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文集:心中的倩影-节假光阴诗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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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代诗人陈与义有两句诗:“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千古脍炙人口。据说,当时就曾受到南渡后偏安一隅的宋高宗的激赏,以至作者被拔擢为参知政事。

    此事深为清代文人张佩纶所诟病,他在《涧于日记》里写道:即此,足“以见其用人之轻。此何时,而以诗拔人耶!”批评得十分剀切。

    不过,平心而论,这两句诗,景而带情,洵为上品。因为喜爱它,我把“客子”二字易为“节假”,用来描述我的读书生活。

    这里的“节假”属于泛指,既包括节假日、星期天,也包括课余、工余时间。每逢节假,一些青年朋友挈妇(夫)将雏,到两父母家欢聚,以尽人子之情,叙天伦之乐;如果风日晴和,有些朋友则与亲友一道,赶赴名园胜地,共尽游观之兴;或者趁雨天雪夜,聚三五朋侪,垒方城,跳伴舞,畅一日之欢。

    我以为,节假期间无论省亲、访友、游玩、聚餐,都是正常生活的组成部分,纯属个人自由,无须他人置喙。

    当然,这里有一个摆放在何等位置,支配出几许时间去安排它的问题。业余时间如何利用,绝非细事。爱因斯坦甚至说,人的差异就在于业余时间。业余时间可以造就人,也能够毁灭人。

    古人以“三余”(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风雨者时之余)之时读书。毛泽东生前经常告诫身旁的青年:要让学习占领工作以外的时间。而且,他是身体力行的。可见,“节假光阴诗卷里”,以此作为人生一大乐趣的也大有人在。

    十年动乱中,“读书无用论”颇为盛行,一度在社会上产生很大影响。近年来,“厌学”之风又有滋长,社会上讲究实惠的人增多了。用俄国19世纪民粹派的说法,“一双皮靴顶一个莎士比亚”。走笔至此,我记起了清代诗人朱彝尊针对重饮食轻读书的时尚而写的一首诗:

    槛边花外尽重湖,到处杯觞兴不孤。

    安得家家寻画手,溪堂遍写读书图!

    马克思说:“我最喜欢做蛀书虫!”这道出了我的心声。我从六岁开始接触书籍,先是“三、百、千”启蒙,而后读四书五经、诗古文辞,到了“志于学”的年龄,在中学第一次走进了图书馆,一整天伏在里面不出来,从此,与书卷结下了不解之缘。

    我的老师里没有叶圣陶、朱自清那样的名家,但是,他们自有其高明之处,就是从来不肯用繁杂的作业把孩子们的课余时间全部占满,而是有意无意地纵容、放任我们阅读课外书籍。我的父母也从不因为我在节假日埋头读书、不理家务而横加申斥。这大大地培植了我读书的兴趣,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像王羲之爱字、刘伶好酒、谢灵运酷嗜山水那样,与生命相始终,从来没有厌倦的时候。

    但兴趣与自觉性还不是一码事。我的切身体会是,读书自觉性的形成,首先来自迫切的需要。我并不相信“书中自有黄金屋、颜如玉、千钟粟”之类的“神”话,但我相信培根说的“知识就是力量”,相信理论是行动的指南。我曾下过很大功夫埋头钻研马克思和黑格尔的著作,每读一次,都被其中强大的思想魅力所吸引,都有新的收获。

    我也曾相信苏东坡所说的:“学如富贵在博收,仰取俯拾无遗筹。”因此,举凡左史庄骚、汉魏文章、唐宋诗词、明清杂俎,以及西方近现代的一些代表性学术著作,都综罗博览。后来懂得,书犹三江五湖,汇而成海,浩无际涯,而个体生命却是很短暂的,“任凭弱水三千,只能取一瓢饮”。所以,必须有所选择。

    古诗中说:

    人生七十古来少,前除幼年后除老。

    中间只有不多时,还有一半睡着了。

    特别是人过中年,时间仿佛过得更快,“岁月疾如下坂轮”,光阴自当以分秒计,正所谓:“时间常恨少,苦战连昏晓。”无论节假日、早午晚,一切工余之暇,我都攫取过来用于学习。即使每天凌晨几十分钟的散步,也是一边走路一边构思、凝想;甚至晚间睡前洗脚,双足插在水盆中,两手也要捧着书卷浏览,友人戏称之为“立体交叉工程”。

