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文集:心中的倩影-感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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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一度的法兰克福国际书展,金秋十月应时召开,2008年刚好是第六十届。由于我的散文集《北方乡梦》被译成英文与阿拉伯文,这次,有关部门也安排我到场。

    书展全程是五天,头三天集中开展洽谈和各项专业活动。我国由于两个月前刚刚举办过北京奥运会,进一步扩大了国际影响,洽谈中,外国客商往往把这作为首要的话题。一位美国书商对我说:“你的书里说到中国北方有‘三多’,皇帝多,军阀多,土匪多,我很想实际了解一下。如果早些时候读过你的书,参加过奥运会之后,我会直接前去踏访的。”我说,那些都是六十年前的往事了,你即便去,也看不到什么。莫如坐在屋里读《乡梦》这本书。他听了,高高地竖起了大拇指,说:“你真会给书做广告。”

    借助后两天“公众开放日”,我抓紧浏览了整个展区的各个分馆。最后又回到坐落在六号分馆的中国展区,一则是太累了,歇歇脚;二则重点翻翻台湾、香港两个展台的图书。大出意外的是,在这里竟然邂逅了一位久别的乡亲。

    我正低着头看台版图书,突然听人喊了一声:“王先生,王叔叔!”抬头一看,是位中年女士,觉得面熟,细一端详才认得出来:“你是雅萍啊!”

    我们已经近二十年没有见面了。她的父亲是我在沈阳的大学同学,供职于财税部门。旧事依稀,如烟似梦,唯一印象深的,是这位老同学特别喜欢喝酒。我奉调到了省城之后,他把我拉到家里,说是要用酒把我灌饱,他不说“灌醉”,而是说“灌饱”。结果,一瓶酒开封后,我只喝上三小盅,其余的都进了他的肚子。那时,雅萍还在大学读书,我曾在她就读的中文系讲过课,在她家里也见过面,标致,漂亮,我夸她像清水芙蓉。她爸爸顺杆儿爬上,当即托我在文学界给物色个对象。雅萍耍娇地双手蒙上爸爸的眼睛,说:“你又喝多了!”毕业后,她被分配到出版社当编辑;后来,听说出国了,同一个留学德国的青年结婚。妈妈去世早,爸爸后来也不在了,她便很少回国,我们便再也没有联系过。

    ……

    听我介绍了来意,她说,王叔,咱们出去吃饭,慢慢地向您汇报。

    对于法兰克福,雅萍也不算太熟,她住在德国南部城市慕尼黑,这次是专门来看书展的。好在德语精通,找中餐馆,特别顺利。坐定之后,我们点了水饺,几样菜,还有啤酒。她说,德国的啤酒饮誉世界,慕尼黑所在的巴伐利亚州,有一千多家啤酒厂,啤酒是家家必备的饮料。我笑说,“良弓之子,必能善射”,凭你爸爸的酒量,你肯定也不是“善茬子”(辽宁土语,意为别人对付不了)。她笑着摇头,转身又点了一大盘绿色蘸汁和煮熟的马铃薯,说这是法兰克福的特色美食,大文豪歌德所青睐的。

    我们就这样,边吃边谈,开始了名副其实的漫话——

    雅萍跟随丈夫到了德国,先是做过一段华人家庭教师,后来到一家出版社供职。丈夫一直做律师,女儿、儿子都在念中学。

    她连续喝了两杯啤酒,显得有点儿兴奋,突然问了一句:“王叔,你当客座教授时,认识不认识哲学系的赵老师?”

    “知名教授,谁不认识!不过,我接触的主要是中文系教授,同他联系不多。”

    “人生的悲剧性,在于年轻时期盲目性大,常常感情用事,像没头苍蝇似的乱闯;待到阅历日深,情感稳定下来,却又像浅水浮花,波澜不兴,再也没有当年闯关夺隘、异想天开的锐气了。”她的这番话,听起来,显然蕴涵着过来人的领悟。

    这时的雅萍,仿佛又回到二十年前的青春岁月,下意识地用右手梳理了一下头发,细眯着一双漂亮的眼睛,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赵老师,复旦的高才生,后来又在南京大学读了博士。学问棒,文笔好,谈吐风雅,表达能力强,修长的身材,架着一副宽边眼镜,风度翩翩,很招同学们喜欢。我虽然就读中文系,但十分爱好哲学。您知道,中学生喜欢哪门课程,往往和老师讲得出色有关联,大学生也不例外。我课外读了一些西方哲学著作,最喜欢的是罗素的《西方哲学史》和《西方的智慧》。”

    这时,我本想插上一句:“其实,也不单是你,连爱因斯坦都曾赞扬过罗素,说:‘阅读这个人的作品,使我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但是,为了不扰乱她的思绪,我缄口不言。

