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玉食-黑皮黑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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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李荔枝认识唐必仁在柳静之前。

    二十多年前,市委办公厅前后脚分配进两名大学生,一个瘦削,一个健硕,瘦削的是唐必仁,健硕的是贺俭光。而那一年,李荔枝也恰好从医大毕业了,在这座城市无亲无戚无根无基,却莫名其妙被分配进了市妇幼保健院。要说缘分,很多时候就是这么微妙。人的命运其实不过是上帝随意下出的一步棋子啊。

    报到的第一天,李荔枝差点就掉头而去。

    保健院里女医生居多,加上护士,加上女病人,放眼望去,此起彼伏遍地女性。在她们中,李荔枝仿佛是牛奶中的一粒芝麻——这个比喻是李荔枝自己想出来的,她发现别人打量她时,眼中不约而同总是喷出强劲的诧异,诧异她的皮,诧异她的五官。

    李荔枝很黑,就是揭开那层皮,里头的肉还是黑透三尺。从小到大,她有很多外号,全是跟黑字相关的:黑芋、黑球、黑东屿。她的家在距这座城市两三百公里外的一个小镇上,镇子的名字就叫东屿。一个人,当她顶着固定不变的同一色泽的皮肤生活了二十多年,本来自己也渐渐麻木了,周围熟悉的人也早都适应,突然换了一个地方,突然进入全新的一类人群,这里到处白花花的白大褂和一张张花红柳艳的脸把她一反衬,一下子就仿佛有人拿根大棍子,从头顶上狠击下来。

    而她在中学时还曾有个锐利的外号,叫越南妹。厚唇,高颧,深目,眸子乌漆,这么说来,她的五官确实有点剑走偏锋的味道。难看吗?从来没人说她难看。可是好看吗?也从未有人正面称赞她为美人。其实所谓诧异,也可以当成惊艳理解,可是初来乍到的李荔枝没有这个自信,她对那种目光的第一个反应是“嘲笑”,第二个反应是“蔑视”,第三个反应要隔很久,缓缓地想了半天,有时又完全颠倒过来:她们会不会是嫉妒呢?当然最后一个反应是她悄然暗想的,想得犹犹豫豫战战兢兢又愤愤不平。

    这时候贺俭光就出现了。

    在五楼产房外的走廊上碰到贺俭光,是李荔枝来保健院报到后的第二个星期。那天天气不好,有迷蒙小雨,雨中所有的景物都霎时抑郁晦涩了,灰暗的走廊像一条废弃的旧地道,幽幽地向前延伸。李荔枝从产房出来,看到一个年轻健壮的男人,男人向她走来,脸上有笑,露出一排洁净的牙齿和形态相当生动的嘴唇,动感十足。男人轻声说:“你好,请问陈珍护士长在哪?”

    “护士长在手术室。”说完,李荔枝抬头望了男人一眼,她看到这个男人二十四五岁,眉偏粗,眼偏大,眼皮的褶子深且长,仿佛是手术刀割出来的,相当欧化。男人眼睛一大就有一览无余之嫌,丧失欲说还休的神秘感。浮动在李荔枝心底的是杜丘先生也就是日本高仓健的那双眼,细细的,小小的,长长的,冷冷的,貌似拒人千里之外其实情深似海。但一瞬之后,李荔枝突然滑过一个想法,有点恶毒,有点轻率,有点恶作剧,但也不由自主。她脚步本来急匆匆的,却猛地停下来,扭过头来,她笑了一下。

    在二十多年前这个细雨迷蒙的天气里,李荔枝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轻率一笑,后来竟漫无边际地左右了她日后的全部生活。

    那天,她其实不过是想做个试验。

    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他眼太大了,不合李荔枝胃口,但如果用通俗的审美标准来评判,他还算相当英俊,而且健康,发达的胸肌一团团从紧绷的衣服底下浮起来,几乎令人浮想到草原上的马。李荔枝心里暗暗做个盘算:如果把这个英俊的年轻的健壮的男人当成一把秤呢?如果把自己的相貌放上去称一称呢?是的,那天她突然很想给自己的黑皮和陡峭的五官称出一个结论来。

    所以,笑过之后,她又柔软地问:“请问有事吗?”

    男人看着她,稍稍犹豫了一下,说:“能不能麻烦你叫她出来?”

    她沉吟了一下,转过身去了手术室,行走的动作已经变得柔软而滋润了。一会护士长出来了,一路小跑,神色忙乱,表情参差。护士长喘着气对走廊上的年轻男人匆匆说了两句,然后马上就边后退着往手术室去,边指着随后跟来的李荔枝说:“让她带你去。荔枝,这是我儿子,贺俭光!他单位领导的老婆来做产检,麻烦你带到三楼门诊找林医生。麻烦了,王医生的这台手术没完,我走不开。真的真的,唉!”

    李荔枝怔在那里。没想到是护士长的儿子!

    护士长在科室里的地位一直比较特殊,没有医生的权威,却比医生更能呼风唤雨。平心而论,从她第一天到医院起,护士长就没有为难过她,相反,许多时候对她似乎还多多少少迁就一点呵护一些。在这座城市李荔枝没有任何亲戚,仅有的熟人,不过是几个各自在新生活新岗位上为立住脚而慌乱忙碌的中学同学,彼此连靠到一起互相取暖的空闲都不多,因此她是单薄而孤独的,有人送一丝暖风,就被当成整个春天降临了。而她,怎么能拿护士长的儿子开玩笑?

    她安分下来,刚才那股几乎往白骨精方向汹涌而去的势头,被断然掐掉了,就像本来是一只上足发条的电动玩具,蹦跳得不切实际极不安分,突然被关掉开关,一下子就木了。她蹑手蹑脚,老实带贺俭光下楼。

    那时医院上下楼仅有一台又粗又笨又慢吞吞的陈旧大电梯,主要用于运送危重病人或临产孕妇,动起来有骇人的嘎嘎巨响,行人都更愿意走楼道。李荔枝在前面走,她穿着斜坡跟的布鞋,踩在地面悄无声息,却感觉到从后脑勺到后背到后脚跟,陡然就沉甸甸了起来,好像一下子附上重物,让她整个人往后坠,时时要仰天倒下的感觉。原来一个人的目光也是有分量的,这是她后来意识到的。走在她身后的贺俭光,那双很欧化的大眼在楼道上成了一挺机关枪,火力非常集中,突突突喷出子弹,全部打在李荔枝的身上。

    贺俭光带来的人已经等在三楼,姓薛,市委办主任,主任的老婆叫余致素,三十岁左右,气色不好,人萎靡,腹部却还不见隆起。李荔枝把他们带到林医生跟前,做了一番介绍,然后她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她点点头,打了招呼,转身就退出去。走时,她的脚步已经没有刚才那么轻快了,有点莫名的滞涩。到了楼梯口,正要拐上楼,背后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喂,你好,请等等。”

    李荔枝猛然间心一跳,回头看去,果然是贺俭光追上来了。

    他略略有些无措,双手一摊说:“我在里头,有些……不合适。”

    李荔枝扑哧大笑出声。这个笑很由衷。女人产检,另一个无关的男人当然不合适在里头。但是他退出来后,追上她,跟她说话,这个举动合不合适呢?或者说有没有其他深意呢?

    “我妈刚才叫你荔枝,这是你的名?”

    “对。姓李,李荔枝。”

    “嗬,这名字有意思……”

    李荔枝打断他:“一点都没意思,太土了。”她本来是要驳斥的,话说出口后才发现语气它自己起变化,不知不觉间竟然往娇嗔的方向拐去了。这不是她的原意,但她确实是这样做了。

    贺俭光好像也感到突然,柔和一笑,转了话题:“不好意思,今天麻烦你了。”

    李荔枝说:“唉,这么客气!”

    “我们主任老婆年纪偏大了,怀孕反应很厉害。她怕流产,很紧张,一听说我妈在保健院,就让我带来。有熟人好办事嘛。真的非常感谢,谢谢你。”

    李荔枝注意到,贺俭光的发音很靠后,这在南方人中并不多见。南方人说方言时,大都在舌尖处发音,所以声音薄薄的,没有共鸣腔,而贺俭光却有。她说:“你声音蛮好听的。”话一出口,她又抿紧了嘴。尽管是句实话,但她也不该贸然说出去的呀。那个试验已经未遂,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的想法而已,她早就放弃了。投鼠还忌器哩,她一个新人,立足未稳,风中小烛,怎么敢得罪在医院中枝繁叶茂几十年的一个护士长?可是她分明又感到仿佛有根棍子,已经悄然伸进她胸腔,自己找了个支点,猛地往上一撬。她想,终于,有什么事情也许要发生了。

    其实没什么大事,无非男婚女嫁。

    第二天贺俭光就打来电话,说有票,是一场市女排对抗赛,请她去。贺俭光说:“是这样的,这是我们薛主任的意思,他很感谢你,让我一定把票给你。不要见怪啊。”

    李荔枝说:“没有见怪。”

    她心里不免暗笑。薛主任的意思?薛主任要感谢?要谢也得谢护士长去,就是贺俭光他妈。李荔枝皱皱鼻子,她没有马上答应,她打算稍作犹豫之后再回答好,而且那个好字还不能说得太轻盈顺畅,它得有飞越万水千山后的艰涩与困苦,总之得稍稍装腔作势一小会,好像有点拿不定主意的娇喘样。没有人教过她,但她懂得必须这样。这是本能。

    最后反正李荔枝还是去了。

    其实不在乎内容,主要是形式。两人的交往在一场水平难以恭维、喊叫声却嘈杂混乱的排球赛中拉开了帷幕。此事贺俭光没向母亲汇报,李荔枝也没向陈护士长透底,像一阵微风从树梢刮过,恬淡,婉约,柔美却又自然而然。

    女排赛之后,两人的约会继续着,而且频率越来越勤,分分秒秒都恨不得黏在一起。终于到要谈婚论嫁了,贺俭光拉着她手回家一摊牌,陈护士长半天眼珠子都无法转动。“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啊,你们是什么意思?”陈护士长一连串地问,语气越来越短促,而脸早已经绿得出汁。

    李荔枝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

    她没想到陈护士长反应这么剧烈。她毕业来报到的那天,陈护士长第一眼见到她时,露出什么表情了呢?医院里的其他人,张医生或李护士那种诧异的样子都还刀刻斧凿般留在李荔枝脑中,陈护士长的却丝毫没有印象了,居然忘了。她低着头,绞动自己的手指头,默默在心里给陈护士长找反对的理由。是啊,医生这个职业不是不好,挺好的,哪个人能保证自己永远无病无灾万寿无疆?人得向命运低头,很多家庭因此都盼着借婚姻搭上医务界人士,卫生局局长或者医院院长当然最好,再不济第一线上的医生或护士也行,总之是以备不时之需。但陈护士长不一样,她在医院已经累了一辈子,从青春年少到人老珠黄,对药对针对伤口血液对满天弥漫的消毒水味道等等,真是已经厌烦透顶,将来一退休,本可以眼不见为净,可是如果家里还要半途再引进一位,怎么能不见?怎么能净?到死都别想跟白大褂脱净干系。

    这时候她听到陈护士长说了一句话,如果陈护士长不那么说,或许见人家家长那么反对,她即使为了自尊也会打消前进的念头,考虑急流勇退了。孤身一人在这座城市,在这家医院,她真的害怕得罪陈护士长,得罪不起啊。何况,姑娘正当年,皮肉再黑也仍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即使东方不亮,西方还是有一大把亮起来的机会,并不是贺家不娶,她就一定枯老枝头,凋零至死。

    但是陈护士长那么说,她就改变主意了。

    陈护士长说:“长成这样的女人你也稀罕成这样,疯了呀!”

    就当着李荔枝的面啊,这样的话居然出口了!这样的话说得如此肆无忌惮,说明陈护士长已经恼羞成怒,已经破釜沉舟,已经不惜一切代价,也说明之前的客气与和气其实是假的,从根子上对李荔枝长相她还是非常不屑与鄙视的。李荔枝听到自己心里咚的一声,是什么东西开裂了,很疼。她怕自己哭,咬住唇,仍是一句不吭地坐着。现在她不走了,贺俭光就是被他母亲招降了,她也要死活拖住一阵,拖得彼此都皮开肉绽不得安生,总之不能走得那么便捷。她那么好欺侮吗?过招还远远没有开始哩。

    贺俭光说:“妈,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

    陈护士长马上吼起来:“难听吗?你怎么不嫌她难看?你怎么不怕以后生下的孩子难看?”

    贺俭光说:“不难看呀,我觉得她长得很特别,很耐看的啊。”

    第一次,李荔枝终于听到有人用“难看”来概括她了,也是第一次,她听到了“耐看”。原来是耐看!李荔枝猛又记起那个未遂的试验,那一瞬间一直忍住的泪终于从眼眶中爬出来,顺着鼻翼,无声地往下滑落。贺俭光慌了,掏出手帕帮她擦。泪擦干了,李荔枝站起来。她知道火候差不多了,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她简洁地扫了屋里每个人一眼,轻声说:“对不起,我先走吧。”

    她走得很快,很坚决,不待任何人同意或不同意就已经到了门外。

    接下去的三天,李荔枝请了病假,她不在医院的宿舍里待着,而是住到了另外的地方,贺俭光要找,也无法找到。

    第四天,她回来上班了。刚一走到医院门口,就看到贺俭光胡子拉碴地站在那里。贺俭光是飞奔过来将她一把抱住的。她听到肩头传来微微的抽泣声,她的泪也下来了。那一刻她跟自己说,就是不走,就要嫁给这个男人,一辈子做他的老婆,顺便也当那个飞扬跋扈的老女人的儿媳——难看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样的儿媳。

    二

    那天请过病假后,李荔枝是住到柳静那儿的。

    师范大学毕业的柳静是她中学同学。医大学制五年,师大学制四年,这样,柳静就比她早一年毕业,在一所中学任语文教师,学校条件不错,年轻教师每两人一间宿舍。那几天,原先跟柳静同住的那个教师恰好请婚假走了,空出来的床铺,可以让李荔枝暂且容身。

    李荔枝没说自己为什么要住到这里,柳静也没问。

    高中时,两人同一张桌,柳静坐左边,李荔枝坐右边。这么近的距离,却在许多方面相距千里。她们老家东屿镇不大,紧挨一条大江,那时未建桥,与外界往来主要靠船。李荔枝家里没有船,却有两辆车,板车,父母俩各自拉一辆,整天泡在码头上,一见有轮船靠岸,就像上紧了发条似的挤过去,抢下刚卸下的货,运往某处,挣些运费,以此养活自己和家中大小六个子女。柳静不一样,柳静母亲是小学老师,父亲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上面一个哥哥,一家人口就四个,整整齐齐,不瘸不拐。柳静今天碎花布罩衫,明天蓝咔叽长裤,后天黑灯芯绒圆头鞋或螺纹口花尼龙袜,再后天,她的口袋里或许还能掏得出一两粒水晶状的上海糖果。柳静穿新衣新裤来学校时,李荔枝从来不正眼多看,匆匆一瞥,她的目光马上就有烧灼感了,火辣辣地难受,仿佛那一眼一眼地看过去,都是给柳静鼓掌献花的。她不想长柳静的志气,可是眼睛还是管不住,眼角一直一直往左边歪去。她得弄清那个罩衫织的是什么图案,雏菊还是米兰?菱形还是三角形?如果腰身再往里收一点、袖口再往外撇一点,是不是会变得更好看呢?有一次,李荔枝实在忍不住了,趁着欠欠身子的时候,飞快伸过两个指头,在柳静的袖口处捏一下。袖口明显改变了形状,似乎果真就更加有形了。李荔枝收回手,收进裤袋子里,那两根手指头在暗中长久地互相对搓,仔细回味布质留下的丝丝手感。那时候她的理想已经很清晰地出现了:以后要当裁缝,开家小店,挣一点小钱。她甚至悄悄地想象:哪天柳静拿着布到店里,请她裁一件罩衫或一条长裤时,她会怎么怎么来完成。

    这一切,柳静都不知道。

    柳静行左走右,始终有种目不斜视的感觉。那个年代,文艺体育在学校里都是至高无上的,每个学校都必须有自己的拳头项目,她们的学校最大的拳头就是女篮,女篮里最不可缺少的一个人就是主力后卫柳静。柳静善远投,能背后运球,分配球路清晰准确,在场上灵活得跟泥鳅一样。每天傍晚女篮的训练都是学校的娱乐项目,反正大家都在学工学农批林批孔,没有功课可操心,闲着也是闲,许多师生都被吸引去,围住操场,喊一喊、鼓鼓掌,一天的日子也算有点意思起来。柳静投篮跟别人不太一样,别人单手投,她用双手,双手抱着球从胸前往上抛,突然性很强,又不容易被断。只要她出手,场边就会不约而同齐声叫道“唰!”——喊声刚落,球往往恰好就到了篮筐边,擦板时发出悦耳的一声微响,然后穿网而下,或者在篮筐上转一圈,撩拨人似的,最后仍然还是从网中落下,几乎弹无虚发。那时比赛是常有的事,比赛就是全校师生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或省或市或县或乡,各级都有,接二连三。这支队伍拉出去后,大家都在翘首等待消息。当然失望的时候微乎其微,因为有柳静,有柳静出神入化的穿针引线,于是捷报总是如期而至。在场上如鱼得水的柳静,将篮球自如地扔来扔去的柳静,她的名字也在校园里飞来飞去。有一种说法甚至很普遍地在私底下流传:这所学校可以没有校长,但不能没有柳静;或者说:我们宁可不要校长,也不能不要柳静。已经有如此炫目的一技之长了,又是公社革委会分管科教文卫体副主任的女儿,日后,柳静去部队当体育兵或者随便上哪所大学当个工农兵大学生,谁都知道是件易如反掌的事,柳静不去,天理都不容。至于拉板车的后代李荔枝,李荔枝在心里放眼一望前程,马上就沮丧得要死。对于柳静,她说羡慕真是太轻了,可是说嫉妒呢?李荔枝又不肯承认。

    要说年纪,李荔枝比柳静小一岁,可是两人哪里仅是这一岁的差距啊!李荔枝很清楚,她不如柳静,差太远了,除了文化课。但整个中学阶段,文化课跟弃儿似的,谁在意了?各种文件反而像是主科,学了又学,读了又读,余下的就是放野马了。

    然而李荔枝却不一样。英语课没人听,李荔枝听了;数学书没人读,李荔枝读了。在懵懵懂懂之中,好像有神明暗暗指点,反正李荔枝在一片混乱之中,将学生把书读好这个本分坚持了下来,后来她对此多么庆幸。高中毕业后,她其实真的已经去拜师学裁缝了,学了一年,一块布在手中都差不多可以拿着画粉在上面画来画去,再举着大扬剪断然下刀子了。她发现自己真是吃这碗饭的料,手巧极了,手一贴上布就活色生香地径自游走开,仿佛获得另一个属于它们自己的生命。而柳静,走出中学校门的第二个月,居然她父亲就出事了,还很不雅,是作风问题,跟公社的女会计搞腐化,被女会计的丈夫堵在床上。事情闹大了,衣冠不整的革委会副主任就被撤了职,这种情况下再帮柳静弄个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自然就难于上青天了。那时李荔枝心里真的有过不易觉察的兴奋,她自己解释兴奋的原因是源于“腐化”这两个字。革委会副主任与女会计,一个领导一个群众,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居然就腐了化了——究竟怎么腐怎么化的?真是令人浮想联翩。她想,看来柳静惨了,柳静篮球打得再好,军营与大学之门都别想再为之洞开了,柳静最多只能跟她一样做个普通人,想办法在普通的日子里,找到一碗平凡的饭吃,然后寻到一个庸常的男人草草嫁掉。

    如果不是那场高考,一切肯定只能这样。

    但高考潮水般说来就来了,说恢复就恢复了。别人捶首顿足在那里抓狂,后悔大好时光都荒废掉了,李荔枝却从从容容地考上了医大。

    柳静也考上,却比她差,不过是师大。师大与医大,听起来差别不大,但录取分数线说明问题:后者比前者高了近二十分。接到录取通知书时的扬眉吐气,一直到今天都仍然清晰可见,那算不算是李荔枝一生中的第一个高潮?肯定算。也是李荔枝一生中第一次超过柳静。现在她恋爱了,而比她大一岁的柳静却尚未,这应该算是第二次取胜。

    夜里睡下后,躺在黑暗中,李荔枝想起贺俭光。她忍了忍,忍了两天,到第三天晚上,终于对柳静说起贺俭光,先说长相,再说为人。李荔枝语调并不高亢,她相当克制,她说,我真是走狗屎运了,碰上一个这么爱我的男人。他现在在单位里很受器重,市委办公厅起点那么高,不要多久,副科正科副处正处,一步步可能就上去了。

    柳静问:“正处是多大的官啊?”

    李荔枝笑起。柳静比她早毕业,早涉足社会,却仍然是这么幼稚可笑,对官场上的事竟一窍不通。她说,我们副市长不过副厅级的,正处比副厅级低一级。

    其实她知道,贺俭光现在不过一个小干事,从干事到正处,还需非常漫长的跋涉,但说一说未来蓝图不是挺让人神清气爽的事吗?“柳静,”她喊一声,“我可能要结婚了哩。”

    柳静没有应,气息一呼一吸的很匀称有力。

    “哎,说不定我很快就结婚哩!”这一次,李荔枝其实是对自己说的,她知道柳静已经睡着了。她请病假,她住到柳静这里,她不将行踪告诉任何人,不是为了逃避,也不是为了躲闪,她需要找个地方理一理头绪。头绪不难理出,如果说之前她心里还有点杂乱无绪的话,跟柳静说话的过程中,她已经很明确了。她甚至开始后悔,至少应该跟贺俭光说一声自己去哪里了,他找不到她,该着急了吧?

    她开始盘算:明天早早就回医院,先换身衣服,然后马上去找贺俭光。没想到一到医院门口,贺俭光就飞扑过来,伏在她肩头,泪流满面。

    但接下去两人并没有马上结婚,不是他们不愿,是医院不肯,医院自己定了一个土政策:未婚女医生分配进来一年之内不许结婚。医院当然有自己的道理,毕业第一年还不能单独当班上岗哩,一结婚一生孩子,精力分散了不说,时间也七零八落了,对成长非常不利。

    这事李荔枝并不急,真要结,陈护士长那道坎其实也还没越过。

    那次登门之后,她没有再到贺俭光家去。在医院里跟陈护士长避不开,也就不避了,该说话该办事,都以工作规范为准则,旁人若不注意,都不一定看得出其中的微妙。但她清楚,她跟她,贺俭光最亲近的这两个女人,已经是永世不可调和的天敌了。有消息说,陈护士长托谁谁给贺俭光介绍了哪个哪个女子,都貌若天仙,又怂恿周围的谁谁谁向贺俭光靠拢,甚至主动出面热乎乎地铺路搭桥。那个谁或者谁,其中也有保健院的女医生甚至护士,相貌也未必个个都胜李荔枝。由此看来,陈护士长嫌的已经不仅仅是她的长相,更不是她的职业,而是她这个人。做同事可以,一旦要打开门成为一家人,滋味原来就不同了。更关键的是,这个同事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居然将爪子阴森森地伸进家门,可是作为一向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著称的陈护士长,却半点风声未获。如果是她,她李荔枝自己是婆婆,是否也会肝火四起?

    随便,再大的火现在也烧不着她了。

    贺俭光一句都没有再提起家中父母,但李荔枝知道,他一直不松劲,他坚持着,差不多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在李荔枝周围筑起厚厚的保护层。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怕的人反正不是李荔枝。

    这样挨过一年,该恩该爱都一如既往。然后洞房花烛如期点燃。

    婚礼没有正式操办,贺俭光只是分别订了两桌酒,一次请朋友,一次请同事。同事以薛主任为主宾,薛主任个子不高,却有模有样,一直都有好行头,衣洁鞋亮,有型有款。此时薛主任的千金已经出生了,有一个娇贵的小名,叫甜汁,非常漂亮而且聪明。薛主任端着酒杯满面红光来敬酒时,一连喝下三杯,说一杯敬贺俭光的热心,一杯敬李荔枝的热情,这都是指那次他带太太余致素去医院做孕检的事,第三杯他敬媒人,就是自己。他说:“哈,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我,没有我哪有你们认识。来来来,干了!”

