尚”。估计是因为她穿了超短裙。后来徐清回忆栗寺和她在寺里见面的模样,感觉他才是和尚。而旁边的那个真和尚,倒是有点假。
她说,真和尚虽然剃了头,但头上薄薄的一层黑毛,让她觉得有些像黑社会。反倒是栗寺,长相虽然凶恶,但拿着香,倒是很虔诚。
栗寺觉得除了一点,其他徐清说得都对。栗寺很虔诚,而且回想旁边的和尚,他确实有点凶巴巴的。但自己长相凶恶,是万分不对的。他认为,长相凶恶,只是一个表面,表面只有两种情况,才能算作长相凶恶。一是脸上有疤;二是天生畸形。这两点栗寺都不具备。相反,栗寺还觉得自己长得不错。
但是栗寺自从辞职之后,确实凶恶了很多。主要是他对什么都冷漠起来,真的有点像是绝世高手,别人都不正眼瞧他一眼,他也从不多说话。就连上班那会儿的客套话,也能省则省,结果谁也不搭理他。而且,他生活很隐秘,断绝了许多社交活动,别人都见不到他的面,在网上发的那些文章,也是脏话连篇,后来被封了号。所以总而言之,他是凶恶,但不作恶的那一类人。
栗寺跟徐清说,他跟佛祖许下了愿望,首要的就是找到一个姑娘。这件事情在他点燃那炷香的时候就发生了。所以总体上,佛祖还是讲道理,有义气的。徐清问了,为什么第二个愿望不能实现?栗寺回道:第二炷香给你点上了。
回想这件事情,栗寺总觉得有些后悔,看着徐清跨过山门,他就有为她奉献出一切的想法。但这种想法仅限于淫秽不堪的那个层次。这是人的欲望,就算在佛门清净地,他也不能根除。就像那个真和尚一样。后来经过一阵子的厌食,想清楚了这个道理,他就把这件事情跟徐清说了。徐清骂他是浑蛋。骂栗寺的时候,她手紧紧地挽着栗寺。
那天在寺里,他把第二炷香给了徐清,因为庙里的香很贵,那种粗香,需要一百多块才能买下。而那和尚说,佛祖是不还价的。因为徐清的到来,栗寺忘记了要跟佛祖讨论为什么做梦变成了黑白两色的事情。直到后来出了山门,栗寺才想起来,于是把自己做梦是黑白两色的事情拿来跟徐清讨论。因为一炷香的缘分,他俩已经比陌生人要近了一些。
徐清说,梦是黑白的,说明你没精力去想了。你就是虚。这点栗寺承认,自己做起事来总是没精打采的,而且样样做不成。但身子不虚。徐清不相信,说栗寺鬼话连篇。后来栗寺用实践驳斥了徐清的论断。于是徐清也不知道栗寺为什么做的梦是黑白的了。最终这个问题就成了悬案,摆在那边,栗寺也不过问了。
后来,徐清告诉栗寺,他不能只信佛祖,佛祖远在天边,可能管不到他的事情。而且,人家业务繁忙,他单子小,可能总会排在后面。栗寺骂了徐清一句,问她道: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要去寺里?
徐清说,这是她的个人癖好,见佛就拜,见人就爱。但不是什么人都爱。比方说栗寺,她就爱。栗寺不知道徐清的择偶标准是什么,但感觉好像他这号人物,浑身上下只有一处特长,除了写小黄文这项本领外,别无其他才能。
然而栗寺却觉得这是一项极其重要的才能。
徐清却不以为然。
徐清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爱上栗寺。一开始,她还极力否认是因为栗寺某方面的能力高超,才陷入爱河。后来她却默认了。这件事情她没有对外人讲过。因此,栗寺也认为,她有许多事情,也没有告诉自己。但栗寺将自己和同学争论红太阳和黄太阳这种事情都告诉了她。徐清说,这种事他应当只能告诉佛祖,别人都不能知道,包括她。于是栗寺笃定了,徐清肯定藏着许多事情没有告诉他。但是栗寺无所谓,他对徐清百分百的相信,就像当时对自己的前女友一样。
徐清常常去健身房,同时也常常告诫栗寺:要去锻炼。栗寺说自己每晚和她在一起就是锻炼。徐清骂他是傻×,锻炼这种事情,成果就是要给别人看的。床上的事情不能算是锻炼。栗寺说,你说不是就不是了。
但栗寺也开始偷摸锻炼起来了。他本来有些胖,后来渐渐显出了腹肌的轮廓,胸也变得宽起来。那晚徐清躺在栗寺旁边,不经意间发现了这个事实,就对栗寺说,你变得更凶恶了。栗寺看着她赤裸的上身,干脆地回道,你这是瞎扯。我从来不凶恶。你倒是凶险万分。这个评价不仅仅是针对徐清的身材而言。她总告诫栗寺要凶恶起来,这样别人才不能动他。这就是变相地说,这世上都是凶恶的人,你要让自己变得不仅凶恶,还得在凶恶中争得第一。栗寺推断起来,不禁毛骨悚然,但一想到这么凶险万分的女子也躺在他身边,一下子又坦然起来。
五
徐清还是个研究生,很快就要毕业。但栗寺一直认为,她接触的东西要比自己多得多,看问题也更透彻。比方说那个红太阳和黄太阳的问题,徐清说,你在纸上多画两只鸟,老师就不会给你零分。而且,太阳是红是黄,他们画他们的,关你什么事情。干什么要跟他们争对错?
