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寺站起身，走到玻璃幕墙边，看着停机坪上的飞机慢慢滑来。这时广播里用英语提醒，J531航班就要开始登机。那架“空中客车”就在栗寺所在的登机口停了下来。他抓着行李箱，想排到前面，却被挤在了后头。栗寺排在那对意大利夫妇后面，他们俩仍然在说着话。不过栗寺听不懂他们说的任何一句话。
通过检票口，栗寺顺着走道进了机舱。这是一架中国航空公司的飞机。乘务长站在门口，穿着一身靓丽的制服，迎着乘客进去。栗寺直接出示了机票，走到自己的位置，把箱子塞在上面的行李舱里，就这样坐下了。位置在最末尾，靠着引擎，尽管栗寺对这个位置已经习以为常，但引擎的声音仍旧吵得很。更令他不悦的，是这长时间的飞行旅程。
飞机就要起飞的时候，栗寺掏出手机，看见手机已经没有电，自动关机了。左顾右盼，栗寺找不到能够充电的接口。他看到乘务长迎面走来，就礼貌地拦住了她。
“请问，有没有可以给手机充电的地方？”
“有是有，但飞机上不允许开机的，请你谅解这一点。”
“只需要充电就可以了。”栗寺说，“下飞机的时候，可以联系接我的人就行。”
乘务长犹豫着说道：“后面我们休息的地方有。等飞机平稳飞行了，你可以拿手机来充电。”
“谢谢。”
乘务长说完，报以专业的微笑，去了后面机务人员进出的空间里。栗寺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的移动电源坏掉了，他没有想到这里没有能够充电的地方。这无疑给乘务长带来了困扰。不过他似乎觉得，乘务长在有意地回避自己。
飞机平稳后，广播通知可以解开安全带，自由活动。栗寺站起来，走到后面。乘务长正在里面工作。看见栗寺进来，乘务长说：“手机在这里充电就好了。如果你不放心，可以就在这里坐一会儿。”
“我从没坐过这里。”栗寺四下找着能垫屁股的地方，乘务长解开机舱壁上的折叠椅，让他坐下。这时候栗寺才发现乘务长是个漂亮的女孩儿，他想起小说里描述的那种秋日阳光里的落叶。
“一般乘客不会来这里的。”乘务长说。
“你叫梁雪？”
“你怎么知道？”
栗寺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你有名牌。”
“你要喝点什么吗？”
栗寺摆了摆手，说不用了：“你挺忙的。”
梁雪笑了笑：“这会儿还不算忙。忙的时候就是推车出去那一会儿。还有需要倒班的时候。”
“你的年纪不大。”
“是啊，我才二十一。”
“这么年轻。”
“我专科毕业就来航空公司上班了。”
“真好，可以去很多地方。”
“去是去很多地方，但晚上不能随处跑。我们有专人查房的。不能出去瞎逛，巴黎铁塔，德国的教堂，我都还没去过呢。”
栗寺没有接触过空乘的工作。这些言论对他来说，就像是第一次听见声音一般奇特。栗寺对她的工作不熟悉，也对她不熟悉。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财经编辑，我需要参加很多关于这方面的会议和研讨会。”
“你也是需要跑很多地方嘛。”梁雪忙完手里的活，也坐在旁边的折叠椅上。
“也还好。”栗寺说。
梁雪没有搭话了。她从挡板底下摸出一个平板电脑，开始玩起来。
“我以为飞机上通信设备是不允许开机的。”
“没错，这个是不联网的。”梁雪说，“我们闲下来，就会拿出来玩一会儿小游戏。或者就在靠着这边的位置上歇一会儿。”她指了指前面带着帘子的座位，接着开始玩起游戏来。
这时候有一名空乘走了进来。她穿着和梁雪一样的制服，瞧了瞧栗寺，又看了看梁雪，接着拿出一枚小折叠镜出来，开始补妆。
“这个点该发晚餐了。”她说。