    在场的人都受到感染,鼓掌或者起哄。贺俭光则是伸过手,将李荔枝一把揽住,又用脸颊在她额上蹭几下。那一刻,李荔枝笑脸如花。书上写的所谓的伟大爱情,大致也不过如此了吧。那时,她确实没有想到后来会变,变得那么不堪。

    婚后的第二星期,李荔枝介绍唐必仁与柳静见面。

    就是在那天的酒桌上,李荔枝第一次见到唐必仁。薛主任来敬酒时,旁边站着一个瘦削的年轻男人,安安静静地看着李荔枝,看着周围。别人笑起闹起,他微微笑着,动动嘴唇,还是安静。一个热闹地方的安静人,是容易引起别人注意的,因为特别。李荔枝马上想起另一个人,就是柳静。她与柳静同桌那么久,没吵过没争过,和平共处,相安无事,但也从不亲密。大学毕业后,鬼使神差,两人竟又分到同一座城市来,自然而然,就有了一种特别的亲近感。当然,亲近感主要还是李荔枝自己心中汪洋的东西,反观柳静,柳静淡淡的,有也行没也行的模样,李荔枝没意外,也不介意,这就是柳静的风格。柳静在篮球场上身子那么剧烈地奔跑跳跃,别人看上去,仍觉得她是安静的,真是非常奇怪。想来想去,就是那个静,是静在骨子里的,骨子里的水波不兴,这个唐必仁想必也是吧。两个类似的人,进同一间屋子,很合情合理,也顺理成章,像老话所说的:天造地设。

    关于做媒一事,贺俭光不是太赞同,他的观点是世上最难以保鲜的其实就是婚姻了,以后若是那两人有个是非长短,同一单位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毕竟难免生些歉意,心里别扭。可是李荔枝正处于幸福的巅峰期,人一幸福就格外仁慈,善心到处洋溢,所以她坚持己见,她跟柳静说了。柳静想都没想,脱口就说:随便。这么轻易就拿下柳静让李荔枝颇受鼓舞,她再逼着贺俭光跟唐必仁说,唐必仁轻笑一声,回答也很随意:那就见见吧。

    两人见面了,来往了,结婚了。这事给李荔枝带来四溢的成就感,她的朋友与贺俭光的朋友成了一对,两对人排在一起,李荔枝心里马上就有优越感横生。她与贺俭光是自由恋爱的,而且东风还那么恶,千难万阻都被逐一踩到脚底下的;而柳静与唐必仁,他们不是水到渠成的,不是瓜熟蒂落的,不过似传统男女,被媒人搭出桥牵出线勉强扯到一起,不过是成个家,过过日子,就像河滩上两块其貌不扬的卵石,黯然,恬淡,似是而非。

    李荔枝在脑中不时让一个两颊绯红、嘴角大痣、走路摇三晃四、说话尖声细气的女人栩栩如生,那是戏曲舞台上典型的媒婆形象,那是她,李荔枝。这么一想,她总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她被自己逗得忍俊不禁。

    那些年真是李荔枝一生最好的时光。

    有贺俭光的日子,时光才是美好的。

    李荔枝悔死了,如果当年贺俭光弃职下海时,她能反对,能阻止,能拼上命惨烈哭闹,应该一切照旧,一切都还是风和日丽鸟语花香的。

    三

    其实李荔枝反对过,阻止过,也花费力气地哭过闹过,那是十三年前,儿子贺丰年都已经读小学五年级了。也就是说,贺俭光是在跟李荔枝结婚十二年之后,突然离去的。

    那时薛主任还是市委办的主任,那么多年过去,没升上去,也没腾出位子,像颗螺丝钉似的卡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个人要在一个位置上待久了,通常都能待成精怪,上天入地,法力无边。薛主任法力对上没用,对下却是威风八面。贺俭光与唐必仁前后脚大学毕业,资历相近、学历一样、背景皆无,但对两人的态度,薛主任却是天壤之别。唐必仁私底下跟单位里的其他人都不来往,跟这个薛主任当然也不例外,就是在上班时间里,除了必要的对话,多余的闲话,真是一句都不会有。而贺俭光却不一样,因为有当年帮着带薛主任老婆去医院找人做产检以及后来分娩时再竭力帮上一把垫底,两人无形间已经亲密了几分,八九年下来,这种亲密有增无减。贺俭光今天去薛家聊聊天,明天捎什么土特产给薛太太薛公主,多少也算心腹之人了。贺俭光在“心腹”的错觉中陷得非常深,以为必定如此,绝对无误,万无一失。薛主任看上去也很认同这个观点,市委办共有两个副主任,其中一个岁数大了,逼近退休前,薛主任曾对贺俭光说,年轻人,这次该轮到你了吧,有兴趣吗?薛没有提拔谁当副主任的权力,但他有推荐权,领导来征求意见,他可说好话,也可说歹话,倾向性至关重要。有兴趣吗?这话分明是个挑逗,谁会没兴趣呢?即使唐必仁那样的人,看上去仿佛清心寡欲不问仕途,其实那不过是他明智,知道怎么也轮不到他,索性表现得淡漠一点,还不至于伤自尊心。贺俭光不同,这么多年他挽着袖子冲锋陷阵为了什么?他精力能力魄力都如同待价而沽的猪肉一样,赤裸裸摆在案板上,急切地等着被买主看上,分秒都没有优哉过。说白了,副主任的位置他已经惦念很久了,但如果薛主任不说,他也仅仅放在肝肠深处七曲八弯悄然惦惦而已,如同暗中想象着跟哪位美貌女明星一起上床一样秘不可宣。如今被薛主任一说,犹如一声惊雷当空炸响,一切顿时就非常明朗化,前程正徐徐走来,连单位里的舆论都开始向他一边倒过来。可是,最后老副主任退了,新副主任上任了,上任的人却不是贺俭光,而是从郊县调来的一个副县长,薛主任的党校同学。再一打听,竟是薛主任极力引荐来的。

    那一天贺俭光坐在办公桌前思量了很久,抽下一整包香烟,然后,他推开薛主任办公室的门。他表情很平和,用词也不激烈,拖腔拖调的,仿佛来请示工作。他问薛主任,既然当时已经打定主意要帮那个党校同学的忙,为什么还要虚送一个人情过来,问有没有兴趣?薛主任端起桌上的茶杯长抿一口,咽水的声音咕噜咕噜响,然后好像很困惑地瞪大眼,反问道:呃,我有这么说过?顿一下,他笑起,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小贺啊,他说,你还这么年轻,年轻人名利思想不要太重啊,这样对成长不利噢。

    贺俭光当天下班回来,脸色铁青,一进家门就把手提包重重摔到沙发上,然后说不干了,老子要辞职下海。

    海是那么好下的吗?李荔枝当时就说不行。无商不奸,你贺俭光连一个薛主任都没搞定,都被坑得一愣一愣的,还怎么搞得定无边商海上的无数苍生?

    贺俭光说,“总比现在好吧?现在这地方是人待的吗?不想当将军就不是好士兵,可是如果通往将军的路上,不是明枪明炮、明险峰明深渊,不是可以自主地凭真才实学去奋争去跋涉,那还有什么奔头?一切受制于人,一切黑灯瞎火地玩三岔口,该点头该哈腰该讨好该奉迎,能做的都做了,做了十几年,可是最终还是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这样做人还有什么意思?妈的,狗都不如!”

    李荔枝眉头皱起,声音陡然提高:“连唐必仁都能待,你为什么不能待?连唐必仁都能忍,你为什么不能忍?”

    贺俭光走过来,张开胳膊,想抱住李荔枝,却被李荔枝一把推掉。李荔枝很生气,气来自两方面。一方面当然气薛主任,当初薛主任的老婆余致素胎位不正,胎心不好,妊娠中毒,脚肿得像果冻;接下去剖宫产,再后来那个干瘪瘦小的小东西今天发烧明天拉稀,三天两头都是毛病……哪一次他们到医院,不是李荔枝笑容可掬地开山辟路、跑前跑后?在巴结薛主任的征途中,李荔枝也自觉自愿成为一名呕心沥血的选手,协同贺俭光一起进行一场混双决战,战了半天,不过白辛苦了,不过被利用了。这个狼心狗肺过河拆桥的薛某某!

    另外,李荔枝也气贺俭光。

    江山又不是薛主任的,这座城市比薛主任大的官何止一个两个,为什么别的人不去靠拢?别的人,比如市委书记、副书记,市长、副市长,哪一个人哪怕仅吭一个声、撑半个腰,他薛主任还有胆在那里玩瞒天过海的游戏?还能一手遮天为所欲为?他妈的!

    李荔枝用力挥一下手臂,大声说:“不行,不能这么窝囊!”

    李荔枝又说:“就是唐必仁被人这么欺侮了,也一定会跳一跳脚、咬一咬人哩,你为什么不跳不咬,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败下阵来老实服输了?你难道连唐必仁都不如?”

    贺俭光坐到沙发上,一声不吭。

    那天晚上贺俭光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没怎么睡。天亮时他眼皮肿肿地起来,不过看上去倒没有了沮丧,眼光里反而隐约波动着几分莫明的亢奋,该上班上班,该下班下班,似乎挺正常的。李荔枝暗松一口气,以为这事过去了,以为所谓下海不过是赌气说说而已。几天后是周末,周末恰逢李荔枝生日。贺俭光一大早就去市场,买回一头黄花鱼,两只花斑蟹,一斤土鸡蛋,半斤青皮羊肉以及一根白萝卜。然后也是贺俭光下厨,将鱼蟹肉蛋蒸了炖了煮了。李荔枝从小到大都迷海鲜,又对羊肉胃口独具,这一点贺俭光很清楚。贺俭光给陈护士长当儿子的二十多年里,凡事都无须他动手,吃穿洗涮陈护士长全包了去,但娶了李荔枝,两人过起小日子后,贺俭光每天一下班总是冲进厨房洗涮煎煮,大展才华,而将李荔枝死死挡在厨房之外。当医生太累了,一整天班上下来,屁股说不定在椅子上都挨不着几分钟哩!他总是这么说。所以那天李荔枝没觉得有异样,她挺受用的。按惯例,那晚在床上夫妻也很热烈地恩爱了一场,交谈的话题很轻松广阔,从小时候的成长趣事,到大学时的种种闲闻,再从当年在医院初相识,到之后两人交往的起伏波澜,不一而足。这些内容以前不是没说过,说了,说过很多遍,但重新再说,还会有新的着力点与兴奋点。人与人就是这样,彼此的关系单凭说话量就可大致判断出大概了,不投机的半句都嫌太多,而一旦水乳交融,滔滔不绝的不过是鸡毛蒜皮也仍然兴致盎然。

    也就是说,一直到那天晚上,李荔枝觉得贺俭光与自己仍然是水乳交融的,没有丝毫异常。但第二天一觉醒来,李荔枝发现屋里空了,环顾半天,没找到贺俭光,找到的只是一封长信,是贺俭光留下的。

    信的内容不复杂,一是告诉李荔枝他已经辞职,辞职信今天会直接寄单位;二是表达对李荔枝的感情,为了让她出人头地脸上有光,贺俭光说自己一直剥筋扒皮、当狗学猫地努力,试图尽快出人头地;三是叙述对仕途的厌倦,觉得深一脚浅一脚走了这么多年,哪一脚都没踩出踏踏实实的感觉来,太憋屈了;四是请李荔枝放心,他这一去没有退路了,但不会轻生,不会自暴自弃,只会更发奋苦拼一场,然后衣锦还乡;五是关于日常事务的,李荔枝与婆婆几乎不往来,李荔枝一个人带儿子贺丰年很辛苦,李荔枝在医院里拼职称争岗位很辛苦,诸如此类。贺俭光说,你别把自己累坏了,悠着点,等着我回来,我回来了,给你买车买房,让你锦衣玉食,你就可以优哉享清福了。就是这些,到此为止,至于去哪里,去干什么,去多久,都只字不提。也就是说,他是披着黑衣遁去的,像在玩一场游戏。

    李荔枝捧着信,愣了半天,嘴咧大,越咧越大,终于像被人猛地刺了一刀,尖厉地惨烈地恒久地纵声大哭。

    他们住的是贺俭光父母的房子。陈护士长很早就为儿子买了一套新房子准备结婚用,但贺俭光结婚的对象是李荔枝,陈护士长就改变主意了,她拉着丈夫一起去把新房子享用起来,旧房子姑且留给儿子儿媳,爱要不要,随便。旧房子在一个颇有历史的小弄巷里,陈护士长的祖上世代簪缨,单清一朝,从国子监祭酒到巡抚到县令都可以罗列成行,也算豪门阔户了,只是经历了一百多年的风吹霜打,连黄花梨木的雕花门窗都已经破旧了,老鼠蟑螂爬来爬去,蜘蛛四处寻机结网。那天李荔枝就是在这样的房子里哭的,哭声传出,邻里街坊都是老相识了,他们刚开始以为是哪家电视里传出的,再细听,哭声很真实,一点都没有经过机器的放大共鸣。循声而去,倾听半天,心里很诧异,原来整天笑眯眯的像泡在蜜罐里的贺家媳妇也能弄出女冤鬼似的凄厉号叫来。

    李荔枝的日子在那天断成两截了。之前,她对贺俭光在仕途上的跋涉是有期待的。她不是生在官宦之家。她父母是拉板车的。她从小就缺衣少食过着寒酸的日子,她过够了,一旦贺俭光闻达于诸侯,她在父母面前,在兄弟姐妹面前,在同学朋友面前,脸上就能散发出应有的光芒。她肯定直接或间接对贺俭光表达过这个企图了,用词可能还很遒劲,语气可能也很铿锵。如果贺俭光心中腾达的欲望有三分的话,她又有意无意地把那七分的火给烧起来了,烧得沸腾,结果把贺俭光给焚了,把这个家给毁了。她那天的哭,有一半是为了这个,她真是后悔死了,真是悔叫夫婿觅封侯。她的生活有一个贺俭光原来就足够圆满了,就可以让她每天嘻嘻哈哈笑声不断,贺俭光一走,就是万里江山都给她,也失去任何意义了。

    为这事柳静来找过她。

    柳静是从唐必仁那里得到消息的,来了,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李荔枝。李荔枝打开家门之前,眼里还蓄满了泪,看到柳静,脸颊一松,泪猛地又要往外涌,突然就一顿,像有人重重打来一巴掌,像一道闸门霎时关下,总之泪是止住了,一下子消去。“你有事吗?”她居然反问柳静。柳静说:“世事难料,你自己要保重。”李荔枝这时笑了一下。柳静又说:“太任性了,男人不能这么任性。”李荔枝还是笑一下。

    任性,柳静用词真是准确,柳静用词一向这么准确,李荔枝本来一直要为贺俭光的这个荒唐举动下个定义,可是她心乱如麻,怎么都无法准确概括,被柳静一说,说到要害上了。区区一个副处长而已,机关里很大程度上玩的还是排排坐吃果果,这次没有,反正迟早也会有轮得上的时候,何至于前程尽弃掉头而去?一个男人,泰山压顶都不该弯腰,胯下之辱都可以坦然接受,忍一忍,咬咬牙,都可以当成能量的积蓄,熬到云开见日出之时,再卷土重来也不迟。对阵的双方尚未真正进入短兵相接,一方已经径自盔甲丢弃、斗志丧失了,是自己溃不成军的,让仇者快亲者痛,这不是任性是什么?任性的人是不成熟的,而之前,真没发现贺俭光有这毛病,看上去似乎也爽爽朗朗一往无前,但那是因为没细究,如今终于定睛一看,竟看到皮囊深处的四面破絮。一直以来,他活得太顺了,在精明能干的陈护士长翅膀底下活得太风和日丽了,包括他自己在内,人人都以为他的生命到处是春暖花开的迹象,其实不过是空有一个华丽的外壳,内里却虚弱得不堪一击。

    但这些,李荔枝宁肯烂在肚子里,化成蛆、咬穿肠,也不想跟人说,尤其不想跟柳静说。柳静是谁?是老乡,是中学同学,是一道竖在她跟前的刺眼横杆。柳静家庭比她好、特长比她多、衣服比她漂亮、性情比她骄傲,总之,柳静一切都成为她的反衬,衬得她心里畏畏缩缩,大气都难有长出的时候。考上医大,她本来以为终于胜过一筹,可是反身看柳静,柳静根本就不以为意,柳静甚至不无同情地问她:医院那么脏,以后你怎么过日子呀?这句话至少透露出柳静认为自己教书育人比救死扶伤更有意思、环境更洁净雅致的想法,又居高临下了。而且,因为读医大,她分明比柳静迟毕业了一年,迟毕业也就迟赚钱。当柳静已经能够用自己的工资出入百货商店自由购买衣裳化妆品之时,她还在为每个月从父母手中拿到的有限的生活费愁眉苦脸。直至有了贺俭光,直至跟贺俭光蜜似的恩爱成那样,李荔枝才真正拔直了腰杆,才终于也能俯视一次柳静。

    可是,贺俭光却走了,走得这样突兀而且不可理喻。

    李荔枝叹了口气,叹得悄然无声,而脸上,仍挂着清风朗月般的浅笑。这是初秋一个晴朗的日子,窗外一地的阳光晶亮刺目,似比夏日更添几分蛮横霸道,透着一股即将退出统治地位的绝望与恼怒。同一天空下,同一季节里,一向对她呵护款款有致的贺俭光,也沐在同样的阳光中,孤身前行,漂泊无助。他这是犯了什么病啊!“柳静,”李荔枝叫了一声,“男人都是什么古怪的动物啊,他们简直就跟孩子一样的哩!”说到这里,她又笑了笑,还伸过手,在柳静的肩上拍了拍。“你家必仁怎么样啊?他有没说,市委办接到贺俭光的信有什么反应?炸了锅吧?”

    柳静说:“炸了吗?不知道呀。不过谁不意外呢?很意外。”

    李荔枝问:“都说什么了?”

    柳静摇头。

    “什么都没说吗?”

    “说总是会说的吧,话总有一些,但我怎么知道呢?”说到这里,柳静歪着头,轻轻叹了口气。

    四

    李荔枝后来一直琢磨柳静那天的神情。

    柳静的相貌没有奇曲之处,唯一的特点是白,苍白、惨白、死白,几乎终年不见血色,宛若一张B5复印纸。摆在这张纸上的五官也很缺喜气,单眼皮,薄嘴唇,尖下巴以及略高的双颧骨,它们局促地组合在一起,像一堆新从机器里拆下来的零配件,无论如何都洋溢不出太多的温婉贤淑之气。如果她的眉再略略皱起,细小的眼就马上模糊零碎了,根本凝聚不起一种明显的风格。那天,柳静坐在对面,她的眉不是一直皱着的,而是偶尔侧过脸,用眼梢一瞥,又将嘴一抿,顿时就显得意味深长了。

    柳静为什么要来呢?

    李荔枝真是太了解柳静了。按柳静的性情,这事听了也就听了,最多哦一声,短促惊诧一下,过后如果恰好有见面的机会,才会淡淡提上一两句,提过也就过去了,总之并不上心。而现在一得到消息,柳静却马上上门来了,端正坐下,专注打听,可见还是上心了,这是否有另一层深意呢?贺俭光是唐必仁的同事,一个单位根根萝卜都慨然将坑牢牢占住,一旦其中哪根陡然自行拔腿走掉,队形顿时就变了,新一轮洗牌马上就悄然开始了。柳静是被唐必仁派来打探虚实的吗?

    唐必仁与贺俭光同年进办公厅,两人报到的时间仅差一天,一个来自农业大学,一个来自师范大学。按说,学农业的不去农科所或农业局,学师范的不去学校教书育人,都有不务正业之嫌,不过贺俭光好歹是中文系毕业的,进机关看看材料替领导写写发言稿还说得过去,而唐必仁是农经系的,广阔的田野农地才是舞台,与沉闷刻板衣冠楚楚的机关单位就牛头很难对上马嘴了。李荔枝以前鼻孔里会哧地冒出一声笑,她笑的是唐必仁。唐必仁那么寡味木讷,被人挤成肉泥都反弹不出半两力吧,而机关是什么地方?是人精汇聚之处啊,慢鱼都会被快鱼毫不客气地一口吃掉,何况一只呆鱼?贺俭光那时听了,总是微微把头一摇,几分不以为然的样子,但也从不反驳,仿佛不值一说。现在想来,贺俭光可能是另有想法的。作为同事,贺俭光与唐必仁来往不多,交谈有限,类似于井水与河水的关系而已。但两人毕竟日日相处,抬头不见低头见,什么心肠什么肝胆,也是大致了解几分的。要说评价,贺俭光好像也有过一个:唐必仁这个人嘛,还算本分。但谁的内心没有万水千山啊!市直机关从来茂盛如竹林,那里本来就是一片生长官员的沃土,身陷其中,永远寡淡无欲从不指望自己成为破土而出的竹笋,好像也不可能。如果贺俭光在,贺俭光在队列里断然排在唐必仁之前,一个一个往下轮,总之得贺俭光先春暖花开过了,然后才会轮到他唐必仁柳暗花明。现在突然情况有变,变得蹊跷,变得诡异,倒下一个贺俭光,唐必仁无形中就往前挪了一步。别小瞧这一步,人生本来就是由一个个小跬步积成而致千里的,所以,唐必仁肯定窃喜,喜得小腹酸疼快抽筋了都未必哩。

    李荔枝那天是笑着送走柳静的。她告诉柳静,贺俭光去广东了。干什么去了?下海呀!这年头,男人想发财都想疯了。不过有钱当然是件好事嘛,谁讨厌钱呢,为了钱连鬼都愿意花力气去推死沉的磨哩,是不是啊?说这些话时,李荔枝脑中正浮现日本电影《追捕》的画面,那个叫杜丘的男人阴郁地往前走,身后传来幽暗的声音:一直往前走,你会融化在蓝天中。她打了个寒战,皮肤在衣裳之下一下子粗糙了,是一层鸡皮疙瘩。她伸手在柳静肩上拍拍,竟笑起来,笑颜明丽。如果之前她还天旋地转还不知所措,还捶胸顿足,还万念俱灰,那么从这一天,柳静来的这一天起,她突然腹底抽了一下,脑门被人狠狠一拍,醍醐灌顶。贺俭光走了,她的世界塌了,但塌是暂时的,必定还会有还原的一天,贺俭光还能永远把她、把这个家抛下不管?她不能倒下,不能让别人看笑话。是的,她必须尽快找到贺俭光,贺俭光回来了,这件事就不过是一个小涟漪,泛几圈,荡几下,一切又抹平了,又完美如初了。

    小时候她学过领袖语录,领袖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都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都要反对。言简意赅,毅然决然。

    柳静是敌人吗?唐必仁是敌人吗?她管不了那么远,也没法细细斟酌。即使错了,也只能等日后再改正了。迫在眉睫的是找到贺俭光。

    可是贺俭光究竟去了哪里?

