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滇国的琅县一带盛产铜,因而自古这一带商贾云集,自然而然成为“锁钥南滇、咽喉西蜀”的重要通道和云贵川三省结合部的物资集散地,是北方中原文化、巴蜀文化、楚文化传入云南最初的驿站和枢纽。
琅县在秦汉时属古夜郎国地域,汉武帝时才正式设县。当地的金属冶炼史有三千多年,始于夏商。当然,古时候的人不晓得琅县除了出产铸币的铜,这个藏娇之地还盛产铅、锌、锗、银等等宝贝,原因很简单,那时候的技术还炼不出这些东西来。
铜矿坐吃山空了,现在的老咀山矿冶炼的主要产品是铅锌锗银。
作为国家秘密级的大型冶金工业基地的老咀山矿繁盛起来后,琅县县政府就来到老咀山矿驻地,开百货公司开照相馆开饭馆开粮店开钟表铺开厂。
县上适时地来老咀山矿建起了第一个厂——琅县酱油厂。这个厂虽然对外称酱油厂,其实它在生产酱油及醋这些开门就要置办的生活必需品外,还连带着生产各种糕点,有绿豆糕、沙糕、桃片糕、蛋糕、芝麻糕、蛋清饼等等。其中最贵最好吃的是绿豆糕,最便宜的是蛋清饼。
酱油厂就在老咀山矿的家属住宅区里,在矿里面最热闹的大街尽头。酱油厂的存在对于老咀山矿人的生活很重要。
走近酱油厂,首先是一股制作酱油的豆渣发酵后发出的酸臊味,有点呛鼻子,可是常常肚子咕咕叫的小姑娘红英却从其中分辨得出酱油厂的烤炉里正在烘烤什么糕点,使劲吸鼻子,她可以从中闻到那似有似无的一股糕点的香甜味,然后咽一咽口水。
邻居罗萍姐姐她妈妈是酱油厂做沙糕的临时工,沙糕偶尔烤糊了不能卖,沙糕组的人私下就把这糊沙糕分了,悄悄带回家来。那糊沙糕也可以吃的,只是有一点点焦糊味。红英吃过一次这样的糊沙糕。罗萍姐说,要是沙糕每天都烤糊一次就好了。
酱油厂是老咀山矿孩子们向往的地方,只要能进去,往烤炉边一站,烤糕点的师傅怎么都会通情达理地拿一小块才出炉的糕点打发他们,因为那咂着指头眼巴巴望着烤炉的小馋嘴们口水都快滴干了!
然而酱油厂不像洗沙厂、木工厂那样随便,随时可以放小孩子进去玩。
酱油厂有两扇巨大的木门,一般人很难进去。守门的是一个白胡须老倌,看他的年龄少说也有七十岁了,嘴里随时咂着一管长长的烟锅。他老人家坐着时,烟锅头搁在地上,偶尔站起来时他手里的烟锅杆斜伸出来会挡路,老人家永远都穿着旧时的长衫子,衫子的脚边都罩到脚踝那儿了,长衫子是阴丹蓝的布做的,洗得泛白了。
尽管只是这样一个白须老人守大门,你别以为就此可以趁他打瞌睡时偷个大冷宝混将进去,那你就错了,他的一双眼睛像鹰隼一样尖。
酱油厂让红英感兴趣的地方还有那驾三匹高头大马拉的大马车,它早晚各进出酱油厂一次,每天运两大车柴火煤炭进去然后空车出来。酱油厂烤糕点的炉子以及一刻不歇熬着酱油的大灶就靠这驾马车拉的柴炭供给能源。
老咀山矿建矿初期曾征用过当地人的小马车拉矿石,后来便都是解放牌、东风牌汽车搞运输了。所以老咀山矿最漂亮的马车就是酱油厂的这驾了,其他那些出现在建筑工地搞点小规模运输的马车都是一匹马拉的小车,而且马的个头也特别的小,通常都是云南的土著矮种马。酱油厂这驾车的三匹马中,两边是枣红色大马,中间一匹是白马,当然,其实它们是三头健壮的骡子。
骡子长大了是生不出小骡子的,它们的爹妈是马和驴,它们是不会下崽的,它们被生下来一辈子就是专门给人出力气干活的,它们体格健壮,浑身都是蛮劲,耳朵都短短的,直愣愣地立着。这点常识红英是听爸爸刘开义说的,红英的爷爷旧社会是赶马帮的,驮着普洱茶出去,去缅甸去印度,一去数月半载,又驮着洋纱洋货回来,红英的爷爷赶马帮到缅甸还带回来一个缅甸女人,后来就留在中国没回去了,红英五岁跟爸爸妈妈回滇西腾冲老家时,爸爸让红英叫那个缅甸女人“缅奶”,缅奶当年是骑着一头枣红色的骡子进寨子的,爷爷牵着缰绳地上走着,红英的奶奶到寨子口迎接,爷爷早就把要带回一个缅甸女人的口信提前半个月传递给奶奶了……又传说,酱油厂的那三匹高头大马是退役的战马。酱油厂好玩着呢。
生肖属马的红英喜欢马却差点惹出一桩凶险的大事情来,谁又料得到呢?