还有辞职的事情,她也觉得很不对劲。总的来说,领导给栗寺安排的是一项升职的项目,他却是自命清高,觉得和小黄文如出一辙,干脆就不做了。这是怯懦的表现。虽然徐清对他也进行了多次这方面的批判,但仍然承认栗寺很生猛。而且,最后总结的时候,徐清认为他本性不仅是生猛的,而且很凶恶。只是他受到了因小黄文被痛批一顿,并且做了演讲一事的刺激,把凶恶的本性掩藏住了。
后来为了让栗寺展现凶猛的一面,徐清带着栗寺去了健身房。他在更衣间里换了衣服,露出之前锻炼的核心肌肉,但周围的人不管什么地方都比他的大,除了最隐秘的一处。于是他在锻炼后洗澡的时候,发现很多同性朋友对他投来欣羡不已的目光。
不过,栗寺只去了一次,就再也没去过健身房。而且他也很反对徐清去健身房。那次在健身房里,他看见徐清穿着紧身运动衣,浑身曲线毕露。所有男人不自觉地总要朝她望去。栗寺觉得愤懑不已,另一方面,这也让他明白,为什么她比自己要懂得多。徐清知道这些人本质上仍旧是动物,这种凶恶的劣根性是永远根除不了的。但是人可以被教化。被教化的人不会凶恶,更不会作恶。他们的底线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种人无疑是要被凶恶的人压着的,正所谓“人善人欺,马善人骑”。没有被教化的人除了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一说,彼此提防,反倒学会了不少害人的招数。总而言之,倘若你很凶恶,别人很少动得了你。
栗寺那段时间锻炼到动弹不得的时候,洗过澡,就会去抽烟。烟雾缭绕的时候,他就会想起往昔的日子。他感到很累,二十多岁的美好时光竟然给自己活成了七老八十的模样。但是第二天一早,他就又神采奕奕起来。栗寺想,可能活到老,他醒过来就很疲惫了,这种疲惫到最后,就会让他长眠不醒。他觉得这就是年轻的好处,现在能做的,以后未必能做,而现在不能做的,他也有办法做到。
后来栗寺写作时,就把这句话写了进去。他想把所有自己知道的事情都写下来,但是独独没有写他厌食的事情。一是这件事情听上去太过虚妄,别人一看就会认为是假的;二是这件事情太过消极,写出来也没有人愿意读。
厌食的过程是这样的:栗寺在家里吃饭的时候,看见一只苍蝇在碗里。这只碗不大不小,盛一锅菜就太小了,但是剩菜正好装得满。而栗寺把菜从冰箱里端出来,看见那只苍蝇时,已经吃了两口下肚。他登时倒了胃口,菜也倒掉,饭也吐掉。后来干脆什么都吃不下了。不仅如此,他对这个画面越想越深刻,苍蝇在菜里的模样仿佛是印在了脑子里。晚饭也吃不下去了,就连第二天的三餐也难以下咽。直到第七天还是第十天,徐清找到栗寺见面的时候,被栗寺消瘦的模样吓得叫出了声,赶紧给栗寺买了点鸡蛋糕。栗寺不忍看徐清再叫出声,于是就吃下去了。以上就是栗寺厌食的全过程。这鸡蛋糕后来成了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食物。
他厌食的时候,不仅仅是厌恶食物,对任何事以及任何人都厌恶起来。他看见网络上不管是他写的文章还是别人写的文章,就会心生厌恶,还有网络上其他的事情,他都厌恶,最后连真实世界的人都不想理会,索性闭门不出。直到徐清千方百计找到了他。
徐清和他说,联系不到你的时候,午睡过了头,常常会怀疑你是否存在。看不到你,听不见你,电话也是关机,我总觉着是自己做了一场梦。栗寺对此不置可否,说,我没有想到自己会有那么重要。就算在家里,老爹跟老妈也当他不存在似的,有饭,碗筷只拿他们两人的,儿子吃或不吃,都是他自己的事情。他俩过得倒是怡然自得,但栗寺倒弄不清楚,自己是否存在于这世上了。在自己房间里的那些时间,他或是昏睡,或是缩在角落,背贴着边角已经翘起的墙纸,仿佛自己隐了身,谁都瞧不见。到最后,就连他也好像瞧不见自己了。那些时候建立的某些信仰,差点就在一刹那崩塌了下来。
那个时候,栗寺的肚子事实上还是饿的,而且总是向栗寺“咕咕”叫着,发出愤怒的呐喊。人肯定有欲望。于是栗寺一下子理解了为什么那次和徐清在寺里相见,那和尚会涨得脸红。后来吃过徐清给他买的鸡蛋糕,他就没有再对任何事情感到像以前那样的索然乏味了。他看见天上飘着的云,想要吃更多好吃的,还想爱徐清,他还想要更多。
后来栗寺理解了许许多多,但一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他像电影里男主角勾搭女孩儿那样,跑去问徐清,你看我是什么样的人?好人还是坏人?