    跟柳静说贺俭光去了广东,当然是信口胡扯。那几年,各地人疯了似的都跑去广东深圳闯荡,仿佛那里遍地堆金砌银,弯个腰就能钵满盆满,做发财梦的浩荡队伍中多出一个贺俭光反正也合情理。柳静当时听了,噢了一声,脸上没有表情,不像全信,也不像不信。所以,无论如何,这个说法多少还是有些站得住脚,那就让它先盔甲般立起来,罩在脸上,以对付天下人好心或恶意的询问。然后,接下去,接下去李荔枝开始行动了。她必须自救。

    当天晚上,李荔枝去了薛主任家。

    她是熟门熟路了,以前跟在贺俭光背后常去,去时手里从来没有空过,大包小包,服装、食品、化妆品,不一而足。但这次,她决计轻装上阵,连随身的坤包都不背。如果有可能,她真恨不得把先前送入这个家门的所有东西,用一条长绳牵住,像拉网上岸一般,一样一样,一股脑全部拿回来,拿回来就是喂狗价值都更高上几倍啊,傻傻的却喂进这个家门,结果人家反过来回赠了一个阴险玩弄。

    按门铃,门开了。开门的是余致素。

    余致素是一家妇女杂志时尚版的编辑,以引导人们吃喝玩乐为己任,自然按正常的逻辑就得先身体力行,终日艳艳的唇靓靓的衣裳,花枝招展,摇曳生姿——当然,这得将她怀孕分娩那一段忽略不计。远处的人只看到她在风调雨顺的季节里的花团锦簇,李荔枝不一样,李荔枝是妇幼保健院妇产科大夫,余致素鼓胀的肚皮、密布的妊娠斑、浮肿的双脚、叉开的大腿……唉,行了,那么多的丑陋不堪都尽览过了,瞥过一眼,那一层华服、那一脸艳妆马上都灰飞烟灭了,不用装蒜。

    “是你?哎呀!进来坐进来坐!”余致素马上就把门拉大,取过拖鞋,递给李荔枝。

    李荔枝注意到,余致素看到她时,迅速往下扫了一眼,扫她手上。她手上是空的,余致素会不会因此有几丝失望呢?余致素没有明显表现出来,但那一眼那一扫,多少流露了某种情绪。公平地说,李荔枝没讨厌过余致素。同为女人,她甚至每次见面,都会按捺着羡慕,一遍遍往对方眼角那里暗暗瞥了又瞥。余致素比她大近十岁,按说自然规律是谁也无法抵挡的,连她,不过三十多岁,脸上都已经有一道道沟沟坎坎了,而余致素却没有,连最脆弱易损的眼角都光滑如缎。这真是个妖精似的女人,有着非常柔媚的五官,一双半月眼永远处于含笑状态,对人对鬼都万千风情频送,一腔火辣辣的黏糊之情仿佛能融化钻石,这样的人做杂志编辑真是屈才了,应该是上市公司公关经理的上佳人选,遇山开道遇水修桥,男女通吃,无坚不摧。

    在按响门铃之前,李荔枝胸口那里是横着一把利剑的,寒光闪闪。不能怪她,天下任何人置换成她,都不会高尚到心静如水丝毫无恨。可是门一开,李荔枝马上笑起来。她进了门,坐到沙发上,左右看看,柔和地问:“甜汁呢?”

    余致素往门紧闭的书房努努嘴,说:“在里头做作业哩。噢,我叫她。”

    李荔枝连忙说:“不必了不必了,别耽误她学习。”

    余致素不听,已经推开书房门。“甜汁,你荔枝阿姨来了,快出来问她好!”

    书房里窸窸窣窣了半天,才有个头伸出来,说了声阿姨好,马上又缩回去了。

    余致素似乎不高兴了,伸手要去拖。李荔枝连忙过去,挡开余致素,重新关好书房的门。李荔枝说:“唉,孩子读书要紧,干吗吵她呢!”余致素愤愤地说:“甜汁从出生到长大,荔枝你操过多少心啊,是不是?甜汁太不像话了,怎么这么不懂礼貌!”

    这时书房的门又开了,甜汁站在那里,抿住嘴,冷冷看着余致素,看了一会,什么都没说,往后一退,猛地一甩门,门又重重关上了。

    屋里气氛有些僵。李荔枝看出来了,余致素其实未必真想让女儿出来见客,也就是装腔作势一番而已。得承认,天下就有那么一些人,他们即使内里已经毒汁横流,汩汩外溢,外壳上也仍抹着一层晶晶亮的蜜,这是种特殊的本事,得有天赋。余致素的天赋相当可观了,常人难及一二,但余致素其实也拿女儿毫无办法,以前就没办法,一直没有,在力量对比中,她和薛主任都完全处于下风。高龄夫妻中年得子,都忍不住犯共同的毛病,就是惧子或惧女,一惧,就宠,一宠,就乾坤颠倒,主次混乱,最终谁是家长已经根本弄不清了。薛主任呢?李荔枝转了话题,她本来也没打算见甜汁,虽然那是她协力迎接到世上的小人,但那不是她的宝,她本来也就是随口问一问,走个过场而已,甜汁难道还能解决贺俭光的问题?

    余致素往墙上瞥一眼,那里挂着一架石英钟,指针指向八点二十分。余致素说:“今天单位不是有饭局吗,欢迎那个新来的副主任。”

    李荔枝胸口咚了一声,但她仍若无其事笑着。正是因为这个新副主任,贺俭光走了。居然还宴请,美酒佳肴铺满桌,葡萄美酒夜光杯之中,难道不会荡漾着些许幸灾乐祸?

    余致素说:“听说贺俭光辞职了?怎么回事呀,好好的辞什么职?”

    李荔枝笑笑,没有答。她突然开始后悔。看来自己还是太嫩了,又意气用事。她错在哪里呢?错在空手而来。凡事总是有惯性的,以前和贺俭光每次来,都颇有进贡,突然没有了,不要说余致素,连李荔枝自己其实也多少有些不适应。她这算什么?空着手登门,也可称为裸登。其实这户家门已经不缺别人送礼,他们已经够锦衣玉食了,问题的关键不在于送不送东西或送什么东西,而在于登门者手中有没东西分明传递出迥异的态度。余致素脸上仍是笑,笑的缝隙里却有丝丝缕缕的轻慢渗透出来。是的,还远未到来声讨、来责问、来纵情谩骂的时候。

    李荔枝站起来,她说:“不好意思,怪我自己。薛主任那么忙,来之前我该先打个电话的。要不我还是先走吧,过一两天跟他先约一下,再来。”

    余致素扭头再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叹口气说:“也好。他这个人啊,一到酒桌上就没个谱,天晓得会闹到什么时候。”余致素的语气很重,恼怒愤恨的样子,其实未必,这一点并没瞒住李荔枝。李荔枝相信这个时尚的女人,不仅仅只有一个光鲜的外表,她的眼神斑驳且幽深,她的脑子想必有更复杂的一层。

    果然,把李荔枝送到门口时,她终于问了:“贺俭光辞职去哪里了?”

    李荔枝笑了笑,用肯定而随意的口气说:“广东。”顿一下,李荔枝又说,“我本来想找薛主任说的就是贺俭光的事。贺俭光那个职并不是当真要辞的,你转告薛主任,麻烦他把贺俭光的那份辞职信撕了,再跟领导说一下,过些天贺俭光就会回来了,到时他还回去上班,你觉得行不行?”

    余致素笑起来,笑而不答。

    五

    李荔枝当时确实就是那样想的,不是开玩笑,她很有信心,觉得只要找一找,就能把贺俭光从茫茫人海中找到,眼一瞪,手一拽,他就老老实实回头了,回头是岸。

    晚上值夜班时,她把贺俭光落在家里的一个小本子带去,里头记着一堆电话号码。值班室有电话,内线转外线,很麻烦,但长夜漫漫,只要没突发病人,她都可以慢慢打。她是这么跟电话那一头的人们说的:“不好意思,我太任性了,在家里无理取闹,都是我不好,把贺俭光气走了,你有他消息吗?有的话麻烦告诉我,我去找他,向他道歉。”

    对方的回答差不多都是一致的:“没有见到呀,他怎么啦,没事吧?”

    李荔枝马上笑起,朗声说:“没事没事,我只是担心他,随便问问,也许现在已经回到家了哩。谢谢啦!”

    第二天她去了趟公公婆婆家。

    当年结婚,陈护士长不肯,不肯所起的作用并不大,贺俭光反正强行要结。那一阵,陈护士长据说差不多泪流成河,一辈子眼泪汇集起来都没这么多,她甚至连死的心都有了,撞墙、吃安眠药等等方式都打算隆重演习一遍,最终一想到先前目睹过的那些自杀者半死不活被抬到医院救治时的狼狈状,心就咯噔咯噔地打战,对自己没法下手了。贺俭光说,你别死,要死我死,没有李荔枝我活着也等于死了。说完贺俭光霍地站起就匆匆往家门外走,他其实是心里憋得发慌,不过想出门透透气,陈护士长却误解了,一幕惨烈的殉情场面在她脑中赫然展现,她失声尖叫一声,扑过去一把抱住贺俭光的腰,哭声凄厉而嘹亮。至此,此事终于出现了根本性逆转,后,来李荔枝生下了贺丰年。陈护士长眼一闭,和丈夫老贺一起搬去新房住,留下老房子,不管了。可是说不管不过是一时气话,即使表面上不闻不问,心里头陈护士长无论如何还是憋屈得生不如死,一口气分明阴沉沉地郁结在那里,抬头低头,都转掉了眼珠子,哪怕李荔枝投在地上的影子,她都不想瞥上一眼,瞥了胃就要翻掉。

    结婚的第二个月李荔枝就怀上儿子贺丰年了,贺俭光原先不想太早被子女拖累,建议流掉,李荔枝犹豫半晌,还是拒绝了。不管她多么针尖锋芒、盔甲森森,陈护士长终究还是贺俭光的母亲,若还有一线转机,为什么一定要放弃呢?僧面再不好,看一看佛面,说不定就缓过气了,孙子总是贺家的宝嘛。

    没想到,陈护士长竟是谁也不再当宝了,连贺俭光,因为违了母命,也被拂到一边,说是心凉了,心死了,都别来烦。

    李荔枝这才知道,自己真的不是对手,错估了形势。天下的婆婆再险恶,跟陈护士长放在一起一比,都成了其貌不扬的小巫。那颗心究竟是什么材料制成的呀?居然狠成这样,比秋风扫落叶的残酷劲头还狠。算了,那就不去新房子这边烦人家,惹不起躲得起。但现在,她没法躲,贺俭光是陈护士长的儿子,儿行千里,母至少知道行踪吧?

    之前她只知道陈护士长所住小区的大致方位,找去了,跟门口保安说了陈护士长的名字,没说是婆媳关系,只说是亲戚。保安都是外地来的,也没人见过李荔枝。李荔枝在钱包里翻找半天,找出身份证与工作证,对方看了半天,说:“她不在家呀,老公不是中风住院了吗?”

    李荔枝一怔:“中风?啥时?”

    “就前两天半夜呀。”

    “在哪家医院?”

    “应该在市立医院吧。”

    这座城不大,全市所有的医院李荔枝都不陌生,平时几家医院常交叉会诊出诊,何况又有好多人本来就是校友,一来二往都成了老面孔。她回过神来,刚才自己真是蒙了,其实哪需要这么费神向保安打听?几个电话也就轻松问出来了嘛。她去了市立医院神经科,到病区值班间一查,老贺在36床,主治医生名叫陈凡生。想了想,没想起这个人是否见过,便问护士。护士用嘴往里一努,医生办公室桌子旁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戴金边眼镜,微胖,两颊肉略略往下挂。若不是他确实穿着白大褂,李荔枝都不相信他是这个行业的。这行业太辛苦了,吃睡不安稳,压力又是人命关天之巨,哪还有余力与闲情用来长脂肪?

    李荔枝走过去,她说你好。陈凡生正在写病历,头都不抬。李荔枝又拿出工作证,递过去,又说了一遍你好。陈凡生继续写病历,写好了,才抬起头,先扫李荔枝一眼,又扫工作证一眼,脸上没什么动静,淡淡问:“有事?”

    李荔枝就问了36床的情况。陈凡生并不想认真答,边整理着病历边说:“还好,你自己看看去吧。”

    李荔枝在原地愣了几秒,感觉真的很不好。自己平时也是这么对付病人家属的吗?她不敢肯定,也许是,并且已成了习惯,都麻木了,并不察觉,更从不去考虑人家的感受。要不怎么说旁观者清哩,一换个位置,其中的诟病马上昭然。所以这一刻,她没有动气,而是抱着理解,说了声谢谢,转身去找36床。

    她的公公贺同是山东人,报社副总,新中国成立前曾是北大学生,1949年随解放军南下后,就扎下根了。按李荔枝的直觉,贺同对她并不反感,无奈家里东风压倒了西风,贺同一向唯老婆马首是瞻,只好亦步亦趋,一个鼻孔出气。而李荔枝对贺同,总体而言也不讨厌,至少与陈护士长相比,她觉得老贺人稍善心略软。其实老贺那一口浓郁的北方腔很合她听觉,现在却已经听不到了。

    病房是单人间的,老贺躺在床上,插着氧气,上了血氧和心跳监测器,点滴吊在上面。他偏瘫了,右半边手脚都动弹不得,嘴往一边歪去,也说不出话来,但神智是清晰的,见李荔枝进来,吃力地嗯嗯两声。李荔枝俯身看看老贺手背上的留置针,有些回血。她从床头拿过胶布,撕下一段,将针头固定好。陈护士长不在,床旁边坐着一个小个子男人。小个子男人说:“叔叔血管太沉了,根本找不到血管,护士都没法扎针了,都是阿姨自己扎才行。”

    李荔枝问:“你是护工吧?”

    小个子男人说:“是。”

    李荔枝说:“他……家里人呢?”

    护工正要开口,眼突然滑向门外。李荔枝意识到什么,也回过头,果然看到陈护士长。

    陈护士长急匆匆地进来,脚步轻而稳,她已经退休八九年,却还是保持着原先那股干练劲,像一棵老树,虽枝少丫稀,每一片叶子却仍是绿意执着,上面一层绒毛密密竖着,竖得像剑戟。她看到李荔枝了,但眼珠子没有转过来,没有落下来,这样,李荔枝就怔在那里,无法打上招呼。房间不大,陈护士长先趴到床边跟老贺说话,哄孩子一样的柔软声调,一抬头又对护工喊:“小黄,拍背,帮他拍拍背。”

    屋里噼噼啪啪的声音很夸张地响起,小黄下手看似很重,其实手掌是凹起来的,掌心是空的,并不伤人。陈护士长在床的这一边帮着将老贺侧过身子,眼也只看老贺,不看别人。李荔枝很有耐心地站着,脑中不断重复一句很通俗的话:狗咬了你,但你不能去咬狗,你不能去咬,不能咬。因为怕肺部感染,中风病人拍背是护理中很重要的一个环节,但再重要也不至于一直拍下去吧。所以她等着,等到终于小黄停下手,老贺又被小心翼翼地扶平躺好,她才开口。开口之前,她又把那句话暗念一遍:即使狗咬了你,你也不能去咬她。

    她说:“俭光辞职了。”

    她又说:“俭光说他下海去,却没有说究竟去了哪里。”

    她再说:“请问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接下去屋里非常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李荔枝想,我给你十分钟,十分钟后如果你再不开口,那我只好走了。走之前能不说一两句难听的话吗?不能。是你不仁,我不义就很正常了,简直顺理成章。

    但陈护士长没熬过十分钟,撑到第五分钟,她猛地一扭身,往门外走去,经过李荔枝身边时,短促干巴地说:“你来!”

    李荔枝已经想不起来究竟有多长时间没有跟陈护士长士这么近地站在一起了,两人就在走廊上站着,脸相对,陈护士长却仍是不看过来,眼珠子斜到旁边去,看那堵被抹得精白的墙,好像她是电视新闻联播的播音员,提示器就挂在墙上,她目不转睛地照着上面的提示中规中矩地读新闻稿。

    李荔枝听到陈护士长粗粗的呼气声,胸口那儿也一起一落的动静很大。就是说,这个老女人虽面无表情,心里其实却是生气的。气什么呢?她的儿子莫名其妙地跟单位赌气,然后潦草地一走了之,丢下无助的妻子和成长中的孩子。老女人,你生的是一个任性的、轻率的、不负责的儿子,一个被宠坏的儿子,一个没被教育好的儿子,一个没长大成熟的儿子,一定要生气,还轮不上你哩!这些话李荔枝没有说出口,都憋在舌头底下。她不是来吵架的,甚至她还有求于对方,让对方把贺俭光的消息告诉她,所以她知道分寸。

    而且,她看出来了,陈护士长也在忍耐。按她多年的了解,陈护士长没有对人客气的好品质,一旦不痛快,总是劈头盖脸直扑过来,半个弯都不打。这时候她看到陈护士长舔舔嘴唇,准备说话,终于要说话了。

    “你们什么意思?搞什么鬼?俭光好好的,为什么辞职?别说你不知道,你连他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还配当妻子吗?我以前怎么说的?我说你们不合适,你们确实不合适,牛头不对马嘴,懂吗?非得要死要活地结婚,发神经啊,结果呢?悲剧!”

    李荔枝定定看着陈护士长,虽然她从未开口叫过一声妈,但这个女人理论上确实是她的婆婆,亲爱的婆婆大人。人的性情真是难改,刚才陈护士长虽是忍耐了,但忍的是另一口气:不想在危如风前烛的老贺跟前发作。李荔枝突然回过神来:老贺中风会不会跟贺俭光辞职有直接关系呢?

    果然,陈护士长说:“你们自己可悲也就算了,还要害父母,良心都被狗吃掉了!说都不说一声,招呼都不要打一下,直接就寄来一封信,什么都不说,都不解释,像通知书,通知我们说他辞职了。什么狗东西!不知道他老爹血压高啊?不知道当爹的会急火攻心啊?好好的一个儿子,以前多老实孝顺听话啊,以前工作学习从来也都是顺风顺水的,几年间却变成这样,不是撞了鬼是什么?”

    李荔枝认真听着,听陈护士长一长串机关枪似的密集往外发射子弹。有一瞬,她心里甚至闪过一丝快意,觉得能让这个老女人恼怒成这样,实在有成就感啊。转念一想,想到贺俭光归根到底跟自己关系更大,又不免重新沮丧起来。她吁一口气,悄然无声地吁,然后笑笑,决定走掉。陈护士长刚才那些话里已经表述得很明显了,作为贺俭光的母亲,她也不知道儿子的下落,同样只是留下一封信,不说去向。一向自以为无往而不胜的陈护士长,也许真的只有在自己的儿子这里,才会尝到无能为力的滋味吧。一物降一物,强悍这东西也不是处处管用的。

    李荔枝没有做表情,她觉得这时候任何表情都是多余的。但她很有分寸地摆了摆手,摆出了要告别的姿势。确实没必要再待下去了,如果用外交辞令来说,她就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就是陈护士长所说的让本来老实孝顺听话懂事的贺俭光不幸撞上的那个鬼,女鬼。

    她掉头离开。

    她已经又罪加了一等,她没看管好丈夫,她让贺俭光运气出了问题,所以贺俭光走掉了,然后再使贺俭光的父亲一气之下病倒了。

    她很后悔今天来找陈护士长,完全没有必要,简直自取其辱。有些人天生是相克的,自然界里被称为天敌,化敌为友的可能性,哪怕想想,都是幼稚的。

    她决定去一趟广州。她跟柳静说麻烦帮个忙,让贺丰年留宿几天。贺丰年白天上学,放学了,爷爷奶奶以前都没指望,如今更不行了,只有柳静这里。开这个口她倒没太多顾虑,她是柳静中学同学,是柳静婚姻的牵线人,线一牵,柳静与唐必仁当年就结婚了,过四五年柳静要分娩,女儿锦衣又是李荔枝亲手接的生。细算起来,这个家应该可以说是李荔枝一手缔造出来的,就是没功劳,她也有苦劳。

    柳静问她去哪里。

    她说去广州出差。

    广州李荔枝之前没来过,但问题并不在是否来过,而在于动身不过脑子一热,一进入这个城市,满眼挤挤挨挨的都是人,贺俭光会在哪里?真傻,太傻了!很多人来广州,下意识里就觉得也包括贺俭光,反复跟别人这么说,说多了,竟然自己也迷迷糊糊地上当了。

    但既然来了,也不妨找找。她随身带着几张贺俭光先前的照片,贺俭光在照片里笑得志得意满、眉宇飞扬,但那不是贺俭光的全部。这个男人她太了解了,似乎蓬勃昂扬,深处却是脆弱敏感,自尊心太强,还认死理,一根筋到底。路边就有几家公司,她去问了,问有没有贺俭光这个人,结果都是摇头。

    站在广州街头,李荔枝有大哭一场的欲望,却一滴泪都流不出。那天拿着贺俭光留下的信号啕大哭过之后,至少在人前,她有着比以往更明媚的笑脸,厚厚的唇总是被她咧得异彩纷呈。她本来觉得这个男人不可能离她太远,隐约间就在某处等着她去叫唤。她去了,去找了,一找才醒悟过来,原来天下太大了,太苍茫了,贺俭光转眼间已经被吞得无影无踪。

    他是否四肢安好?是否盘缠无多?是否没病没灾?任何答案都没有。

    她去了一趟报社,要求登个寻人启事。启事登出来了,豆腐大小的那么一块,有照片,有“妻儿急切等你回家”这类话,但有没用呢?没有。

    李荔枝只好重新买了回去的车票。从大巴上下来时,一城的灯火遮天蔽地,她直接去了柳静家接儿子。

    门打开,柳静唐必仁以及他们的女儿都在家,灯光下有男有女有上有下,家的温暖在每一个光影间闪动。站在门外,李荔枝心缩了一下,疼了一下。这个家与她有关,她介绍成功的婚姻貌似平庸平淡,却是完好无损地缓缓持续在那里,可是她那一场多么惊天动地的恩爱婚姻,如今却破碎残缺,飘浮在两处。

    六

    贺俭光是在走后一年回家的,那天恰是李荔枝生日。

    早晨醒来,李荔枝眼皮就一直跳。她是学医的,不相信征兆一说,就是信,她其实也没那份时间与精力了。儿子贺丰年已经上六年级了,每天早上六点半就得起床,而李荔枝必须起得更早。她六点就已经蓬头垢面地陷在厨房里了,煎一个鸡蛋,煮一杯牛奶,削一个水果,再将前一个晚上买回的面包放进烤箱热一下,然后才把贺丰年连拉带拽艰难拖起。贺丰年靠在床头闭着眼睛穿衣裳,李荔枝又已经进了卫生间,帮他挤好牙膏,放好洗脸水。从这间到那间,她的双腿高频率迈动,几乎就是跑了,运动量必定已超过那些闲人在操场上的优哉晨练。以前这些事轮不到她做,贺俭光只要不出差,就全部承包了下来,她多半只是躺在床上,卧室的门还被带上了,外面的响声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反正无须她介入。但现在她却得一肩膀全部扛起来,做得还要比贺俭光更细心更妥帖。贺丰年不是一般的孩子,他不知道是什么鬼投胎的,有一双无神的眼,一张忧郁的脸,瘦得风吹就倒的垃圾样。

    原先他并不瘦,由贺俭光提供食物时,有面包是面包,有鸡蛋是鸡蛋。不是他那时胃口好,不好,一出生就没食欲,但贺俭光就是有办法将其驯服。什么办法李荔枝没有探究过,她躺在床上,闭眼假寐。两个她爱与爱她的男人,在她一尺之外忙碌紧张,她却可以舒舒服服缩在被窝里隔岸观火,这样的一种宠,是让人很受用的。但她的受用,却在一年前戛然而止了。那个被贺俭光所驯服的儿子,到了李荔枝手上,却像是一下子被谁割去了某个器官,比如胃或者舌头,天下万物,竟挑不出几样合上他的口味,一坐上餐桌脸就皱成干菜,提着筷子蔫蔫地拨来拨去。李荔枝被拨烦了,真的想吼,却抿了抿嘴,小声说:不要拨了,没有毒。贺丰年歪一歪头,又歪一歪身子,他不会顶撞的,沉默是他的主要表情,但在沉默中执拗,不为所动。

    为什么人在脖子那一处没有生出一个开关呢?这是李荔枝那时反复冒出来的一个设想,那里如果有开关,她可以伸手一扭,打开一个口,将饭菜一把倒进,这样便捷利索,省力省气。她每天早上那般匆匆忙碌,忙了半天,往往并没有三分之一进入贺丰年的腹中,她只能一边哄,一边求。在吃饭这件事上,她完全丧失医生的职业本性,也置所有科学常识于不顾,既是贺丰年的用人,又是他低三下四的行乞者。然后贺丰年背起书包恹恹走了,李荔枝一口气不及喘出,马上开始为自己忙碌,草草洗草草吃,一转身已经奔往去医院的路上了。

    自己的生日她是记得的,所以她特地穿起一件中式红罩衫,袖口绣着淡黄色的雏菊。因为皮肤黑,不用别人提醒她也知道,自己其实与许多明艳的颜色无法相融,她又不是柳静,可以凭天生一张白净的脸对天下所有色彩兼容并蓄。但是贺俭光观点跟别人不一样,贺俭光说过,越相去甚远的东西,放在一起,有时候越能产生奇特效果,即互补,又相映成趣。贺俭光一直给她买红衣服,包括这件中式罩衫。贺俭光走后,整整一年,她没有穿过,也不曾为自己买过一件衣服和一样化妆品。今天再穿,下意识地穿,不料竟像是预先准备下的。那个“冥冥之中”的说法,果然在李荔枝身上应验了一次。

    那天她在医院做了三台手术,一个是高危,一个是横位难产,一个是头盆不称。初进医院她就分到产科,后来转岗,转了一圈还是回到产科,很多东西确实就是命定的,你无路可逃。手术很成功,她的手术从来都很成功。那双手以前只定位为裁剪衣服,实在太委屈了,它们真是巧,多细的活都从来不会被难倒。作为裁缝师傅,她肯定会很优秀,而作为妇产科大夫,原来她也可以这么出色,简直无可挑剔。皮肉在她手中是有优劣之分的,宛若当年,只要用指尖一触碰,她就能一下子辨认出布料的质地,刀过针走,马上柳暗花明。

    傍晚下班,她拐到超市带了些菜,是为贺丰年带的。虽是吃东西犹如上刑,在李荔枝眼皮底下,贺丰年的早晚两顿,还是无论如何都要有营养地如期进行。中午在学校托管已经吃得匆匆,晚上怎么可能再马虎?李荔枝自己却没有胃口,杂乱的情绪似一堆乱草把整个腹部都堵满了,这个日子,连空气吸起来都带着腥味,让她胸闷气堵。她的生日,本该是她的节日,贺俭光真是狠,选择这一天之后就离去,于是这个日子也就成了她天上人间的转折点。

    做好饭菜,按说她必定要端坐桌旁监视贺丰年进食,现在却快快避开了。味觉其实也是有记忆的,她怕它们被唤醒,翻上来的都是一年前贺俭光亲手做的那顿生日宴的七荤八素。

    “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荔枝一惊,回过头一看才知道是贺丰年在问。贺丰年坐在桌旁,两手却垂着,并不拿起筷子。“你这是什么意思?”贺丰年又问了一句。李荔枝连忙笑起,摆摆手说:“你吃你吃,我胃疼,一会再吃。”

    贺丰年就站起,到书包中掏了半天,掏出一个白色小纸盒,方形的,远看像个小蛋糕。

    贺丰年把纸盒递过来,没有说话,脸一下子红了。贺丰年肤色与李荔枝一样,黑,非常黑,所谓脸红其实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与其是看到色彩的静态改变,不如说是看到那层皮之下血的轻微涌动,因为是母亲,所以李荔枝看得到。

    “是什么?”李荔枝挺狐疑,接过来,打开了,叮的一声,一个东西落下了,快捷往前滚动,滚了很久,很远,才停下。李荔枝心里动了一下,过去捡起,果然是枚戒指,很轻,那分量一掂就知道是地摊上的假东西,一块钱一个的那种。可是,即使是假的,贺丰年怎么想到去买?