赶这驾车的马老板是一个戴着瓜皮小帽的中年汉子,身上常穿一件羊毛毡做的马褂,褂的前襟后片下半部一圈的都是包袋,一副当地彝族山民的典型打扮。
这天,午后拉来的柴炭下完后,马老板把三匹马儿解放,给它们仨脖子上都挂上一个长长的布料兜,犒劳它们,马缰绳拴在料厂旁边的一棵木柱子上。做完这一切,马老板走到一处屋檐下的荫凉处席地而坐。马老板从包里摸出烟叶,双手把它搓卷成一根草烟,从腰间抽出一支不长的烟杆,卷好的烟插进去,都拿出火柴来了,舍不得浪费一根火柴,他就站起来走到大门那里找守门大爷的长杆烟锅头借了个火,燃着后,蹲在墙脚边咂巴起来。
就在这一刻,罗萍约着红英来到酱油厂。
罗萍姐姐搂着比她个小的红英,甜甜地喊了一声守门的老爷爷,说是要进去找她妈拿一下家门钥匙。守门的长须老者认识罗萍这个小姑娘,他用烟锅磕磕地说,快点出来就是了。罗萍和红英就快步走进厂里去了。
太突然了!
拴在柱子上的白马忽然抬起前蹄长嘶一声,挣脱缰绳,惊恐地在酱油厂的院场心跑了一圈后,夺门而出……
马老板反应灵敏,他扔下烟杆朝受惊的白马冲过去。边冲边扯着嗓子乱骂:小白妹!小白妹!你回来!你抽风了?找死!小白妹!你给老子回来!
小白妹是那匹马的小名。马老板没拦住小白妹,它飞奔出厂门,狂奔向大街。
惊马小白妹冲到了熙来攘往的大街上,瞬间,一片蹄哒声中传来人们的尖叫声。
正是下午四点左右光景,老咀山矿的职工下早班的时候,一路上人很多。
马老板不顾一切地撒腿狂追他的马他的小白妹……
罗萍和红英吓呆了。
那匹受惊发疯的马后来乖乖地被马老板牵了回来。它狂奔时铁质的马掌子在一段水泥地面的下坡路段上打滑了好几次,马老板趁此机会才最终撵上了它。
当马老板皮塌嘴歪满头大汗地牵着他的小白妹回来时,他从看热闹的人群中一把揪出红英,破口大骂:
你!哪家的鬼娃娃?一身穿得红猩猩的跑这里来打野?给我滚开点!我的马就是被你吓惊掉的!要是它今天撞死踏伤人哪个赔?赔得起吗?哪家的死娃娃?进厂来搞哪样?混小粑粑吃?
罗萍她妈也跑出来看热闹,她不敢出声气,使眼色让罗萍赶快带着红英走。红英吓得脸都白了,嘴一瘪哭起来。
这天红英从上到下穿的是过年时妈妈李玉珍才给她添的新衣服,大红色的灯芯绒衣裤,才洗过两水,就连脚上穿的都是一双红色的扣襻布鞋,彻头彻尾的一个红衣小鬼。
这是红英七岁时经历的因她而起的重大事件,这事红英她妈李玉珍听罗萍她妈说了。李玉珍越想越后怕,要是那匹惊马冲着女儿狂奔过来……李玉珍回家就揪过红英的耳朵,恶狠狠地说,你个贱丫头,再去酱油厂玩,我打断你的腿!李玉珍很生气这事,觉得特别没有面子,女儿就馋到这地步了?为了能混得一点糕饼吃。
李玉珍平时都不怎么爱搭理罗萍她妈的,李玉珍是化验室样品组的技术员,上班时穿白大褂,是毕业于六十年代初的中专生,知识分子。罗萍她妈腰间系的是深蓝色的大围腰,会写的字不超过两百个,还是那扫盲班上学的。搁现在看就是白领和蓝领的区别。李玉珍吃了晚饭就去酱油厂对外门市部买回一块钱一斤的芝麻酥饼两斤,对红英和红强兄妹俩说,我们是双职工家庭,我一星期给你们买一次糕点,以后少给我出去丢人现眼的。
关于惊马事件,最令人叫绝的是那匹白马受惊奔逃时,竟然用它的尾巴卷裹起一坨酱油厂料场上码放着的焦炭,它一路狂奔时,那坨炭一路散碎成很多小坨,街两边的人们在惊恐之后开始哄抢那掉在地上的炭块,炭块烧火用啊。
这是怎么回事呀?就连赶三套马车的马老板事后都一直没想通。老咀山矿的人对此议论纷纷,有人大胆推测这种说法被人传得太神道了,完全不可能,马尾巴在马奔跑时起平衡的作用,它尾巴上裹着一大坨焦炭怎么跑嘛?只有一种可能,那一路散落在身后的黑色东西是马屁眼里屙出来的屎蛋蛋!
分明捡拾到炭坨的人就反驳:难道是马屎蛋一落地立马就变成了可以燃烧取暖的炭?
在酱油厂上空弥漫的酸臊和糕点的甜香味中,这起重大事件以一抹鲜红的颜色很刺激地从一大堆铅灰色的记忆中跳出来。
这是一个缘起,从此这个喜欢穿红色衣裤的小姑娘好像突然变得不怎么爱说话了,经常傻呆呆的,好像时时都在琢磨着些事,性格自闭起来,但是她大脑的记忆库却轰地打开了一扇门似的,令她感兴趣和着迷的事多起来,她走过老咀山矿的旮旮旯旯,穿梭在人群中,红衣幽灵一样用耳朵收集着各种各样的故事,不时还眯盱着一双单眼皮的小眼睛看人看事。
成年后的红英现在老想,她记忆深处冒出来的即使是一个一个的马屎蛋,那也是团溜溜的,可以自圆其说的,穿越时空三十年,它们还冒着热气,有着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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