    “我常常就一些哲学问题向赵老师请教。记得我曾问过:为什么叔本华和尼采都讨厌女人?尼采强烈地反对男女平等,鼓吹要把妇女当作奴隶对待。是封建意识使然,还是出自一种自觉的价值判断?对我每次的问询,赵老师都耐心地予以解答。当时,我记了厚厚的一大本。后来,我又大着胆子给他写信,除了探讨学问,还曾请他谈谈个人、家庭情况。赵老师说,他有个幸福、和谐的家庭,女儿很聪明,中学快毕业了;妻子聪慧、大方,是典型的东方式的贤妻良母,在一所中学当教导主任。说到他自己,记得有这样一番话:‘我原本是学习中国古代哲学的,西方哲学是后来补的课。也许是由于整天同孔孟、老庄打交道的缘故吧,写起文章来,也是老古板,年届不惑,老气横秋。我在同龄人中,属于保守、持重的那种类型。’”

    我看她嗓子有些嘶哑,便递给她一杯茶水。她点头称谢,轻轻地呷了一口,又继续说下去:

    “我那时还是年轻,缺乏理智,没有深思熟虑,任凭一时感情冲动,相信一条心丝足以把所有的门拨开,竟然一厢情愿地暗恋着他。整天盼着同他见面,可是,待到课堂上相见了,却又心在狂跳,眼在期待,经常走神儿,根本听不清楚他都讲些什么,往往是听着听着,便进入一种迷茫状态,坠入虚幻的童话王国里,连续多少夜晚失眠。可是,又没个人可以诉说,我不敢告诉爸爸;心里实在憋得难受,放学后,我便搭乘大巴到郊区的姑妈家去。姑妈在我小时候,就特别怜爱我,见我去了,喜出望外。上下打量了一通儿,说:‘宝贝儿累瘦了。功课太紧吧?’马上挽起袖子,炖鸡、烙饼,做了各种好吃的款待我。可是,我却一点也没有胃口,眼睛盯着喷香的肉菜,泪珠儿不听话,竟滴滴滚落下来。姑妈惊呆了,硬是用话来套拢。我吞吞吐吐、模模糊糊,告诉她几句。一听说是有妇之夫,姑妈断然表示反对。我说,你可以不支持我,但绝不能向我爸爸告密,当‘甫志高’!

    “赵老师已经有所警觉,我几次写信,他也不做答复。但是,一直挂念着我。担心我的身心健康和学业受到影响,便在一个星期日找我谈话。我原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当面挑明了,打开窗子说亮话;但当看到他的端庄肃穆的神态,给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感觉,我便连一个‘爱’字也说不出口了。只是说,老师是我终生崇拜的人,我愿在老师的直接引导下,走上人生的幸福之路。老师说,偶像崇拜,是靠不住的,何况你还年轻,远没有成熟,处于一种盲目状态!你还不晓得幸福之星挂在哪一棵树梢上,也不懂得怎样走上自己幸福的征途。现在,你的唯一使命就是狠下心来读书上进,走出虚幻,走出迷茫,走出自己绘制的海市蜃楼。须知,这里没有停车的位置;要揣着梦想上路,踏出满地风光。听得出来,他的每句话,都是做正面引导,又句句有针对性。

    “过了一会儿,我嗫嚅地说,我正在苦恋着一位长者。老师问:长者?他没有家室吗?我说:有了。他说:这可是胡来!凡属这类情况,十个有十个——要记住,我说的是十个有十个,而不是十个有九个——必然落个悲剧下场。接着,老师给我讲了他的表妹的遭遇:哈工大毕业后,她分配到一个科研单位,半年过去,爱上了她的所长。所长大她二十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这些她都知道,但由于涉世未深,天真烂漫,盲目崇拜名人,不懂得世间的复杂事态,更不知如何驾驭情感这匹烈马,结果,一经陷入,便难以拔出腿来。而所长是一位知名度很高的党外专家,又是全国人大代表,单位的学术带头人。他清正自持,爱惜羽毛,洁身自好,更不肯仳离原配,结果空自苦了我那个纯真的表妹。现在,已经三十七八岁了,仍然处于独身。许多亲属都给她介绍男朋友,她却觉得哪个也不是意中人,或者严词峻拒,或者婉言谢绝,最后一无所成。‘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挂在她嘴边的两句诗。这个教训是无比深刻的。在这场大错铸成中,板子应该打谁呢?小妹她有爱的权利,要说错,是在对象选择上;所长当然负有一定责任,姑念其属于被动受过——‘楚人无罪,怀璧其罪’,最终尚能善于自处,可加原谅。只是,我那可怜的小表妹,却因一念之差,酿成了终生的悔憾。