    1988年8月,东北三省宣传部长雅集长春市,东道主举办舞会,盛情邀请客人出场。我因疏于舞艺,再三推辞,大家终不放过,最后只好即兴口占七律一首,才算“蒙混过关”,但诗中所述都属实情:

    晚雨迎凉送暑天,未谙歌舞愧华筵。

    非关左旧轻时尚,为恋诗书断雅缘。

    盛会岂堪人寂寞,良朋空羡影翩跹。

    吟诗且作他年约,重聚春城再比肩。

    确确实实,是“为恋诗书”断了一切“雅缘”。

    1990年9月,我还写过六首七绝:《读书纪感》。

    其一曰:绮章妙语费寻思,天海诗情任骋驰。

    绿浪红尘浑不觉,书丛埋首日斜时。

    其三曰:伏尽炎消夜气清,百虫声里梦难成。

    书城弗下心如沸,鏖战频年未解兵。

    其四曰:学海深探为得珠,清宵苦读一灯孤。

    书中果有颜如玉,戏问山妻妒也无?

    其五曰:如饮醇醪信不诬,朝朝埋首勉如初。

    情怀老大无稍减,沧海扬尘或忘书。

    都是心路历程和苦读生涯的真实写照。

    也许有人要问:这样埋头苦读,摒绝了各种娱乐活动,为什么不感到枯寂呢?

    道理简单得很,凡事着迷、成癖以后,就到了“非此不乐”的程度,不仅没有厌倦情绪,有时甚至甘愿为此做出牺牲。柳永词中说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正是这种境界。

    看过《聊斋·娇娜》的,当会记得这样一个情节:娇娜给孔生割除胸间痈疽,“紫血流溢,沾染床席。而贪近娇姿,不惟不觉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

    读书固然是苦差使,但苦中有乐,乐在其中。林语堂有个很幽默的说法:读书要能产生浓厚兴趣,必须在书境中找到情人,“一旦找到文学上的情人,必胸中感情万分痛快,而灵魂上发生猛烈影响。如春雷一鸣,蚕卵孵出,得一新生命,入一新世界。”

    说得很神秘,我至今尚无这样的体验,说明还不到火候。但书卷的吸引力是极大的,确是事实。

    据笔记小说记载,明人屠本畯平生好读书,至老尚手不释卷。有人问他:“老矣,何必自讨苦吃?”他的答复是:“我于书,饥以为食,渴以为饮,欠伸以当枕席,愁寂以当鼓吹,未尝苦也。”虽然没有说“生活中当情人”,但迷恋之情并无稍异。

    孔夫子当年读《易》,“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不也是一种痴情迷恋吗?所不同的是,生活中的恋人贵在用情专一,具有排他性,而书境中的恋人则多多益善,而且,这种恋情可以与众分享,绝不会招致麻烦,产生忌妒。

    我以为,林语堂说的在书境中寻找“情人”,也可以作为读书当求会心,读书是一种精神享受来理解。陶渊明就曾说过:“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他在读过一些古籍之后,曾写了这样一首诗:

    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

    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他觉得读了《穆天子传》和《山海经》,仿佛神游于几千年的历史长河和广袤无垠的宇宙空间,俯仰之间即可穷究宇宙的奥秘,真是欢快之极。

    叩其所以然,或许是由于这两部书中所记述的神话传说,在一定程度上显现了我们种族的原始意象,积淀了我们祖先无数次的欢乐与愁苦,饱含着人类命运和远古生涯的残迹与奥秘。其中的黄帝、夸父、精卫、西王母、三青鸟、三危山等,都作为一座座路标,引导人们返回辽远的精神家园和熟悉却又陌生的人类童年,因而,令人产生一种快感。

    古人有“书卷多情似故人”、“亡书久似失良朋”的说法,都是以书喻友,说明读书犹如会友。朋友中有畏友、诤友,也有昵友、腻友。书籍何尝不是如此。

    陆游赞赏王深甫的作品,说:“此书朝夕观之,使人若居严师畏友之间,不敢萌一毫不善意。”同样,书中也有直面人生、直言规过、不留情面的诤友和“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亲热狎玩的昵友、腻友。