    “生日快乐!”贺丰年小声说。

    李荔枝怔怔看着儿子,突然眼前就有些虚了,晃来晃去的对焦不住。

    她是喜欢首饰的,项链、手镯、戒指,她一直都披挂得很充分。生活是需要一些象征的,身体之外有财富做点缀,让人马上就踏实了几分。以前每年生日,贺俭光都要给她买,或者这或者那,脖子上、手上都丰盈了,再没有多余的空间,她仍兴高采烈收下,然后藏好。藏在那里不见光,同样让人踏实有安全感。

    那么,这个贺丰年,他是要顶替父亲来抚慰与讨好她?她走过去,把儿子抱住,抱得很紧。贺丰年微微挣扎着,他显然不习惯这样,感到别扭。一直只把他当小孩看,原来已经是个小男人了。

    李荔枝把戒指套上左手无名指,没有质感,很轻飘,所镀的金色也很假,泛不出任何光泽。但她得戴,这是儿子的心意。真难为他了。“吃吧!”她说,“妈妈生日很快乐,你多吃点,妈妈更快乐。”

    贺丰年顺从地坐下,但并没有继续让李荔枝快乐,他仍然没有胃口,磨磨蹭蹭了大半小时,一碗饭仍剩一半。只好算了,只好由他去。李荔枝叹口气,她让贺丰年快做作业,然后睡觉。

    这个夜晚至此都还是平静的。屋外就是狭小绵长的老巷子,巷子里人声、车声持续不断,那都是别人的生活。李荔枝进了自己卧室。她没有开灯,木木枯坐着,在黑暗中双目圆睁。她四十岁了,之前的三十多年无论日子怎样拮据不可靠,都没有这一年这一次让她这般揪心恐惧。就好像是坐在一只小木盆里,木盆漂在海中,到处汪洋一片,四周连隐约的光都没有。这不是她要的生活。她的生活本来很好,是贺俭光带来的好,却也是贺俭光将好带走,留下来的是难以名状的疼痛,疼得近似屈辱,无处启齿言说的屈辱,便更添了几分锐痛。

    隐在某处的贺俭光,是否还记得今天这个日子,她的生日?

    眼睛很涩,李荔枝眨几下,突然想起柳静。这世上,一定不会忘记她生日的还有一个人,就是柳静。柳静比她大一岁,生日却比她早一天。也就是说,她与柳静来到这个尘世实际相差了366天。以前同桌,每逢填表格,填到出生日期时,她与柳静可以互相替对方填,太容易了,说一次就记住了。大学几年里,每年生日那天她都会收到柳静寄来的明信片,而她给柳静的,柳静也在早一天就收到了。工作后这项活动停止了,但她知道柳静不会忘掉,除非故意忘。

    这时候,外面的门响了,是钥匙转动的轻微声音。

    接着,客厅的灯亮了。

    西装革履的贺俭光站在灯光下,新理的头发上还有油光隐约闪动,鬓角青白。“荔枝!”他轻声叫了一句。“荔枝!”他又叫了一句。

    李荔枝从卧室出来,她走得很慢,很缓,风一样舒畅地飘动。走了几步,她就停下来,靠在卧室门上,慵懒地斜着身子,双臂交叉胸前。客厅里新亮起的灯光照在她脸上,她的脸无风无浪,夏荷一样淡泊遥远。

    一年前贺俭光离开家时,是将家中钥匙带在身上的,所以,每一天,李荔枝都没有将门反锁,她期许的就是突然间他重新归来,将门打开。他果真打开了,果真回来了!他瘦了,黑了,倦容颇多,但神情未变。

    李荔枝还是靠在门上,她没有说话,没有表情,她比自己想象的安静,安静极了。当贺俭光一步一步向她靠近,近到她跟前,然后站住,盯着她看,看了很久,突然说:“我爸……死了。”

    又说:“前天死的。今天下午火化了。”

    李荔枝脑子嗡嗡嗡响了一阵,觉得里头许多根线横七竖八缠到一起,互相使劲,扯得她太阳穴突突突猛跳——老贺死了,与老贺在同一城的儿媳和孙子却没有被通知,而销声匿迹三百六十多天的贺俭光却可以被千万里追寻回来。这说明什么?说明贺家的人分明知道他的下落,即使当初离去时不知,过后,还是联络上了,而李荔枝却没有,贺俭光不跟她联络。

    另外,贺俭光上面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仨人一个在美国一个在澳洲一个在香港,那些地方不搞计划生育,他们批量生产,蔚为壮观,所以,子孙陈护士长是不缺的,但毕竟贺丰年就在眼皮底下,就是撇开李荔枝,贺丰年总还是贺家的骨肉。美国、澳洲、香港的都参差赶回了吧,近在眼前的却偏偏不吭一声。

    从老贺病倒,李荔枝确实只去过医院一次,之后连个电话都没再打。要说她多么心硬似铁也未必,许多瞬间,老贺也曾在她心底闪过。闪了一下而已,马上又丢脑后了。中风病人在床上一躺二躺,离休干部有全额公费医疗作保障,好药歹药尽管往里推,并且有陈护士长那么专业的家属尽心护理,就是躺上十年八年也没什么奇怪的。反正贺俭光还不知去向,反正贺俭光迟早要回来,贺俭光回来了再一起去探望也不迟。没想到,眨眼间老贺竟去了。

    老贺如果不去,贺俭光会回来吗?

    贺俭光走过来,叫了一声:“荔枝!”

    李荔枝后退一步,盯着他看。这个问题她要弄清楚,必须马上弄清楚,她问:“你爸如果不死,你会回来吗?啊,会回吗?”

    贺俭光支吾半天,眼皮垂下又抬起,问:“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会回的,荔枝,你在这里,丰年在这,我能不回?但说真话,本来不会现在回。”

    “为什么?”

    “因为……”贺俭光用舌尖舔舔唇,似乎在为难,一时找不出准确的词。

    李荔枝又往后退一步,她已经伸出手,她想把卧室的门猛地关上。但是,这个动作只做了一半,又蓦地停住了。她看到泪,从贺俭光眼中滚下的泪。然后贺俭光一点一点往下矮,像一截木桩一点点往土里矮下去,矮到半截,往下一顿,跪下了。

    贺俭光竟然跪下了!

    李荔枝往前几步,又往后几步,一时失去主意似的。过了片刻,终于像棵被砍伐掉的树,呼啦啦地向前一扑,扑到贺俭光身上。哭声顿起,男声与女声混杂在一起。这个夜晚于是变得格外漫长而跌宕了。后来李荔枝一直想,如果那天贺俭光不是泪下,不是跪下去,她会有什么举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五个夜晚的孤单无助,她感到自己一天天在冷却,冷成了一块铁,又一点点磨薄了磨利了,渐渐往锋锐的刀片变化。贺俭光总不能永远消失吧?他总得回来,总得出现,他一出现,她这把刀就要冲出去,捅过去,鲜血四溅。

    现在贺俭光果真回来了,果真出现了,可是他出现得那么突然,又那么虚弱委顿,一下子,李荔枝所有的恨意都稀释在空气里了。

    她没有听到贺俭光的丝毫解释,贺俭光不解释,那天夜里李荔枝似乎也觉得语言是多余的,她肢体感觉仍然敏锐,贺俭光仍是爱她的,她知道。在她将失而复得的男人抱紧时,她想,回来就好,回来就什么都不怨不恨不责怪了。那天夜色很好,不见月,苍穹间却是清亮剔透的,泛着幽蓝的光,光从敞开的窗子很无拘地落进来,使贺俭光脸上像罩着一层玻璃。有几分不真实,但伸手可触,又是可信可靠的。

    第二天,李荔枝仍是早早就起来了。送贺丰年出门时,她说了一句:“晚上回来,不用掏钥匙,敲门就行了。”

    她又说:“贺俭光,对,就是你爸,他今天会回来。”

    她没说真话,没说贺俭光昨晚已到家。卧室的门关着,贺俭光还在里头昏睡,这时候她不想将他唤醒。但她得将消息先透点出去,透早了,贺丰年一天的课都别想听进去,不透,傍晚回家,推开门,乍一见贺俭光,这狗东西不知会不会反应过度。

    从一出生,贺丰年就跟贺俭光更亲。还在产房时,李荔枝抱着他他哭个不停,贺俭光一接过,马上安静了。周围的人就说,荔枝啊,你白辛苦了,人家不买你的账哩。天下家庭中,仅从长相上看,儿子像母亲、女儿像父亲,这几乎是不二的定律,但贺丰年除了皮肤外,其余的无论五官还是脸形,都是贺俭光的翻版。

    那天李荔枝打了两个电话,一是往保健院打,请假,说病了。然后,她给柳静打。

    手指头在电话键上一下一下按下时,李荔枝腹中的话跟要决堤的水一样激越翻滚。但电话通了之后,那些话猛地又消失了,很奇怪,一下子就觉得说什么都不免无趣,真的不说也罢。“喂,柳静。”

    柳静说:“噢,是你呀。”

    李荔枝暗吁出一口气,说了一句闲话:“前天生日,你搞庆祝了吗?”

    “没有。”柳静说,“这么老了,不哀悼就好了,还庆祝?”

    李荔枝说:“昨天我也没有。”顿一下,好像突然记起,又说,“对了,告诉必仁,昨天俭光回来了。”

    柳静好像也没惊讶,只是静默片刻,然后短促地噢了一声,说:“回来了就好。”

    这一通电话到这里也就结束了。贺俭光不是升官发财后的衣锦还乡,仅仅是莫名其妙消失一年后又突然重现,哪里有广而告之的必要呢?李荔枝却觉得很有必要,跟柳静的这一通电话如果不打,就好像一把扇子还折合着,上面的锦绣花纹还没有徐徐展开示人。别人也就罢了,柳静却是务必要示的,示过之后,李荔枝生活新的一页才算得上真正开始。

    七

    几年之后,李荔枝每每想起自己的举动,都不免一阵后悔。很可笑,她还是不成熟,所谓的新生活,原来并不是她想怎样就能怎样的啊。

    贺俭光回来后不可能再复职了,是他自己辞掉的,人家巴不得,顺水推舟,木已成舟。当然贺俭光也一点没有这个企图。按贺俭光的说法,在外松弛一年,整个人已经毛孔大张了,习惯了自由自在的日子,连呼吸的方式都不一样了,哪还有再回去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的可能?他要办公司。这个省八山一水一分田,山一多,木材也就多,而且品质上好,用途广泛,贺俭光将它们买下,一半加工,一半倒卖,倒卖到深圳东莞等地,从中营利。究竟最终能否有利,李荔枝其实心里是虚的,太玄了,不太靠谱。但她没有往下深想,贺俭光回来了,失而复得的惊喜那些日子已经覆盖了其余的一切。

    贺俭光说:“公司这件事,你别操心好不好?”

    李荔枝连忙说:“好!”

    贺俭光又说:“公司怎么运作,怎么经营都归我,我有办法对付,你不要过问不要插手,我也不会跟你汇报。我们说定了,就是这样,好不好?”

    李荔枝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好。

    贺俭光继续往下说:“办公司不像坐办公室,我肯定要经常往外跑,经常不着家,这个家仍然主要靠你照顾,你不要有怨言好不好?”

    李荔枝哧地一笑,大声说好。最后一个好她说得最由衷,经常不着家,总还有在家的时候,而且知道他的去向,知道他的行踪,知道他四肢安好,没病没灾。就好比风筝,原先在云端间缥缈,踪迹全无,突然牵住线了,牢牢扯在手里,这已经比音信全无不知强多少倍了。

    公司开业那天,贺俭光在市委大院对面的酒店大摆二十桌酒宴,小小一座城,能叫上的朋友,几乎无一漏网。酒开了一瓶又一瓶,菜上了一道又一道,高呼小叫,一醉方休。那天晚上贺俭光根本就没有用正常嗓音讲过一句话,他始终嗓门奇大,满脸通红。一席下来,大家都不免想到老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那句经典台词: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这顿饭,那个薛主任也去了,他还在市委办,还是主任。是贺俭光坚持要请此人的,贺俭光请了,薛主任就来了,连同妻子余致素和女儿甜汁。他们到场时,还是凡事没有发生一样,嘻嘻哈哈,握手拍肩,就差亲密拥抱或行贴面礼了。

    “俭光啊,”薛主任说,“你太过分了,你一下海成了先富起来的一小撮人,不是把我们的军心都动摇了吗?”

    贺俭光马上说:“哈,不过小舢板一只啦,等哪天成艘大船时再请薛主任一起荡起双桨吧。”

    李荔枝退到一边,把脸转开。她不是贺俭光,她没办法挤出笑,但她用眼角悄悄瞥了跟在余致素背后的甜汁一眼。得说那真是一个小美人,白净,挺拔,五官精巧,眉眼妩媚,天使般夺目,还未成年,就已经风情四溢了。李荔枝心里抽了一下。这是经她之手的援助才得以顺利来到世间的一条生命,曾经那么弱小,那么血肉模糊,眨眼间却已经长得如此鲜活可爱,枝丫丰盛,叶片油绿,叫她爱恨悔痛纵横交织。

    那天晚上李荔枝就坐在柳静旁边,她是柳静的同乡、同桌以及婚姻介绍人,她们一起从过去的岁月中走来,谁都不请,李荔枝也一定要请柳静的。柳静的边上是唐必仁,而李荔枝边上则是贺俭光。贺俭光在自己前面满满倒了三杯酒,然后隔着李荔枝举向柳静和唐必仁。贺俭光说:“我敬你们三杯酒,我喝光,你们随意。话都在酒里了,我知道这一年,你们帮荔枝太多了,谢谢!”

    李荔枝眼在那一瞬间猛地红了,接着潮湿。很惊险,仿佛一大串的眼泪就要倾盆而下时,她也及时端起酒,一饮而尽。她咽下了酒,也咽下了泪水,居然还咯咯咯笑了起来。扭过头,她看到贺俭光正把满满的酒杯端起,一仰头,酒杯空了。她用手肘捅捅他,小声说:“别喝那么多。”贺俭光不听,摆着手大声答:“喝,一定得喝!三杯酒是小意思,喝了三杯再来三杯!将进酒,杯莫停,请君为我倾耳听……哈哈,倾耳听!”

    贺俭光酒量一般,李荔枝是知道的,但看那架势她已经不好再阻拦了。这一场酒席本来就是场戏,贺俭光一定要有这么大的排场,多少有要给自己挽回点面子的意思,当然也包括给她李荔枝一个面子。他不辞而别,他放弃工作,他将李荔枝以及儿子贺丰年凄凉地晾在那里整整一年,现在他回来了,开办公司了,准备挣大钱了,可以给李荔枝锦衣玉食的生活了,他要广而告之的就是这些。这些内容似乎庞杂,仔细剔除横逸斜出的枝蔓,摊在那里的便是贺俭光的雄心与一腔爱意。李荔枝很知足了。

    但是李荔枝慢慢发现,知足并不是一个可以将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充填饱满的东西,某个瞬间,完全不经意的,心里会突然锐利一闪,闪过的是剑一样的寒光。

    “你爸死时,你妈哭了吗?”有天她问贺俭光。

    “还好,病了那么久,妈也有心理准备了。”

    “还能说话吗?”

    “能,她怎么能不说话?整个葬礼都是她自己张罗的,别人她不放心。”

    李荔枝点点头,这其实不难想象。目之所及,真的没有见过比陈护士长思维更果断、更麻利的人了,在病房,在太平间,在火葬场里的追悼会上,总之,宾客济济一堂之中,那个干练利索地招呼这个打发那个的女人,一定是陈护士长,只能是陈护士长。她其实颇有将帅气度,有指挥若定之本领,视野开阔,思维敏捷,脑子清楚,仅当到护士长非常屈才。

    “你爸死时,为什么没有叫上贺丰年,应该叫的,为什么不叫?”李荔枝还是要问。

    贺俭光说:“妈那时……可能太难过,所以顾不过来,忘了。”

    李荔枝淡淡地看着贺俭光,嘴不易察觉地撇了一下,说:“不是说她还好,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吗?”

    “再有准备也会难过呀!”贺俭光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他们是夫妻,一起生活了几十年,感情那么好,爸爸对她一直那么百依百顺,她还能不难过?”

    “多难过呀?再难过也还记得通知你,通知你哥哥妹妹姐姐!丰年不是你们贺家人?丰年不值得喊一声过去见你爸最后一面?丰年是我跟哪个野汉子偷生的?”

    贺俭光笑起来,摸摸她脑袋,又在她脸颊上拍了拍,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又乱想了?”贺俭光说,“你看你一乱想,脸上就起皱纹了,就不好看了。”

    说话时他们正坐在床上,靠在床头,旁边就有一个全身镜,侧过头看一眼镜子,就看到一张黑脸,黑得纯粹而彻底,却已经没有当年的油亮与光滑了,确实皱了。是岁月把它弄皱的,岁月会改变很多东西,却没有改变她与陈护士长的关系。老贺是永远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不是去出个差旅个游,这么大的事,居然可以不吭一声,一个招呼都不肯打,事情真被陈护士长做绝了,做得已经没有天理,做到不共戴天的水准上了。仅仅因为贺丰年是出自李荔枝的子宫?

    贺俭光说:“算啦,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还老提起干吗?小事一桩,忘了吧。”

    李荔枝重重地抿起嘴。她老提起吗?她自己并不觉得。可是她就是忘不了,一直梗在那里,冷不丁就拐过去想一下,又想一下。她也是愿意忘记的,忘了就不恼了,不怒了,恼怒对身体不利,她是医生,这一点很清楚。可是那分明是一片沼泽,越想忘,偏偏却越一步一步往下陷,根本欲罢不能。

    况且,这事一点都不小。一个死人,并非多值得稀罕,但这里面太意味深长了,若仅仅陈护士长一人拒绝贺丰年也就罢了,其他人呢?那些从美国、澳洲等地熏过洋气、喝过洋墨水的家伙,一个个长途跋涉回来,环顾四周就不会发现贺氏子孙中独独还少了一个贺丰年?就在同一座城市,一个电话,几分钟之内就到达了。别人没发现,为什么贺俭光也没发现?

    李荔枝终于找到事件的核心了。贺俭光居然也不吭声,贺俭光回来了,出现在他父亲葬礼上了,可是他没有坚持把儿子一同叫去。他提过建议吗?这一点很重要,如果他提了,却被他母亲一口拒绝了,毕竟还算一回事,可是贺俭光却说:“那时我哪还记得起?我爸本来好好的,是因为我,他……眨眼间他却成一具僵硬的尸体了,他就这样没了!我,我这心里是什么滋味啊,荔枝,你说我那时脑子里还想得起谁呀?”

    李荔枝鼻孔里粗粗喷出两股气,她自己一开始并没意识到,等终于意识到了,觉得并不解气,又重重再哼了一声。悲伤之中忘了其他,似乎可以说得过去,但老贺又不是当天就火化的,他是离休老干部,友朋满天下,在这座城市也曾举足轻重过,所以死得虽没有重于泰山,也绝不能够轻于鸿毛。陈护士长是何等人物,她哪里肯草草打发这个葬礼,总得有几天的筹备、酝酿、精心策划。几天的时间啊,几天里有数个夜数个昼,有数十小时数千分钟,贺俭光可以忘了一时,又怎么能一直搁置脑后?

    她叹了一口气,她怎么也成柳静了?柳静话语不多,看上去寡淡清静,一副凡事无所谓的样子,心里其实却比谁都较真,这一点李荔枝真是太清楚了。她原先对此是不屑的,世事繁多,人生要轻装前进,大开大合才能有大气象,这些道理她喜欢,一直也觉得自己是这么执行的。如果仅将人粗粗归为内向与外向两大类,柳静是前者,而她,她始终是将自己归为后者的。但后者竟然也会突然被某件事所羁绊,卡在那里,像一张损坏的旧唱片,就是播放不下去。人人原来都可能是柳静。

    她给柳静打电话,彼此都忙,已经不太见面了,但电话偶尔是打的。就算是取经吧,她确实很想知道柳静在较起真来后,最终是怎么化解自己的。

    “柳静。”

    “哎。”

    “在忙什么呢?”

    “没什么。”

    “唐必仁最近怎么样啊?”

    “还行。”

    “锦衣学习好吧?”

    “就那样。”

    “最近打算回东屿吗?”

    “没有。”

    “不回老家看看?”