徐清只是说,你有好的地方,就是不作恶;你也有坏的地方,就是不作恶。这个回答让栗寺摸不着头脑,就说,你这是瞎说八道。我可是经历了三年社会熔炉的改造的。
徐清对此不屑一顾,说,你压根儿就没懂,你什么都没懂过。这句话轻飘飘地吹进栗寺的耳朵里,像枚冷冰冰的核弹头在他脑袋里炸开了花。栗寺没有别的去处。他感到的茫然无措是从没有过地强烈。据栗寺的分析,他在公司里不得意,在家里也不顺心,干脆就回到学校里去。这地方有他发挥的空间。至少他有写小黄文在学生之间一举成名的经验。很多时候,他和徐清两人是没有距离的。但是栗寺总觉得两人的距离还很远。于是他听从了徐清的建议,回来考个研究生,时间充沛,有的发挥。而这时候,栗寺觉得自己和徐清走得更近了一些。但就像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路,她走在这一条,栗寺走在那一条,永远只能在最近的那一角拐弯处遥遥相望。
后来,他拿着档案站在学校门口,回想到自己前女友对他说的话,还想到了许许多多。
老爹当然反对他重返学校读什么研究生,于是又重申了自己的立场。说读书可以在家读,没必要花冤枉钱,再说,你都出来五六年了,干什么还回学校去。出来的话,都三十而立了,你到哪儿立去?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责骂栗寺,一是他没有规划好自己的时间,二是他自己随心所欲,擅自决定。栗寺本想一一列举老爹所说的错误,比方说他才毕业三年,但是老爹说是五六年了。不过栗寺没有反驳,只是告诉老爹,自己已经报了名,并且已经学了一段时间。他本觉得老爹会暴跳如雷,然而事实相反,老爹什么反应都没有,也没有反对。这是非常厉害的手段。但栗寺想多了,老爹其实是无可奈何而已。但这无疑也是一种冷暴力。
栗寺对这种冷暴力已经习以为常,并且有了一种比较实用的处理方法,就是以暴制暴。他也不说话。事实上,这对栗寺百利而无一害。他已经放弃了买车的打算,并且他也有机会自己出去住了。这些都是他写那篇日记时总结出来的期望。
家里在沉默中结束了晚餐,妈妈在儿子抽烟的时候,又来到了阳台,这次她什么建议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嘟囔了一句:“真不知道你们这帮年轻人怎么想的。”栗寺仍旧保持沉默,像哑巴似的。但他其实也想问同样的问题。或许徐清也知道答案,但事实上徐清自己并不知道。她还没有毕业,还能很客观地看待发生在栗寺身上的事情。
栗寺想,徐清之所以爱上自己,又或者自己爱上徐清,大概是因为两人某种意义上,是同一类人。他们都想要各种各样的东西,做各种各样的事情。尽管她只是提供了方法,原则上的有些事情,徐清自己也不知道。就比如自己老妈刚刚提出的问题。
晚上,栗寺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坐在候车大厅的椅子上,手里拎着许多菜。正前方本应列着车次和时间,还有始发地和目的地的显示屏上,黑黢黢的,什么也没有。他一直在等着火车的到来,不管来什么火车,他都要坐上去。因为就算在梦里,他也知道,既然身在车站,肯定是要去往某处的。
梦里,他没有注意到,这梦是彩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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