    “说到这里,老师问我一句:‘那个长者,他持什么态度?’我说,冰冰的,冷冷的,不愿意理睬我,拒人于千里之外。老师问:‘那你理解他的苦心吗?’我说:我理解不了,心头只是恨怨。老师一听,笑了。我心说,人家是‘黄连炖苦胆——苦上加苦’,你可倒好,还在一旁轻松地笑!我立刻把嘴噘了起来。老师接下来给我讲了农民运动杰出领导者彭湃的一则轶事:1929年8月,他和杨殷在上海龙华刑场就义,激昂慷慨,气贯长虹。他将宝贵的生命献给了人民解放事业,献给了工农劳苦大众。可是,在被押解游街示众时,一路上观者如堵,当时不少群众受反动宣传蒙蔽,不知他是一位革命者,更不知他为谁而死。看热闹的人群中不时爆发出讪笑声,他们既不同情,更不理解。彭湃同志感慨之下,口占了一首诗:‘急雨渡江东,狂风入大海。生死总为君,可怜君不解(粤语读“解”为“改”)!’当然,这只是暂时的,过后,人们便完全理解了。同样,对于你所说的那位长者,日后你也肯定会理解的,知道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你着想。当你从迷梦中醒来,进入清醒状态,特别是选择到真正理想的感情客体,过上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之后,回思既往,你会无限感念这位‘不通情理’的长者,你会给他下一个正确的结论:‘这是一个正派的人,是一个以德报德、对人负责、令人终生感佩的人。’

    “老师还说,其实,是否理解,倒不重要;关键在于你必须迅速走出他的阴影,从迷恋状态中解脱出来。盲目地死抱住一个虚幻而永远无法把握的目标,空耗精力还在其次,最大的负面影响,是会形成一种既定的观念。因为人是有记忆的,人是在过去的经验中继续积累新的经验的,过去的痴情爱恋,可能为未来的情感生活罩上一层阴霾与暗影。‘唯一’的爱,这种最真挚、最投入,纯然以感情作基础的爱的破解,很有可能使一个人一生中再次、多次的爱,都相应地贬值,甚至变得不屑一顾。我的表妹就正是这样。这种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所以,你必须毅然决然尽快地挣脱出来。我愿意赠送你四句话:宜急莫缓,快快收敛,迟之一日,悔之已晚。

    “分手时,老师说:‘我一百个相信,像你这样纯真、聪慧、正直的青年才女,肯定能够获得美满的爱情、过上真正的幸福生活的。’”

    雅萍正要接着说下去,突然,手机铃声大作。她看了看,说:“是我的先生。”一阵欢快的对话,虽然里面不时地夹杂几句德语,但我大致听得出来,先生是问:什么时候‘打驾回府’,他好到火车站去接她。

    放下手机,雅萍带着微笑,说:“被他给打断了,对不起。王叔,我再接着向您汇报:

    “这次师生谈话之后,我备感痛苦,一个人悄悄地躲在公园的僻静地方,号啕大哭一场。好多天,茶饭无心,颓靡不振,但是,逐渐地头脑觉得清醒了一些。恰巧,这时又收到了姑妈的一封信。里面是一首字迹工整的诗。姑妈退休前,是高中语文教师,旧体诗词写得很好,这一首却是白话的新诗,读来明白晓畅,朗朗上口,至今我还能够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

    聪明的萍儿,你好糊涂

    绿了,黄了,红了——果实日渐成熟

    明确代替了模糊

    加减变作了乘除

    姑姑我看得出

    姑姑是神,你瞒不住

    你刚刚经历一场

    冲破岩层的感情喷突

    不,你正陷入痛苦的魔窟

    萍儿,你不要嗔怪姑姑

    原谅我搞一次破坏性的短路

    那是萤光、虹影、水月、露珠

    看着还在,扑去却无

    诚然,其间确有情感的大厦

    真诚的船坞

    但绝非理想的归宿

    因为,一个是安琪儿——自由天使

    一个却是戴着礼法荆冠

    锁着家庭镣铐的刑徒

    一个是健翮凌空的小鸟

    一个是积年困锁的碌碡

    也许还不如刑徒

    刑徒没有礼法的重负

    也许还不如碌碡

    碌碡没有观念的束缚

    聪明的萍儿,你好糊涂

    世间唯有情难诉

    只怕你为情所累,误入迷途

    贪恋短暂欢娱,酿成终生痛苦

    姑姑期望着你幸福

    日夜馨香默祝

    “我真是净遇见‘贵人’了。姑姑对我也是这么关心!我这个老公便是经她引荐搭桥,我们相识、相知、相爱的。”

    “后来,你和赵教授通过信吗?”我问。

    “通信很少。但我奉他为人生的导师,终生谨记他的教诲,不忘他的恩泽。出国之后,几乎断了联系,只是‘中心藏之’。前年他六十大寿,我寄去一张亲手制作的贺卡,上面只写了两个字:感念。”

    雅萍结过了账,一看时间还早,便又陪我回到了六号展馆。我们在台湾展台,一边翻看着图书,一边随便谈些共同关心的国内国外的事。她说,已经和丈夫商定了,待到女儿考取大学,他们便领着儿子回国;困难在于儿子的汉语基础太差,现在,父母每天都帮他突击补课。

    正说着,她拿起一本台湾立绪文化公司出版的《21世纪的儒道》,翻了翻,顺手买下。她说,王邦雄的这本哲学著作,赵老师也许能感兴趣。随后,她又下楼在香港展台买下了李泽厚的《浮生论学》,委托我一并带给她的老师,笑着说:“秀才人情纸半张啊!”

    (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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