    “不了。”

    “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回去转转吧,我妈一直催我回去哩。”

    “再说吧。”

    她们间大致都是这么短促对话的,几个回合下来,通话往往也就结束了。当中学老师的柳静,每天在课堂上不知要讲多少话,但说话的能力与欲望,竟还是没有被刺激起来。李荔枝不会见怪,柳静就是这样的人,她了解,所以也习惯了。

    在这座城市,李荔枝还有很多其他朋友,单位里的或者社会上的。医生这个职业,实在有很多外人难以明察的微妙与长处,真要有与谁个交朋友的欲望,不说手到擒来,不说人家趋之若骛,至少也不太费吹灰之力。道理很简单,都是吃五谷杂粮的,谁会永远无病无灾?一病一灾就成了弱者,弱者六神无主地来就医,医就蓦地成为救死扶伤的强者,友好一点,尽心一点,体贴一点,再医术高明一点,这一切有机组合起来,就足够打动对方,忙不迭就贴上来渴望被引为密友。李荔枝喜欢自己的职业,自始至终她一直由衷愿意对病人友好、尽心、体贴,至于医术,不用她自吹,在全院,以及在这座城市,她的好名声早就播出去了,所以,她有朋友,各界都有,很多,很铁,动不动就被唤去吃喝玩乐灯红酒绿。但是,正是在那种场合混迹多了,却混出了一肚子狐疑。那些人虽然挽袖挥拳一副上刀山闯火海的豪迈状,私底下却哪一个会真正贴心贴肺,将你全力呵护?这一个饭局集中火力说没有到场的某人,下一个饭局七嘴八舌又把缺席的另一个谁端出来暴晒。在那种萍水相逢的场合,借着几分酒气,人人都急不可耐地要冉冉升腾为话语中心,成为众人注目的对象,其他的话分量不足,便很自然地就去搬隐私,掌握的隐私越多,越能被大家所烘托,风头也能越盛。李荔枝自己其实也常犯这个毛病,自己犯她并没太多感觉,一旁观别人,那滋味就不好了。柳静不会跟谁贴心,但柳静嘴严,话少,不会伤人,这一直是柳静的好。

    但是最终,她也没有把底兜给柳静,她只是从陈护士长说起,媳妇与婆婆不和,完全可以不以隐私来论,天下哪家不一样?况且李荔枝与陈护士长不和早不是新闻,这么多年,柳静耳朵已经听出茧子了。但柳静仍是安静地听着,听过一遍,叹口气,说:“她不是已经到美国去了吗?”

    陈护士长在老贺死后,就美国、香港、澳洲轮番走,这家住住,那家待待,相当国际化,偶尔回到这座城市,也从没跟李荔枝打过任何一次照面。她身影是消失了,但鬼魂仍在。家里电话响起时,李荔枝一般会先探头看来电显示,有时草草伸手拿起,喂了一声,对方若是悄无声息,隔会儿,放下了,这肯定就是陈护士长打来的。陈护士长要找的人是贺俭光,就是国际长途,她也不惜回头再拨一次,就是不跟李荔枝通话。

    是不是过分了?天下人都来评理,理也在李荔枝这一边。但贺俭光一直替他母亲圆场,按贺俭光的说法,陈护士长要强惯了,吃软不吃硬,偏偏李荔枝也硬,针尖锋芒,火上浇油,恶性循环,步步升级。荔枝你就不能低个头,嘴巴甜一点,态度好一点?李荔枝不能。太可笑了,她错了吗?错在哪里?婚也结了,儿子也生了,一个家好歹也维持这么多年了,这都明明白白摆在那里,就是再大的罪再深的仇本来也该消解融化了,她还要再怎么低头?人家拿狗屎臭脸对过来,她的嘴巴又如何能够甜得起来?一个巴掌无论如何都没法拍得响啊。

    柳静问:“她身体好吗?”

    李荔枝说:“好得离谱!据说血脂不高、血压正常、心脏强壮,精瘦精瘦的,连赘肉都非常有限。人家会保养,一生掌握的医学常识,最后都精心花在伺候自己上了,能不好?”

    “柳静,”李荔枝说,“以后锦衣出嫁时,你可不能眼睛只盯着女婿,女婿他妈也得挑,他妈也是至关重要的,甚至更重要。夫妻合不来还可以离婚,婆媳怎么离?啊,怎么离?连起诉离婚的理由都很难成立啊。年轻时太幼稚了,以为没关系,以为抗得过,以为迟早可以弥合,弥合不了也井水不犯河水。可是,就是你两眼发直地想弥,人家还不肯赏赐哩,尾巴摇断了也摇不软她的心。真是太可怕了,柳静,那老不死就是一根利刺一直插在我婚姻里啊,插得那么深,那么狠,等到哪一天她终于死了,我这辈子也耗得差不多了。他妈的,她上辈子是祖坟被我挖了还是全家被我杀了,到底多大的仇啊!碰上这样的婆婆其实比中五百万大奖还难哩,可偏偏我就是这么个狗运气。丰年是男孩子,他没事,锦衣就不一样,你要提醒锦衣以我为鉴,婚姻之事马虎不得,意气用事更会吃尽苦头,哭都流不出像样的眼泪。”

    说着说着,李荔枝的口气就难听了,声调高扬。她总是语速偏快,厚厚的两唇像两个粗大的括号,或开或合,忽上忽下。这一点,与温吞吞的柳静又是相反的。柳静没有马上答,好像在电话那头思索,隔一会才说:“在你们两个人的问题上,贺俭光是有责任的。”

    柳静又说:“贺俭光也不容易,你不要对他太不满。”

    好像被口水呛了,咳了一阵,柳静接着说:“没人逼你,这个婚姻是你自己要的,后悔也迟了。”

    李荔枝怔怔地握着电话,好一阵没再开口,感觉头顶上那一块皮像被人捂上一层冰,凉飕飕之中又隐约有点麻。贺俭光有责任?之前她只是想到自己与陈护士长的狭路相逢,从没将贺俭光也摆进两军对阵中。有没责任?被柳静一说,回头一想,确实有。也许他也很辛苦地两头灭火,有苦劳了,但没有功劳,一丝半点都没有。这说明什么?至少说明他能力有限,妻子母亲都没有安抚好,致使两个女人都陷于水火中。李荔枝不是别人的妻子,陈护士长不是别人的母亲,归结起来,只能归到贺俭光头上。李荔枝后悔了吗?这话太毒了,一下子猛戳过来。贺俭光神经发作,一纸辞职信就远走他乡,李荔枝那时都没悔过。这差不多就是自己放胆勾引来的男人,一开始是游戏,只是拿他测评一下自己的长相,弄假成真后,她是爱他的,掏肝掏肺都乐意的爱。现在呢?现在她以为自己仍然那样,可是柳静却先指出“不满”,然后又指出“后悔”。柳静话不多,但柳静用词一向很准确。李荔枝捏着话筒的手掌已经渗出了一层汗,她支吾着,明白这通电话不能再打下去了,她说:“柳静,我们不说了吧。”

    柳静并没有非说不可。“好。”柳静答。话音一落,就已经先搁下话筒了。

    八

    贺俭光果然经常出差往外跑。

    他之前就不是那种闲得住的人,浑身每一块肌肉都装了马达上了发条似的,手脚勤快,做事迅速,用雷厉风行来形容都一点不算夸张。这个优点,与在市委办那几年的锻炼肯定不无关系。关键是个人素质具备,同样的土捏成同样的坯放进同样的窑,烧出来的却可能是品质完全不同的瓷。这不是个多难懂的道理,费尽心力被训被练一辈子却照样歪七扭八难以成形的人,难道还少见吗?近的有唐必仁,唐必仁与贺俭光一起分到市委办,然后贺俭光辞职离去,唐必仁岿然不动,继续待在那里头,可是唐必仁就是再待三辈子,难道就能起色?不是看不起唐必仁,李荔枝觉得自己没有,犯不上,没必要,也不可能,可是贺俭光的影子后面就是死死黏着一个唐必仁,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两粒苹果摆在一起,自然会下意识地将它们比来比去,后来一粒不见了,只留下一粒在原地,便没有了参照,那期间李荔枝也很自然就断了这个想法,比都比不起来了。如今那只消失的苹果突然又回来了,又很醒目地摆在那里,一眼瞄去,还是马上就看出高下。换成唐必仁,就是委屈到残到废都不会想到辞职……很荒谬,这样想的时候,似乎又变成了贺俭光的辞职是李荔枝赞许的,她怎么可能赞许,稍稍一想都仍是皮开肉绽地痛。

    李荔枝觉得自己变复杂了,是岁月渐增年纪渐长而致,还是其他?她没有答案,也不去强行索要答案。她找出另外一个设想安抚自己:换成唐必仁,就是打死了也没有胆量办起一家木材公司。这是肯定的。

    贺俭光的公司不是办在这座城里,而是十几公里外郊县的一个叫白溪的小村,那里是深山林区的边缘,一条大江从旁绕过,水路发达,公路也通畅。公司开张时李荔枝去看过,不过将一座已经废弃的小学教学楼整修一下成了办公室,不过匆匆招了三五个人员,总之寒酸之气自不待说。但有一个广阔的操场,破旧的教学楼后还有块杂草丛生的大空地。贺俭光转一圈,手一划,这里都是我的,他说:“我买下了!有多少木头堆多少木头,全堆得下!”

    买?李荔枝一惊。她的眼睛不大,但瞪起来时,因为眼眶撑开,原本藏在眼皮之下的那部分眼白就全露出来,在四周黑色皮肤的映衬下,面积就一下子大得惊人。任何东西果真都需要反差的,非洲的人民群众不是牙齿质量特别好,一个个嘴一咧都有那么夺目锐利的白,其实全是色差营造的效果。李荔枝也一样,这会除了眼白大露,她嘴也呵起,将两排牙齿晶莹裸露,像两盏小日光灯,赫然挂在唇间。她对世间万物的价格知道甚少,她的世界那么小,整天医院、家里团团转,了如指掌的只是农贸市场里的鱼肉青菜价、儿子每学期应缴的学费,再就是医院的床位费、手术费以及那些常用药品的标价,轮到这么大一个学校,就完全在她经验范围之外了,她只能推想:即使在这么偏远的地方,即使是人家废弃不要的,没有几十上百万元都是免谈的。贺俭光有这么多钱?

    贺俭光挥一下手,样子很满不在乎。“是,买了。”他说,“这里不是办学校的地方,太偏了,周围这么多密林,蛇爬进学生课桌抽屉过夜的事都没少发生过。你别看这个村小,华侨可不少,华侨集资回来建新学校时,就建到村口那边去了。我又不怕地偏,蛇也没什么可怕,所以我买下了,这里,整个学校都是我的,全归我了。”

    “花了多少钱?”这个问题仍悬在那里,李荔枝觉得不问不行。

    贺俭光扭过头看她一眼,不答。

    李荔枝又问:“你怎么有这么多钱?”

    贺俭光说:“荔枝,我们说好的,你别管。”

    李荔枝捋捋头发,把脸转开了。操场原本是敞开的,四面与树木连接。植被真好啊,绿得发黑,一株株松或杉或樟都没有如城市里的行道树那般被人工雕凿修剪过,主干粗犷,枝叶奔放,风过,树的每一根神经马上就应和起舞,摇曳的也是山野特有的节奏,无拘无束,不卑不亢。这地方是很容易将已经淡去的乡村记忆全部唤起的,那个远在两三百公里外的东屿镇,要说李荔枝喜欢,那倒未必,但毕竟生活了二十年。二十年可以奠定人生的许多审美取向,就是再讨厌东屿镇先前的贫穷与现在的混乱,那里田园间曾经铺天盖的绿,还是一直没有从李荔枝的脑中退去。刚才她还曾闪过一个念头:下次把柳静也一起带来。柳静也是东屿人,但柳静父母都是国家干部,没有放了学就得下田耘草种菜的经历,这是两人的不同之处,不过柳静或许会比她更喜欢这里。安静,自在,不嘈杂,到处不见腾腾欲望,这一切肯定都非常符合柳静的胃口。

    但是,站在眼前的贺俭光没有欲望吗?

    有几个工人正在砌墙,要团团将整个学校围起来。贺俭光要围的将是他的木头,他怎么买木头,又怎么卖得掉?是木头啊,不是苹果香蕉菠萝梨,李荔枝的想象力同样无法抵达。太奇怪了,怎么会把主意打到木头上呢。

    在李荔枝生日那晚,贺俭光突然回来,空着手,没有任何行李。刚开始李荔枝没往深处琢磨,后来静下来一想,就明白了,他只是奔过丧后的顺便之举。也就是说,如果老贺不死,贺俭光不会在此时回到这座城市,又或者老贺火化之后如果不是恰逢李荔枝生日,他也未必会在那晚跨进这个家门。不走了吧?李荔枝说。贺俭光没有答。别走了吧!李荔枝又说。贺俭光还是不答。

    当然后来贺俭光真的不走了。不走不是被李荔枝说服,而是因为贺丰年。

    贺丰年那天傍晚放学回来,打开门看到屋里多出一个贺俭光,贺俭光与他打个照面,他竟像不认识,头左右转动,眼慌张地扫来扫去,仿佛进错了家门。贺俭光将他肩膀揽住,说:“丰年,爸爸回来了,叫爸爸。”

    贺丰年直直盯着贺俭光,嘴唇动了动,没有叫出声。后来贺丰年也一直不叫,那一声爸爸他就是不叫。

    李荔枝后来猜测,她不让贺俭光再走,话排山倒海地往外说,说得口干舌燥肝肠寸断,贺俭光都未必真听进去,而贺丰年的缄默,却最终打动了贺俭光。是儿子留住了他,不是自己。

    但贺俭光始终没有将这一年的来龙去脉仔细交代,他走了一年,一年都是真空的,然后回来,果真腰包里已经装着那么多钱了?这个疑问其实就是外人也有几分好奇的,之前李荔枝不问不是她不好奇,而是在等待,等待贺俭光主动开口,如实禀告。在钱这个问题上,被动聆听与主动询问,给人的感觉肯定是不一样的,差别非常大。离去一年,要算细账,过失方也不是李荔枝,但她害怕,太怕了,再有任何闪失都承受不起了。也就是说,如果不是站在废弃的小学校内,不是贺俭光激情洋溢地放出豪言说都买下了,她还是不会问到钱。既然已经问了,贺俭光却还是不说,这倒是李荔枝没有料到的。

    说一说又何妨呢,至于这么森严壁垒?

    有一种外人的感觉,外人的感觉很糟糕,像一股沟里的水,污黑,浑浊,翻滚而过。她鼻子有点酸,马上警醒过来,知道这样不好。这把年纪了,小题大作是大忌,小题大作是柳静玩的把戏,她又不是柳静。“不会是抢银行吧,啊?”说到这里她故意咯咯咯笑起,“下回再去抢,拉上我啊,我至少可以望风。”

    贺俭光手揽过来,揽住她肩膀。“唉,”他说,“不是抢的,你放心。总之你不用操心。这一年,你心已经操够多了,你看,脸都变成这样了!”说这句话时,贺俭光伸出指头在她额上来回划几下,“这些破事就算了,你别管,有我哩,是不是?”

    李荔枝没有应。女人少操心便可少皱纹,道理她是懂得的,但这说服不了她。不过她不再问了,问也不会有结果。很奇怪,她在贺俭光面前有自尊心了,以前没有,以前任何事任何话,不用过脑子,随便说随便做都没障碍,心里不会打弯,完全敞开,就好像穿衣,在外小心裹紧,生怕走光,在贺俭光面前,却怎么脱怎么裸都很自在,他又不是外人。现在难道是了?

    贺俭光伸过头,往李荔枝脸上蹭了蹭,然后手掌捏起,拇指与食指中指撮成一团,对搓几下。这个动作天下人都看得明白,贺俭光却还是怕李荔枝不明白,或者他特地还要再强调一下,他说:“你就等着数钱吧。”

    李荔枝又笑一下,手在贺俭光胳膊上拍一下。这个动作与其说是在跟贺俭光调情,不如说是给自己一个警示,刚才她内心冒出危险的问号,难道贺俭光还能是外人?她真是傻啊。这样的念头哪怕一闪而过,都是不可饶恕的。哪有外人打算将日后挣来的钱拱手交给她,让她纵情数呢?

    对于钱,贺俭光很了解她,她是稀罕与疼爱的,恨不得日进斗金。她的父母至今还在东屿小镇,码头上的板车是拉不动了,两人就在镇上租个店面,卖些日用食杂,油盐酱醋之类的,小小的铺面被最大化地利用起来,到处横七竖八挤着杂碎,并且霉气扑鼻,五味混乱,鼠蟑遍地。李荔枝不常回去,前两年春节时母亲腰椎出了毛病,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李荔枝才回了一趟东屿,在病床前伺候了几天。她本来有把母亲接来的打算,但母亲死活不肯走,主要是舍不下店里头的生意。哪里能挣几个钱呀,却看得比命还重,自己僵硬躺着动弹不了,就逼李荔枝去店里,帮着做点买卖。李荔枝那时心酸得实在恨自己不是李嘉诚王永庆,她若是腰缠万贯了,母亲哪至于苦熬一辈子了,还要为区区几个破铜板可怜成这样?她兄弟姐妹也有,两个哥哥娶了,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嫁了,都没脱农门,田种不下去时,最多去广东深圳打点工,碰到孩子上学结婚这类事,就写信打电话,用词直截了当,让李荔枝寄点钱帮个衬。也就是说,李荔枝是家里唯一出头的人,能给李家带去荣华富贵的只有她,她是唯一。而李荔枝的荣华富贵呢,以前李荔枝一直理直气壮地指望贺俭光。她嫁给他,是他老婆,本来谁都认为他有前程有未来,步步高升指日可待,谁知他却突然偏离通道,掉头而去,再回来,买下学校,弄出这么个公司,号称可以财源广进。

    贺俭光财源广进于李荔枝而言,自然也是件美事,她流口水都绝恐不及。可是心里竟还是有些虚。不是不愿信,是不敢信,但这话她没有说出来。

    这一年贺俭光究竟去哪里干了什么?贺俭光只简单地说去打工呗。在哪里打?深圳。打什么工?在香港人开的家具厂里做管理。再往下问,他就笑了,笑而不答。

    这个男人曾经在李荔枝面前多么透明,喜怒哀乐都纤毫毕现,离去一年,一年的间隔,然后就像罩着一层膜,近在眼前,隐约又远在他处。反过来,贺俭光看她是不是也一样,所以问他钱,他不说,问他干什么去了,他也不多讲?他对她也隔阂了,也防备了,曾经毫无保留的信赖也丧失了?

    那天从白溪村回去后,李荔枝去逛了大洋百货,她很少来此,但知道是这座城里最奢华之处。额头那儿很重,是贺俭光指头划过的地方,一股铅好像那时就顺着他指头灌进去了。她对着镜子看,惊得又倒吸了几口冷气。真是皱了,显然老了,而贺俭光也不是第一次指出她脸上的皱纹,贺俭光很在意?

    一进入大洋的门,远远就看到薛主任的老婆余致素。这么巧,余致素也在买化妆品。李荔枝不想打招呼,打算绕过,先上楼转转。余致素却看到她了,手一扬,叫了一声:“荔枝,哎,荔枝!”

    李荔枝在原地站了片刻,终于还是过去,问:“买什么呢?”

    余致素把握在手中的瓶子转两圈说:“卸妆乳用完了,资生堂的这一款你觉得怎么样?”

    李荔枝怔一下,摇头。

    余致素说:“那你平时化妆用哪个牌子的?”

    李荔枝笑了笑,眼珠子迅速转了一圈,看到旁边的柜子上方,有很大的几个英文字母。她嘴一努说:“我用它。”

    余致素瞥过一眼,轻笑一下,肯定是稍有犹豫,然后才说:“荔枝,这个牌子不行,太低端了,我们这个年纪不能马虎了,得用好点的。用迪奥吧,就是CD,或者sisley吧,老薛十年前出国就开始帮我带这两个法国牌子的东西了,不过现在北京上海也都有专柜,买起来很方便了。我也就卸妆乳用资生堂的,日本的牌子,也不错。”说到这里,余致素的话似乎已经结束,她把手中的瓶子递给柜台小姐,打算买单,突然又转过身,手往旁边那个柜台一指,语气铿锵地说:“别用这个!”

    李荔枝脸猛地发烫起来。除了贺俭光离去这一年她对外表的一切草率马虎之外,大学毕业后她一直是化妆的,化得还得意不浅,胭脂口红眉笔都很齐全。不料在这一天,在大洋,在余致素面前,却全线崩溃了。东西她是有了,原来却是那么上不了台面。不要说资生堂、CD、sisley没有使用过,就是情急之下抓瞎顶上的那个什么牌子,她其实也都闻所未闻,而在余致素眼里却是“低端”得那么不堪。至于卸妆乳,她是第一次知道还有这东西存在。顾名思义,它是用来清洗脸部妆容的,不是有洗面奶吗,两者的区别究竟在哪?

    她不想待下去,待下去难说不会有其他的尴尬。她说:“我先走了,到楼上看看。”

    余致素马上问:“买衣服?”

    李荔枝说:“是啊,想买几套衣服。”

    余致素说:“去例外看看,今天刚到了一批新款很不错。”说到这里她踢踢自己脚边的一个大纸袋,“我也刚买两条裙子一件上衣。噢,还有,黛安芬有活动,八折!不好碰上噢,黛安芬最抠了,我一下子买了七件。”

    李荔枝说:“是吗?那我也去看看,我也喜欢他们家的东西。”

    站在电梯往上走时,她对自己很有点看不起了。太虚伪了,其实有什么必要这样?但是如果重头再来一遍,她仍然不会有另外的选择。例外?黛安芬?这名字比资生堂、CD、sisley还令她耳生,她居然就敢言喜欢了,就煞有介事地说出去了。

    黛安芬在二楼,原来是胸罩!一个胸罩三五百块钱,真是疯了。这东西超过二十块李荔枝都嫌贵了,穿在里面,又不示人,凭什么要卖这个价?她掉头就走。

    例外在四楼,她是一路问上去的。远远就看到高大的假模特竖在专柜外,宽衣长衫,棉麻为主。很贵,没想到那么贵,随便一件衬衣,都要上千元。裙子哩,拉过商标一看,一千多元只是一般化的,两千三千也一点都不稀奇。布也不是特别好,料也不是特别多,凭什么卖这么贵呢?那时候,这个区间价格的国产衣服还没有,那时候一个月工资才多少?撑死了过两千,能买几件衣服?而余致素,一口气就是两条裙子一件上衣,还有七件黛安芬,人家全不当一回事地扔地上,还用脚去踢。

    导购小姐一直跟在旁边,问她喜欢吗?要不要试穿一下?很合你气质的,试一下吧。

    李荔枝一件都没试。她问了一圈,很详细问了这个与那个,却不试,也不买,只是把衣服连衣架一起取下,对着镜子在身上比画一下。镜子中的她越发窄小了,而且矮。导购小姐说:“我们衣服在国际上都拿过奖,很欧化,外国人都喜欢。”

    李荔枝转身就把衣服挂回原来的地方。

    导购小姐说:“你试试嘛,宽松一点很浪漫,穿起来也很有型的啊。”

    李荔枝嘴角扯了扯,那意思是你以为我好骗吗?这类造型的衣服,只有身材修长如余致素穿起来才能出彩,李荔枝知道自己,她一米六都勉强,肯定撑不起来。总之这不是她的衣服。

    然后她又去周围几家香港或欧洲品牌柜转一圈,竟然有类似的情况,她不能穿,穿不出味道,这些衣服好像约好似的,一套到她身上,都面目狰狞地溃不成军。她向那里的导购小姐提起例外,导购小姐嘴一撇,都哧出了声音。“那是广州产的!”她们说。“什么呀,上个月才开的专柜!”她们又说,不屑布满了全脸,好像她们自己全穿得起店里挂的这些衣服。这些衣服更贵,比例外贵多了,刚才她以为余致素买的是天下最贵的衣服了,其实不是。

    原来余致素穿的也并非顶级服装。

    但她的心情还是坏透了。人家天生丽质,她天生劣质,这么黑,黑得本来就暗无天日,如今皱纹又排山倒海而出了。贺俭光给过她信心,让她对自己外貌感觉尚好,贺俭光只见过她第一面,就动心了,就娶了她。她征服了贺俭光,却不能征服整个世界,连稍稍优质一点的服装都排斥她,她不配享用。

    另一层的伤感比这个更剧,她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太失败了,活得这么委屈,委屈了几十年,色都将衰尽褪光了,衣橱里挂的居然还仅仅是些几十元上百元的衣服。至于胸罩,就更不用提了,余致素连裹个乳房,都比她穿在外面的衣服贵许多倍。她原先还多么心安理得,觉得挂在家中衣橱里的衣服不知已经比自己当年亲手裁缝的强多少了,不料眼一闪,另一方天地却是那样富丽缤纷。

    从楼上下来,她直接去了一楼资生堂专柜。小姐迎上来问她需要什么化妆品?她作思考状,作老练状,作慎重选择状,这只瓶子拿起来看看,那个盒子拿起来看看。小姐很快看懂她了,知道她还涩涩地站在门外,便卖力地开始推荐,这一套是保湿的,那一套是抗皱的,这是晚霜,这是日霜,这是防晒霜,这是爽肤水,这是粉底液……

    结账时,钱不够,柜台小姐说:“要不货给你备着,你先付点定金,明天拿足钱再来?”