梁雪看了时间，说：“再等一会儿，吃的已经热了，不过还没到时间。”
“好。”那名空乘说，“前面有人需要喝酒，我给他把白葡萄酒带过去了。”
梁雪点头，说：“我给他拿过去。”就放下平板电脑，拉开柜子，拿了一瓶白葡萄酒和一只透明塑料杯子出去了。
那名空乘看了看栗寺。他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就解释了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这架飞机不久就会加装充电设备了。”她解释说，“你是哪里人？”
“南京人。”
“我是四川的。”
“你能吃辣吗？”
“那当然！”她用一种惊讶的眼神看着栗寺，好像他连地球绕着太阳转这种简单的事情都不知道。这名空乘不再说话，补好妆就出去了。栗寺觉得怪尴尬的，尽管他不认识这个女孩儿。
梁雪去了没一会儿就回来了，酒瓶空了一半。
“这家伙挺能喝的啊。”
梁雪忍不住笑了：“一个外国人，其实外国人没中国人能喝的。他们的威士忌倒一小口，要加好多水才行。”
“威士忌太烈了。”
她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不过一会儿，她忽然说：“你不太擅长和别人说话。”
“如果你是我要采访的人，那就不一样了。”栗寺说。
“还是一样的，工作只是工作。”
栗寺干巴巴地看着梁雪玩游戏，忽然想起，他那次从地铁站出来，问一个人要钱乘地铁的事情。栗寺的公交卡里没有钱了，身上也没有现金，于是告诉那人，可以手机转给他。但那人说自己也没有现金。栗寺礼貌地笑了笑，就说算了。尽管如此，那人还是翻开了身上所有的口袋给栗寺瞧，还把自己的钱包打开来给他看。
“我真的没有带一分钱。”那人真诚地说。
“你不用这么做。”栗寺说。
“你一定得相信我。”
“我知道了。我相信你，你没有现钱。谢谢你。”那人满意地笑了笑，就离开了。栗寺和那人素不相识，但那人还是希望栗寺能理解他。就像栗寺现在希望梁雪能理解自己一样。
“你有没有遇到过非常难缠的乘客？”栗寺问。
“当然有。”梁雪放下平板电脑，盯着栗寺看了一会儿说，“我们总会遇到这样的乘客。我的一个同事，前不久在一架航班上，被人吐了一脸唾沫星子，就因为飞机晚了点，乘客等得不耐烦了。”
“竟有这种事情？”
“数不胜数呢。”
“看来空姐这行当也挺危险的。”
“这种乘客总会这样。”梁雪说，“就像开飞机舱门的事情，发生过不少。只是我们不说罢了。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你到哪里再去找这样月薪能拿一万多的工作呢？”
“说的也是。”栗寺见她仍旧露着微笑，但并不是对这种事情满不在乎，“其实我也有被轰出去的时候。这次去参加的会议，就被拒之门外了。”
“什么原因？”
栗寺摇了摇头，不想说这件事情，但他告诉梁雪，最后终究还是想办法进了会场，并且做了报道。这时候她看了看时间，然后说：“要发晚餐了，我等会儿再来找你吧。嗯……你最好回到位置上去。”
栗寺点头，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梁雪不久推着餐车出来，一直走到机舱最前头，他看着梁雪，目光转移到了前面的显示器上，上面显示着飞机的航程路线。飞机正在莫斯科附近，舱外有零下五十度。他望向窗外，此时已经入夜。他看见莫斯科灯火通明，仿佛是蜘蛛网线一般，分散着通往郊外。灯光一到郊区，就变得稀少起来。接着飞机穿过一大片云层，栗寺再瞧不见地面的光景，就干脆拉下了挡光板。梁雪推着餐车走过来，把栗寺要的晚餐递给他。除此之外，她还给了栗寺一双头等舱乘客用的拖鞋，以及眼罩、耳塞等用品。