    每当面对高大的书橱,我总觉得:那些已经熟读过多次的书籍,颇似积年稔熟的老朋友,属于深交、挚友。古人诗句:“旧书读似客中归”,说的正是那种老友重逢、联床话旧的亲切之感。有些书只是略加翻检,粗粗浏览一过,比之于朋友,好似初交乍见,不过点头之识。还有很多书罗列案边却未尝展读,这就像闻名未曾见面的友人,素昧平生,觌面不识。对它们冷落地挤在书架中,未得“周郎一顾”,我往往感到由衷的歉疚。

    还可以说,读书是交友的延伸。交友受共时性限制,必须是同时代人才有交往的可能,而从书卷中则可以广交异代与异地的朋友,能够神游域外,上下千年,不受时空限制。也是陶渊明说的:

    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黄虞。

    得知千载外,正赖古人书。

    这位老先生慨叹他出生在夏、商、周三代之后,虽然向往黄帝与虞舜的德政,却因“萧条异代不同时”,无缘得见;只有借助披览古代典籍,才能知晓千载以上的往事。

    就是说,经由书卷这个门径,可以进入更深更广的领域,获得无穷无尽的知识宝藏。确如盲姑娘海伦·凯勒所言:“一本书就像一艘船,带领我们从狭隘的地方驶向广阔的生活海洋。”高尔基也说过:“似乎每一本书都在我的面前打开了一扇窗户,让我看见一个不可思议的新世界。”

    列宁早在我出世十多年前就去世了。进一步说,即使我提早出生三十年,与列宁生活在同一时代,大概也无缘见到他。但是,书籍却给了我熟悉、接触这位伟大人物的机会。我读过许多描写列宁的书籍,其中尤以高尔基的回忆录《列宁》留给我的印象为最深刻。高尔基与列宁有着深厚的友谊,他倾注了全部的爱,以其敏锐的洞察力和卓越的表现力,为我们再现了这位伟大的人物。列宁夫人看过回忆录后,赞许说:“整个列宁是栩栩如生的”,“写得好极了”。我们在高尔基的笔下,不仅看到了列宁的特异的丰姿,而且了解了他的精神世界,仿佛活生生的列宁就站在我们面前。

    最令人难忘的是列宁的一段话。高尔基回忆说:一次,列宁用一种特别轻巧、温柔的手势抚摸着孩子,说:“这些孩子将来一定会比我们生活得好些;我们生活中遭遇过的很多东西,他们是不会经历了。”沉思一会儿,他接着说:“可是,我毕竟不羡慕他们,我们这一代已经完成了一桩在历史上有惊人意义的事业。”前一时期,我曾回味过列宁这些感人肺腑的话。列宁当年抚摸过的孩子,如今也都进入了耄耋之年,他们可还记得这些掷地有声的时代强音吗?

    数千年来,我国无数文人、骚客、旅行家,凭着他们对山水自然的特殊的感受力,丰富的审美情怀和高超的艺术手法,写下了汗牛充栋的诗歌、散文,为祖国的山川胜迹塑造出画一般精美、梦一样空灵的形象。一篇在手,可以心游象外,悠然神往,把心理境界、生活情趣和艺术创造的第二自然作为三个同心圆联叠一起,不啻身临其境,而又能免却鞍马劳顿,解除风尘之苦。

    我曾在一年秋天游览了杭州西湖,有幸看到了“三秋桂子”,却无缘观赏“十里荷花”;而且,由于来去匆匆,许多名胜都失之交臂,深感怅惘。回来后,翻出明人袁宏道、史鉴、张岱等人的西湖游记,未出斗室,而极四时之娱,揽八方之胜,算是补上了这种缺憾。

    当然,我这样说,绝没有以读书代替实践的意思。实践是认识的基础。“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所以,我们既要读有字之书,又要到社会实践中去读无字之书。单就旅游来说,卧游、神游、梦游、醉游,无论怎样空灵浪漫,富有诗意,也都代替不了实地考察,亲身经历。

    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身临其境,也需要从容玩味,细心涵咏。如果像《儒林外史》中马二先生那样漫游西湖,只是吃熟牛肉,喝大碗茶,瞧贵妇人进香,看阔人家请客,于湖光山色全无会心,所得也就微乎其微了。

    (199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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