    李荔枝摇头,她说:“不行,我今天就得买。”是的,今天就要,她也不知这股急切究竟是因何而起,就是急,一分钟都不想再耽误。她记起柳静家就在附近,到门口拨了公用电话。“柳静,家里有现钱吗?借点,明天就还你,我买资生堂差点。”

    柳静问:“多少?”

    “一千吧。”

    柳静说:“有。”

    那天李荔枝回到家时,两只手上提着两个大袋子。贺俭光很意外,不过也很高兴,他说:“哈,收获这么大啊!”

    李荔枝一笑,心想既然你贺俭光将财源广进,那为什么以后我不能像余致素那样,穿好用好,锦衣玉食呢?

    九

    所谓木材公司,其实倒卖只是一部分,剩下的是木材的加工制作,也就是根据订货要求,将购得的原木加工成条木、板或其他什么,招两三个工作人员管理,搭起厂棚,再陆续招一批工人三班倒,这是李荔枝后来才知道的。

    公司办起来第一年,贺俭光买了部桑塔纳2000,二手的,七八成新,他自己开来开去,常常几天不见人影,就是回来,也多半是深夜,一身酒气,上下迷糊,脚步踉跄。做生意要应酬,这个道理不难懂,所以李荔枝一般不过问,她也不问生意如何怎样,即使问了,贺俭光仍然只会潦草地答:好,不错。都是这句话,不会更多。到了外面,有人打听贺俭光公司的情况,李荔枝也把那句话搬来,说好,不错。

    但李荔枝隐隐觉得似乎并不是太好,她是从贺俭光脸上看出来的。

    相对几十年的一生,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似乎微不足道,但贺俭光离去一年,仅仅一年,再回来,李荔枝却分明有一种一截两段的感觉。是的,他变出另一种面目了,奇怪的面目,她说不清。以前在家,再忙,身子是松弛的,眉眼是闲淡的。现在身上却仿佛安着防盗器,时时提防着什么,就是笑起,眼珠子也仍在那里骨碌碌转动,闪来闪去,两个腮帮上的肉紧绷绷地绷起。有时候跟他起说贺丰年学习上的事,贺丰年学习一直很好,再恹恹地没有生气,每个学期成绩也仍然不会丢出年段前三名,并不是勤奋出来的,真的是天赋。这种事,做父亲的本来肯定是受用的,贺俭光也身子前倾着,好像很在意听,嘴咧着,嘻嘻笑着,眼神却是散的。

    李荔枝想,他是在制造喜悦,制造欢乐。

    但喜悦与欢乐不是机械产品,一旦需要强行进行人工制造,那便是一种假了,便有什么东西需要掩盖,需要伪装。

    看得出来,贺俭光其实很焦虑,焦虑说明他并不遂心。另外,一年过去,又过去一年,再一年,公司开了已经整整三年,他却从来没往家里拿过一分钱,家里生活开支是李荔枝,贺丰年上学是李荔枝,所谓的财源滚滚根本就只是一个虚假的幻影。

    李荔枝不断跟自己说,没有关系,就当他还在外面,还没回来,他没回来家里的费用和丰年的学费还不一样是自己出?不能因为他不挣钱就埋怨什么,一句都不能说,说了自己算什么呢?市侩?虚荣?小人?

    但是道理明白,心里偏偏还是常常扭不过去,没来由地咯噔一下又一下。古人说:知难行易,她感觉很多事其实恰好相反,做起来太难了。她一个女人,在医院苦撑苦熬,熬到副主任医生,下一步就该跟科室里的谁和谁争主任医生的那个职称了。这么辛苦,每月工资加各类补贴,也就四五千,得供养父母一点、接济兄弟姐妹一点,还得养儿子,还得缴电费、水费、煤气费、有线电视费,甚至贺俭光的衣服鞋袜,也得由她逐一付钱购买,剩下的还有多少留给自己?以前没有剩她可以忍,并不觉得怎么样,但现在她不想亏待自己了。她黑,皮肤天生劣质,再不善待,转身就干枯了,干枯成一枚陈年咸橄榄。

    第一次去白溪村回来后,她第一次去了大洋百货,在那里第一次买下资生堂,她就是在那一天突然开窍的,简直醍醐灌顶。她这样的人,本来就该比别人花更多的钱在护肤上,在穿着打扮上。而这种事,一旦开了个头,就好像被人安到发射台,上是上得去,下却下不来,并且瘾头很快就出来了,磅礴得很,没法挡,她索性也顺应了它,根本不去挡。以前常去的那些店、常呆的那些东西,她已经连看都不会再看一眼。倒是余致素编的那份妇女杂志,她开始看了,看余致素每个月在那里五光十色地推荐什么品牌的衣服、什么牌子的化妆品,又推荐哪家有品味有特色的店在这座城市的哪个方位哪个地点,然后一空下来,她就打车过去看一看挑一挑。她觉得自己在一步步往前走,往时尚的前沿走去,衣服的款式越来越新奇,与之相配合的则是脸上的粉越抹越厚,抽屉里的化妆品越来越丰富而高档。

    可是钱呢?她没有钱。贺俭光没有给她钱。

    白溪村那地方,李荔枝一共只去了一次,去过那次,好像就跟她再也无关。她后来一直想这个问题,很奇怪,为什么会这样?其实如果贺俭光邀她去,她不会拒绝;当然如果她主动提出要去,贺俭光想必也不会反对。也就是说,很多事其实是两个人共同导致的。她给自己找到借口,木材啊,又不是服装鞋帽化妆品,到底她是不懂的,既是不懂,看与不看都是一样的。或者,正因为感觉到那个公司的生意并不怎样,有点糟糕,她才下意识地避开,不愿去看?现在明白鸵鸟真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动物,它不能承载的、不想承载的东西,眼睛闭上,头钻进去,就权当没发生,倒也落个清静。

    但她其实清静不下来,贺俭光身上总有股木屑味,味道很重,似乎还带着粉末,他前脚进门,只一刹那,她鼻子就痒了,马上就跟出一长串的喷嚏。她有鼻炎,从小就有,以前症状并不重,早上起床后喷嚏打一打,鼻涕吸一吸,一整天倒还平静。现在动不动就打喷嚏,贺俭光一进门就打,都形成条件反射了。

    而且,贺俭光常常不洗澡了。他是陈护士长的儿子,是在几近洁癖的环境中长大的,训练有素,要求严厉,进门后必洗手,用肥皂洗至手腕以上一尺处,睡觉前也必洗澡,再冷的天都没断过。现在一出差,走时什么衣裳内裤,回来还是那一身,领口黑乎乎的一层,短裤是馊的,袜子是臭的。挨近床,脏裤子都不脱,身子一歪,就躺上去了。

    李荔枝跟柳静说,俭光变邋遢了,脏死了。她一边说一边笑,好像这事挺好玩似的。她想柳静一定听唐必仁说过,以前在市委办,贺俭光多么整洁有序,办公桌上永远不会有一张多余的纸,甚至不会落一粒灰,所以女同事曾赠予他一个外号叫“贺扫帚”。而贺扫帚以前回到家,那一身在外面穿的衣裤,肯定要马上换下,换成居家的便装,上床再换睡衣,连床沿那里的一块大浴巾,也是他铺上的,还再三叮嘱贺丰年,床上别乱坐,屁股必须落在浴巾上!

    那天是一个中学同学请客。李荔枝与柳静都生育稍迟,他们同学中最早结婚的那一个,女儿已经率先考上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时很高兴,就办了酒宴,把在同一城市工作的几个中学同学一家人都请出来。所以李荔枝说贺俭光邋遢不是背地里说的,而是当着贺俭光的面,说给柳静听的。在场的人也都听到了,不过没人在意这个话题,大家七嘴八舌都各自忙着说话,桌上闹哄哄的。柳静不闹,所以柳静把李荔枝的话听进去了。

    贺俭光也听到了,他脸没有转过来,但耳朵支棱着,认真等着她们下面的话。

    柳静说:“人的心境会投射到举止上的,他过得不好吧?”

    李荔枝后来想,柳静是妖精巫婆吗,为什么总能把话说得那么精准?

    那天酒宴回来,贺俭光脸色很难看,进了门他就开腔,他说:“你什么意思,跟柳静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李荔枝说:“怎么啦?你现在还不邋遢?看看你,每次出差我都帮你整好衣服,结果又一动不动再带回来,以前打死你都不会这样!”

    贺俭光说:“你要是嫌脏,我也可以不回来。”

    场面一下子就静下来。李荔枝看贺俭光一眼,贺俭光却不看她。

    这个晚上接下去的时间里,两人都不再说话,熄灯,躺下,睡去。第二天一大早贺俭光就发动了汽车。他走时李荔枝还在床上,憋了一晚上的泪这时候终于下来了,流得很安静,缓缓的,悄悄的,像是怕打扰谁似的,却流得很漫长,无休无止地一直流。某一瞬她心里一横,觉得走呀,再走呀,既然走一次怎么不走两次,既然走了又干吗要回来?但马上又慌乱恐惧起来。不是这样,她并不愿意这样,她不想这个家散掉。

    她欠欠身子,抓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拨了贺俭光的手机。铃声响了很久,接起时,贺俭光那一声“喂”一传来,李荔枝泪又下来了。她多么熟悉这声音!贺俭光喉结很大,说话时总是很显眼地上下滑动。喉咙壮硕的人,在李荔枝的印象中声音都格外低沉浑厚,音质也好。“你上班了?”她问得很柔软,心也柔了很多。

    “没有。”

    “那你这么早去哪了?”

    “没事,我一会就回去了。”

    贺俭光说这话时,旁边有人咳了一声,是个女人。女人又咳一声,小声咕哝了一句什么。李荔枝说:“那好吧。”就放下了电话。她听出来了,贺俭光在一个人家里,她是陈护士长,贺俭光的母亲,她的婆婆大人。

    陈护士长在美国、香港、澳州几个儿女家转了一圈,去年又回来了,说不习惯,受不了外面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出个门车那么多楼那么高灯那么亮,看着就头晕。她回到这座城,这座城里有一个儿子一个儿媳一个孙子,但她却只认下前者,偶尔心情顺畅了,才会随口问问贺丰年学习怎么样啊。当然她不问李荔枝,李荔枝也不去她家,连面照样是没有见上。但李荔枝知道贺俭光常去他母亲那里,吃顿饭,聊个天,散个步。这是一个儿子对母亲的心意,李荔枝不好说什么,也不会说,说了就显得她刻薄了。贺俭光回家,一般都不会提在那边的情况,似乎也不愿李荔枝知道,最多漏一两句,比如我妈家请了个保姆,或者是我妈说我最近胖了,等等。这时候,李荔枝都缄默,反正也没什么可说的。某一瞬间李荔枝会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陈护士长是贺俭光的大房太太,他偷偷摸摸去那边,小心翼翼,不吭不哼,以免两边都吃醋受伤。

    其实李荔枝还是有伤,隐隐约约、欲说还休的那种,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与以前相比,贺俭光明显对他母亲温和了,迁就了,妥协了,这些他都不是说出来的,也没做给李荔枝看,但李荔枝就是感觉到了。

    现在一大早就去了那儿,是将昨晚上的气说给母亲听?

    李荔枝想自己可能多疑了,但这种可能性一点都没有吗?

    贺俭光说一会就回来,其实并没有,他去白溪村了,路上才打来电话,说公司里临时有事,他得赶去处理。他的电话刚放下,另一个电话马上也进来了,是陈护士长。她一直不跟李荔枝通话,是因为觉得没必要,现在必要了,所以就打来。

    “你要往绝路上逼俭光吗?”第一句就很陡峭,很不恭,不留一丝回旋余地。“他借了一大堆钱投到这个公司里去,利滚利,息加息,讨债的人都快把他一口吞下了,可是木材本身却挣不到多少钱。我一开始就劝他了,办什么狗屁公司,他是这个料吗?他懂商场上尔虞我诈那一套吗?他就是太单纯,一步一步上了别人的当,上过这么多当还不警醒。他有多难啊,命都拼掉大半条了!他不就是死要这个面子吗,要做给以前单位的那些人看,做给你看。你呢,你什么时候跟他同心同德过?他憋着,那么多苦都在肚子里死死憋着,没有人分担,没有人排解。他倒八辈子霉了碰上你这样的女人!你还要怎么样?当众挖苦他,让他难堪,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啊你?”

    啪哒!电话断了,陈护士长把话筒撂下了。

    李荔枝一句话都还来不及说。

    她在原地站了很久,脑子里嗡嗡嗡地响成一片。没有猜错,贺俭光果真到他母亲那里说起昨晚的事了。昨晚她其实就是那样一句话,随口说的,就是现在再看,也不过就事论事,并非处心积虑,丝毫没有夸张,没有诽谤,怎么贺俭光会介意成这样?介意至要背着一腔委屈到他母亲那里山重水复地诉说一番。他难道不知道两个女人的关系?分明已经非常清楚,却还是要说,可见确实是憋不住了,憋得实在太难受了——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李荔枝思维在这上面卡住了,反复问,却问不出答案。

    然后,她想到的第二个问题:关于借钱。

    买下小学校、办起公司,原来不过是画个饼而已啊,连画饼的工具都还是向别人借的,于是这边饼画不出来,那边人家却逼债上门了。可是这一切本来都可以跟她说的啊,说出来,她怎么会不同心同德一起去分担去排解?因为医院忙,因为那一年的裂痕,她可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很多东西,可她毕竟是他的妻子啊!贺俭光却并不把分担的机会给予她,转过身却一股脑给了他的母亲。陈护士长才被他看成是真正的亲人,而李荔枝却不是?

    还有一个问题她也不得不想:关于单纯。

    说贺俭光单纯不是孤立的,几十年的时间前前后后连在一起,还是连到最初在妇幼保健院五楼产房外的走廊上。那天,天下着小雨,走廊阴暗得像个地道,她正被自己黝黑的皮肤弄得在自信与自卑间不得要领地上下浮动,突然见到咧嘴笑着走来的贺俭光,有一排洁净整齐的牙齿露在外面,轻声向她问话。于是她便油生一念,想在这个年轻的、英俊的、健壮的男人那里做一个试验,想试一试的不过是关于外貌的一个结论。就是那恶作剧似的一念,把她拖进现在这种生活;就是那一念,她被陈护士长与狡诈、奸滑、耍手腕等等贬义词不容置疑地画上等号,而她偏偏又支棱着,坚硬着,不肯动手将那个等号有效地消除掉。当然,就是用心去做,她也未必就有能耐消除掉什么,但不做更糟,这么多年过去,那个结仍在,仍觉得贺俭光是因为单纯才上的当,才被她骗进婚姻之门。

    那一天,这三个问题一直翻来覆去地搅动,像一片动荡的海,浪涛汹涌,呼啸咆哮,李荔枝被抛置上面,甩过来甩过去。但最后,她发现自己落到的那一片沙滩,却是最初的那天,那个走廊,那个灰暗的雨天,那个牙齿洁净、笑得明亮温暖的年轻男人。她的心顿时就蜷起,还是心疼,心疼贺俭光。

    她拨了电话,给贺俭光拨,她说:“俭光,晚上回来我们好好谈谈好吗?”

    那边很嘈杂,机器的轰鸣震耳欲聋。

    贺俭光大声喊:“什么事?好,晚上再说。”但晚上他又来了电话,说不行,晚上回不了,事情有点麻烦。明天吧,明天晚上。

    第二天晚上贺俭光回来了,胡子拉碴,面容疲倦。他说一夜没睡。他说一个工人手指头被机器轧断了两根。李荔枝扑过来,抱住他。这个动作于她已经有些陌生了,所以做起来便显出几分僵硬别扭。她说:“俭光,为什么你不说呢?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啊!”

    “说什么?”贺俭光站着不动,受了惊吓似的,身子硬硬的,但他马上回过神来:“哦,我妈跟你说什么了吧?”说完这句话他的手终于揽过来,在李荔枝背上潦草地拍了拍。

    李荔枝说:“你没钱为什么要办公司?你挣不到钱为什么要硬撑着?你公司都这样了为什么一句都不跟我说?啊,为什么不说?说了会死吗?”

    贺俭光双手按到她肩上,往外轻轻推了推。

    李荔枝其实已经感觉到那一推中的排斥意味,嘴却还是刹不住车。“你不该瞒着我,你跟我说了,我才能帮得上你,才知道怎么帮。我要是能帮上点什么,你就不用这么累,不会欠这么多人钱……”

    她的话被贺俭光打断了。贺俭光说:“你别搅和进来。我妈今天已经帮我找了个助手,是我的一个远房堂外甥女,算八竿子打得到的亲戚。过几天她就来上班。”

    十

    贺俭光在木材公司办到第六年,也就是有了一个女助手后的第二年,身上突然间不再有木屑味了,那些木材一下子从他的生活中全部退走,他还在做生意,但卖的已经不是木材,而是别墅了。

    别墅地点就是白溪村的那所小学校园。简陋的厂棚拆了,两座废旧的教学楼和一座低矮的办公楼炸了,加上那一大片宽阔的操场与杂草丛生的空地,面积不算太大,四五十亩还是有,贺俭光在上面修建起十幢共九十九套联排别墅,每套五层高,面积两百至四百不等。一边是青翠摇曳的浓密山林,一边是一条大江蜿蜒绕过,歪打正着,恰好是城里人如今正竞相追逐的时尚居住之地。本来离城远是个缺点,但简直如有神助,一条跨省高速公路年初修通了,临着白溪村外沿而过。从城里出发,不过二十分钟左右的车程,一个匝道拐下,就到了。

    这些事,李荔枝仍然都不是第一个知道的。

    她有点麻木了,似乎也已经不存多少渴望知道的念想。

    那次陈护士长在电话里说贺俭光借钱办公司、正被人逼债上门,话一句句从耳朵进去,都毛刺刺的,划拉一下又一下。每次与陈护士长短兵相接,总不免有痛感应声而起,这已经成为习惯了。但这一次的痛法与先前不一样,先前是正面射来箭,箭一根根飞扑而来,李荔枝穿着盔甲握着盾牌迎上,心理早有准备,便也不至于大伤,而这次,飞来的箭拐了个弯,而箭头上站立的竟是贺俭光。贺俭光那么多幽微隐蔽的秘密,都用一块大幕布在李荔枝前面密密实实地遮挡了起来,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每一次总是由这一个或者那一个,总之是别人的嘴里曲折听来,单这一点,就已经结结实实地把她砸得血肉模糊了。痛是一层,还有一层更锥心,它似愧疚,又貌似屈辱。她确实爱钱,但也不是非钱不可;她确实个性坚硬,但也不是没有柔软的时候。分担,说到底她是愿意的,也有这个能力。而分担的前提是什么?是对方的敞开、信任、不遮不掩。贺俭光一直遮着掩着,拒绝着她的靠近,她怎么办?她又不是那种心胸海天一样宽阔的女人,她不宽,很窄,所以是介意的。

    没想到贺俭光是借钱的。

    没想到贺俭光正被人逼债。

    母爱这东西,在天下大多数女人体内都是伸缩性极强的,有时候踪迹全无,像一片龟裂的旱地,突然间又洪水般汹涌泛滥,而且界线模糊,没有规矩,漫过子女,还会漫过身边的丈夫甚至父亲。陈护士长在那边气乎乎说那些话时,如果是可视电话,会看到这一边,李荔枝眼睛已经湿了。那一刻,在自己心里汪洋的疼痛与怜惜,李荔枝相信真的与母爱已经非常类似了。

    她很刻意地让自己的语言与肢体都从树干变成了柳枝,柔软地悬在空中,现出讨好的意味,对着贺俭光婀娜摆动。

    但贺俭光并不稀罕。

    李荔枝小声问:“真借钱了?借了多少?”

    贺俭光说:“跟你说过别问!”

    “到了什么地步?工人的工资还发得出吗?”

    “还问!”

    “俭光,实在不行,公司别办了,卖掉地,够还债了吧?这几年地价涨这么多。”

    贺俭光像没听到,眼微闭着,半晌不答。

    李荔枝又说:“不办公司没关系,先在家待着,再想想其他还有什么可做的,总有路可走的。为什么非要做木材生意呢?反正除了坐办公室整材料写发言稿,其他的任何事对你来说都是半路出家,既然出这个可以,出那个也不是不可以。别硬撑了好不好?”

    贺俭光没有听完,他已经站起来,转身又出了门,门被他重重地带上了。

    换了以前,李荔枝热脸根本没法被这样无端贴了冷屁股,说到底她是个自尊得几乎有点过敏的人,她不会迁就,不会忍让,不会委曲求全,一直都不会。她知道这样不好,也有改的念头,但改不了。本性的东西,已经与每根筋骨、每块血肉细密地融合在一起了,即使有咬着牙忍住的时候,下一次一定又变本加厉地爆发回来。主席都说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但是现在,贺俭光已经到了这样的境地,几乎只能用狼狈二字才能形容了,她怎么办?只能忍住吗?她一辈子也只有几十年可活,凭什么她总是必须为别人忍?

    李荔枝叹了口气。没有人能够体会,她这个妻子已经当到多么尴尬别扭的份上,她已经零落成泥被辗成土了。

    之前,尴尬的儿媳角色她已经当了那么多年,加上一个贺丰年,也就是说连母亲她也当得多么不畅快。贺丰年很聪明,非常聪明,学习上不用任何人操半丝心,除了这个优点之外,他还剩什么?太古怪了,脸上的皮永远绷得像面鼓,什么话都憋在腹中,要是不主动问他,他回家来就是三十年不说一句话、不理一个人也是可以的。马上要高考了,做母亲的总有很多疑虑悬在那里,问他,他摇头。再问打算报考哪所大学?半晌之后他才垂着眼皮答:“我自己定。”

    好吧,两便吧,都各活各的吧!李荔枝就是想不明白,上辈子究竟欠了他们贺家什么,这辈子要她这样抽筋剥皮地偿还?