“谢谢！”栗寺感激地说。
“等会儿我们要换班休息了，如果你没有什么事情的话，最好不要往后面去了。”
“我能有你的联系方式吗？”栗寺说，“下礼拜我有公事要到成都出差，说不定可以一起吃个饭。”
“这里没有纸和笔。”她辩解道。
栗寺从兜里掏出一支百乐钢笔，连同梁雪刚刚给他的餐巾纸一起递过去。
“老派呀，居然用钢笔。”梁雪笑说道，“可不多见了。”
栗寺咧了咧嘴说：“我用钢笔写字要好看些。”
梁雪点点头：“等会儿快下飞机了，我给你。”
她推车进去之后，过了很久才出来，把乘客吃剩的垃圾都清理掉，然后回到栗寺旁边那个带帘子的位置，冲栗寺笑了笑，然后合上了帘子。栗寺看见梁雪脱了高跟鞋，双脚离了地，没有了动静。他心里思绪繁杂，想着梁雪告诉他的那些令人愤懑的工作经历，替她委屈，也替她难过。
引擎轰鸣着，栗寺根本无法入睡，就算是戴着耳塞，也无济于事。倘若有这种事情的话，如果是他自己，是万般承受不了的。但是话说回来，自己的工作，也没有像她那般高的薪水。如果能有这样的工作，自己想必也不会去在意这些侮辱。
不管怎样，自己总得调节好心态。他打算这样对梁雪说，但想想梁雪的样子，似乎自己更需要这句话。于是栗寺戴上眼罩，数着1、2、3、4、5……慢慢地也就睡着了。
飞机正剧烈抖动着。栗寺随之醒来，赶紧系上安全带。舱内的乘客纷纷扰扰起来，呼叫空乘询问情况的铃声也不绝于耳。梁雪起了身，从帘子后面走出来，看见栗寺正在系安全带，就跟他说：“这样的情况很正常，放心好了。”说罢，她去了后面工作的地方。
没过一会儿，她从后面走出来，跟栗寺说：“听广播吧。”这时广播响起，告诉乘客不必惊慌，只是遇到了罕见的气流，很快就会平稳下来。于是骚动的乘客稍稍安了心。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飞机就不再那样剧烈地抖动了。
栗寺站起来，往后面去，看看自己手机的电充得如何了。
“电已经充满了。”梁雪说着把手机拔下来，递给他，“不要开机就好了。”
“知道了，谢谢。”栗寺说。
“还有。”她掏出钢笔和餐巾纸，朝栗寺笑了笑，“上面是我的电话号码。”
栗寺接过纸巾，上面的一串号码洇散开来，字迹变得有些模糊。他小心翼翼地叠起来，放进口袋里。
“不过，我也不是总在成都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天上飞。”
“我也不经常在南京，总在各地跑。”栗寺挠了挠头，笑说。梁雪笑的时候，他觉得像是夏天里走进一家开着空调的银行般舒爽。
“有了电话，总会联系到的。”栗寺说。
“没错。”
飞机降落时，栗寺感觉自己都飘浮起来了，就像他看《重庆森林》的感觉。飞机停稳后，他拿着行李，看见梁雪在工作间里仍在忙活着。他跟梁雪打了招呼，她对他报以一笑，栗寺便下了飞机。
他拖着登机箱，乘着自动扶梯，经过安检站，走到了出站口。这时他掏出手机，打了一通电话。
“你到哪儿了？”
“我还在高速上，过半个小时到。”
“都说了没有晚点。怎么还要等半个小时？”
“路上太堵了，亲爱的，不要急。”
“你让我在哪里等？每次都这样。”
“就在停车场吧。你到那里也要十几二十分钟吧？不会等太久。”
“行啊。”栗寺说，“我就在停车场等你。快点！”说罢，他挂断了电话，径自往停车场走去。
在等候自己老婆来接他的时候，栗寺掏着口袋，怎么也找不到那张字条。会不会是刚刚拿手机打电话的时候不小心弄掉了？
栗寺仅仅想和她吃顿饭，这也成了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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