    有天贺俭光回家来时,脸上咧出许多牙,晶莹地闪着光——这样的情景已是李荔枝多年不见了。“哎,我发了一笔财,大财!”这是他的原话,他说“大财”,却没有具体数字。李荔枝当时正在厨房做晚饭,在意了一下,停住手,很专注盯着他,却发现贺俭光已经嘴抿住,眉中央正皱出一根根森林般的纹路。一个人进门时还是手舞足蹈、急不可耐地把那么喜庆的话往外倒,转眼间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这叫李荔枝怎么想?她想贺俭光在后悔,后悔自己刚才说漏了嘴或者是说错了话。那一瞬,她也抿了下嘴。

    一会贺俭光走过来,走得很慢,有种举棋不定的犹豫。但最后,他的两条胳膊从背后环过来,把李荔枝团团揽在中央,很用力,勒得很紧。

    李荔枝觉得有一颗雷在背后炸开,她垂下眼睑,怔怔地看着箍在她腹上的那双手,不相信、不敢相信它是贺俭光的。还没等她回过神,那手已经蓦地松开了,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接着贺俭光转身出了厨房,如往常那样坐到电视前,打开哪台是哪台,只看一会,就已经在沙发上睡过去了,睡相奇丑,摊着四肢,脑袋耷拉,嘴呵着,口水欲滴。

    后来李荔枝一直觉得那天是场梦,她是在梦中重温了当年的恩爱亲昵。那天之前的许多年,他们间常有类似的动作,彼此都放松自然,后来却没了,那天之后,也不再有。离去的一年贺俭光把什么都带走了,带得非常彻底,突然间昙花般又现了一次,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个问题李荔枝其实一直想问,多次唇都动了,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来。

    因为她联想起一个人,贺俭光的助手,他的远房堂外甥女崔三津。

    她只见过崔三津两次,一次是她开车来家里接贺俭光,大约要一起去应酬,香气隔着车窗已经先飘进来了。她叫李荔枝舅妈,笑吟吟的,长相很甜美,皮肤白皙,白得快赶上柳静了,而且个子高挑,细长细长的,再垫着高跟鞋,马上就让李荔枝觉得是一根修长的竹子插到眼前,而自己,不过是一株已经枯萎掉的干涩老草。是的,年轻无敌,看上去这个堂外甥女三十岁肯定不到,一切都恰好可以成为李荔枝的反衬。

    第二次再见,不是见到一个人,还有一个是陈护士长,是在大洋百货的三楼。

    那时李荔枝已经是这里的常客了,三天两头来逛一逛,买则买,不买看几眼心境也顺了几分。从过道上走过时,她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我这么老了哪还能穿?”另一个说:“可以的,完全可以。”于是说自己老的那个人嗓音又提高了,说的是拒绝话,每一句却分明是欣喜的接纳。李荔枝没有一下子反应过来,她只是在听到那个熟悉声音的第一瞬间,脚步下意识地停下来,然后循声侧过头,看到旁边那家台湾哥弟专柜里,一个精瘦的老妇人正举着一件藕色连衣裙在比画,那是陈护士长。崔三津正与她贴身站着,手搭在她肩上,脸蹭着她头,并撒娇似的把她往更衣间推去。因为在笑,陈护士长脸上很舒展,几乎祥和荡漾。这样的一副表情,李荔枝曾经也见识过,那是二十多年前,她毕业刚分配进保健院的时候。不同的只是她从来没有像崔三津那样温柔可人地贴住陈护士长,手搭上去,脸蹭过去。如果时光倒流,一切从头开始,或许她也可以学着这么跟陈护士长相处,但是路在开始时就已经错了,错成那样,然后一步一步,越错越远,至于今。

    陈护士长很快从更衣间出来。李荔枝也看到了,衣服很合体,款式很到位,颜色也非常恰当。衣服想必是崔三津挑选的,仅仅从自身的穿衣着装上看,崔三津对服装的品位都不在余致素之下。重新站到镜子前时,陈护士长果然马上笑得嘴不合拢。其实她老了,几年不见,那个本来一直紧绷绷挺在那里的背已经有点驼了,脸上的肉也往下耷拉,但这身衣服以及衣服所带来的喜悦,又使她光彩霎时重现。得承认,即使是老,她也老得与众不同,好比一棵植物,是腐烂掉还是风干的,呈现出来的面貌竟是天差地别。

    李荔枝转头走掉,直接走出商场。一些影视剧的情节在她脑中颠三倒四地徐徐重现,她因此有了一个想法:这个崔三津是否可能成为她的替代品?一个远房堂外甥女,又不是直系血亲,旁系应该也在三代以外了,设定为婚姻对象,理论上应该就没有问题了。何况,究竟是真外甥女还是假外甥女?随便拉来一个人,安上一个亲戚的名分以避人耳目,这又有何难?至少,在二十多年的婚姻中,李荔枝从来没听说过贺俭光有一个叫崔三津的外甥女,毕业于传媒大学,学的是影视编导。

    崔三津是陈护士长为贺俭光找来的,崔三津年轻、甜美、温顺可人,合陈护士长心意,这一切组合在一起,可以形成一个很清晰的图像,之前或许李荔枝隐约意识到,却没有细究,但见过商场里的那一幕,这种想法终于牢固地盘踞下来了。她猛然就为自己试图柔软地重新接近贺俭光,要为他分担与排解而感到透彻的羞愧。

    这一切,忙着发财的贺俭光或许都没有察觉到,他没时间,没精力,也没了那份心劲。他总是风一样来去,冲去哪里,又奔去哪里,闪动的身影跟DVD快进时的图像有几分接近,或者如默片里的人物,节奏快得几乎失真。但李荔枝不一样,李荔枝一直在原地。贺俭光辞职了,贺俭光走了,贺俭光回来了,贺俭光办公司了,她于是跟着落一下起一下,像一幕剧与另一幕剧的转换,像一个浪尖到另一个浪尖的颠簸。

    生活确实不是静止的,在公司由买卖木材变成卖别墅不久,贺俭光开始给她钱了,不是给现金,而是银行卡。她去查了一下,卡的户名是她,她的身份证一向是丢在抽屉里的,贺俭光不知什么时候拿去了,为她开了户,第一笔就是五万,然后十天半个月或者两三个月还会打进钱,源源不断。每次钱进来,贺俭光当面从来不说,问他也左右环顾,仿佛钱不是他的。究竟是不是他的?这个问题李荔枝已经不去想,她看出来了,贺俭光发达了,小车已经从二手桑塔纳换成了奥迪A6,西装革履,有型有款。他的衣服不再是李荔枝买回的,那么是由崔三津代劳了?

    李荔枝包里有了很多一线品牌的VIP卡,三天两头手机短信总会响起,都是种种商品的促销消息。很多柜台小姐都认得她,一见她就抢着迎上来,推荐这个或者那个。然后等她走时,手里永远不会空着,大包小包像是捡来的那么不当一回事。

    有一次,她站到资生堂专柜前,把装着新买衣服的袋子搁到脚边,抬起脚,踢了一下,又踢了几下。恍然间,她也弄不清自己这么做的目的,是要体会一下余致素那年站在这里时的心情,还是仅仅想模仿一下余致素的洒脱姿态?总之她陷在物质里了,新衣服排山倒海地买。女人对衣服的贪婪从来都只是心理需要而非身体的需要,尤其当医生的人,上了班后一身白大褂密实地罩下来,再好的衣服也没有了用武之地,只剩下从医院门口到病房科室这么短的距离内可以在同事间招摇,上班一次,下班一次。这两次,李荔枝每天都充分利用了,她简直像一棵灿烂的树,被五彩灯细密缠绕,一脱下白大褂,就按亮开关,满树霎时艳丽闪烁,让别人目不暇接。

    有一个秘密她从来没说,连柳静都不知道:贺俭光潦倒时,离婚的念头曾在她脑中闪过。她想,什么时候贺俭光能发财呢?一发财就离婚!也就是说她要离去的不是借钱办公司又被债主追讨上门的那种境况,而是这场气数应该已尽的婚姻。那时绝望每天都乌压压地扣在心头,那个不换衣服不洗操身上总有股异味的贺俭光,那个几天不回家,一回也是若即若离的贺俭光,还多么看不见未来,谁知转眼间却峰回路转了,俨然也有了一副上流人物的面目。而这时曾经的离婚打算,却仍然冬眠在那里,一时之间李荔枝又没有了将它唤醒的冲动。

    读中学时,她跟同桌柳静聊天,说过各自对未来生活的向往。锦衣玉食,她们那时居然共同选择了这个词。其实两人的理解有差异,标准也不太一样,但这个词还是将她们一起罩住了。疯子才故意要生活在穷困潦倒之中哩,她们不是,她们与天下所有女人一样,向往的是一份无忧的、富足的、安宁的生活,这不是罪。但是,当这样日子果真已经徐徐摆在眼前了,她却发现不对,滋味不对,差太远了,很多东西不能画等号,她以及柳静,以前都太天真单纯了。

    那天她在商场里又碰到余致素了。她又买了一件例外的衬衫,这几年例外档次往上提,价位也水涨船高,衣服裤子还是那种宽衣大袖的风格,不见得她能穿,可她就是喜欢买,买是为了拥有,拥有让人觉得踏实。余致素瞥一眼纸袋上的英文,一下子笑起来,还做出一个要把她手中的袋子揪过来抛掉的姿势。看不出有恶意,余致素的笑与动作都很亲热无间,都把她当自己亲姐妹一样随意。她正惶然,余致素说:“真是的,你怎么现在还在这里买衣服?这座小城能有什么像样的衣服?一个一线品牌都没有。为什么不去香港?你又不缺钱!”

    然后余致素脚往前一伸,晃动几下。“哪,”她说,“我这鞋子怎么样?D&;G的。多少钱?七千四百块!”

    李荔枝低头看去。一双杏色的皮凉鞋,样子是好,但如果猜,她撑死了最多猜到五百元,谁知竟是十多倍以上。她没有从余致素的举止中看出炫耀的成分,余致素脸上很诚挚,几乎有贴心贴肺的热乎,那就是真的在替她惋惜与不甘了。得说她挺震惊的,被鞋子的价钱所震惊。但过后,她思路开始越过鞋子,绕到那个薛主任身上了。

    薛主任几年前就已经不是薛主任,而成了薛副市长,分管土地、规划与城建。余致素不过是一家妇女杂志的时尚版编辑,一直到现在她仍然只是编辑,是她自己无意升迁,她不愿意把时间与精力用在为杂志社谋发展上。那份杂志发行量确实不错,每个月二三十万份应该会有,但发行量再好,也不可能有那么丰盛的利润落到一个普通编辑的腰包里,以足够将连鞋子一双都要高达七八千块钱的消费胃口支撑起来。那么,那些钱只能是薛主任、薛副市长提供的了。

    什么证据都没有,李荔枝只是暗想,想一想也就罢了。

    这个夏天她注意力完全放在贺丰年身上。贺丰年考上大学了,成绩很好,上海交大的录取通知书已经寄来,但他突然说自己已经考了雅思,成绩还行,6.5,他要去英国留学。这样的猝不及防,可以当成他成熟有主意理解,也可以当成他目中无人、对长辈没有起码的尊重理解。李荔枝半天回不过神,贺俭光却马上同意了,而且在贺丰年刚一抵达英国,一笔三百万元的钱马上就打过去了。生活费,贺俭光说,够他几年花了,别让孩子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拮据可怜。

    贺丰年一走,这个家更是一下子空了下来。

    十一

    贺丰年读高三时,李荔枝拒绝了所有应酬,每天下了班就火速往回赶。家里请了钟点工,每天来做卫生与煮晚饭,所以其实已根本没有她可操劳之处了,但在家里看得到儿子房间里透出的灯光,她心里就马上踏实下来。现在贺丰年走了,新朋旧友一吃饭,又把她想起,一个电话打去,她很爽快,马上说可以,然后开车奔去。

    她有一部两厢1.8L的高尔夫,自动档,贺俭光买的。贺俭光那天把车开回、把车钥匙递来时,说了一句话:“抱歉,车一般,但好车太招摇了,你将就吧。”李荔枝没挑剔,也没推辞,笑纳后,马上去驾校报个名。她跟柳静不一样,她小学中学大学都从未在任何一个运动队中混过,最多课余动动羽毛球拍,也是烂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捡球是频率最高的动作。据说运动型的人学驾驶容易,她不是,没想到她也很容易,第一天去,前进后退学几次,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教练就感叹道:“你的车感怎么这么好!”

    驾校教练通常是以骂人为主要表达方式的,她第一天竟被表扬。

    她自己心里清楚,所谓好车感是因为她早已开始琢磨此道。以前坐别人车,她一般都选择副驾驶那个位子,眼角往左边瞥,看人家怎么操作。领袖都说了,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这里的认真,可以当投入理解。柳静有运动基础,但柳静对车漠然,即使去学,一时之间也未必就能左右逢源。而李荔枝不一样,李荔枝喜欢车,这不是秘密,二十多年前贺俭光就很清楚,那时她说过一句很铿锵的话:“哪一天要是能开一部奔驰回东屿,就是半路被撞死都值啦!”现在终于有车了,车不是奔驰,但也已经踏入有车一族。那种驾驭的感觉让人很受用,往东往西都在手中轻松掌控。

    家里平时只剩她一人,贺俭光终日不见人影,贺丰年一走就不再回来,一年两年三年,已经整整三年的所有假期,他都留在遥远的英国,并且已经放出话,大学毕业后还要再在那边读研再读博,一副远走高飞永不回头的架势。那她还有什么必要再那样死守在家?她喜欢酒桌上的热闹,东家新闻,西家旧事,八卦本来就是生活中极好的调味剂,左耳接纳,右耳排泄,像风一样阵阵灌过,把留存脑中的许多烦躁郁闷一并带走。何况,请她的人常常是她的病人或曾经的病人,她救死扶伤,喜送贵子,简直恩重如山了,在这样的场合,往往被歌颂被感激被仰视被追捧,快有明星状了,感觉非常好。

    那天是一个铅锌矿主请客。矿主的儿媳分娩时难产,足足八斤八两重的小东西头露出后,肩却仍卡在产道口内。恰好是李荔枝当班,她已经是主任,是整个科室的老大。加大会阴切口、挤压子宫、旋转胎儿肩部,这些都难不倒她,她处理得有条不紊,母子平安,化险为夷。矿主来医院看望小孙子时,拉着李荔枝的手一直说感谢,就差掉眼泪下跪了。他在外面东听西听,说肩难产很危险,婴儿轻则可能手臂神经损伤或锁骨骨折,重则可能因缺氧窒息而死,脸吓得苍白,便裹了一个大红包往李荔枝手里塞。李荔枝拒绝了,但后来婴儿办满月酒时她去了,去领受功臣的礼遇。盛誉大酒店,全市唯一的五星级宾馆,到处金灿灿的,灯火辉煌。酒席散时,李荔枝被矿主一家大小簇拥着往外送,进入电梯,电梯里已经有人,几个灌过许多酒的男人正意犹未尽地大声说着什么。

    李荔枝猛一抬头,两张熟悉的面孔撞入眼球:贺俭光与薛副市长。

    那天晚上回家后,李荔枝就坐在沙发上等贺俭光。她对看到的情景不太相信,但又找不到不相信的理由。贺俭光曾经多么恨那个姓薛的。不能说完全因为姓薛的贺俭光那年才辞职离去,但至少难逃干系,有根有源,如今却已经是狐朋狗友了?不是说非得怎样咬牙切齿,却怎么可能亲密无间?而李荔枝在电梯里分明看到,在酒气弥漫之下,贺俭光与他曾经的薛主任,是一副多么情投意合的友爱模样啊。

    李荔枝要问的就是这个,她怎么想也没想明白。

    但那天晚上贺俭光并没回来。贺俭光夜不归宿已经是常事,李荔枝本来早就没有了追问的兴趣,但那晚她拨打了手机,电话接通时她问贺俭光什么时候回家。那边很吵,有歌声传来,是那种优质麦克风与低劣嗓音共同制造出来的噪音。他们在K歌。

    李荔枝说:“我只想知道,现在你与那个人真的又成了好友了?”

    她没说那个人是谁,她相信贺俭光是听得明白的。贺俭光却装傻,呃呃呃,拖腔拖调地支吾。李荔枝说:“你胸怀真宽广。既是这么宽这么广,当年何至于辞职而去?”

    贺俭光在那边咳一声,可能走出房间了,歌声明显小了,传来的话就清晰了起来。他说:“荔枝,我说两层意思:一、我的事你不用管,这句话已经重复过很多遍了;二、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怎么做。”

    然后,电话断了。

    那天晚上李荔枝通宵未眠,早晨起来洗漱时,对着镜子中蓬头垢面的自己,突然惨淡一笑。她看到几十年前的那个李荔枝了。几十年前在东屿小镇,坐在那所中学简陋教室里,她不时被同桌柳静的新衣裳弄得心神不宁,那时她暗暗生起的理想不过是当一个小裁缝,哪里敢想到会有在城里当医生、当科室主任的一天?所以,即使现在活得再不济,闭起眼睛,阿Q一下,也还是能马虎往下过的。既是不让管,她又何苦操这个破心?

    是的,她又何苦?

    两个多月后贺俭光突然要李荔枝去一趟白溪村。其实就是去看看他盖的联排别墅。

    已经差不多完工了,乌黑的瓦,精白的墙,与江浙一带那些青砖小瓦马头墙的普通民居颇有几分神似。“怎么样?”贺俭光站在那里手一划一指,很自得。

    李荔枝没有马上答,她没想到房子是建成这样的。将联排的房子称为别墅其实是勉强的,它不过是单元房与单体独幢别墅的一个过渡,满足乍富却又未富透那些人的胃口。城里这一类房子很多,李荔枝从满街花花绿绿的巨幅广告牌上也看见过大概,都是很西化的风格,广告语中常把法国或英国的什么地名带上,反正怎么时髦怎么来。贺俭光建的房子却不是那种类型的,接近中式,几乎带着幽幽古韵。

    “不错吧,啊?”贺俭光又问一句。

    李荔枝不免奇怪。不是不让管吗?她的看法对贺俭光早已无关紧要,难道突然又在意了?

    贺俭光说:“很不错吧!在这山水之间,这样的房子在视觉上是不是很让人愉悦?黑与白,这是两种最经典的色彩,也最有味道!”

    李荔枝突然记起当年,在两人刚刚开始交往时,贺俭光就用类似的语言说过她。她很黑,连眸子与头发都比常人漆黑几分,罩上白大褂,白与黑,两种强烈的对比色在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身上相映生辉。贺俭光当时感叹道:“太特别了,过目不忘!”

    因为建起别墅,周围的环境就做了修饰。临江的那片空地修起了木栈道,迂回环绕直抵水面,而背面的山间林地,则辟成了天然森林公园,有一条鹅卵山道蜒蜿上行,半道上还修了一座六角亭,取名“红荔亭”。

    贺俭光把李荔枝带到亭子上,但两人最终并没有在亭子内坐下,而是坐到亭子旁零乱的岩石堆上。往下俯瞰,别墅与江水一览无余,江风徐来,几许潮气夹着几许树木的香味,很清爽,却也很暧昧,暧昧其实是由贺俭光带来的。李荔枝一路上都很狐疑,贺俭光今天的举动有点反常,相当反常,他有什么用意?

    贺俭光没有说明用意,他坐在岩石上,双手按住膝盖,脸和李荔枝一起朝向山下的别墅,自顾自说起一个手机段子:丈夫要出差,妻子把避孕套往旅行箱里塞,却被丈夫阻止了。丈夫说,亲爱的,你留着用吧,家里也不富裕啊。

    贺俭光径自大笑,嘴张得很大,笑声尖利悠长,整座山林都跟着回荡。其实是条老段子了,两三年前就有人发到李荔枝手机上,所以李荔枝没笑,她屏住气,辨析着贺俭光笑声里幽深暧昧的意味。贺俭光说:“运气好的话,这里、那里——”他手往山下的几处地方指了指,“以后都会成为我的领地。我要让这里成为郊外最好的别墅群,让有钱人争着抢着到这里来住,这里是天然氧吧啊,绿色居住地!”

    顿一下,他又说:“当然,我说过前提是运气好。运气不好,一切都免谈,一切都没有了。”

    李荔枝瞥过一眼,她感觉到什么事情可能要发生,事情很大。

    这时贺俭光手机响了,他接起,并没说话,只是听着,呃呃两声。然后他就站起,急着要往下走。李荔枝也站起,贺俭光说:“你再往下坐,重一点坐。”

    李荔枝坐下了。

    贺俭光说:“摇一摇,对,用力摇。”

    李荔枝摇了,没摇出什么来。

    贺俭光说:“再用点力,要这样!”他也坐过来,与李荔枝挤在同一块岩石上,一前一后地使劲,屁股下的石头开始晃动起来,很轻微,但确实在动。然后贺俭光站起,拍拍手。“看上去这些石头多结实,”他说,“其实未必啦。”他俯下身,手往石头边下指,“看到没,这里,这里有个缝,这么小的缝,只要拿根棍子,不要粗,你手腕那么细的就行,从这里伸进去,往上一撬,这块石头马上就可以撬开了。走吧,回城去!”

    “俭光!”李荔枝叫起来。

    贺俭光已经跨过亭子,大步往山下走。回过头他喊:“我还有事,快点,我送你回城去。”

    李荔枝小跑着,追上他,拦在他跟前。“你今天究竟要干吗?你得说出来!”

    贺俭光眼光越过她,看向别处。山上非常清静,找不到其他人影,旁边的树丛中有窸窣的响声,是鸟在其中蹦跳穿行,不时鸣叫几声。贺俭光笑一下,吁一口气,他说:“荔枝,我们离婚吧。”

    李荔枝脑子嗡了一下,一股血从脚底猛地蹿上脑门。她转开脸,很茫然,眼前什么都是虚的。慢慢能聚起焦时,她看到别墅前的空地上,贺俭光的奥迪车正停在那里,而崔三津就丰姿绰约地站在车子旁,仰头望向这边。

    “是因为她?”她问。

    贺俭光没有正面答,他说:“一辈子说长也长,但说短也就是眨眼间的事。我们不能再做夫妻了,分开吧,分了你就可以过自己的日子了。前几年你不是就想离吗?”

    李荔枝轻轻咬住唇。秘密原来是藏不住的,当年她是想过离婚,但离婚的念头她连柳静都没说过,贺俭光却已经觉察到了。其实怎么会一无所知呢?这几年他们虽还睡同一张床,床上却是安静的。贺俭光离去一年,再回来,他的手他的身体已经陌生了,手猛然间抚上来时,李荔枝会一激灵,会下意识地往旁一闪。每每这时候,贺俭光就立刻停了动作,偃旗息鼓。他也是敏感的,他自尊起来也常常偏执,否则当年为什么要从市委办离去呢?如果不走,好歹往下混,混出个处长、副处长又有何难?不是连唐必仁都已经当上体育局副局长了吗,何况贺俭光。她往山下走,往崔三津和奥迪车那里走。后面脚步声一直响着,贺俭光一路跟来。跟到奥迪车旁,笑眯眯的崔三津把握在手中一个透明塑料文件袋递给贺俭光。崔三津对李荔枝点头,说:“舅妈好!”

    李荔枝扯着嘴一笑。舅妈?很无厘头啊。她想。

    她上了车,坐到后座。今天是贺俭光把她载到白溪,然后她回去,也只能坐贺俭光的车。那一瞬她担心崔三津也进入车内。这么小的空间里,现在已经装不下这样的三个人了。幸好崔三津只是站在车外,仍是笑容可掬地摆手,对贺俭光也对李荔枝。

    车子发动,贺俭光自己开。开了一段,他又停下,头没有转过来,脸对着前方,一伸手将文件袋递到后面。李荔枝接过,瞥一眼,是离婚协议书,还有几张两寸免冠正面照夹在里头,有贺俭光的,也有李荔枝的。刚才,就是崔三津把它们递给贺俭光的。崔三津一边起草离婚协议书,一边喊她舅妈。真周到,连照片都准备好了。

    贺俭光说:“你还没回答我,离婚可以吗?”

    李荔枝说:“可以。”

    “什么时候?”

    李荔枝说:“现在,马上。”

    那天从白溪村下来,车子直接停到民政局外面。协议离婚,条件贺俭光或者说是崔三津都已经帮着列好了,李荔枝草草瞄两眼,不离谱,甚至对她非常优惠,比如之前家中所有存款都归李荔枝,再一次性支付给她赡养费两百万元,支付儿子抚养费一百万元。有一套房子也归她,房子是贺俭光买的,在市政府旁,一百八十平方米,尚未装修,户名是李荔枝,但李荔枝直到此时才知道它的存在。另外,现在居住的这幢老房子,只要李荔枝愿意,可以一直住下去。等等。

    贺俭光问:“还有什么要求,你可以提出来,你提了,我都答应。”

    李荔枝说:“没有。”

    贺俭光说:“其他人无所谓,只是丰年……是不是暂时不要让丰年知道?”

    李荔枝说:“随便。”

    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李荔枝鼻子有点酸,但一定要说是悲痛,似乎也不像。有虚幻感,眼前的一切梦一样不真实。从民政局出来,贺俭光要送李荔枝回家,李荔枝拒绝了。她自己拦了一部的士走。不是夫妻了,现在连名义上都不是,没必要再劳驾他,这一点志气她有。

    已经是黄昏,天微暗,暮色中飘浮着许多惆怅的气息。老房子在傍晚的暮气中总显出几分阴森感,李荔枝打一寒战,一阵恐惧涌起。但她没有开灯,掩上门坐到沙发上,眼在柱子、门楣、椽子间逡巡。她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多年,这里却不是她的家,虽然还可以往下住,但房主姓贺,而她却已经不是贺家的媳妇了。

    电话响了,是陈护士长打来的。

    陈护士长说了很多话,归纳起来只有两个意思:一、谢谢李荔枝终于放了贺俭光;二、那个老房子是贺家祖上留下的,李荔枝只要没再婚都可以继续暂住,如果再婚,就得立刻搬出去。

    李荔枝一句都没应,听够了,她就把话筒扣下。这是这么多年来陈护士长对她用词最客气的一次,她们之间曾有过那么多的过节,现在好了,重新成为路人,两清了。这个房子其实她也没往下住的意思,她得找新住所,新住所不是贺俭光买的那套市政府旁的单元房,那是留给贺丰年的,她得有自己的房子,小一点没关系,简陋一点也可以。她拿起电话,给柳静拨去。

    柳静正在家里。柳静没有应酬,这时候总是坐在书房里改作业或者备课。刚喂了一声,柳静就说:“是荔枝啊,我也正想给你电话。”

    李荔枝很高兴似的笑了一声,她说起胎盘。

    柳静曾经吃过许多胎盘,这是柳静自己说的。柳静的父亲当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时,医院那边一有头胎产妇,胎盘往往就送到了她家。柳静说以前她看到母亲用针将那坨红通通的东西表面挑破,挑出很多血。然后炒了,或者炖花生加黄酒吃,母亲告诉她是猪肺,后来才知道其实不是,是胎盘。“你吃过吗?”柳静问。李荔枝摇头,她不敢,现在的人不比以前,没那么干净了,谁知道胎盘里是否潜藏着什么血液病。另外,胎盘的雌性激素那么高,一吃难保不发胖哩。那么那些胎盘哪儿去了?这是柳静的疑问。李荔枝一直没答。以前医院把胎盘收集了制造胎盘组织浆,用来治疗不孕症或者胃炎、胃下垂之类的病,这种事做了也就做了,其实也挺有功德的,很多不孕患者注射后,果真怀上了。但不能说,这是医院的规定。现在能说了是因为新的规定已经又下来:胎盘归产妇所有,必须奉还,交给家属。李荔枝说:“你看,就是要吃,也是他们自己拿回家吃了,不关我们的事。”

    柳静噢了一声,这会儿她对这个问题明显没有兴趣,她问:“你离婚了?”

    “你怎么知道?”李荔枝确实吃惊。

    柳静说:“唐必仁说的。”

    “唐必仁怎么知道?”

    “贺俭光说的。”

    李荔枝半晌没有声响。贺俭光为什么要广而告之?陈护士长知道这不足奇,他们是一家人,陈护士长盼望这场离婚已经多么久远,完全可以当捷报来听。而其他人呢,是不是除了唐必仁,贺俭光还将这个消息急不可耐地到处发布?

    柳静说:“迟离不如早离。现在,你轻松了吧?”

    柳静又说:“唐必仁让我安慰安慰你,我觉得不必。但如果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找我。”

    李荔枝于是说起房子,她说:“帮我问问,哪里有现成的房子卖,要已经装修好的,一百平方米以内。学生家长也可以问问,有了通知我,我马上搬去,谢谢啊。”

    脑子里李荔枝想的却是柳静说的话。柳静说现在你轻松了吧。李荔枝吁一口气,她得承认,柳静说对了。这把年纪时失去丈夫,那个丈夫又腰包如此丰厚,按常理她应该悲伤,她自己也以为该有,陷在那种情绪里反复盘旋,盘旋一阵后定神一看,原来竟是轻松的,一种解脱后的轻松。

    十二

    原先以为这边婚一离,那边贺俭光与崔三津马上就会洞房花烛花好月圆,但是没有,两年过去,他们还只是老板与助手、表舅与远房堂外甥女的关系。这不是贺俭光自己说的,那天走出民政局后,贺俭光只回来拿过一次东西,之后李荔枝再没见过他,也没通过电话。一刀下去,曾经的生活就这样断掉了,不是藕,没有相连的丝。

    李荔枝还住在老地方,房子看了几处,没看满意,她很快就疲了。贺家的房子,贺家不催,允许她住,姑且也就住着吧,住到新的结婚对象出现再说。二十多年了,她已经习惯房子里的所有气息,每一根梁每一根柱都与她身体里的骨骼相对应,血肉相连。

    很多人给李荔枝当媒人,其盛况,甚至超过当年她刚从大学毕业时。她那时只是黑,却是饱满而丰沛的,皮肤上泛出悦眼的油光,现在仍然黑,却已经涩涩地枯透,水分尽失,光泽全无。人活成这样,大概就是只死老虎了,谁见了都不免善心油然浮动,所以一下子周围处处是红娘了,一个个都乐于把她引向新生活。

    偶尔她也会赴赴约,却纯粹只是为了解个闷,类似于参加娱乐活动。

    那天她见的人叫陈凡生,丧偶。介绍人拿来照片时,照片上是个秃顶的胖男人,李荔枝看两眼,就要回绝。当医生的还有胖人?不可思议。而她讨厌肥胖男人那一身油腻的肉。但再一看,觉得眼熟。市立医院神经科医生?她的思维绕了几圈,终于与贺家连接上了。多年前贺俭光的父亲贺同在市立医院神经科住过院,主管医生就是这个人,这个陈凡生。李荔枝突然有了好奇,她说:“好,我见。”

    见面的地点在市立医院附近的咖啡厅。

    面对面时,一坐定,李荔枝就说:“我们以前见过。”

    陈凡生很意外,歪着头打量李荔枝,眼睛夸张地撑起,露出很多眼白。这个小动作过于年轻化了,或者他本来就刻意要扮年轻,只是这个年纪一试图去装扮什么,马上就显出几分滑稽可笑来。

    李荔枝不想让他这种表情延续下去,她说:“好多年前,有一个叫贺同的中风病人在你那里住过院,报社曾经的副总编,南下干部,离休的。记得吗?”

    陈凡生眉微皱费力地想。

    李荔枝说:“他老婆姓陈,妇幼保健院的护士长。”

    陈凡生拖腔拖调噢了一声,他想起来了。“对,那个陈护士长,很好的人啊。我们那里病人吊瓶挂久了,血管太瘪,小护士没法扎针,每次一叫,陈护士长就过去帮忙。她技术真是没说的,一针下去就行,那可是硬功夫啊。一直到现在,我们那里护士碰到又扎不上针的病人时,还会想起她。你认识她?”

    李荔枝点点头。她想,没有错,这个人所说的都是事实,陈护士长确实也有美好的一面,每个人其实都是多侧面的。是她运气背,她与贺俭光的关系不能获得认可,所以人家便将性格中最阴暗尖刻的那一面赐予她了。她说:“那是我婆婆——前婆婆!”

    陈凡生嘴巴噘成一个“O”,显然很意外。“那你认识唐必仁?”他问。

    李荔枝靠到椅背上,双手抱胸前,淡淡看着他。她想,既然他连唐必仁都认识,那就一定也认得贺俭光了。世界原来真的很小。

    陈凡生说:“唐必仁那年来医院探望你公公——噢,前公公,我见他面熟,问了,才知道是同乡,县一中校友。他低我一届,不认得我,但我却认得他。他以前是学校宣传队的,舞跳得非常好,红得跟什么似的,全校谁不知道他?这么多年不见,一打照面我还是认出他来了。后来我跟他就有联系了,不多,只是偶尔有点来往。”

    接下去的话题就一直围绕着唐必仁了。按陈凡生的说法,唐必仁这几年这么顺,全仰仗与那个常务副市长关系密切,都这把年纪了,居然还能提拔。

    李荔枝一怔,马上问:“提拔?提哪里?”

    “工商局啊,工商局局长,肥缺啊,报纸上都公示了你不知道?”

    李荔枝真不知道,她报纸一向只看到娱乐与社会纪实报道两个版面为止,年纪大了,胃口不好,只有八卦还能对得上口味。柳静怎么也不说呢?不过细一想也不奇怪,谁的丈夫有这样的好事都可能吧唧吧唧地四处说,唯独柳静不会。柳静对这东西兴趣不大,她的寡淡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李荔枝问:“唐必仁是那个薛副市长提拔的?”

    “不是。”陈凡生摇头,“不是薛市长,薛不是常务副市长。唐必仁如果是薛那条线的,现在哪还能提拔?一起完蛋了吧。”

    “完蛋?”李荔枝很愕然。

    “你没听说?”陈凡生来了兴致,“那个姓薛的很贪,前两年就听说被检察院传唤过,后来不知怎么活动一下又没事了。但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前些天不是又进去了吗?这次再活动也没用了,马上要退休了,正好拿来当典型。我听一个在检察院的朋友说,钱的数目很大。”

    “多大?”

    “具体的不知道,反正够戗。据说突破口是白溪村那边的一个楼盘,薛吃下七位数以上,还白拿了一套别墅。那个楼盘本来是工业用地,改为商业的,招、拍、挂的程序虽然也走了,但那都是形式,连形式都弄得很隐蔽,内部早定好了。那个老板自挂自摘,土地出让金也就是象征性缴一点。猫腻大着哩!那个地产商现在也吃不了兜着走,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行贿也是罪嘛。”

    李荔枝侧着身子,将耳朵尽可能靠过去,每一个字都不漏掉,仔细咀嚼,反复辨析。脑子里嗡嗡嗡响了一阵后,她渐渐弄明白两个问题:一、老贺住院期间贺俭光还在外地,所以陈凡生不知道贺俭光就是陈护士长的儿子,就是李荔枝的前夫;二、出事了,包括余致素的老公薛副市长以及贺俭光。

    手机响起来,李荔枝的手机。她先前定的闹钟。下午她还有事,要去市立医院妇产科出诊,就是陈凡生所在的那家医院,之前怕误了,先调好定时闹钟。她站起来,动作有点凛然。这个见面她本来就没有赋予意义,只因为联想起当年老贺的住院,而下午恰好又要到这家医院出诊,所以才来赴这个约会。但现在,意义其实还是有了,意义与薛副市长有关,与贺俭光有关。说不清什么滋味,非喜非忧,混杂一块,脑里嗡嗡嘤嘤地响着。当然,她的喜不是冲着贺俭光。贺俭光出事了,她没想到贺俭光会出事。心一下子就乱了。

    她说:“我要先走了,下午有事。”

    陈凡生也如释重负地站了起来。看得出来,只第一眼,他就对李荔枝失望了,失望的应该是外貌。这两年她确实老多了,真的就往咸橄榄的模样迅速滑去,黑得近乎焦色,不温润不水灵,连贺俭光都嫌弃,更何况其他男人?只能说这个陈凡生很有涵养,再寡然,也还是耐住性子勉强聊天,但也仅此而已。这样好,这样很均等,彼此都没看上,两便。

    李荔枝根本不可能再看上谁了,她知道自己内心干涸龟裂的程度。就那么干着裂着吧,她也丝毫不再有盼一场甘霖之心了。不存在甘霖,这世界是坚硬的,只能更坚硬地去面对。

    她没有说自己要出诊的正是他那家医院。出了咖啡厅,她让他先走。她的手机里还存有贺俭光的号码,离婚后,他们没有联络,但号码也没有删掉,像一根树桩留在原地,每次路过,见到了,心里会咯噔一下,没见到,也不会记得。现在她把号码调出来,拨过去,对方的回答是柔软的电脑音:“对不起,您拨的用户已关机。”

    她拨的第二个电话是唐必仁的,也不通,正在使用中。看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她转过身,快步往市立医院走去。她没有想到,其实这时候唐必仁也在这家医院里。

    她在人流室门外最先看到的唐家人是锦衣,柳静的女儿,二十多年前她亲手接生的一个生命。无数的婴儿经过她的手来到人间,但这个锦衣不一样,她先搓合了柳静和唐必仁的婚姻,然后才有锦衣,所以每次见到锦衣,不免总有特别的亲切感。她扬扬手,正要跟锦衣打招呼,突然又止住了。锦衣不是一个人,她旁边站着一个年轻男人,个子矮小,偏瘦,北方口音。锦衣已经恋爱李荔枝听柳静说过,锦衣的男朋友是她研究生同学李荔枝也听说过,那么就是这个人了?这个矮小的其貌不扬的男人?如此看来锦衣的审美能力真的不敢恭维。而且来这里了,来这里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但很快李荔枝发现猜错了,她看到另一个女人正从人流室出来,锦衣与旁边那个男人都迎上去,扶住左右。这是谁?李荔枝马上觉得眼熟,再一想,想起这个女人的名字:连丰灵。去年三八节保健院妇委会搞活动,从外面请了一个老师来教健美操,这个老师现在正被柳静的女儿锦衣扶着往楼下走去。

    李荔枝跟下去,跟在他们背后。

    然后就看到唐必仁了。他开着一部蓝色标致车从医院停车场出来,车牌不难记:F89877。没开车之前,李荔枝对车的品牌和牌照都不敏感,看一百遍也未必记住。自己有车后,便懂得看门道了,瞥一眼就八九不离十了。这不是唐家的车,体育局副局长唐必仁上下班有单位小车接送,而唐家的另外两个人,柳静和锦衣,脑子里还根本没有转过车子的事。

    唐必仁没有下车,只是压下车窗玻璃打了个手势,眼珠子左右转动,闪出警觉的光。

    这时候连丰灵柔弱地、嗲嗲地喊一声:“必仁!”

    车子一溜烟驰去时,李荔枝拿出了手机。她在通讯录里调出柳静的号码。柳静知道发生了什么吗?女儿、女儿的男朋友、另一个年轻女人、唐必仁,这四人构成的复杂的关系,究竟什么可以跟什么画上等号?太蹊跷了。

    但这个电话最终李荔枝没有拨出去。真相也会伤人,而柳静,她真是太了解了,几乎有精神洁癖,连错别字都容不了,又怎么可能容得下丈夫与女儿这样的错?

    如果不是半个月后柳静打来电话,李荔枝确实打算一直将这个秘密吞下去。许多时候将秘密含在深处,随身携带,就如同携带一枚钻戒般让人有充实感。但那天晚上柳静打来电话,说想测六项激素水平,想吃激素药。只有更年期女人才对激素有如此的敏感与恳切,柳静比她还大一岁,柳静也老了,所以柳静要查激素,这是否说明柳静其实已经知道了所有真相,于是恐慌起年纪与相貌?李荔枝突然涌起好奇,她是他们这场婚姻的介绍人,她有权知道内幕。

    柳静要放下电话时,李荔枝猛地问:“哎哎!明天你要补课吗?”

    柳静说:“没有。”

    李荔枝说:“那我们聚聚吧,我请客,广场旁那家必胜客怎样?中午十一点吧,说定了!”

    第二天中午李荔枝早早就在必胜客里坐定。透过玻璃窗,远远地看到穿一身运动装的柳静下了的士,向这边走来。身材还是那么好,高挑挺拔,长胳膊长腿,那些在篮球场上经受过锤炼的肌肉,到现在仍是结实熨贴的,尚未完全松弛掉,所以小肚没有鼓起,屁股没有下垂,走起路来仍然弹劲十足,运动的节奏至今犹存。非常奇怪,柳静的身上动与静就是这么矛盾地纠合在一起,像两股流向相反的河水。仔细看,李荔枝并没从柳静脸上看出异常情绪,再一问,居然连唐必仁公示工商局局长一事都一无所知。没想到是这样。李荔枝暗叹了一口气,她心情比来时更复杂了。刚才她以为柳静会倾诉一番,落几滴泪,抱几声怨,这是中年女人的常态,而她姑且算是闺蜜,将以同病相怜的姿态安抚几声,开导几句。

    没料到柳静居然还蒙在鼓里。

    说与不说?李荔枝整个过程都在犹豫,一直到柳静离去。

    李荔枝本来要开车送柳静,柳静不让,自己拦了的士。上车后,柳静摇下车窗,摆了摆手。手没有表情,手后面的脸却已经晦涩阴郁,眼里几乎有泪。那一刻,李荔枝张了张嘴,她想喊住柳静。这个女人,她其实是爱的啊。她们一起从初放的青春期一起走来,走到现在,人老色衰,各自黯淡,一直互为镜子——或者仅是李荔枝自己一直视对方为一面镜子,她有细微的嫉妒、不甘、羡慕,但没有恨,从来没有。算起来,与自己的亲姐妹相比,她与柳静之间甚至有更多的相处与相通,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柳静遭背叛,却仍若无其事地三缄其口?

    第二天中午李荔枝拨了柳静电话,她说了自己所目睹的一切。说过,仰起头长长吁出一口气。也许会惹麻烦,但换一点心安,也值。而且反正麻烦已经很多,再添一个也无所谓,虱多不怕痒。

    贺俭光确实进去了,据说是协助调查。周围一下子长出许多暧昧的脸,都欲言又止的样子。李荔枝知道他们的意思,他们想打听贺俭光的事,又闪闪烁烁不好意思开口。其实开口也问不出什么,李荔枝不知道,从一开始,贺俭光就没让她介入丝毫,她一直站在所有事件的外围,前面是贺俭光砌起来的厚厚的墙,墙内所有的风云际会她一无所知。

    没想到崔三津会来找她。

    崔三津带一个年纪相仿的男子一起到家里来,进门不笑,甚至不待李荔枝招呼,就径自坐下。她说了很多话,素着脸,压低声音,神情状态都与往日截然不同。李荔枝有点回不过神来,这个女子的突然造访与突然开腔都给她一种猝不及防的感觉,而且还有一个陌生男人,他是谁?李荔枝整个人下意识地缩紧着,提防、戒备、敌意,但渐渐又松弛下来。看来她错了,错得非常离谱。崔三津从来没有进入过贺俭光的情感世界,也许陈护士长确有其意,最终还是无法左右两人,他们的心各有所属。崔三津早有对象,就是同她一起来的这个男子,高大,帅气,洁净。而贺俭光,崔三津说:“这辈子,除了你,他肯定不会再爱其他女人了。”

    “他其实就是对自己太苛刻了,”崔三津继续说,“从一开始他就挺着胸脯要让你过上锦衣玉食的体面生活,结果却一直不顺。生活哪能那么顺?别人可能妥协一下就过去了,他却不行。从小他是在那么强势的母亲管教下成长的,结了婚妻子又是强势的,两个性情类似的女人却以水火不容的姿态密密麻麻遮蔽掉他的天空,他无法大口呼气,只能用貌似强大的外壳,将自己的脆弱严严实实包起来,结果却越弄越别扭。我真替你们可惜,你在这场婚姻中把太多的精力用在对付他母亲上了,却忽略了他。他疼痛时,根本不敢敞开伤口,因为怕被你看不起。爱是需要能力的,他在这方面是缺乏的,而你,恕我直言,你也没有。”

    那个男人坐在崔三津旁边,一直没有开口,这时伸过手在崔三津肩上拍了拍。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是提醒还是劝止,抑或只是为了表示自己拥有爱的能力?李荔枝动动唇,她想自己不能一直这么傻子似的干坐着,她得说点什么。

    但说话的人却仍然是崔三津。

    “为什么那时他那么急着离婚?你肯定没去想过。那时风声不好,他怕你被连累,所以匆匆就离了。后来薛副市长确实进去了,没想到很快又出来了。出来后一直也是摇摇欲坠的,最后还是进去了。我说明白了吗?我的意思是他太在意你了,性格却不好,活得很累。穷困潦倒时,得强撑面子独自舔伤;腾达暴富时又胆战心惊,怕伤害到你。你们是一对悲剧性的结合,你一直没有真正走进过他的内心,而他遮遮掩掩的反而使误会越来越深。”

    李荔枝伸出舌尖在唇上舔舔,看着崔三津,缓缓地问:“是他让你来说这些的?”

    崔三津说:“不是。你们的事他从来不说。但我是学影视编导出身的,我看得懂。”

    李荔枝嘴一咧,她是想笑,不料突然鼻腔里却有虫爬过,一股酸楚倾盆而下。她叩紧牙,车开脸,她不愿在崔三津面前有泪落下。

    崔三津拉着那个男子从沙发上站起,俯瞰着李荔枝。“抱歉,我要走了,这一阵心情一直很糟。舅舅以前交代过,如果他出事,他让我记住提醒你……”说到这里崔三津顿一下,回头看看门。门是关着的。“他要我转告,让你不要忘了,离婚那天,在白溪村,他对你说过的话。”

    李荔枝问:“说过什么?”

    崔三津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他是这么交代的,并且让我一定要当面提醒,不许在电话里说。他这人就是这样,嘴巴很严,心思却非常缜密。你们是曾经的夫妻,说了什么,我不知道。”

    李荔枝脑子快速转动几圈,猛也站起。她说:“他在里头怎么样了?”

    崔三津摇头:“我也不太清楚。能做的努力这一阵我都做了,做得焦头烂额,尽量把损失降到最低吧。其实这件事人家盯住的是那个姓薛的,舅舅吐些钱,该缴的缴,该罚的罚,也不至于有多大的罪。刑法也是有弹性的,关键是自己的态度。但是从里头传出的话说,他根本不配合,就是死扛到底,说没有钱。那些别墅都卖掉了,怎么会没钱?但我也不知道他钱在哪里,查了一下公司账户,已经被他清光。舅妈——噢,这么叫请别介意——我走了,你多保重。”

    李荔枝没有站起来送行,她仍坐着,一直坐着,坐了很久。

    几个小时后,她决定开车去趟白溪村,去之前先到麦德龙买了一把铁锹,柄有手腕那么粗。天色已经很晦暗了,夜间开高速的经历她从来没有过,每一次有装满货物的大卡车轰隆隆经过,她整个人都猛地一惊,心跳顿时失衡。

    联排别墅已经有人入住,但仍是清静。也许得在周末这里才会有些人气吧。

    停好车,李荔枝往山上走去,她手里有铁锹,有应急灯。密林被白炽灯光照出几分鬼魅,脚前方那一小块的精亮将四周反衬得更加幽暗。到了红荔亭,跨到亭旁的岩石前,她放下灯,双手握锹。她俯下身子找到了那个小小的根本难以觉察的缝隙,将锹插入。岩石不动。再插再使劲,还是不动。她有点喘,眼四下打量。没有怕,却也是紧张的,心像顽童手中的一只气球,被充足气,又猛地被漏空。

    贺俭光离婚那天就是在这里说过岩石有缝,只要拿根棍子,不要粗,只要手腕那么细的就行,从这里伸进去,往上一撬,这块石头马上就可以撬开了。可是,她撬不开。她粗粗吸口气又吐口气,双手抓紧铁锹,重新往上用力。

    岩石动了。

    岩石往旁滚开。

    岩石下面还有一层细碎的小岩石,不是天然长成的,是人工的巧妙铺就。把它们轻轻搬开,一个铁柜子露了出来。很沉,非常沉,但李荔枝还是把它提了起来。她没有马上打开盖子,而是关了应急灯。灯扔掉,铁锹也扔了。然后她抱着钱柜子摸黑往下走,走得很慢,很吃力,几次踉跄,但没有跌倒。

    车子很快开上公路,往城里开去。

    第二天,铁柜里的东西已经全部被李荔枝装进一只陈旧的破旅行袋里。她去了趟银行,出来时袋子已经瘪了,里头什么都没剩下。她上了车,车开到陈护士长家楼下。她没有下车,而是打了个电话上去。她叫了声:“妈!”很突兀,叫过她自己也愣住了,眼前冒起金星。不等对方回答,她就接着往下说:“你下来,到我车上。我车上……有东西要交给你。”

    “什么东西?”

    “东西!”

    李荔枝猛地将手机合上。什么东西?如果崔三津昨天不来,她的思维也不可能往上面转。什么东西?贺俭光留下的东西。铁柜里居然挤挤挨挨摆着钱,钱一叠叠塞进吹起来的避孕套里,外面再包上一层特制的装有防潮剂的锡纸袋。并非都是钱,还有金条、金块和几粒指甲大的钻石。上面还有一张压过膜的字条:荔枝,拿这些钱好好生活!

    楼道上已经传来脚步声,走得很慢,很吃力。李荔枝往上看,是陈护士长。在每一层的转弯处,陈护士长都探出头往下看,一脸的疑虑与警觉。这个人一下子老了,满头白发散乱飘着,眼袋浮肿,眼圈发青。李荔枝瞥一眼后视镜,不免吁了口气。镜中的这个人也乏善可陈了啊,太黑了,这一层皮,像一堵焦黑的墙,将她的身体团团围在里头,还包括她的生活,她的情感,她的一切。每个人都是有命的,谁也拧不过命。她深呼吸一下,突然有点拿不准自己在与陈护士长面对面时,能否心绪不乱,能否平静地把想要表达的意思准确表达。是的,她只是要把刚才在银行办的那本存折和保险柜钥匙交过去,让陈护士长先保管着。需要多少钱才能让贺俭光重获自由或者少获刑呢?她不知道。现在的问题是,就是交钱去赎,也只能由陈护士长出面,人家是母亲,而她,她是什么?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她只是想救贺俭光,一定要救。

    可以肯定,陈护士长同样也这么渴望。

    在对峙了这么多年之后,在这件事上,终于,她们可以达成一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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